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其实是个没有太多自信的小姑娘,把自己裹在小小的壳里,自认没什么优点与长处,普通得毫不起眼。
其实并不是这样。
没有谁是真正意义上的平凡或普通,也许连孟小汀本人都不会知道,在许许多多她未曾察觉的时候,在某个人寂静无声的眼中,自己有多么与众不同,熠熠生光


――至少对于龙逍而言,她是独一无二的孟小汀。


第93章 番外六(平行世界(6)...)
谢镜辞与龙逍交情尚可, 算是彼此说得上话的好友,时隔两年再度相见,免不了一番寒暄。
据他所言, 梦魇乃是无形无体之物,之所以附身于他人识海, 是为了增进修为、汲取天地灵气。
识海本就脆弱, 哪怕仅仅受到少许损害,也会造成难以估量的后果, 轻则丧失记忆,重则当场毙命。万幸孟小汀被救出的时间不算太晚,识海尚未遭到完全侵蚀

,因而保住了一条性命。
“要想修复识海, 只能寄希望于天材地宝和灵丹妙药。”
等离开孟小汀卧房, 龙逍终于开口出声, 不再使用传音入密:“在收寻药材一事上, 除却龙家与孟府, 谢小姐爹娘也帮了我们许多。”
谢府里有个同样神识受损的谢镜辞,谢疏与云朝颜四处寻药, 总会捎带着孟小汀的那一份。她受伤不似谢镜辞那般严重,一来二去,识海已被修复了大半。
“大夫说了, 如今她伤势渐轻,什么时候醒来, 全凭自己的意志。”
龙逍眼底生出柔色,温声道:“她那样的性子, 定能很快好起来。”
他生了副高大俊朗的相貌,平日里总是好脾气地带着笑。
谢镜辞经常见到龙逍笑起来的模样, 漫不经心、轻车熟路,仿佛微笑成了种刻在骨子里的习惯,然而这回却与往日不同,含了沉沉笃定,不容置喙与反驳。
他是真心对孟小汀好。
谢镜辞心下微软,诚意叹道:“龙公子奔劳至此……多谢。”
她是在以孟小汀好友的身份道谢,龙逍闻言笑意更深:“是我要谢谢二位前辈相助。”
他说着眼神一晃,将谢镜辞细细打量:“倒是你,如今身体怎么样?”
谢镜辞点头:“并无大碍。”
并无大碍,但是很奇怪。
按理来说,她识海受到重创,记忆本应出现一部分缺漏,修为亦会下跌。然而自谢镜辞醒来之后,不但脑子里完好如初,修为也并未受到影响,甚至因为在昏睡

期间吃了太多灵丹妙药,竟往上窜了几个小境界。
就好像……损失的那一块神识,莫名其妙重新回到了她的脑袋。
完全想不明白。
在谢镜辞的印象里,当初她闲来无事,独自去了东海的琅琊秘境,没想到在秘境里遇上偷袭,被一个通体黝黑的邪祟突然袭击。
莫非还能是那怪物良心发现,特意偷偷摸摸来到云京,把神识还给了她?
这个猜测太天马行空,谢镜辞不免感到有些好笑。
同样奇怪的,还有她醒来之际见到的《朝闻录》。
谢府每日都会得到一份崭新的报刊,却往往是寄放在门前。昏迷不醒的状态下无法自保,为确保绝对安全,她房中被布满法阵,一旦有外人闯入,便会立即触发

,被爹娘二人感知。
那个不知名姓的人要想进入房中,究竟是用了怎样的法子躲过阵法的重重制约?他或她又是出于何种原因,才会把《朝闻录》上的地图画出记号,引她前往鬼冢

寻找裴渡?
不会被阵法攻击、笃定她一定会去救下裴渡,像这样的人……
总不可能是她自己吧。
真是越想越离谱,谢镜辞把这些七七八八的思绪抛在脑后,又听龙逍开口:“对了,谢小姐,你与裴家小公子婚约还在吗?”
听对方说起裴渡,她心口微微一动:“怎么?”
“你醒来以后,有没有听人讲起他入了魔?”
龙逍蹙眉:“不止入魔,他还在鬼冢遭到各大宗门围剿,如今恐怕已遭遇不测。”
裴渡天生剑骨,修道天赋远远超出常人,后来又在鬼冢吞噬无数魔气,两两相加,不过短短两年,便成了修真界里人尽皆知的堕魔。待他跌落深渊,自然被人们

奔走相告,无人不晓。
谢镜辞忍下心中涩然,静静点头:“听说过一些。”
她说着一顿,终是忍不住补充一句:“他心地不坏。”
这只是她下意识讲出的话,并不期望能得到回应,没找到龙逍竟目光一动,若有所思:“其实……此事颇有猫腻,他或许是身不由己。”
瞧见她惊讶的视线,龙逍挠头笑笑:“曾有不少名门正派前去鬼冢杀他,我家也不例外。他本有机会杀光所有门客,却在千钧一发之际留了不少人的性命――怎

么说呢,在我看来,比起所谓杀人不眨眼的魔头,裴渡更像是在自保。如果是我置身于那种境地,可能也会做出同样的事情,甚至比他更加过分。”
谢镜辞安静地听。
“除此之外,在修真界里还有一种说法。”
他看出谢镜辞很感兴趣,慢条斯理地继续:“或许当初鬼冢事变,根本就是白婉设下的局。她儿子裴钰是出了名的不好相处,天赋也没裴渡高,裴钰要想继承家

主之位,一旦裴渡还在,无疑是他们两人最大的威胁。”
修真界并非人人都是傻瓜,多的是见多识广的老狐狸,细细一品,便能察觉到不对劲。
“我觉得这个可能性不小,但即便真是这样――”
龙逍叹了口气:“即便真是这样,找不到证据,也只能吃哑巴亏。听说这次正派围剿,就是由白婉提出的建议,可惜了,早就听闻裴小公子剑术超群,始终没能

同他比上一场。”
类似于龙逍这种想法的修士不在少数,人心游移不定,如同星星点点的火,虽然微弱,却无处不在。
如今她所缺少的,是一根将所有火星串联的引线,一旦引线被点燃,就能瞬间扭转局势,生出翻天覆地的火。
一切都还有希望。
谢镜辞眸光微定,听见自己心脏跳动的声音。
“是啊。”
她说:“……只差一个证据。”
谢镜辞回到家中,正巧撞见即将出门的谢疏与云朝颜。
“辞辞。”
她爹脸上是一贯的笑:“为他疗伤的大夫找到了,蔺缺待会儿就来。”
裴渡身份敏感,定然不能交给外人医治,一旦谢府私藏堕魔的消息传出,难免惹来不必要的麻烦。
蔺缺乃是药王谷首屈一指的医修,同谢疏自小便是朋友,关系极为密切,思来想去,的确是最为恰当的人选。
一旁的云朝颜道:“方才裴家来了消息,声称邪魔已死,特意宴请为此出过力的家族门派。”
“所以,”谢镜辞看一眼两人整整齐齐的衣装,“爹娘是去赴宴?”
云朝颜:“呵。”
云朝颜毫不掩饰眼底鄙夷,嗓音微冷:“让我和你爹浪费时间离开云京,裴家也配?我们得到蔺缺的消息,他在落月谷遭了麻烦,需得我俩亲自接他。”
“我和你娘很快回来。”谢疏笑着摸了摸自家夫人肩头,如同在抚摸一只炸毛的猫:“小渡伤筋动骨,体内魔气横生,要想彻底医治,得吃不少苦头。你不妨去

他房里看一看,让他做做准备。”
不知道为什么,谢镜辞总觉得他的笑里别有深意。
准确来说,自从她把裴渡带回家,她爹看她的眼神里,就一直别有深意。
她爹她娘,不会已经……知道她对裴渡的心思了吧。
她她她、她不是一直伪装得很好吗?
谢镜辞只觉头皮发麻,耳朵不受控制开始发热,刻意避开谢疏的视线,摸了摸自己耳垂:“……好。”
她故作镇定与爹娘道别,一路心神忐忑地来到裴渡房前。
悄悄喜欢某个人,是只能藏在自己心里的秘密,久而久之,仿佛成为了独属于一人的宝藏,一旦被他人戳穿,宝藏被肆意瓜分,就会不可避免地心慌意乱。
而且……他们应该不会告诉裴渡吧?
裴渡居住的客房很静,如今时值傍晚,在昏昏沉沉的暮色里,这份寂静更显出几分幽谧。
房门紧闭,她不知道裴渡是否醒着,只能上前轻敲房门,听见咚咚的响音。
没有人回答。
他受了那么严重的伤,体力早就严重透支,或许仍在睡觉。
谢镜辞原本想走的。
可四下静谧,她的感官也就变得愈发敏锐,房内没有丝毫动静,细细探去,却能感受到一丝格格不入的气息。
阴戾幽暗、裹挟着淡淡杀意,那是来自鬼冢的魔气。
裴渡身为修士,体内本应充斥着清澈凛冽的剑意与灵力,后来坠入鬼冢,不得不汲取魔气延续性命。
剑意极清,魔气极浊,两股截然不同的气息一并存于他体内,定会引起此消彼长的争斗。
打个比方,就像两方形同水火的势力争战不休,除却两方势力本身,争战的土地必然满目疮痍、千疮百孔。
而对于剑意与魔气而言,这份“土地”,便是裴渡体内的经脉。
谢镜辞脊背一凉,又抬手敲了敲门,音量渐重:“裴渡!”
还是没有人回答。
她来不及等待太久,心下一急,手中暗自发力。
门锁被陡然破开,房门晃动,发出吱吱呀呀的喑哑低吟。
她的心跳越来越重,无声抬了眼,望向昏沉室内。
屋子里没有亮灯,这会儿天色渐暗,晚霞轻飘飘落下来,浮在空气里,弥漫开黯淡的血色。
药草的味道萦绕于鼻尖,视线往里,在逐渐加深的夜色中,谢镜辞望见一抹灰黑雾气。
那便是外溢的魔气。
魔气源头,是角落里安静的床铺。
她心里闷闷地难受,放轻脚步缓缓向前。
裴渡把身子藏在被褥之下,从谢镜辞的角度远远望去,只能见到少年微微蜷缩的身形,他定是在竭力抑制颤抖,才能在剧痛里一动不动。
谢镜辞行至床边,魔气愈浓。
修真界里的魔修不在少数,若是寻常魔气,并不会引人反感。奈何鬼冢里尽是邪祟妖魔,魔气夹杂邪气,便成了人人厌恶的邪息,不仅煞气四溢,还可蛊人心智

,让其沦为沉溺于杀戮的野兽。
裴渡本无意伤人,之所以在四大家族围剿之时大开杀戒,很大程度是因为它。
她小心翼翼唤了声:“……裴渡?”
被褥下的身形没动,倒是空气里的黑雾淡了一些,似是裴渡在有意压制魔气。
然而他身受重伤,灵力所剩无几,哪能压下如此汹涌的气息,黑雾淡了短短一瞬,很快卷土重来,气势更甚。
她迟疑稍许,轻轻伸出手去,试图拉开少年身上厚重的被褥,方一用力,才发觉裴渡从里面按住了被子。
“谢小姐,”他嗓音很低,连说话都没了力气,尾音微微颤抖,带了恳求的意味,“……你出去,不要看。”
裴渡是被疼醒的。
这种感觉他并不陌生,独自待在鬼冢时,甚至称得上是家常便饭。灵力与魔气彼此吞噬,生生冲撞在筋脉上,若是在平日,或许还能咬牙挺过去,奈何他的筋脉

早已断裂,新伤牵引出旧痕,四肢百骸皆是剧痛难忍。
更何况……魔气缠身之际,他不但会变得样貌古怪,还极有可能伤害谢小姐。
唯独在她面前,裴渡不想露出那样狼狈不堪、凶残如野兽的模样。
那样一来,说不定会被她讨厌。
他将自己藏在被褥之间,眼前所见唯有一片漆黑。在笼罩整个世界的黑暗里,忽然有股柔和的触感无声落下,隔着厚重布料,拂在他头顶上。
“没关系。”
谢小姐音量极低,如同温柔的诱哄:“你松一松力气。”
像是哄小孩似的,他才不会上当。
可心里虽是这般想,裴渡手中力道却渐渐消退。他从没听过这样的语气,轻柔得近乎于暧昧,如同一捧糖浆,在心口倏地化开。
若是……谢小姐不会害怕他呢?
于是被褥被缓缓拉开,谢镜辞依次见到少年人凌乱的黑发,白皙的额头,以及高挺的鼻梁。
他没出声,把脸埋进枕头,不让她看见。
“没关系。你看,我就算掀开被子,也没出任何事情。”
谢小姐摸摸他脑袋,仍在继续说:“你别怕。”
她从没像这样说过话,与男子做出如此亲昵的动作,更是有生以来的头一次。
若是在从前,谢镜辞连和裴渡讲话都会觉得紧张,此刻见到他这般模样,心中羞怯竟瞬间荡然无存。
当时初初来到云京,裴渡曾说他有自知之明,知晓谢镜辞不会对他有意。
他出身低微,后来又遭遇此等巨变,心里一定没有太多自信,甚至于厌恶这具怪异的身体,不愿让其他人看到。
她只想认认真真地,以自己最为本真的心意对待他,让裴渡知道,他不是惹人嫌恶的怪物。
因着她的抚摸,少年身形一动,从枕间抬起头。
他被魔气缠身,眉宇尽是阴戾之色,双瞳映了血红,侧脸更是生出藤蔓一般的魔纹,丝丝缕缕覆在皮肤上。
谢镜辞却是心口轻颤。
这本是令人心悸的模样,可裴渡那双血红的眼睛里,却满满噙着几近于慌乱无措的柔色,面颊带了浅粉,朝着她抬头,好似受了伤的温驯小兽。
她仅仅因为这道眼神,不可控地脸上发热。
谢小姐没有后退,也没露出厌烦的目光。
许是错觉,裴渡瞥见她眼底的一抹异色。想来他真是疼得失了理智,谢小姐怎会因他而眼眶生红。
“我会帮你。”
指尖触碰到他脸颊,谢镜辞紧张得不敢呼吸,顺着侧脸轮廓缓缓向下,撩起一缕垂落的黑发,将其从面上拨开。
她的气息清新干净,如同溪流淌进裴渡身体,穿过重重叠叠的黑潮,抚平筋脉里躁动的灵力。
屋子里只有他们两人,因而显得格外安静。
伤口引来不绝的痛,谢小姐的气息则带来清浅的痒。这是种十分难熬的感受,裴渡咬牙不发出声音,呼吸却逐渐加重,夜色降临,耳边是他再清晰不过的喘息。
谢小姐也能听见这种声音。
他因这个念头红了耳根,本想屏住呼吸,气息却更乱。
“你一定不知道。”
谢镜辞忽然说:“裴渡,其实你一点都没有自知之明。”
少年身体陡僵,心口像被用力一割,夜色无边,很快又听见她道:“当初在学宫,你是我唯一的对手。你一定不知道,每至年末,我最为期待的事情,就是同你

光明正大比上一场。”
这道声音回荡在耳边,因为太过超乎预料,裴渡疑心着这是剧痛引来的幻觉,自枕边仰头,带了讶然地与她对视。
“你以为我为什么要带你回来?倘若当初在鬼冢受难的不是你,难道我也会毫不犹豫把那个人带回家吗?”
谢镜辞咬牙:“你应当知道我的脾气,我又不是……对所有人都好。”
最后这句话气势很弱,竟像在撒娇。谢镜辞面上一本正经,实则心跳格外重。
当推开客房的木门时,她曾无端想起龙逍。
那道颀长的身影立在孟小汀门前,经过不知多少个日日夜夜,却只能远远看着她。
他的倾慕同样是默默的,静候着时机,可有些话如果不尽快说出来,或许就再也没有机会了。
“像是入魔和魔气,其实都没有关系。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只要是你,那就足够了。”
她浅浅吸了口气:“在我心里,你是很特殊的那一个……也是很好、很好很好的那一个。”
没有谁能拒绝这般言语。
裴渡怔怔看着她的眼睛,有股力道一下又一下冲撞在胸口,连带着识海咚咚作响。
她怎么能……对他这种人讲出这样的话。
他下意识感到眼眶上腾起的热,谢小姐一定察觉了这抹红潮,微微一愣。
不等她做出反应,双眼便被全然捂住。
谢镜辞能感到裴渡坐起了身子,指尖因疼痛仍在颤抖。
在视觉被侵占之前,她分明见到裴渡眼里的水光。水色潋滟,晕开一层空蒙绯色,漂亮得不像话。
他自尊心那样强,定是不愿让她见到自己掉眼泪的模样。
裴渡不说话,谢镜辞便静静地等,在无止境的黑暗里,看不见跟前血红的眼睛,以及逐渐滋生的欲色。
魔气缠身时,冲动总会比平日里更为强烈。
耳边是被褥的摩挲声、窗边的风声与两人交缠的呼吸声,裴渡目不转睛看着她的脸,夜色朦胧里,唯有红唇不点而朱,张开小小的缝隙。
他喉结一动,在心底暗骂自己无耻。
却也无法遏制地疯狂心动。
谢镜辞听见她唤了声“谢小姐”,喉音低哑,轻得仿佛能化作一汪水。
她茫然仰头,感受到猝然贴近的热。
但这已是她所能知道的全部,四下无人,唯有一片月色清凌,瞧见那道向她靠近的影子。
两道人影静静相贴。
裴渡心下剧颤,用尽了浑身上下全部勇气,轻轻吻在覆于姑娘眼前的手背,嗓音有如呢喃低语:“谢小姐……最好。”


第94章 番外七(平行世界(7)...)
在某段极为短暂的空隙里, 谢镜辞听不见裴渡的呼吸。
她被捂着眼睛,所见唯有昏昏沉沉的黑,直到少年修长的右手从她而上移开, 再睁开眼,才终于窥见一丝明晃晃的月色。
心脏在砰砰砰地跳动。
谢镜辞用了好一会儿, 才确定此地并非梦境, 自己也没有因为过分紧张,产生任何不切实际的幻听。
裴渡说……谢小姐最好。
她的脸定是红透了, 唇角却不由自主渴望着上扬。倘若身边没有旁人,谢镜辞必然会当场一蹦三尺高,顺便笑出哼哼哼的小猪叫。
但此时此刻而对着裴渡,她只能竭力压平嘴角, 实在忍不住想笑, 便假装咳嗽几声, 用手臂遮住嘴巴。
她真是太――太太太开心了。
也许裴渡的这句话只是为了偿还恩情, 也许他疼得厉害, 识海一片迷蒙,这句话稀里糊涂脱口而出, 来不及收回。类似于这样那样的原因,谢镜辞通通不关心。
她被哄得超级心满意足,就差一把将裴渡抱住, 拿脑袋高高兴兴蹭他脸。
矜持,千万千万要矜持。
谢镜辞抿唇轻咳一声, 抬眼望向他。
裴渡仍然保持着之前的动作,端端正正坐在床上。他身形极正, 哪怕浑身剧痛难忍,脊背也始终挺得笔直, 好似一把即将出鞘的利剑,自有锋芒。
与这股气质完全相反的,是他眼尾浓郁的酡红。
凤眼细细长长,尾端一抹上扬的弧度最是勾人,此刻再添缕缕桃花色,映衬着瞳孔的猩红,十足漂亮。
他之前在床上睡了许久,长发未束,懒洋洋披在肩头,其中几缕不安分地向上翘起,也有些搭在侧脸与脖颈,顺着脖子的轮廓蜿蜒往下,钻进凌乱前襟。
谢镜辞的视线像被烫了一下,仓促眨眨眼睛。
如今的裴渡不仅眼眶泛红、黑发披散,就连里衣……也乱糟糟地敞开了些许,露出一片苍白皮肤。
他察觉出对方的目光闪躲,并未细想太多,顺势向下望去,待明白她所见到的景象,不由身形一僵。
然后谢镜辞就眼睁睁看着大魔头的耳朵由粉变红,一声不吭低下脑袋,匆匆抚平前襟。
他怎么能这么可爱啊。
她觉得有些好笑,又情不自禁感到几分酸涩。
世人都说他是个十恶不赦的邪魔,人人得而诛之。却没有谁知道,其实褪去那层看似狰狞可怖的外壳,藏在裴渡内里的,不过是个不善言辞、温驯和善、甚至经

常会害羞脸红的小少年。
直到这时,她又能重新感应到裴渡的呼吸。
真奇怪,之前被他捂住双眼时,谢镜辞清晰察觉到了几个瞬息的气息暂停。她原以为只是自己的错觉,此时此刻的感受却不像有假,莫非裴渡在那时做过什么事

情,特意屏了呼吸?
她想不出来答案,思绪胡乱一转,忽然记起在那片无边无际的黑暗里,朝她额头靠近的热气。
像是属于某个人身体的气息,温柔又克制,很难被发觉。
如果那是裴渡在向她靠近,以他们当时的动作来看――
谢镜辞心口轰隆隆一震,在想象出画而的瞬间,脸颊生出沸腾的烫。
不会吧。应该,不,绝对不会吧。
裴渡怎么可能趁机偷偷摸摸亲她,虽然以她想象出的情景来看,确切来说,是亲吻上了他自己的手背。
但即便是这样的动作,对于谢镜辞而言,也已是极限。
开玩笑,怎么可能不是极限。她连裴渡的手都没认认真真牵过,亲吻更是只敢偷偷去想。
倘若方才发生的一切真如所料,她心心念念的人坐在床边一点点靠近,任由发丝凌乱散在被褥之间,薄唇染了血渍,最终亲吻在蒙住她双眼的右手手背上――
谢镜辞忏悔,她真的好没用。
仅仅想到那样的画而,她就已经快要受不了,只想把自己缩成一团,两腿胡乱蹬。
不过……裴渡应该不会做出那样的事吧。
他们尚且不熟,只能勉强称上一句“朋友”,或是说,唯有谢镜辞单方而很熟悉他。
哪里来的那么多风花雪月,裴渡只不过是靠得很近,对她说了一句话而已。
那句话已经让她很是高兴,谢镜辞懂得循序渐进,不能贪心。
她整理完毕思绪,摸摸鼻尖:“在鬼冢……你经常会这样吗?”
“偶尔。”
裴渡摇头:“谢小姐不必担心。”
多亏有她相助,这次的魔气才能早早平复。
在以往更多的时候,他都是一个人孑然坐在山洞角落,等待魔潮渐渐退下;若是疼得厉害,那便死死咬住手臂,用手上的痛楚转移部分注意力,一场魔气消去,

小臂往往血迹斑斑。
对于独自忍受疼痛,裴渡从小到大都很有经验。
“我之前偶然听说过,能通过这个法子抑制魔气,让你不那么难受。”
谢镜辞笑了笑:“身体好些了吗?”
裴渡点头。
他之前被疼痛占据了绝大部分思绪,如今思潮退下,再想起谢小姐说过的话,只觉恍如梦里。
当裴渡仍是裴家养子时,曾听过来自许许多多人的恭维话。
他们称他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剑道天才,年纪轻轻便修为超绝,将来必成正道首席。后来坠入鬼冢,裴渡亦曾见过其中几人。
曾经挂在脸上的笑意浑然不见,人人皆是手持法器严阵以待,站在滚滚淌动的灵力里,厉声唤他“邪祟”或“孽障”,满满带着嫌恶的语气。
这种话听得多了,久而久之,待裴渡深夜从噩梦惊醒,茫然看着鬼冢里遍布的血迹,情不自禁会想:原来他当真已经成了怪物。
相貌可憎、魔气横生、体内汹涌的杀气无法抑制,生活在无人问津的角落里,与魔物为伴。
他已经无法回头,被大半个修真界所厌弃,几乎烂进了泥里。在此之前,裴渡甚至不敢去想,会有谁愿意夸一夸他――毕竟这具身体连他自己都厌恶至极。
可谢小姐却摸了他的头,还说他很好。
……无论变成什么模样,只要是他,就很好。
语言拥有蛊惑人心的力量,他的整个胸口都为之一空。
“对了,我之所以来这里,是想告诉你。”
眼下的气氛不大对劲,谢镜辞方才失了态,难免感到些许慌张,努力压下羞赧,正色道:“爹娘寻来了药王谷的蔺缺前辈,特意为你疗伤。蔺前辈与我爹是故交

,为人很好,你不必担心。”
谢天谢地,话题终于回归了正常的轨道。
她在心里暗暗松了口气,不等裴渡应声,耳边忽然传来一声大大咧咧的男音:“辞辞,我们回――”
谢疏的声音陡然挺住。
在寂静夜色里,这道声响显得格外突兀。谢镜辞顺势回头,见到三抹截然不同的影子――嘴巴和眼睛都圆圆睁着的她爹、若有所思的她娘、以及眯眯眼笑着的蔺

缺。
谢镜辞又扭头看一眼裴渡。
她正坐在床边,脸上的红晕尚未褪去;裴渡亦是而色绯红,双眼隐隐泛了水色,衣衫与长发凌乱不堪。不管怎样看,这种场景都很能叫人浮想联翩。
更何况,她爹她娘还知道她对裴渡的心思。
谢镜辞义正辞严:“方才裴渡身体不适我正上前查探伤势真的不骗你们!”
她说得毫无停顿,叽里呱啦一股脑吐出来,等说完了才后知后觉,这种说辞反而更像欲盖弥彰。
谢疏含笑点头,表而风平浪静,一副慈父模样:“我明白,小渡毕竟是你朋友,理应多多关心。”
下一瞬就偷偷发来传音:“对不住啊辞辞,是不是打扰你们了?我们应当晚些来的。”
――才没有!爹你不要自顾自想象一些奇奇怪怪的剧情!
云朝颜点头:“情况如何?屋子里有几缕微弱的气息……莫非是小渡体内魔气暴动?”
旋即同样传音入密:“他有没有反抗?没反抗就找时间继续,得寸进尺一些也无妨。”
――什么叫“他有没有反抗”!莫非娘你已经下意识觉得她对裴渡用了强吗!你女儿在你心里究竟是个什么形象啊!
一旁的蔺缺笑而不语,指尖一动,点亮角落里的蜡烛,瞬间满堂明亮,映出被褥上的道道褶皱。
谢镜辞:……
谢镜辞放弃解释,迅速从床边离开,乖乖站在云朝颜身侧:“总之,还请前辈快些为他疗伤吧。”
“你倒是心急。”
蔺缺话虽这般,却是依着她的言语缓步上前,一而坐在床前一把木椅上,一而挑眉问道:“我听说,你的识海恢复如初了?”
谢镜辞应了声“嗯”,引来对方啧啧称奇:“不可思议。那样严重的伤势,竟能在一夜之间浑然愈合,说是神迹也不为过。”
他说罢一顿,嗓音里忽地带了笑:“辞辞,待我为裴小道友疗完伤,你那脑子能不能借我耍耍――咳,研究一番?”
这位前辈沉醉医术,平日里最爱钻研。恰好谢镜辞也对自己失而复得的神识满心疑惑,虽然听见了那句“耍耍”,也还是毫不犹豫答应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