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感到些许紧张,手指即将触碰到前襟,眨了眨眼:“裴公子。”
这只是个提醒,由不得裴渡答应或反抗,等她食指轻轻一勾,前襟就顺势滑落。
静默不语的少年眸光一动,连脖子都生出了绯红颜色。
因为隔得近,两人之间只余下一个极小的空间。呼吸、体温、衣物滑落的摩挲声响充斥于此,暧昧蔓延,谢镜辞瞥见他手臂与小腹上的纹理起伏,识海悠悠一晃
。
但这种晃神只有短短一瞬。
之前因为那件破破烂烂、满是裂口的衣物,她还无法看清裴渡伤势,此刻毫无保留地窥见,只觉心里又涩又闷。
他身上几乎没有一块完好的皮肤,新伤旧伤纵横交错,好几处血痕深可见骨,也不知裴渡究竟用了多大的毅力,才能在剧痛中保持清醒。
“对不起。”
许是见她神色不对,裴渡喉结一动:“是不是吓到你了?”
他说着有些慌,试图抬起右手,去拿谢镜辞手里装药的瓷瓶:“由我自己上药便是,谢小姐不必动手,我身上――”
这句话没说完,右手手腕便被陡然握住,容不得他反抗,往身后的石壁顺势一按。
于是两人之间的间隔更小,裴渡怔怔看着她,嗓音低不可闻:“……很脏。”
谢小姐的眼眶,似乎泛着红。
他的一颗心被踩进尘埃里,在濒死之际,因为这片绯红重重发颤。
谢镜辞自知失态,将他手腕松开,低头继续上药。
她自小在爹娘的宠爱里长大,每每受伤,都会得来许多温柔照料。可当裴渡褪去衣物,首先想到的,居然是吓到了她。
就像从未体会过源自旁人的关照,即便身受重伤,也要近乎于小心翼翼地顾及她的感受。
不会撒娇,也不懂得示弱,甚至不愿相信有人会真心实意对他好。
……裴渡究竟是过着怎样的生活,才能说出这种话。
她越想越觉得难受,拂过一道狰狞血口,心中默默念诀,自指尖凝出一缕莹白微光。
微光如线亦如水流,潺潺淌进少年苍白的皮肤,裴渡几乎是猛地一震:“谢小姐……!”
他虽未曾有过这种经历,但在学宫中听夫子讲过,此乃神识交融,可连通二人经脉,有疗伤止痛、增进修为之效。
神识是修士最为脆弱的珍物,如此一来,无异于把自己浑然暴露。
此法不如双修那般亲昵隐私,却亦是此溶于彼,唯有亲近之人才可做出,甚至有学子笑言,这是双修入门。
裴渡咬牙,将这个念头抛之脑后:“谢小姐……你不必如此。”
他的筋脉处处是伤,更混杂着诸多魔气,她陡然闯入,恐怕会遭到污浊。
从里到外,无论什么地方,他都已是脏污不堪。
不远处的火光已经有些暗了,混沌的光影交错,只余下他们两人交错的呼吸。
身前的姑娘没有应声,在惹人心慌的寂静里,有股温温的热度罩上他脑袋。
她的右手在小腹轻轻打转,左手则揉在少年乌黑的发间,开口时微微抬起眼睫,目光灼灼:“……放轻松。”
聚在谢镜辞指尖的灵力突然加重,顺着他体内脉络直冲冲往前。
连绵的疼牵引出抓心挠肺的痒,裴渡深吸一口气,旋即感到难以言喻的舒适。
仿佛五脏六腑都被温暖的阳光填满,照亮每一处阴暗湿冷的角落,魔气无处可藏,漫无目的地慌乱逃窜。
无形潮水涌动在支离破碎的筋脉,好似漫无止境的电流,途经四肢百骸,最终汇聚于识海。
那是谢小姐长驱直入的灵力,温柔得不像话。
伴随这股力道而来的,还有她犹如弥漫的低语:“我轻轻进去,不会把你弄疼。”
裴渡眼睫轻颤。
这句话乍一听来,似乎与如今的场景十分契合,然而细细一想――
谢镜辞说完才意识到不对劲,后脑勺轰地炸开。
不对不对。
她她她……到底在说些什么啊!裴渡不会、不会觉得她是个病入膏肓的淫贼吧!
她匆匆抬头,又匆匆低头。
他果然脸红了。
谢镜辞心里的小人面目狰狞。
谢镜辞故作镇定,轻咳一声:“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个意思”是哪个意思,裴渡的脸好像更红了!她居然还用如此镇静的语气讲出来,简直像在故意逗他一样!
救命救命救命!!!
谢镜辞在心里咚咚撞墙,最终决定少说话多做事,专心为他擦药疗伤。
神识交融是个不错的法子,不消多时,裴渡筋脉里的瘀血便被清洗大半。
他实在累极,之前一直强撑,这会儿好不容易安心得了休憩,静静闭了眼睛。
直到这个时候,谢镜辞才敢直白大胆地凝视他。
他瘦了许多,眉宇间棱角更为锋利分明。因为沾染魔气,眼底时常盘旋着阴戾暗色,这会儿闭上双眼,眼睫纤长如扇,映出侧脸白皙似玉,无害得宛如婴孩。
他本该是个名震八方的剑修,坐拥无限仰慕,然而湛渊剑斗得过邪魔,却独独看不透人心。
待裴渡醒来,谢镜辞便要带着他前往云京。
裴渡之前说得不错,他如今声名狼藉,不说修真界里的其他人,就连谢疏与云朝颜,谢镜辞也不知道他们两人的态度。
纤细的食指悄悄往上,如同许多年前那样,落在裴渡瘦削的侧脸。
谢镜辞轻轻一戳。
没有酒窝,只有累累伤疤,曾经所向披靡的少年靠坐在角落,把身体蜷成小小一团。
她终是没忍住,掉下一滴泪来。
这一切太不公平,裴渡的人生……本不应当是这样的。
修真界里对她的评价,大多是天赋异禀、肆意妄为,其实谢镜辞一生大多遵规守距,不过是心性傲了些,不爱搭理旁人。
唯有今日不同。
什么道理法则、世俗眼光、因果秩序,全都与她无关――谢镜辞想,既然事已至此,那便干脆大大方方地肆意妄为一把吧。
第90章 番外三(平行世界(3)...)
夜来风寒, 八方皆是凉意刺骨,谢镜辞不敢做出太大动作,无言垂了头, 静静看一眼裴渡。
他褪了衣物,伤口被绷带密密缚住, 隐约可见肌肉起伏的轮廓。如今冷风骤然吹来, 即便置身于睡梦之中,少年也还是下意识皱了眉。
万幸在来鬼冢之前, 她从锦绣坊购置了不少衣物。
谢镜辞动作极轻,自储物袋寻出一件玉貂裘,俯了身子为他盖上。
衣物厚重,将毫无血色的身体浑然包裹, 裴渡似是感觉到异样, 长睫微微一动。
紧随其后的, 便是一双突然睁开、杀气满溢的黑瞳――
这一切来得毫无预兆, 谢镜辞没有防备, 等一瞬的怔忪之后,已被一只手掐住脖子。
裴渡亦是愣住。
他在无尽追杀中苟延残喘这么多个日日夜夜, 睡眠一向很浅。想趁他入眠偷袭的大有人在,久而久之,往往一有风吹草动, 裴渡便会下意识还击。
手指能感受到隐隐跳动的脉搏。
他扼住了……谢小姐的脖子。
左手松开的瞬间,在白皙侧颈留下一道浅浅红痕。
那些人说得没错, 或许他当真成了个杀伐成性的怪物。
裴渡呼吸微滞,垂眸看向耷拉在小腹的厚重锦裘:“抱歉, 我以为――”
谢小姐想为他穿衣摒退风寒,结果就连这件衣物, 也被他无意间散发的灵力划开了条口子。
裴渡不知道她会如何想他。
“无碍。”
他下手不重,痛意也不明显,谢镜辞摸了摸侧颈:“这外袍破了道口,我再替你拿另一件。”
她说着低头,本欲打开储物袋,却听裴渡哑了声道:“不用。”
于是谢镜辞抬头。
月光昏昏悠悠的,好似缕缕薄纱,落在少年人苍白的面庞,平添几分摄人心魄的瑰色。裴渡靠坐在石壁角落,如瀑黑发凌乱披散,薄唇现出若有似无的弧度。
他抱着那件外袍,如同抱着珍贵的宝物,长睫低垂,嗓音里噙了笑:“这件……已经很好了。”
这是谢小姐送给他的礼物,哪怕今后再也见不到她,留下这份念想也是好的。
裴渡说罢一顿,视线来到她侧颈上醒目的红痕:“疼吗?”
自然是不疼。
裴渡很快收了手,她脖子上只剩下微不可查的酸与麻,谢镜辞好歹是个修士,还没娇弱到会因此哭哭啼啼的地步。
即将脱口而出的话语被吞回喉咙,谢镜辞抬眼看了看裴渡。
她悄悄喜欢裴渡这么多年,从来只敢站在原地远远地看。他生性清冷寡言,如今又遭遇了这样的祸端,心心念念不愿拖累旁人,定然不会主动亲近她。
唯有她主动向前迈开一步,才能打破僵局。
耳朵后像被小虫咬了一口,灼灼发热。
夜色静谧里,响起她轻缓的嗓音:“不算疼。裴公子,我看不见那地方的情况,可否请你帮我擦药?”
裴渡脊背兀地一僵,再抬眼,谢镜辞已经递来了药膏。
他无意中伤了谢小姐,为她擦药属于理所当然,可是……
右手轻轻一动,牵引出无穷无尽的疼。
他执剑的右手手骨断裂,连最简单的抚摸都做不到,左手倒是能动,却遍布着疤痕与血污,脏污不堪,也十足丑陋。
瞥见她目光往下,裴渡把左手藏在外袍后。
“除尘诀没把它清理干净吗?”
谢镜辞笑笑:“这个法诀对血迹好像的确不怎么管用。比起除尘诀,有时清水更加方便吧?”
她一面说,一面从储物袋拿出水壶,悠悠一晃,朝他勾了勾手指头。
裴渡当即明白过来她的意思。
有个声音在告诉他,他的双手入不得眼,谢小姐若是见了,只会平添厌恶。
然而她目光赤诚,只要微微一笑,便能让他心甘情愿遵循指引,伸出那只残破的左手。
谢小姐握住了他的指尖。
清水微凉,随着谢镜辞的摩挲渐渐蔓延,裴渡分不清这究竟是肌肤相贴,还是隔了层薄薄屏障。
她的手指温温热热,裹挟着水渍的冰冰凉凉,顺着拇指一划,逐一勾勒出他掌心的条条纹路,仿佛羽毛掠过,生出细密的痒。
在以往时候,无论面对何等剧痛,裴渡都能咬着牙一声不吭;此刻被她这样一抚,后背竟生出丝丝战栗,呼吸渐重。
他实在没出息,不过是碰一碰手而已。
“手指张开,放松,别用力。”
指腹在他手中碾转反复,谢镜辞一把按住少年人凸起的骨节,转了个圈:“我会带你回云京。”
裴渡抬眼,兀地与她四目相对。
“回了云京,才能寻到医修为你疗伤。”
她看出对方眼底愕然,继续道:“筋脉、识海、还有这些七七八八的外伤,我医术尚浅,只懂得绷带和上药,帮不了你太多。”
“不必。”
裴渡蹙眉:“谢小姐想要做的,不过报恩而已。你救我于重伤之中,已算回了恩情,我两之间互不亏欠,无需劳烦。”
接受上药已是极限,他除非傻了,才会随她前往云京。一旦被人发现他们相伴而行,谢小姐无论如何都洗不清。
谢镜辞却是笑:“所以呢?你要我把你独自留在鬼冢,变成邪魔妖祟的口粮?鬼冢近日动荡不堪,裴公子应该知道吧?”
她步步紧逼,轻而易举便能瓦解所有防御。
这是任何人都无法拒绝的言语,裴渡却只能将她一把推开,竭力冷下语气:“你我二人相交寥寥,本就毫无干系,谢小姐不必――”
沙哑的少年音堪堪一顿。
裴渡心口一揪,闷闷地疼:“不必死缠烂打。”
……他真是烂透了。
谢小姐没有说话,他不愿去看她的眼睛。
“毫无干系?”
她居然没发怒,而是低声笑笑,拇指按住他掌心,轻轻一勾。
这个动作暧昧得过分,裴渡听见胸膛里止不住的心跳,以及属于她的嗓音:“裴公子,究竟什么时候……连未婚夫妻也成了‘毫无干系’?”
一滴水落在心口,无声一荡,引来无穷无尽的狂浪滔天,势不可遏,浑然撞在胸膛上。
裴渡整个识海都是懵,像在做梦。
拇指继续顺着掌纹拂动,在抓心挠肺的酥痒里,他感到前所未有的紧张。
“既是未婚夫妻,那便是今后命定的道侣,道侣落了难,没有弃之不顾的道理。”
谢镜辞道:“我并非莽撞之人,已在事先做好了考量,不会让人轻易察觉你的身份,裴公子也不必担心毁我声誉。至于爹娘那边……我自会前去交涉。他们并非
顽固之人,想必能明白你的苦衷。”
裴渡因她的抚弄轻轻一颤。
“你先在云京安定下来,我会竭力调查当年真相,还你清白。”
她察觉这一瞬的颤抖,语气里多了丝笑意:“我还不至于太过无能,你暂且相信我一回,好不好?”
全然没办法反驳。
心中的情绪满得快要溢出来,裴渡看见她挑了挑眉,伸出右手,递来一瓶药膏。
于是他用食指蘸取一些,而谢小姐凑上前来,隔出咫尺之距。
空气因她的靠近陡然升温,裴渡被灼得心尖紧绷,隐隐约约地,能感觉到她轻柔和缓的呼吸。
指尖落在侧颈,她笑出低低的气音,身形一动:“抱歉……有点痒,你继续吧。”
仅凭这声笑,就足以让他屏住呼吸。
之前从浅眠中醒来,裴渡的第一反应,是做了场毫不真实的美梦。梦醒之后,他仍是在鬼冢挣扎求生,稍不留神,便会遭到他人暗中刺杀。
可他睁眼,却看见真实存在的谢小姐。
他苦得太久,当所有人背弃而去的时候,唯有一道身影在步步靠近。
偏偏那个人是他倾慕许久的姑娘。
如同一张裹满糖浆的网,渐渐收拢,缓缓桎梏,将他浑身上下的自制力轰然击垮,心甘情愿沉溺其中。
裴渡想,他完了。
裴渡休憩一夜,伤口大多被止住,凝作一块块坚硬血痂。
等天色蒙蒙亮,谢镜辞给了他几件成套的里衣外衫,直到交给裴渡,才忽然感觉不太对劲。
她是下定决心要去鬼冢见裴渡,才会买下与他身量相仿的衣物。然而裴渡对这个目的一无所知,由他看来,谢镜辞好端端的一个女子,为何要在储物袋里装满男
装?
还是比她的尺寸大上不少的男装。
裴渡显然也想到这一点,露出有些困惑的神色。谢镜辞当即正声,挺直脊背:“这是打算送给我爹的礼物,你先用着吧。”
她在锦绣坊将它买下时,店主似乎说过……这是当季最新的款式,刚出现没多久。
这些衣物不可能是谢镜辞在三年前的存货,而据她对裴渡的所言,自己刚一醒来就立刻赶往鬼冢,除非孝心感天动地,否则哪有时间给谢疏精心挑选衣物。
那她究竟用了什么法子才能买下它,梦游吗?
谢镜辞彻底解释不清了。
好在裴渡虽然觉得奇怪,却并未就此多问。她嘻嘻哈哈转开话题,旋即便是鬼哭出鞘,御刀飞行。
云雾穿身而过,谢镜辞很认真地想,她这样算不算是……把裴渡拐回了家?
嘴角悄无声息地一勾,又被她轻轻压下,谢镜辞在心里打了个滚。
“白婉对你做出那般不仁不义之事,倘若真相能够大白,世人对你的印象会好上许多。”
她细细思忖:“我听闻这世上有些记忆回溯的法子,要是找到其中之一,想必能顺利许多。”
之前擦完药膏,谢镜辞向裴渡询问了当年鬼冢里的前因后果,以及近年来修真界发生的大事。
修真界之所以恨他,是因为站在绝大多数人的角度看来,裴渡都是个残害亲人、一心妄图夺取家产的凶徒,之所以对他进行讨伐,乃是替□□道。
只要真相被公开,一切都会截然不同。
被他们深恶痛绝的裴渡,其实才是当年秘辛的真正受害者。他们满心以为的正义公道,不过是替白婉做了嫁衣,肆无忌惮残害良善之人。
他们才是那个不分青红皂白的刽子手,而裴渡所要面对的,是来自整个修真界的恶意。
到那时候,局势定能逆转大半,毕竟把所有人当作小丑戏弄的,是白婉和裴钰。
正道的天之骄子们大多心高气傲,倘若知晓真相,得知自己被耍得团团转,甚至为虎作伥――
谢镜辞已经迫不及待想要看到那时的景象了。
鬼哭凌厉萧飒,于天边划出凛然红光。谢镜辞与裴渡有一搭没一搭地闲聊,不知过去多久,终于来到云京城。
裴渡的身份绝不能被旁人发现。
谢镜辞不在乎她会不会被认为私通邪魔,唯独在意的是,一旦身份暴露,裴渡在重重围剿中必死无疑。
她早就做了准备,为他抹上藏匿气息与相貌的灵药。按照原定计划,是先将裴渡安置于客栈,等她对爹娘旁敲侧击一番,循着谢疏与云朝颜的反应,再决定是否
告诉两人前因后果。
当然,这一切的前提,都是“按照原定计划”。
站在喧嚣嘈杂的云京城里,谢镜辞眼角一跳。
谁能告诉她――
为什么刚一踏入云京,就和她爹她娘径直撞上了啊!!!
她离开谢府之前,曾在桌上留过一张纸条,声称自己卧床多日,想外出走走散散心,还望莫要担心。
这张纸条存在的意义,是提前做个预防,保她不会被暴怒的爹娘打死。但此刻看来,似乎,好像,大概,并没有多大用处。
云朝颜冷冷一笑:“我们搜遍整个云京,原来谢大小姐是去了别处,真是好生潇洒。”
谢疏笑眯眯:“辞辞去了哪儿?玩得开心不开心?这位小道友又是何人?”
他们的修为何其之高,定是在鬼哭凌空靠近的第一时间就察觉了气息,于是一路循着刀意来到这里。
谢镜辞觉得自己就是条砧板上的鱼。
“我去了……城郊。这是我在城郊认识的朋友。”
她给裴渡悄悄使一个眼色,上前一把抓住云朝颜手臂:“对不起嘛娘。我醒来时周围静悄悄的,你们也不在家,躺了那么多天,总得动一动,找个人说说话对吧
?”
“原来是城郊。”
眉目清冷的女修扬唇笑笑,语气虽淡,吐出的言语却是有如平地惊雷:“我还以为你去了鬼冢。”
谢镜辞心口砰砰一跳,像被人打了一下后脑勺。
她佯装好奇,勉强笑笑:“鬼冢?为何要去那个地方?发生过什么事吗?”
不知道是不是错觉,谢镜辞总觉得她娘神色不对。
像只静候猎物的狐狸,让她隐隐有些不安心。
而事实是,这个下意识的直觉并非是假。
云朝颜面色不改,脱口而出:“因为你不是很喜欢裴渡吗?”
如果谢镜辞此刻嘴里含了口水,定会一股脑全喷出来。
喜喜喜欢什么?她她她很喜欢裴渡?
谢镜辞猛地抬头。
“我们方才正打算前去鬼冢寻你。”
谢疏亦是笑:“当初和裴渡订婚,你不是兴奋得五天没睡觉,夜夜在墙上爬来爬去,还笑个不停吗?”
她明明只是缩在床褥滚来滚去而已!而且一边笑一边爬来爬去……她又不是只猴!
谢镜辞尝试对裴渡传音:“他在胡说八道,你你你信我!”
该死她为什么要结巴!
“在你的卧房里,不是收藏了几十张他的画像吗?”
云朝颜接话,目光落在裴渡脸上:“这位小道友,你说她像不像入了魔?用丫鬟的原话讲,是‘小姐又在对着画像傻笑’。”
越说越离谱,她是这种人吗?
她只不过是经常在日记里偷偷摸摸描摹裴渡的侧脸,偶尔一边画一边笑而已。读书人的事,那能叫“入了魔”吗?
谢镜辞明白了。
这两人都是活了百年的老狐狸,一眼便看穿她的心思和裴渡的身份,之所以这样说,是在逼她尽快承认真相。
――那也不能拿你们女儿的名誉开玩笑啊!
她已经不敢去思考,裴渡听罢会作何感想了。
“这位小道友,可是觉得身体不适?”
谢疏慈祥一笑,看不出丝毫坏心思:“我们在说辞辞和她的意中人,小道友的脸为何这样红?”
谢镜辞那个“意中人”吓得头皮发麻,抬眼匆匆一瞥。
好家伙,不止耳根,裴渡的整张脸全红了。
裴渡脸红了,她的脸没了,谢镜辞只想捂着脸呜呜呜地藏进地底下。
随即便是须臾的沉默,再一眨眼,少年已然上前一步,沉声开口:“之前在鬼冢,多谢前辈相助。”
他用灵药暂时变换了模样,声音却是如初,清清泠泠的,带着点哑。
谢疏早就看出他身份,听罢也不吃惊,不过轻声笑笑:“不用多礼。”
谢镜辞:?
这回轮到谢镜辞听不明白:“等等,什么鬼冢,什么相助?”
裴渡低声解释:“之前各大世家发动围剿,千钧一发之际,是谢前辈放了我一马。”
当初四面楚歌、杀机重重,裴渡冲出重围已是身负重伤,狼狈逃窜时,与谢疏恰恰撞上。
执剑的青年并未出手,而是静静凝视他良久,长叹一口气:“可否要我助你?”
他已是负罪之身,怎能拖累前辈。
于是裴渡摇头,谢疏则侧身让出一条道路:“走罢。”
“小丫头片子,这么不相信你爹你娘?我们是那么不通情理的人吗?家中伤药少了大半,方才路过锦绣坊,又听说你深夜特意买了好几件男装,一来二去,我们
还能猜不出你的去向?”
云朝颜按着太阳穴,颇为无奈的模样:“不过这样也好。万般防备,总是没错。”
伤药少了大半。
特意买了好几件男装。
谢镜辞觉得要完。
她别别扭扭撒了那么多慌,结果这段话一出,岂不就摆明在告诉裴渡,她之所以前往鬼冢……全因格外在乎他,迫不及待想把他带回家?
谢镜辞僵着脖子,抬头悄悄一望。
裴渡脸更红了。
――所以她之后究竟要怎么解释啊!娘!
“外面不便谈话,不妨先回谢府如何?”
谢疏扬眉:“你们两位,应该有不少话想说吧。”
他不傻,之所以愿意相助于裴渡,不但因为知晓女儿的心思,除此之外,也能隐约猜到一些有关白婉裴钰的真相。
无论彼此是否相识,眼见无辜的孩子受辱陨落,身为一名修士、一个前辈,谢疏都不会吝惜协助。
谢镜辞呆了好几个瞬息。回到云京之前,她满心忐忑地做足了思想准备,心里争论的说辞一套接着一套,下定决心要让爹娘不再排斥裴渡。然而听她爹的语气…
…
她一句话没说,这两位就已经心平气和接受现实了?
不愧是她爹她娘!
因隐藏了气息与相貌,裴渡时隔数日,终于能行走在人潮如织的大街上。
日光熹微,久违地落在少年面庞。他近乎于新奇地打量一草一木、一幢幢鳞次栉比的参天楼阁,眼底光影明灭,看不出思绪。
谢镜辞轻咳一声,亡羊补牢:“方才我爹娘说的那些话――”
“我明白。”
裴渡抿唇笑笑,因置身于太阳底下,眼中头一回映了浅浅的光。光线温和,却生出莫名的涩:“前辈不过开了玩笑,催促谢小姐将我的身份如实相告。我有自知
之明,谢小姐不必多想。”
他说得云淡风轻,谢镜辞却是一顿。
什么叫……什么叫“有自知之明”。
这分明是最不符合他的词。
其实他很好,同其他所有人都不一样;其实有人一直在悄悄喜欢他,会因为他身上的伤疤掉眼泪。像这样那样的事情,裴渡什么都不知道。
心口又跳了一下。
也许是阳光太刺眼,又或是心里的情绪太满太多,哗啦啦溢了满地,谢镜辞抬眼对上他的视线,指尖攥紧袖口:“如果我说,那些都是真的呢?”
第91章 番外四(平行世界(4)...)
之所以头脑发热讲出这句话, 全因一时兴起。
直到望见裴渡怔然发愣的神色,谢镜辞才终于反应过来,自己究竟说出了多么不得了的话。
什么叫……“那些都是真的”。
这不是摆明了告诉裴渡, 她是个偷偷摸摸喜欢他很久、甚至会因为一纸婚约滚来滚去的怪人吗?
谢镜辞觉得不行。
她之所以不敢向裴渡表明心意,其中很大一部分原因, 是因他从不与女子亲近。
裴渡模样出众, 剑术更是千里挑一,曾经在学宫里, 对他有意的姑娘不在少数。然而他虽温驯有礼,一旦遇见他人示好,却定会出言拒绝,毫不犹豫。
有人说他无情无欲, 一心只求剑道;也有人说他心中早有了倾慕之人, 之所以守矩得近乎于古板, 是为等到那位不知名的姑娘。
当初说到这里, 向她倾诉八卦的师姐轻轻一笑:“不过这样一来, 岂不就是另类的‘守身如玉’了?”
谢镜辞当时面色如常,其实心里早就砰砰跳个不停, 只希望老天保佑,千万别是第二个。
……虽然第一个也不怎么好。
总而言之,无论缘由如何, 裴渡总会刻意疏离对他有意的姑娘。此刻她说得如此直白――
谢镜辞微不可查地皱眉。
她不是凡事胡来的性子,去往鬼冢时, 很认真地思考过自己应当如何与裴渡相处。
如今的他无处可去,又在修真界里处处树敌, 对于裴渡而言,唯一称得上安全的地方, 唯有谢家府邸。
谢疏与云朝颜,应该也是唯一可能帮他的人。
倘若她打从一开始就大大咧咧表明自己的心思,对于裴渡而言,或许会成为一份负担。
他们虽为未婚夫妻,彼此间却交流甚少,以裴渡那样的性子,不可能轻而易举对她生出爱意。
如果以朋友的身份相处,再冠以“报恩”的名头,一切都合情合理、理所当然;可一旦全盘暴露,郎无情妾有意,难免显得尴尬至极。
那未免太糟糕了。
她不想在一切刚刚开头的时候,就被裴渡下意识远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