“你尽快从出口离开,寻求长辈相助。”
谢镜辞神色稍敛,看向近在咫尺的灵力冲天,手中薄红乍现,映出一把笔直长刀:“忆灵……我来拦。”
生死之际刻不容缓,孙珞不是优柔寡断的性子,道声“保重”后转身跑开。谢镜辞手中鬼哭一晃,不敢有丝毫走神。
忆灵今日下了死手,裴钰绝非泛泛之辈,这么快败在它手上,很大原因是有所轻敌。
可就算她严阵以待,以一人之力,恐怕也――
不过转瞬,林中再度响起滔天嘶嚎。
忆灵来势迅猛,元婴巅峰的威压四溢如潮。谢镜辞来不及细想太多,侧身躲过一道形同刀刃的黑影,反手一劈。
“谢……谢小姐!”
一名少年忍痛传音:“千万不能碰到它的影子,那玩意儿能钻进皮肤,顺着筋脉闯入识海里头!”
他话语方落,以忆灵为中心,竟有铺天盖地的黑雾浑然四散,撩得树枝哗哗作响,好似魍魉低语,牵引出瑟瑟冷风。
下一瞬,便是暗影丛生,有如天河泄洪,一齐向她涌来!
没有犹豫与思考的时间。
同一时刻,但见长刀如龙,硬生生从漫无边际的黑里破开刺目的红。
绯光似血,起初只是一道纤长的直线,俄顷嗡然一响,竟向四面八方层层爆开,宛若天光乍现,旭日腾空――
于是暗潮褪去,黑雾被撕裂巨大的豁口,唯有绯色连绵不绝,溢开流水一般的微光。
谢镜辞仅凭一人一刀,居然破开了忆灵的全力一击。
那可是元婴巅峰的实力啊,不是说谢镜辞识海受损,已经成了个不堪大用的废人吗?
少年们来不及惊愕感叹,很快又听忆灵咆哮声声,黑影再聚,飞速朝她靠近。
只是这一回,拔出武器的不再是谢镜辞一人。
长剑泛了如雪的亮色,不由分说斩断暗潮汹汹。
其中一名少年抬眼望去,认出那是跟在谢镜辞身边,一个似乎是姓李的侍卫。
裴渡身形出挑,即便用了张貌不惊人的脸,执剑往原地一站,也自有一番凌然风姿,惹人不由侧目。
嗅到清新干净的木香,谢镜辞掩下眸底喜色,用神识传音道:“它攻势太强,很难近身。倘若继续缠斗,我们会灵力不支。”
无论怎么看,他们都是必败的一方。
“兵分两路。”
裴渡淡声应她:“由我将它牵制,你趁机拔刀。”
“不不不不行的!”
一名少年咳出一口血,徒劳动了动右腿:“以一人之力,定不可能与它相抗太久。之前有人尝试过了,负责牵制的那个被直接清空记忆,连自己是谁都不知道,
只能站在原地发呆。”
――只要他一发呆,另一人没了掩护,只能仓皇撤离。
“眼下没有别的办法。”
裴渡斩去一缕风刃,嗓音虽轻,却极稳:“谢小姐,我能搏。”
“你你你疯了吧!绝对行不通的!”
另一人抹了把鼻血,急道:“就在不久之前,甚至有过六个人一起上去,无一例外全都受了重伤。没了记忆还能干什么?等死而已!侍卫小哥,谢府给了你什么
报酬,才能让你这么拼命啊?”
裴渡这回没应声。
他平日里温温和和,一旦持了剑,便显出另一种凌厉肃杀的风骨,如今黑眸沉沉,闻言望向她。
很不合时宜地,谢镜辞心口重重跳了一下。
裴渡朝她笑了笑。
长剑倏起之际,带起一层雪蕊浮空。少年剑修的剑意有如风樯阵马,一并涌向雾气中央的怪物,一时明暗相交,灵力翻涌如潮,荡开层层巨浪。
他的动作猝不及防,谢镜辞根本来不及阻挡。此刻木已成舟,只能咬牙握刀,等待时机。
裴渡已经吸引了六成黑气。
他的身法远远超出常人,在场几位少年都是剑修,一眼便能看出此人实力不凡。其中一人奇道:“此人修为至此,为何甘愿屈居于谢府的侍卫之职?”
另一人皱眉:“他的剑意……你们不觉得有些熟悉?”
这样的身法剑术,放眼当今整个修真界,年轻一辈与之相似的,唯有一人。
他在豁出了性命地拯救他们。
那个名字悬在喉间,少年面面相觑,不知是谁道了句:“我有没有跟你们说过,当初在鬼冢里,他曾经救过我弟弟?”
又有一人面色惊变:“道友,当心!”
这道声音出口的瞬间,周遭雾气凝结成片,愈来愈浓、愈来愈重,以天罗地网之势将裴渡笼罩其中。
他们都曾与忆灵殊死相争过,明白这是它的绝技。
无论是谁,都不可能在此等攻势下逃脱。
一瞬的凝滞。
须臾之间,只见天昏地暗,山摇地动,九成黑气汇聚凝结,好似群山重重、峰峦叠嶂,骤然闭拢的刹那,暗潮倾天。
可恨他们身负重伤,连站立起身都是奢望,只能屏住呼吸,暗自祈祷。
为了那个大家都心知肚明的、不能被提起名字的人祈祷。
浓郁如实体的黑暗里,隐约响起一声嗡鸣。
鸣响不在别处,竟是从裴钰手中凌然腾起,顷刻白光出世,有人倒吸一口冷气:“湛渊剑!”
九成的黑气汇集,裴渡哪怕有通天本领,也无法一人独自抗下。
少年人双眸漆黑,仿佛浸染了雾气,缓缓涣散,一点点变得愈发朦胧。
四周的一切都是未知。
他是谁,这是什么地方,他在做什么――
以及,目光所及之处,那道执了长刀的身影是谁。
混沌中的少年瞳孔骤缩。
哪怕记忆不复存在,总会有记忆之外的羁绊与情愫留在心头。譬如这一刻,世界上这样那样的未知全都不再重要,他所在意的是,自己终于找到了为之拔剑的理
由。
一个被印刻在本能里的理由。
光影明灭不定,长剑嗡鸣愈发靠近。
裴渡咳出一口鲜血,右臂微动,接过震动不休的古老长剑。
怪物尖啸着发出嘶吼――
这是最后一击。
却不止是它或他一人的最后一击。
鬼哭刀的轨迹刺破天幕,至邪至凶的杀气一往无前。这是猝不及防的一刀,当刀尖刺入忆灵体内,谢镜辞听见遮天盖地的哀嚎。
她没做理会,抬手又是一落,径直刺破怪物胸膛,几乎被嘶吼声撕碎耳膜。
受到上一刻忆灵的感召,一团白光自少年头顶浮起。与之相悖的,是千千万万光团自它胸膛挣脱而出,好似漫天萤火,向四面八方浑然溢开。
在这些光团里,悠悠向这边飘来的那一个,最是明亮温柔。
忆灵终于明白中了计策,一时恼羞成怒,用尽最后一丝力气将她震开。许是为了报复,庞大身躯挣扎一瞬,径直扑向属于裴渡的光团。
而在不远的角落,裴钰的神识已快要归位,一旦错过,再也无法将鬼冢之事昭告天下。
谢镜辞一向讨厌二选一的抉择,然而此时此刻,几乎是毫不犹豫地,她将那个温温柔柔的光团拥入怀中,刀意凝结,挡下忆灵气急败坏的残力。
清澈的气息如水般荡开,柔和得让她几欲落泪。
也正是因着这刹那的接触,许多未曾被说出口的、深深潜藏于心的秘密,轻飘飘淌进她心头。
神识下覆,与识海短暂相接。谢镜辞仿佛走在羞怯的溪水中,漫天皆是霓霓粉色,抬头之际,看见从未料想过的画面。
荒芜偏僻的小山村里,男孩伶仃瘦弱,一言不发望着群山遥遥的另一侧,手中握着精致小瓶,指尖摩挲,近乎于小心翼翼。
城郊人迹罕至的庙宇里,几个男人哈哈大笑着离去,小小的少年徒劳拾捡地上的黑灰,脊背微弓,即便咬了牙,也有眼泪和哽咽在夜色中满溢而出。
幽深堂皇的学宫长廊里,一道视线安静得悄无声息,穿过人来人往,降落在一个姑娘精致的侧脸上,当她似有察觉地扭头,立马不动声色地挪开。
一望无际的沙漠里,巨魔蜥蜴颓然倒地,入了魔的剑修拭去嘴角与手心血迹,摘下崖边一朵琉璃花,擦拭得一尘不染,再将它放在谢府门前。因身份所限,他不
能久久逗留,离去之际,眼底却生出久违的笑。
以及,在布满血污的鬼冢里,他与天道化身静静对峙。
不怒自威的神明神色淡漠:“你吞食了太多不应属于你的力量。只要将其渡化予我,你能提出任何合理的愿望――譬如自行选定转世、获得千年万年的功德、或
是把当年的真相公之于众,还你一个清白。”
可少年只是摇头。
他说:“那就……让她醒过来吧。”
她看见裴渡高兴的时候,失落的时候,被魔气入体、痛不欲生的时候。
无论哪一段记忆,他的神识始终温和漂亮,散发着莹莹的、有些羞赧的光。
原来这么多年,他一直是这样过来的。
直到记忆散去,神识归位,谢镜辞才恍然发现,自己脸上尽是滚烫的眼泪。
与此同时,她终于见到属于自己记忆的光团。
从裴渡口中知晓三千位面的存在后,关于另一个谢镜辞来到这里的目的,她一直都想不通。
还有那张莫名其妙出现在她房中的《朝闻录》,以及被做了标记的地图。
在这一刻,所有匪夷所思的、看似毫无关联的线索,皆于刹那间变得有迹可循。
谢镜辞终于明白,那个自另一处位面遥遥而来的姑娘,真正想要告诉她的话。
――把一切丢失的记忆重新拾回,尝试着陪在他身边吧。
不要辜负他的心意,不要用冷漠回应他的满腔热忱,不要让他孤孤单单死去。
也不要忘记,你曾经那么那么地喜欢他。
因为在他心里,你也一直是最为与众不同的那个啊。
汹涌的狂潮渐渐消退,余潮淡淡,冲刷着静谧无声的晨光。
当裴渡抬头,逆着明晃晃的亮色,只能看见谢镜辞缓缓靠近的模糊轮廓。
他感到难言的慌乱。
神识归位前,曾被谢小姐亲手触碰过。
她定是知晓了那些见不得光的秘密,然而对于她来说,裴渡此人,不过是个接触寥寥、被好心收留的学宫同窗。
更何况……如今他还声名狼藉,在修真界毫无立足之地,以常理而言,连靠近她的资格都不剩下。
他们之间的距离太远了。
倘若被她知道那些心思,谢小姐还会留他在身边吗?
裴渡看见她一点点靠近,窘迫得想要别开视线。
如烟如雾的白芒散去,湛渊轻鸣间,他见到谢镜辞眼底的水光。
谢小姐……在哭。
他顾不得惶恐或卑怯,下意识开口:“谢小姐,你受伤了?”
这人果然是个又笨又傻的呆子。
近在咫尺的姑娘没有开口应答,四合的寂静里,唯有剑气与刀意彼此相和。
在今日之前,谢镜辞时常会想,要是裴渡也能有那么一点点喜欢她,那该多好。
得到倾慕之人的中意,她能开心得飘到天上。
她原本只想要一滴雨露,或是一条不起眼的溪流,裴渡却带来翻涌不休的海浪,无边无际,看不到尽头。
这是她喜欢了十多年的人。
那些付出和委屈,谢镜辞从来都不知道。
“对不起。”
在沉重如鼓擂的心跳声里,裴渡听见她说:“……我真是个混蛋。”
谢小姐分明一点也不坏。
他想要反驳,却在下一瞬陡然睁大双眼,唯有喉结徒劳一动。
后脑勺被猛地往下一压。
少年的心跳从未这般剧烈过,每次的震动,似乎都能冲破胸腔。
唇边原本充斥着未散的血腥气,如此却多了别的什么东西。
炽热、柔软、裹挟着清风一样无法捕捉的清香,软软地一陷,如坠梦里。
谢小姐……重重压在了他的唇瓣上。
毫无预兆、不容拒绝。
却也温柔至极,十足珍惜。
第98章 番外十一(平行世界(11)...)
裴钰睁开双眼, 首先见到一缕莹黄的烛光。
他意识不清,头脑仍是昏昏沉沉,扶额之际, 听见似曾相识的女音:“那就这样定下了。鬼冢之行关系重大,你莫要大意。”
她略作停顿, 再开口时, 嗓音带了薄薄冷冷的笑:“一旦此举成功,裴渡定是必死无疑。往后在裴家, 还有谁能同你争锋?”
涣散的意识渐渐聚拢,虽然依旧模模糊糊,却让他勉强记起一些事情,隐约明白了自己的处境。
――裴钰能确定, 在他闭眼陷入昏睡之前, 自己正位于琅琊秘境。
一切全怪裴渡。
那小子命大, 被他爹推下悬崖后不但没死, 反而堕身入魔, 在修真界里搅起大乱。裴钰身为世家继承人,理所当然被派去鬼冢参与围剿, 结果惨败而归,得了裴
风南的无数个冷眼。
他必须得到一个重新证明自己的机会,于是在听闻忆灵现世的消息后, 第一时间赶来了东海。
裴钰万万没想到的是,忆灵看似修为平平, 其实远远凌驾于绝大多数人之上,特意将他们引来秘境, 是为展开一场无差别的屠杀,比起当日鬼冢里炼狱般的景象,
可谓有过之而无不及。
至于此时此刻,他应当是被忆灵吞掉了神识,不知出于什么原因,陷入往日的记忆之中。
混沌的思绪并不清晰,裴钰定神抬头,果然见到白婉与当年的自己。
曾经的他坐在白婉身侧,打了个哈欠:“我明白。”
裴钰静静地看,没有出声。
随即画面一转,火光散去,被漫无边际的夜色取而代之。
这回他屹立于鬼冢之上,四面阴风阵阵,裹挟着令人不适的陈腐血气。铺天盖地的魔物汇聚于此,他见到裴渡拔剑迎敌,将他与白婉护在身后。
“引魔香的作用果真不错。”
在魔兽漫天的嘶嚎声里,白婉的嗓音显得微不可闻,仅仅只有他们两人能够听到:“如此一来,只差最后一步了。”
这已经是几年前的记忆,如今记得不太清晰。
裴钰莫名觉得,当年娘亲似乎并没有说过这句话,却又无从证实,只能继续往下看。
她所说的“最后一步”,是趁裴风南赶来的时候,把事先准备好的魔气强塞进裴渡身体。
这样一来,届时呈现在所有人眼前的画面,便是裴渡魔气缠身、欲要将他与白婉置于死地。
剑影如龙,裴钰看向另一边手执长剑的人影,眼中不自觉露出冷笑。
能再度重温这段记忆,眼睁睁看着裴渡一步步堕落,由天之骄子沦为人人可欺的烂泥,于他而言实属乐事。
眼前的画面逐渐与记忆重合,白婉察觉裴风南越来越近的气息,手中暗暗掐诀。
于是血战中的少年兀地吐出一口黑血,群魔趁机飞身上前。鲜血四溅、魔物狂啸,场面一片混乱间,他看见裴风南怒然出手,裴渡被一掌震开。
裴钰嘴角的笑愈发明显。
裴渡曾经是多么高高在上,如今却连站立的力气都不剩下,只能勉强用湛渊剑支撑起身体,狼狈不堪。
只有这段记忆里的这一刻,他是真真正正把裴渡踩在了脚下。
即便知道这是记忆,裴钰还是忍不住上前一步,挥拳砸在对方侧脸,任由手掌穿过虚空,自喉咙发出哈哈大笑:“让你凡事都要同我争抢,想斗?你怎么可能斗
得过我!只不过是个没爹没娘的野小子,也配留在我裴家?”
他愈说愈兴奋,积攒多年的怨气、围剿被秒杀的怒火一并涌出,又拿脚一踹:“现在就伤心难过了?今后还有更折磨的时候!你怎么还不去死!”
眼前的裴渡自然不会听到。
如记忆里一模一样,少年眼中剑气未消,充斥着痛楚、茫然与沉淀下来的黑――他明白过来这是一场精心策划的计谋,方才自己拼死保护的人,要让他陷入万劫
不复之地。
裴钰心情大好,侧身望向悬崖另一边的裴风南。
接下来,就是裴渡坠落山崖的时候了。
他迫不及待想要见到那一幅景象,然而还没等到裴风南出手,耳边突然传来另一道声音:“裴道友,裴道友?”
裴钰深吸一口气,仓皇睁眼。
鬼冢、裴渡和白婉都消失了。
他正靠在一棵大树上,跟前站着个面无血色的少年。
“你终于醒了!方才多亏谢小姐斩杀忆灵,所有人的神识才得以回笼――你的记忆应该还好吧?”
许是见到裴钰涣散的视线,少年抬手在他面前挥了挥:“我是云京孙家的孙天青,之前迎击忆灵时,我们见过的。”
“他睁眼了?”
另一边的谢镜辞从树林里出来,嗓音很冷:“我去之前发生乱斗的地方看了眼,忆灵下手极狠,没有幸存者。”
孙天青眸色一暗:“那如今……只剩下我们三个了?”
他似乎想到什么,皱了眉头往四周一看:“除了忆灵,秘境里还有其它邪物吧?可如今我连站起来都勉强、谢小姐也身受重伤,只能靠裴道友相助了。”
谢镜辞点头:“事不宜迟,我们还是尽快离开此地,前往秘境出口吧。你们的神识都全部归位了么?”
“我的已经没问题了。”
孙天青咧嘴一笑,没忍住剧痛,重重咳了几声:“自己把识海里的记忆完完整整看上一遍,总感觉怪怪的――对吧裴道友?”
裴钰目光一转:“我倒觉得还不错。”
他说得漫不经心,正要离开琅琊秘境,却听见谢镜辞低低笑了笑:“还不错?”
这个笑有种说不出的古怪。
裴钰心口一动,顺势向她看去,与手持长刀的女修四目相对。
“裴道友之所以感觉不错,是因为见了娘亲……”
谢镜辞立在树林阴影里,瞳孔晦暗不明。许是风声乍起,衬得她的嗓音同样阴冷,虽然噙了笑,却能叫人遍体生寒:“还是又能重温一遍,当初在鬼冢陷害裴渡
的情景?”
凉意从脊椎往上攀升,裴钰兀地睁大双眼。
“很意外?”
谢镜辞右手一动,现出一颗圆润的留影石:“裴道友,你莫非忘了,孙家乃是幻术世家?”
他骤然望向一旁的孙天青。
她这句话是什么意思?幻术世家?若说幻术,莫非――
裴钰心口轰地一震:“你们……诈我?”
谢镜辞右手一拢,将留影石合在手心:“我们没敢安排太多场景,倘若被你发现和真实情况大相径庭,那就功亏一篑了。”
她有她的思忖。
利用忆灵汲取记忆,让裴钰的记忆展露在所有人眼前,打从一开始,就不是万全之策。
倘若她来不及收集裴钰的神识、倘若裴钰并未被忆灵夺走记忆、甚至于,在偌大的琅琊秘境里,她很可能见不着裴钰一面。
在太多的变数之下,必须想出更稳妥的法子。
忆灵能够夺取记忆,这是人尽皆知的事实。
裴钰遭它袭击陷入昏迷,倘若见到与曾经相仿的景象,定会下意识觉得,自己陷入了回忆。
然而他绝不会料到,那只不过是人为编造的幻境。
只要利用这种思维惯性,便能反将一军。
当裴钰承认自己见到过往记忆的那一瞬,注定满盘皆输。
“留影石是个好东西。”
谢镜辞扬唇笑笑:“幻境也会被一并记录在留影石里,一旦被更多人见到,裴道友恐怕百口莫辩吧?”
右手暗暗捏紧。
裴钰强压怒气,眼底阴戾难辨:“你想要什么?”
“你这样回答,就算默认了陷害过裴渡?”
她眸光微动:“我想要――”
不等谢镜辞说完,便有一道疾风袭来。
――裴钰攻势极快,竟径直向谢镜辞猛攻而去!
横生的杀意里,少年眼底生出一丝冷笑。
他不是唯唯诺诺、任人宰割的性子,既然被谢镜辞抓住把柄,最好的法子,便是让她永远闭嘴。
只有死人不会说话。
多亏忆灵残杀了无数修士,让这鬼地方只剩下他们三人。他方才用神识一探,谢镜辞与孙天青的确灵力全无,要想瞬杀他们二人,可谓轻而易举。
湛渊不见踪影,好在裴钰仍有灵力傍身。
眼看白芒如箭,气势汹汹向她轰然涌去,满林肃杀中,却传来另一道剑气。
以及一道他再熟悉不过的……掌风。
剑气将他的灵力斩为齑粉,掌风则重重打在他脊背上。
属于上位者的威压浩浩荡荡,根本容不得反抗。裴钰噗地吐出一口鲜血,下一瞬,目光剧震。
他见到完全超乎想象的景象。
四面八方的树林逐一消散,当最后一抹绿色不见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澄净蓝天,以及一片广袤海滩。
幻术世家。幻术师。
原来从头到尾,他所见到的……全都是假象。
他们根本不在琅琊秘境,而是置身于东海海边;附近更不止他们三人,放眼望去,满是修真界里的熟面孔。
谢镜辞骗了他两回。
先是诱他承认所做之事,继而逼他动手,将过往之事暴露无遗,哪怕旁人并未见到真正的记忆,仅凭他的反应,也能明白一切。
想来其实有很多漏洞,比如孙天青灵力全无,必不可能编织幻境;又比如谢镜辞向来谨慎,根本无需提前告诉他留影石的存在,待得离开琅琊,直接公之于众便
是。
可当时情况危急,裴钰根本来不及细想,毕竟她骗了他一回,怎么能接着骗第二遭?
他心心念念留影石中的影像,没成想真实情况更糟――这一回,是他亲自在所有人面前演了一场大戏。
谢镜辞她是人吗?!
“裴前辈,方才的一切你都见到了。”
谢镜辞敛去笑意,微微振声:“裴钰在鬼冢陷害裴渡,如今又对我起了杀心。”
置身于幻境的时候,她同样十分紧张。
当时忆灵身死,孙珞很快带着援兵来到此地。裴渡的灵力与湛渊剑彼此辉映,即便易了容,也很快被轻易看出身份。
她情急之下想出了这个法子,利用两重幻境与思维盲区,层层击破、步步紧逼,不借助忆灵的力量,也能让裴钰自行暴露。
裴渡救过孙家幼子,于情于理,孙天青和孙珞都会帮她。
“爹……娘!”
察觉到掌风的来源,裴钰不自觉瑟瑟发抖:“你们、你们听我解释!我――”
他话到嘴边,才发觉想不出任何解释的理由。
“所以说,”有人迟疑道,“如幻境中那样,裴渡体内的魔气……是被白夫人硬生生渡进去的?那这样一来――”
这样一来,他们曾经的嫉恶如仇又算是什么?一个笑话,或是讽刺?
被所有人厌恶的邪魔,其实自始至终都是无辜的受害者;自诩为正派的裴家,暗地里藏污纳垢,将他们当作任意驱使的玩物。
而他们,成了被白婉玩弄的可耻帮凶。
这是整个修真界的耻辱。
“可是,”不知是谁咬牙道,“裴渡的确重伤了我派不少弟子啊。”
一名散修冷笑:“可的确是你们不分青红皂白动手在先,他若是不还手,死的就是他――如果是你处在那般境地,难道甘心不明不白地死掉?”
修真界多的是杀伐相争,若是正面对上,只能怨自己技不如人。
尤其是他们多人围攻一人,反被打得节节溃败,实在丢人。
“我觉得……他已经手下留情了。”
一个医修小姑娘嗓音怯怯:“那日在鬼冢,他本可将我们一剑斩杀,却中途停了手,藏进深渊不见踪影。”
孙珞扬声:“他还救过我弟弟!”
孙天青连连点头:“对对对,他还救过我弟弟。”
“他手里还拿着湛渊剑。”
有人低低道:“……那可是湛渊剑啊。”
此言一出,周遭兀地静下。
湛渊乃是生有灵智的神剑,只臣服于至纯至净之人。之前被裴钰夺取,无论如何都不能发挥力量,如今却心甘情愿被裴渡握在手中,谁善谁恶,一眼明了。
裴钰浑身上下颤抖不已,暗暗咬紧牙关,不敢去看他爹他娘的表情。
即便低了头,他也还是能感受到来自裴风南的怒气,如潮似海,让他情不自禁眼眶发热。
倘若这只是裴府一家的事,或许不会掀起滔天巨浪,可如今被牵扯进来的,是整个修真界。
那些被裴渡重伤的、在鬼冢惨遭魔兽吞食的人,成百上千的冤屈,在这短短一瞬,全部落在他们家头上。
倘若他与娘亲没有陷害裴渡,倘若白婉没有怂恿修士们前去鬼冢进行围剿,许多悲剧,打从一开始就不会发生。
裴钰想哭。
……他们完了。
“裴渡未曾做错什么,却被视为邪魔、日日遭受追杀。”
心里有沉甸甸的东西轻轻落下,谢镜辞匆匆一瞥挡在身前的少年,深吸一口气:“裴前辈,整个裴家,是不是都欠他一句道歉?”
她说着一顿,眼底笑意渐生:“或许还有……向整个修真界道歉。”
第99章 番外十二(平行世界(12)...)
远处一簇海浪拍岸, 碎雪般的水花层层荡开,浪蕊浮空,惹出哗响声声。
海潮翻涌不休, 自有一番喧哗热闹;岸边人头攒动,却寂静得能听见风声轻响。
谢镜辞的嗓音掷地有声, 虽没用上太多气力, 却足以将裴风南震得面色惨白,一句话也讲不出来。
那边的裴钰已是抖个不停, 白婉同样缄口不言,低垂了头看不清情绪,唯有脊背在显而易见地发颤。
“一、一派胡言!”
沉默半晌,白婉终于咬牙开口:“那个幻境全是你们凭空臆造的假象, 在场所有人, 有谁当真见过那一日的情境吗?”
她完全是硬着头皮在说。
如今的局势对她大为不利, 就算不提周围旁观的诸多修士, 仅凭身边站着的一个裴风南, 便足以让白婉心惊肉跳。
外人都说裴风南此人爱憎分明,然而说白了, 就是个死板执拗的一根筋。
想当初裴渡刚被误以为入魔,他就能不顾两人多年的情谊,毫不犹豫将其推下悬崖, 完全不留一丝活路。若不是裴渡命大,早就成了具躺在深渊里的森森白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