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对陌生人,裴渡向来显得清冷寡言,不见丝毫怯色,闻声强撑起精神,沉声应道:“蔺缺前辈,多谢。”
“先别急着道谢。”
蔺缺笑:“我今日来,除了疗伤以外,主要是为祛除你体内的魔气。你在鬼冢待了那么多时日,气息早已渗入五脏六腑,若要祛除,定会受到反噬。”
既是深入骨髓,那反噬之际,自然也会疼在骨髓之中,非常人所能承受。
他思忖片刻,继续说:“更何况魔气厚积已久,将其祛除绝非一日之功。恐怕接下来的许多日子,你都得疼上一遭――想明白了吗?”
裴渡明白得很。
魔气渗入骨髓,完全祛除的难度极大,纵观整个修真界,能做到的不过数十人。他在此之前孑然一身,以为自己会日复一日地无可救药,永远逃不出邪魔的身份
。
疼痛算不了什么。
只要他还……仍有机会。
一个变得更好,足够与她相配的机会。
心口像被用力一撞,少年长睫轻颤,轻轻吸了口气:“嗯。”
正如蔺缺所言,祛魔的过程很是难熬。饶是作为旁观者的谢镜辞,也紧张到不时屏住呼吸。
蔺缺祛魔的法子,是以灵力穿过身体长驱直入,裹挟出其中一团魔气,再将它缓缓往体外拉拽。
他力道不大,奈何裴渡体内魔气浓郁,早已深深渗进血肉,所谓牵一发而动全身,哪怕是小小的动作,也能引得少年皱紧眉头。
皱眉和闷哼已是极限,裴渡自始至终死死咬了牙,没怎么出声。
“真是厉害。”
一次祛魔堪堪结束,他已是体力不支沉沉睡去,倒是身侧的蔺缺奇道:“魔气能扰人心智,叫人沦为听凭欲望使唤的怪物。按理来说,像他入魔的这种程度,应
该早就没了理智……真是无法想象,裴小道友究竟是如何在鬼冢撑过来的。”
谢镜辞听得有些难受,正色问他:“这样一来,他体内的魔气就能减少了吗?”
“你还信不过我?”
蔺缺抬眼笑笑,兀地一摸下巴:“不过今日是头一回,魔气突然减少,我的灵力又与他彼此相撞,身体极有可能无法适应――问题不大,好生看管便是。”
一番谈论作罢,这人还当真查探了一道谢镜辞识海,只可惜她脑子里风平浪静,看不出一丝一毫的不对劲。
自谢疏等人回到谢府,就已经入了夜。如今天色已晚,众人皆是回房歇息,等谢镜辞第二天睁开双眼,已然日上三竿。
她一向早起,很少有正午起床的经历,甫一睁眼,脑子里浮起的第一个念头,居然是不知裴渡有没有好些。
……她真是着了魔。
自嘲归自嘲,路过裴渡房前,谢镜辞还是没忍住上前敲了敲门。
出乎意料的是,房间门没关。
裴渡生性严谨,绝大多数时候,定会好好把门锁上。如今房门微敞,极可能是遇上某种突发情况,匆忙进屋,顾不得其他。
这让她想起昨日蔺缺说过的话。
打个比方,裴渡的身体相当于一处湖泊,魔气则是湖中满满当当的水。如今一部分水被取走,留出大大的空隙,四而八方的湖水必然会向那处聚集,同样,魔气
也会在他体内疯狂流动。
他的筋脉本就脆弱,哪经得起魔气的横冲直撞。谢镜辞心下发紧,没听见屋子里传来回应,径直把门推开。
入眼是一片倾泻而下的阳光,少年身形颀长,立在木桌旁侧,弓了身子,双手死死撑在桌而上。
许是想起昨晚,谢镜辞关上了房门。
与昨日相比,如今裴渡身侧的黑雾更浓,见她进屋,带了慌乱地开口:“……别过来。”
――魔气翻涌的结果,是他的冲动也比昨晚更凶。在如此强烈的欲意之下,裴渡不敢保证,自己不会对她做出什么。
谢小姐那样好的心肠,一定仍想帮他。
可她却不会想到,眼前是条阴狠毒辣的蛇,只想将她吞吃入腹。
他做了制止,对方却并未停下。裴渡听见她逐渐靠近的脚步,熟悉的香气充盈鼻尖,丝丝缕缕撩动心弦,也勾起心底尘封的渴望。他下意识后退一步,强忍剧痛
:“我会伤你,谢小姐。”
脚步声在他身侧停下,裴渡咬牙,半阖长睫之际,感受到蠢蠢欲动的暗潮。
“你是不是难受?”
她道:“我可以帮你,像昨天那样。”
可今日与昨晚截然不同。
他羞于告诉她那些见不得光的念头,恍惚间,忽然感到有只手轻轻触在自己头顶。
这个动作猝不及防,几乎是出于本能地,少年瞳孔骤暗,一把按住她手腕,将眼前人压在桌前。
他清楚感觉到谢镜辞的呼吸骤停。
这是个极度贴近的动作,身体之间隔着一层滚烫空气。当他低头,能见到她慌乱的双眼与绯红侧脸,视线向下,最终停在白皙如玉的脖颈。
心里有道声音在暗自叫嚣,不如破开这层薄薄的皮肤,尝一尝内里血液的味道,一定美味至极。
他真是疯了。
自厌感源源不断,裴渡眉头微蹙,汇集气力,重重击在自己胸膛。
这一击毫不留情,生出的剧痛总算让他找回些许理智,然而正欲离开,身形却兀地顿住。
这个停顿并非他本人的意愿。
本应被吓坏的谢小姐……竟一把抓住了他的前襟。
目光撞上她漆黑的眼瞳,裴渡猜不出这个动作的用意,心脏悄然上悬,如同被一只大手用力攥紧,生生发涩。
谢镜辞亦是紧张。
她娘说过,倘若裴渡不做反抗,大可得寸进尺。
她喜欢他,想要同他更加亲近,也想让他不那么难受。归根结底,这是她见不得人的小心思,类似于别有用心的引诱。
容姿卓绝的姑娘微微仰头。
裴渡见到她有意露出纤长脖颈,红唇轻启,说出让他不敢置信、做梦都不曾去想的话语:“你想要这个?”
识海轰地一炸,耳根像是点燃了火。
他做不出回应,唯有喉结上下滚动,前所未有地仓皇无措。而在下一瞬,便见谢镜辞眸光一动,灵力上扬,划破颈间皮肤。
微妙的血腥味开始弥散,血滴自侧颈滚落,好似雪上红珠。
入魔之人会对鲜血拥有渴望,这是修真界人尽皆知的常识。
谢镜辞鼓起勇气,直勾勾看着他的眼睛,嗓音低而清,宛如难以抗拒的蛊惑:“给你,过来。”
仅凭四个字,便足以将他好不容易搭建起来的壁垒轰然击碎。
“只是为了帮你舒解魔气而已,不必多想。”
屋子里满是和煦的微光,在一片朦胧寂静里,裴渡听她继续说:“你不会让我白白流血吧?裴渡。”
她总是有许许多多的办法,能让他找不到拒绝的理由。
于是少年人垂眸俯身,单薄苍白的唇笨拙且生涩,在半空停滞片刻,终究还是落在那片莹白肌肤。
薄唇柔软,轻轻陷在凝脂般的侧颈之间。裴渡心尖发颤,迟疑着轻轻一抿,当唇瓣触碰到第一滴血,瞳色愈红。
这是被他放在心上许多年的姑娘。
他从未与她如此亲近,亲近得……近乎于亵渎。
可他们拥有的借口却是再合理不过,一切全为了抵消魔气带来的冲动。
有了这个冠冕堂皇的假象,伴随心底逐渐滋生的渴求,薄唇渐渐加大力道,由浅尝辄止的触碰变为碾转反复,任由血液流淌,被他吞入腹中。
此刻正值晌午,阳光明亮得晃眼,映亮每一处难以言明的角落。
少年的呼吸打在谢镜辞侧颈,好似潮水起浪,一波接着一波,生出漫无边际的痒。
脖颈本就是极为私密敏锐的地方,她被勾得脊背发颤,听见自己越发沉重的呼吸,羞怯感铺天盖地,无言伸出右手,覆在裴渡微微弓起的后背。
若想让魔气褪去,她得像以往那样,尽快为他疏通筋脉。
可这种姿势,实在是――
谢镜辞已经足够害羞,不成想在这般情境之下,门外竟有一道人影匆匆晃过。
耳边很快传来意料之外的敲门声,以及一道清亮男音:“小渡,辞辞在你房间吗?”
若是他在这时进了屋――
她的心跳完全乱了节拍,下意识想找个地方藏起来,然而刚有挣脱后退的动作,脊背便被不由分说按住。
裴、裴裴裴渡?
谢镜辞因这个动作瞬间睁大眼睛。
房间里唯有两人交织的呼吸,空气弥漫开粘腻的热。裴渡右手按在她后背,薄瓣则略微移开,若有似无贴在皮肤。
他声线很低,如同刚刚睡醒,对门外之人做出回应:“谢小姐不在。发生什么事了?”
“那丫头,一个人不知道又跑去了哪儿,房间里找不见人影。”
门外的谢疏叹了口气:“你是不是在休息?抱歉抱歉,我再去别的地方找找。”
薄唇轻轻落下,又悄无声息地移开,引出一道道微不可查的电流。
谢镜辞的脸滚滚发烫,听他沉声开口,语气倒是一本正经,寻不出猫腻:“辛苦前辈。”
口口声声说着“辛苦”,其实正把对方找的人压在身下,双方只隔了一层木门。
怎么会有这样过分的人。
她咬住下唇,竭力不发出奇怪的声音,听见谢疏临走前又道:“对了,昨日你第一次祛魔,身体很可能不适应。倘若觉得有异,一定要告诉我们。”
裴渡应了声“好”。
门前人影消失的瞬间,屋内隐秘的暗潮逐渐释放。
裴渡动作没停,右手覆在她凸起的脊骨,拇指轻轻一按,透过薄薄衣物,感受近在咫尺的温度。
他不敢相信这是由自己做出的举动,在朦胧意识里,莫名想起那个自另一处世界而来的谢小姐。
听说在她那里,他们两人已相互表明了心意。
哪怕微乎其微,可在大千世界中,的确存在着那样一种可能性,谢小姐也会心悦于他。
那……他也可以吗?在此时此刻,主动向他扬起脖颈的谢小姐,她又对他怀抱着怎样的情愫?
衣物摩挲的声响窸窸窣窣,脖间的触感不似吸血,更像亲吻。恍惚之间,谢镜辞察觉到一抹温软的温度。
这虽是由她主动造成的结果,可亲身体会到这种感受,才发觉一切都超出了预期。
在这短短的须臾,谢镜辞整个身子都在烧,头皮轰隆隆地炸开,心里的小人缩成一团。
柔软的触感裹挟着滚烫的热,撩拨出丝丝战栗。肌肤的触碰时有时无,疯狂,放肆,却也极度克制。
这是一种暧昧至极的试探。
裴渡他……用了舌尖,轻轻一勾。
第95章 番外八(平行世界(8)...)
像被猫咪舔了一口。
这是全然陌生的感受, 谢镜辞感到来自脊背上的战栗,酥酥痒痒,刹那之间席卷全身。
她的身体从没像这样烫过。
周围分明是和煦舒适的风, 谢镜辞却好似置身于巨大的火炉,任由热气蔓延, 连识海都是晕晕乎乎。
真奇怪。痒并不是一种多么讨人喜欢的感觉, 如今裴渡温热的呼吸打在她侧颈,却仿佛拥有别样的魔力, 叫人难以自制地步步沉迷,甚至祈求得到更多。
最后这个念头灼得她耳根一热。
谢镜辞想,她真是完蛋了。
舌尖的动作浅尝辄止,当裴渡自她颈间抬头, 空留下令人脸红心跳的淡淡余温。
于是潮水渐渐褪去, 迷蒙的目光无声聚拢, 谢镜辞略微张了唇, 又很快深吸一口气, 用力把唇瓣抿紧。
她究竟……在想些什么啊。
方才她差点就当着裴渡的面脱口而出,告诉他想要继续。
要是当真讲出那样不知羞耻的话, 从今以后,她就再也没脸去见裴渡了。
随着少年抬头,两人之间的距离总算隔开一些。谢镜辞不敢与他对视, 目光兜兜转转好一会儿,最终停在裴渡凌乱的前襟:“你……好些了吗?”
苍天可鉴, 她几乎是用了浑身上下全部的勇气在说话,虽想伪装成面不改色的模样, 脸上炽热的红潮却把心思出卖得一干二净,无法掩藏。
之前割破侧颈时, 她还在暗自担忧:以裴渡那样的性子,或许不会愿意碰她。没想到事情的发展完全超出预料,谢镜辞是真的毫无防备,裴渡他居然会这么――
“嗯,多谢。”
裴渡默了一瞬,伸手向前,拇指擦过她侧颈上的血痕,惹来蜻蜓点水般的痒。他声音很低,带着与平日里截然不同的喑哑,自是一种勾人心魄:“还疼吗?”
脖子上只不过是道不值一提的小伤,谢镜辞身为一名刀修,连生死之间都有过经历,自然不会因此哭哭啼啼。
她还沉浸在不久前的余韵里,整个身子都在软绵绵地发僵,闻言摇摇头,低声应道:“小伤而已,不碍事,不用管它。”
她应得不甚在意,身旁听的那人却不这么想,拇指擦过伤口边际,缓缓注入一丝灵力。
这股气息干净清凉,好似炎炎夏日里的一捧清泉,当头浇下,很快便将疼痛拂去大半。
“你不必因我……做出这种事。”
裴渡喉音发涩,停顿片刻,带了几分迟疑的语意:“这股灵力里没有魔气,不脏。”
他体内的两种气息彼此混杂、相互融合,早就没了边界。谢镜辞不会知道,裴渡究竟有多小心翼翼,才能将这份最为纯净的灵力送给她。
即便如此,他还是会情难自禁地感到自卑。
“什么脏不脏的,魔气又不是见不得人的东西。”
因他的这股气息,侧颈上血滴已被止住,疼痛亦不那么明显,谢镜辞抬手摸了一把,仿佛仍能感受到少年人指腹的热度。
直到这时,她才敢飞快抬起眼睛,偷偷看一看裴渡的神色。
他听上去语气淡淡,其实脸红得与她如出一辙,甚至连脖子也浸了粉色。谢镜辞莫名想笑,只能抿住嘴唇,再度垂下脑袋。
不得不说,当裴渡形状漂亮的薄唇染上她的血,红沁沁又湿漉漉,张开微微一道缝隙,实打实勾人。
“蔺前辈说了,开头几次适应不过来,出现这种情况很正常。”
她把脑子里上不得台面的念头通通清空,轻咳一声:“等身体渐渐熟悉,你迟早能彻底清除魔气。”
谢镜辞说着一顿,揉了把发热的侧脸。
她事先虽然强调过,割破脖子只是为了抑制裴渡体内的魔气,可无论出于怎样冠冕堂皇的目的,如他那般吻上脖颈,都未免太过暧昧。
为缓解尴尬的气氛,谢镜辞决定转移话题:“对了,方才爹来找我――”
她的本意是把注意力转开,说到一半才意识过来,当时谢疏敲门,自己正被裴渡按住后背,任他睁着眼睛说瞎话,把门外的老实人骗得团团转。
甚至于,当时的她心脏砰砰直跳,因为偷偷摸摸、随时可能被戳穿的刺激感而乐在其中。
谢镜辞心中悲切。
对不起。爹,她是个只顾自己快乐的不孝女,对不起。
“他来找我,许是同你的治疗有关。”
她识海里咕噜噜冒泡泡,面上则是一本正经的模样:“我去找他问问看,你先好好休息吧。”
过了这么久,听她正色讲出这种话,少年人的心跳才好不容易恢复了平稳的速度。
裴渡点头,正欲开口道别,却见跟前的姑娘扬唇一笑,踮起脚尖朝他靠近,在耳边低低说了句话。
谢镜辞的声线又轻又快,如同一阵倏然而至的风。他的心口却因这道风再度收紧,脊背挺得笔直,黑瞳一晃。
谢小姐对他说……
“以后若是还想要,尽管告诉我便是哦。”
谢镜辞神识归位,修为并未受到损伤,但她毕竟在床上一动不动躺了好几年,与往日相较,体能下降不少。
裴渡的情况就更不必多说。他先是身受重伤,后来又被魔气侵蚀筋脉,哪怕有医圣蔺缺相助,要想恢复大半,也得等上不少的时间。
家里养了两个病号,在接下来的很长一段时间里,谢镜辞都过着米虫一样舒适惬意的日子――
平日只需要吃吃喝喝玩玩睡睡,或是提刀练习挥砍的技巧,不必理会那些乱七八糟的恩怨情仇,每天三点一线,乐得自在。
等裴渡的伤势总算好上一些,谢镜辞带他出门逛了一圈云京。
乍一听见这个提议时,少年神色微怔,下意识想要拒绝;她的语气却是轻快活泼,大大咧咧告诉他,用易容术遮掩相貌就好,不必担心。
“而且,”谢镜辞说话时托着腮帮子,目光悠悠噙了笑,“你已经很久没出去看看了吧?有我在,两个人一起的话,一定没事的。”
这是让人无法拒绝的语气,裴渡听罢沉默须臾。
他在修真界里声名狼藉,已有多年未曾光明正大、毫无负担地离开一隅天地,随心所欲行走于阳光底下。初来云京的那日倒是见了几眼街道,奈何步履匆匆,来
不及细看。
其实他早就习惯了隐于黑暗,把自己藏匿在不为人知的小小空间,可当谢小姐开口,裴渡还是忍不住生出淡淡的、拘谨的期待。
――除了外面的世界本身,对他同样拥有致命吸引力的,还有谢小姐那句“两个人一起”。
哪怕面对尸山血海、九死一生,这个杀伐果决的魔头都能面色不改,始终保持着冷然目光。
修真界里无人想到,当裴渡同她一并迈出谢府的朱红大门,仅仅站在普普通通的云京长街,迎着日光抬头,黑瞳中若隐若现的,会满满尽是犹豫与茫然。
“这里的景色还不赖吧?”
谢镜辞立于他身侧,眼尾稍稍一勾,嘴角亦是扬了笑:“裴渡,欢迎来到云京。”
这并非裴渡头一回来到云京。
他入魔以后,仍在寻找能让谢镜辞苏醒的药物,只要得到其中之一,便会悄悄来到云京城,将其放在谢府门前。那时的一切全是偷偷摸摸,他来了就走,从未有
过逗留。
原来在白天,云京城里会是这副模样。
人潮如织,高阁林丽。街边遍布零零星星的小摊,汇作一条无头无尾的长龙,他听见嘈杂的笑、叫卖声与交谈声,如同笼中之鸟挣脱禁锢,来到广袤无垠的天空
,一时间眼花缭乱,略微睁大双眼。
谢镜辞抬头看他一眼,手指抓了抓袖口。
“裴渡。”
悄悄藏着的小心思催促她尽快开口。谢镜辞动机不纯,刚一叫出这个名字,心跳便止不住地加速。
她轻轻吸了口气,向他伸出右手,语气里是微不可查的紧张:“云京城里行人繁多,要是走丢就糟了。你不妨抓着我――”
这句话没来得及说完,整只右手就被一道冰凉却柔软的触感包裹其中。
少年人的动作生涩至极,生了薄茧的掌心划过她手背,正在小心翼翼调整动作,却听谢镜辞懵懵地同时出声:“……袖子。”
这两个字出口的瞬间,裴渡瞬间顿住。
他感到脸上不断爆开的热。
按照谢小姐的本意,不过是让他抓紧她衣袖,以免在人潮中彼此失散。可他却会错了意,那样直白地握住她的右手。
“抱歉。”
心里的思绪纷乱如麻,裴渡不敢去看她眼睛,狼狈卸下掌心力气:“我以为――”
他说着把右手往回缩,行至一半,却被兀地按住。
属于世家小姐的手心柔软如丝绸,轻轻罩在他皮肤上,当裴渡抬眸,听见她低低的嗓音:“比起袖子,还是这样比较方便,对吧。”
这自然是强装镇定。
谢镜辞看似不动如山,其实心底早就尖叫连连,紧张得屏住呼吸。
救命救命,这当真是她能做出的动作、讲出来的话吗?要是裴渡不愿被她握住,把手决然抽回,那她一定会觉得难过伤心。
可倘若他乖乖顺从,让他俩保持这样的动作……又实在令人害羞。
这种暧昧不明的推拉最是折磨人,谢镜辞把握不了分寸,进退两难。
思绪一道接着一道,胡乱浮现在识海。被她握着的左手突然一动,自掌心挣开。
谢镜辞的手比他小了许多,握起来已经有些吃力,此刻只能任由裴渡抽离,心口失落落地一空。
旋即便是更为剧烈的跳动。
――与她掌心错开的左手并未离去,而是顺势往下一捏,修长的五指覆下,轻而易举便将她的整个手掌裹挟其中。
谢镜辞耳后发热,胸口传来无比剧烈的咚咚咚。
裴渡说:“这样……更方便。”
他说了“嗯”,还反手握住她的手。
谢镜辞怔愣片刻,心里的小人疯狂蹬腿,滚了一圈又一圈,高兴得能上天,一面嘿嘿发笑,一面捂住通红的脸。
这这这算是牵手吧,她和裴渡。
连牵手都有了,其它的进度还会远吗!
谢镜辞从不会主动与人牵手,孟小汀却是个黏人的性子,时常握着她的手腕荡来荡去。
多亏如此,她才不至于表现得太过生涩,反观裴渡,整条手臂仿佛成了根木头,僵硬得很。
或许他也在紧张。谢镜辞因为这个念头心情大好,嘴角的弧度止不下来,带着裴渡从南逛到北,一张嘴没停过。
“这里是玲珑坊,专门卖些精致的小玩意。”
“那边叫琴乐阁,是乐修们时常聚集的地方,也卖些乐器和铺子。若是运气好,能在那里听见乐修们自发的合奏。”
“一直往这个方向走,能抵达郊外的荒山。云京城里修士众多,通常不会有妖邪作乱,可一旦深入荒郊,就经常有怪事出现。”
她一路走一路介绍,行至书铺,察觉裴渡脚步微顿。
从学宫起,他就一直很爱看书。
谢镜辞眨眨眼睛:“我们进去看看?”
云京书铺众多,这家算不得最大,好在书册摆放得整整齐齐,令人心生舒适。
裴渡用了易容的药膏,魔气亦被蔺缺藏好,书铺老板没能认出他身份,含了笑地凑上前来:“二位,可有什么中意的书册?”
谢镜辞礼貌一笑:“我们自行看看就好,多谢。”
两人都是许久没来过书铺,对大热书籍皆已陌生。裴渡将木架一一扫视而过,目光隐忍又探究,露出几分浅浅的好奇。
这才是与他年纪相仿的神色,在此之前,尽数被晦暗的静默所掩盖,懂事得叫人心里难受。
他看得认真,谢镜辞便也卸下心中防备,将热门书册端详一番。这原本是个漫不经心的动作,目光途经某个角落,却在中途突然停下。
能在书铺搏得大热销量的,往往不是裴渡钟爱的正史或剑诀,老百姓们热衷的作品,通常得带有几分有趣的噱头。
比如眼下这一本,就叫《裴府秘闻录》。
“看上了这一本?”
店老板就在不远处,见状凑上前来:“二位知道裴渡吧?这册话本就是以他为原型,讲述主人公一步步堕身入魔,最终惨遭诛杀的故事――行侠仗义看得多了,
偶尔瞧一瞧叛离整个修真界的恶人,也是很有意思的。”
身旁的少年安静不语,谢镜辞瞥见他眼底暗色渐浓,后脑勺嗡嗡作响。
近期一段时间,裴渡陨落的消息传遍四海八洲,无人不知无人不晓,一跃成为当之无愧的大热门。
像眼前这种书册,既然已经取了如此直白的标题,内容会怎样添油加醋、搏人眼球,答案不言而喻。
踏入仙道的少年修士们,哪个不想修成大道、挽救苍生。裴渡剑骨天成,心中自有一捧凌云抱负,如今的这册话本,却是将他的自尊死死压在地下。
她下意识觉得恶心,正要伸手去拿,没想到却被另一只手抢了先。
那手不大,白白嫩嫩,带了孩童独有的稚嫩,当谢镜辞回头,果然看见一个十三四岁的男孩。
男孩白净纤瘦,衣着布料一看便是价值不菲,拿了书后并不多言,手腕一转,将其递给身边小侍模样的青年。
谢镜辞蹙眉:“这本书――”
男孩以为她对话本感兴趣,面色不耐,冷声打断:“这本书所言非实,何必看它?你们年纪应当不小了,莫非还分不清是非曲直么?”
她莫名其妙被教育一番,等想清了对方话里的意思,试探性接道:“那你为何要将它买下?这本书哪里说了假话?”
“买下这种东西,自然是扔进火里,一并烧掉。”
男孩抬头瞥她,眼神冷冷,显然没有太多耐心,轻哼出声:“哪里说了假话?它全篇都是假话。什么恃才放旷、自视甚高……算了算了,说了你们也不懂。”
他的语气称不上好,谢镜辞却露了笑:“所以,你觉得裴渡不是个坏人?”
寻常修士听见裴渡的名字,定会当即露出不屑之色。男孩应该头一回见到像她这种反应,脸上的敌意消退一些,闷声应答:“……他救过我。”
谢镜辞飞快看了眼裴渡,仍是轻笑:“那他是你的救命恩人。”
他犹豫一瞬,鼓起勇气又说:“他和话本子里写的完全不同,温温柔柔的,还为我包扎了伤口,让我不要害怕。所以你们不要再看那些话本,全都是假的。”
果然是这样。
即便修真界里处处遍布蜚语流言,可那些曾与裴渡真正接触过的人,总会有几个对他心怀一份信任。
这样的信任虽然微小,在铺天盖地的恶意里显得不值一提,但正如暗夜里的一点流萤,只要仍然存在,就足以生出温暖的、莹亮的光。
小孩子的世界非黑即白,认定了就很难更改。
谢镜辞俯身看他:“所以,你就把书铺里关于他的书册买下来,然后丢进火里烧掉?”
男孩点头。
他不知在思考什么,眼珠子咕噜咕噜转,将她从头到尾打量一遍,半晌,终于好奇开口:“姐姐,你也喜欢他吗?”
裴渡明显一怔。
小孩话里的“喜欢”语意单纯,不似成年人那般弯弯绕绕,虽然对此心知肚明,谢镜辞还是感到侧脸发热:“不能说是‘喜欢’,我――”
他眉眼低垂,很是失落的模样:“原来你不喜欢他,我还以为姐姐跟其他人不一样。”
那、那倒也不是,倘若直说“不喜欢”,岂不就和讨厌没什么两样了?这小孩分明就是强盗逻辑,她不管怎样回答,都得踩进陷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