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酒好辣。”
顾明昭在凌水村呆了百年,还是第一次来到云京,抿了口酒,不由皱眉。
身边的白寒朝他嘴边递了块甜糕。
多亏有蔺缺出手相助,小姑娘体内的蛊毒总算得以压制,显出白皙柔嫩的皮肤。她种蛊太久,短时间内没办法彻底根除,虽然仍会隐隐作痛,但比起曾经骨瘦如

柴的模样,还是恢复了许多。
她已经很久没能置身于阳光下,坐在这么多人之间。
这个喂食的动作猝不及防,顾明昭有些拘谨地张口接下,低低埋下脑袋,拿衣袖在侧脸蹭了蹭。
云水散仙远在人间界,听闻二人成婚,不要钱似的托人送来一大堆贺礼。谢家门客众多,在不绝于耳的交谈声里,谢镜辞听见一道无比熟悉的嗓音。
[终于赶上了,你们的婚礼还没结束吧?]
自寻仙会落幕,分裂的位面终于逐渐合拢。系统身为这个位面的天道化身,与她道别以后,继续满修真界地执行任务,偶尔回来看上一看,如同老朋友叙旧。
谢镜辞失笑:“嗯。”
等酒宴落毕,暮色已是微沉,临近回房时候。
裴渡之前服了醒酒的丹丸,总算不至于当场昏迷不醒,唯有步伐稍显不稳,算不得大事。
卧房居于里院之中,庭前两树梅花暗暗生香。在铺天盖地的雪色里,只能见到团团簇簇的白,竟快要分不清哪些是雪,哪些是肆意绽开的花。
与不久前喧哗不堪的场面相比,房中未免太过安静。
先是房门被关上的吱呀声响,再是裴渡沉沉的脚步,最后甚至能听见他绵软的呼吸,带了丝丝缕缕热气,灼得谢镜辞耳根发烫。
洞房之夜应当做些什么,她心知肚明。
谢镜辞摸了摸耳垂。
她即便看过再多话本,脑子里装了再丰富的理论知识,可之前的亲亲抱抱也就罢了,如今不着寸缕,肌肤相亲,无论哪个词都能让她心生紧张。
但是……
识海里的元婴小人捂着脸打了个滚,两腿蹬个不停。
她真的真的好期待啊。
两人都是初出茅庐的新手,谢镜辞顺势坐在床边,笑意几乎止不住,只能抿了唇抬头看他。
裴渡也在注视她的眼睛。
他眼中仍有雾一样的暗色,眼底则是浅浅绯红,顺着凤眼上挑的弧度轻轻一勾,十足漂亮,也十足勾人。
谢镜辞原本有些紧张,见他模样呆呆,不由噗嗤笑出声来,抬手晃了晃:“回神回神。”
她说着轻咳一下,佯装出不甚在意的语气:“接下来要做什么,你应该知道吧?”
“……嗯。”
裴渡这才眼睫一动,沉沉应声。
窗外一团积雪从房檐落下,闷闷的响音拂在耳膜。与它一并响起的,还有衣物摩挲与迈步前行的声音。
裴渡在一步步朝她靠近。
谢镜辞悄悄攥紧袖口。
少年身形颀长,立在床边时覆下浓郁漆黑的影子。
一只骨节分明的手落在她侧脸,顺着眼尾徐徐下行,裴渡力道很轻,仿佛在抚摸易碎的瓷器。
所及之处并非虚妄,谢小姐真真正正坐在他身前。
从今日起……她便是他的妻子。
他的目光太过炽热,仿佛藏匿着足以吞噬一切的暗流,谢镜辞被看得耳根发热,稍稍别开视线。
她听见一道低不可闻的笑声。
“谢小姐。”
裴渡俯着身子,用双手勾勒出她侧脸的轮廓,薄唇贴在耳边,用了耳语般的音量:“我好开心。”
冬日阴冷刺骨,他开口时却吐出团团热气。
先不说这样的语气欲意太浓,如同悄无声息的引诱,单论那丝丝缕缕的吐息,就能从耳垂一直蔓延到脊椎,带来酥酥麻麻的痒。
谢镜辞抖了一下。
她已经快要受不了,裴渡却还在用唇瓣轻蹭耳廓:“自十年前起,我便心悦于谢小姐。”
他不是善于言辞的性子,往往处于被撩拨的那一方,在今日,裴渡想告诉她更多。
他有那么那么爱她。
“其实最初的时候,我没想能……能像如今这样。”
来自偏僻村落的男孩沉默寡言、伶仃瘦弱,与她隔着天堑一般不可逾越的距离。对于那时的裴渡而言,只要能远远看她一眼,便足以叫人欢喜雀跃。
被裴家收作养子,再到与她在学宫相遇,一切都显得不那么真实。
“当初你来到鬼冢,告诉我不会解除婚约。”
他喉音有些喑哑,似是哽了一下:“我那时……以为在做梦。”
那是裴渡一生中最为颓废落魄的时候。
可当他见到那抹逐渐靠近的影子,无比真切地感受到她的呼吸与温度,那短短一瞬,亦是他除却今日以外,最为高兴的时候。
仿佛所有静默无言的仰慕都有了回应,在无边黑暗里,闯入一团足以点燃整个世界的亮色。
他的满腔心动根本无处可躲。
覆在侧脸的双手缓缓向后,环住谢镜辞后颈。
她的心口几乎化成一滩水,侧眸看去,只能见到少年晦暗不明的眼瞳,以及浓郁又暧昧的红。
“在学宫远远见到谢小姐一眼,能开心整整一天;见到你与师兄切磋,连湛渊也会不高兴。”
裴渡说:“我很早就想接近谢小姐,但我修为不高,性子沉闷,不懂如何才能讨你喜欢,害怕靠近以后……会把你吓走。”
他说着一顿:“对不起,如今我还是不够好。”
才不是这样。
谢镜辞下意识想要反驳。
然而尚未张口,近在咫尺的少年便吻上她耳垂:“我有的不多……但全都是你的。”
像是被什么东西噗通射中了心口。
在凛凛冬夜里,万物都消匿了声息,卧房之内寂然无风,谢镜辞听见他说:“夫人。”
……啊。
元婴小人安详躺平,闭上眼睛时,嘴角扬着愈发猖狂的笑意。
“什么叫‘不够好’,我夫君自是天底下最好的。”
一声“夫君”出口,谢镜辞便见到他耳根泛起的红,一时没忍住笑意,侧头亲了亲:“夫君夫君夫君,夫君怎么脸红了?”
“谢――”
他越是心慌,面上就越热,下意识想要制止她的调笑,刚一开口,又在转瞬之间停下。
裴渡:“……辞辞。”
于是谢镜辞笑得更欢,兀地仰头,吻上他棱角分明的侧脸:“这里也是我的吗?”
他被直球撞得有点懵,后知后觉点头:“嗯。”
谢镜辞动作没停,又亲了亲紧抿的唇边:“这里呢?”
裴渡感到莫名的紧张,心跳隐隐加速,有些许迟疑:“……嗯。”
果然下一瞬,一只手陡然落在他胸前,顺势往下来到小腹,轻轻下压。
少年动作瞬间僵住,听见她无比贴近的低语:“用衣物挡住这里和其它地方的话,就不算是我的了,对不对?”
“其它地方”是指――
她感受到裴渡瞬间升高的体温。
谢镜辞竭力调整呼吸,按耐住扑通扑通的心跳。
裴渡期待这一天许久,她又何尝不是。
无论绿茶,暴君,病娇,霸总还是娇气包,即便没有记忆,在那么多个截然不同的人设里兜兜转转,能被她所钟情亲近的,唯有裴渡一人。
从头到尾,始终只有他。
他在泥沼里独自生活了那么多年,没有被人在意和疼爱的时候,前行的每一寸,都是举步维艰。
谢镜辞想把拥有的全部甜糖一并送给他,也想让裴渡知道,他一点都不差劲,在这个世上,有人在很努力很认真地喜欢他。
这样想来,之前那些快要把胸腔填满的羞赧竟少了许多。
“你方才对我说了这么多,作为回报――”
木桌上的红烛倏然一闪,窗边风铃叮叮当当。
烛光与月色两两相溶,光影昏黄,裴渡瞥见她纤细白皙的脖颈,以及凌乱四散的衣襟。
身着婚服的姑娘有如灼灼璞玉,轻轻握住他指尖,划过锁骨,再往下:“夫君……想知道我更多的秘密吗?”
于是灯火倏灭,帘帐声起,在浑然降临的暗色里,谢镜辞嗅到温热的竹树清香。
当一切归于平寂,回到最为本真的人物设定,此时此刻,她是谢镜辞。
作为原原本本的谢镜辞,比其他任何人都要深深渴慕着裴渡。
冬夜渐深,月华如钩。
窗边是疏枝横玉瘦,雪色映回风,较之常夜,泠泠清光更多。
当少年绵软的薄唇与她相触,谢镜辞想,待得明日,定是晴空万里的好天气。


第88章 平行世界番外(一)
深夜的鬼冢寂然无声, 天边隐有流沙般铺开的星空。然而此地偏僻,嶙峋怪石遮天蔽月,星光伶仃, 唯有微芒冲洗静谧的夜。
置身于这样安静的夜色里,谢镜辞有些紧张。
事情是这样的。
她从沉眠中莫名其妙地醒来, 得知未婚夫裴渡堕身成魔、被困鬼冢, 于是凭借一副大病初愈的身体来到此地,特意寻他。
倘若这未婚夫平平常常也就罢了, 可尤为关键的一点是,谢镜辞一直在悄悄摸摸地暗恋他。
她心悦裴渡许久,对方从来都不知道。
烛火映亮幽幽暗暗的沉沉夜色,一颗心脏悬在胸口, 紧绷得让她险些忘记应该如何呼吸。
她方才佯装作浑然不在意的模样, 询问了裴渡是否还记得她。
对于这个问题的答案, 谢镜辞心里没有底。
她与裴渡虽是未婚夫妻, 彼此间却来往不多, 之前在学宫里,不过是见面会彼此微笑的关系。听说这人是个不折不扣的剑痴, 日日夜夜潜心于剑道,对身边女子

一概不感兴趣,想必谢镜辞也是其中之一。
更何况她昏睡了整整三年, 在这三年里,裴渡不但堕身入魔, 还屠尽了前来围剿他的修士,被正道列为追杀榜头名。
人生既已这般天翻地覆, 对于三年前交情寥寥的挂名未婚妻,或许已经毫无印象了吧。
谢镜辞心里暗暗思忖着答案, 对上裴渡漆黑的眼。
他的眼睛生得纤长漂亮,可惜瞳孔外满溢血丝,红线蔓延生长,显出几分阴沉的凶戾之气。长睫则是像小扇一般轻轻下垂,沾染了干涸的血污,眼睫之下,是无

法遮掩的惊愕与茫然。
她心下一动。
裴渡眼中虽有茫然,却似乎……并非见到陌生人后的困惑,而是在下意识惊异,谢镜辞为何会来。
这不会是她在自作多情吧?
这个念头甫一涌上识海,谢镜辞便见身前的人薄唇一动。
裴渡浑身上下尽是血红,唯有嘴唇苍白得可怖,低声开口之际,喉音亦是沙哑,带了隐隐的慌乱:“……谢小姐?”
许是觉得自己的嗓音太过粗糙,他很快抿唇,闷闷地轻咳两声。
周遭光线太暗,因而谢镜辞不会发现,他不动声色缩了缩血肉模糊、暴露在外的手掌。
这只手手骨碎了大半,皮肉更是血肉模糊,裴渡不愿吓到她。
与之前那位来自另一个世界的谢小姐不同,眼前的姑娘身形单薄,肤色是久久未见阳光的白,所着衣物亦是不同。他心中惊愕难言,随之而来的,是铺天盖地、

汹涌如潮的狂喜。
这是……他所熟悉的谢小姐。
虽然不知晓原因,但她终于从长眠中醒了过来。
被她看见如此落魄的模样,裴渡本应感到难堪;念及如今与谢小姐之间遥不可及的距离,他亦是应当心中酸涩。
可一旦想到她睁开了双眼,这样那样的情绪便在瞬间烟消云散,被无边庆幸填满。
他堕落成这般模样,曾经凌云的志向破碎一地,早就没理由继续活在世上,之所以苟延残喘这么多年,是想为谢小姐寻得药材,助她恢复神识。
裴渡心中遗憾太多,她却是唯一一个无法抛却的念想。如今见她醒来,他即便命丧于此,也算是圆了最后的愿望。
只可惜……他与谢小姐的最后一次见面,竟是以如此狼狈不堪、肮脏颓败的模样。
这副样子,连裴渡自己都觉得恶心。
他时刻关注着云京的消息,直到两日以前,谢小姐都没有醒来的任何端倪。
也就是说,她受了那样严重的伤,却在短短一两日的时间里……独自来了危机四伏的鬼冢?
裴渡居然还记得她。
谢镜辞心口又是一跳,刚要开口,倏然听他哑声道:“你来鬼冢做什么?”
当然是为了找你啊!
这句话她不敢说出口,生生憋回了肚子里头。
裴渡所在的地方位于崖底角落,被重重怪石遮挡,很难被轻易察觉。
若说闲逛,她一个大疾初愈的病人怎会独自来到鬼冢里头,还径直找到了他的藏身处;若说看热闹,难免也有些牵强。
谢镜辞摸摸鼻尖:“我醒来时,床前摆了一张鬼冢地图,图上被人标了个记号。我觉得事有猫腻,便打算前来看看。”
她虽是如实相告,却也隐瞒了一部分信息。
床前有张地图不假,地图却是被印在《朝闻录》上,旁侧用大字号刊登着的,是昨日震惊整个修真界的大事――魔修裴渡遭到正派围剿,坠落鬼冢深渊。
入魔是什么,裴渡又是怎么回事,只要她没看过那份《朝闻录》,便对一切全都浑然不知。
谢镜辞哪里有那么多弯弯拐拐的心思,谢镜辞只不过是见到一张来历不明的地图,再循着地图指引来到这里罢了。
她绝对绝对不是明知裴渡入了魔,还要特意来救他回家。
她说得一气呵成,裴渡静静听完,眼底生出自嘲。
地图应该是另一名谢小姐心生怜悯,不愿见他孤零零死去,于是去往云京悄悄留下,可――
可眼前的她满怀期待来到鬼冢,却只见到一个满身血污、被正道追杀的魔头,心中定是失望至极。
以他如今的地位身份,无论如何,都不应与谢小姐再有牵连。
“所以――”
喉咙里涩涩生疼,裴渡抬眼与她四目相对。
他看似冷然淡漠,实则在用目光一点点描摹谢镜辞的轮廓,贪婪却不动声色,不让她察觉丝毫。
裴渡声线亦是极冷:“你想杀我?”
谢小姐出生于名门正派,对于满手鲜血的魔修,定是不留情面一概诛之。
那他做一个目中无人的魔头便是,不需要太多对白,三言两语,便能诱她挥刀。
这个欲想顺理成章,然而跟前的姑娘却是一愣:“杀你?我为何杀你?”
这回轮到裴渡微怔。
他这个魔头当得不称职,路遇正派中人,非但没拼死反抗、只求一个同归于尽,居然还耐着性子,忍痛向她解释目前的情况:“我堕身入魔,杀人无数。”
谢镜辞:“哦。”
不对。作为一朵什么也不知道的小白莲,她不应当是这种反应。
于是谢镜辞语调陡然一扬,来了个山路十八弯:“哦――?!真的?!”
她昏迷多年,对外界之事一概不知,如今方一醒来,便循着地图来了鬼冢,哪有机会听见他的事情。
更何况……倘若谢小姐打从一开始就知道他入魔一事,哪能面不改色提着灯靠近。
裴渡长睫一动,仍在低声补充:“我之所以在这里,是遭到正派剿杀。你若是带着我的尸体出去,能得到仙盟嘉奖。”
这段话一点也不冷漠残暴,他话音落下方觉失言,果然听见谢镜辞一声情不自禁的轻笑:“裴公子真是实诚。”
裴渡抿唇,感到耳根陡热,像被什么轻轻一咬。
他似乎没想杀她。
谢镜辞细细打量少年神色,心中莫名生出一丝庆幸。
在来鬼冢之前她心下忐忑,思考了无数种裴渡可能做出的反应。
他之前就温温和和不爱说话,如今入了魔,应该会更加沉默寡言,与她相见之际,可能冷言相对,也或许会生出杀意。谢镜辞做了千千百百个设想,独独没猜中

他的这番话。
准确来说,裴渡非但没想杀她,好像还……并不讨厌她。
谢小姐从小到大张扬跋扈,裴渡后退一步,她便立刻得了主动权,兴高采烈地前进十步。
首先,要佯装虚弱地重重一咳。
“可是裴公子,鬼冢妖邪横生,此地又位于最里的角落。我来到这里便已耗尽全部灵力,倘若出去,岂不成了邪魔的腹中物?”
见到裴渡眸光一动,谢镜辞心中暗暗发笑,面上却是正色:“更何况我卧床数年,刀法已然生疏,如何能独自应付它们?”
当初正派围剿,长老们对他使出合力一击,以那般吞天灭地的灵压,寻常修士连尸骨都不会剩下。
加之魔气与灵气彼此碰撞,惊扰了崖底诸多邪祟,鬼冢一时有如炼狱,因而即便有好事者前来搜寻他的尸骨,也称不上多数。
以谢镜辞的话来说,她灵力薄弱、毫无还手之力,在这种人迹罕至的绝境里,必然死无葬身之地。――这当然是句谎话,她神识完整,修为已入金丹,绝不可能

如此轻易便将灵力耗尽。
可裴渡不知道啊。
这样一来,他就没理由将她赶走了。
“不知裴公子还记不记得,当初在玄月地宫里,你曾经救过我一命。”
谢镜辞按耐住心下紧张,声线却是止不住地紧绷,始终注视他的神情变化:“我向来有恩必报。”
裴渡用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她的意思。
方才还装作漠不关心的少年终是拧眉:“胡闹!我如今――”
“你如今声名狼藉,世人皆欲诛之。然后呢?”
要是以前能勇敢一点,不像那样犹豫不决,或许一切都会变得不一样。
如果她能早些靠近裴渡――
面对裴渡,谢镜辞很少有这么勇敢的时候。
在火光萦萦里,她对上少年人的眼睛:“然后这个人人得而诛之的魔头居然让我快快将他置于死地,前去仙盟复命?”
她不傻,能看出裴渡不愿连累于她。
从见到他的第一眼起,谢镜辞就隐隐有种预感,即便这副血淋淋的模样与往日大相径庭,可归根结底,裴渡并没有变。
他从来都温和乖顺,哪怕出身低微、从小到大得不到丝毫宠爱,也能在那般肮脏污浊的环境里保持本心。
这也是谢镜辞最初关注他的原因。
倘若当真如传闻里那样,他成了个十恶不赦杀人如麻的邪魔,听见她欲要报恩,定会心生庆幸,欣然接受。
然而直至此刻,在命悬一线的时候,裴渡心里想着的,也是不能拖累她。
……怎么会有这样的人啊。
“虽然不知道这几年里发生过什么,但我身为你的……同门,清楚裴公子的为人。”
谢镜辞暗暗抓紧袖口,嗓音回旋于两人之间温热的空气里,仿佛也带了灼热温度:“你不可能心甘情愿堕为邪魔,当年一定有人对你做了不好的事情,对不对?


浑身上下的伤口皆在发痛,然而心脏却前所未有地重重一跳,久违恢复了气力。
裴渡感到一瞬的眩晕,忽然下意识地思忖,眼前一切究竟是现实,还是临死之前朦胧的幻觉。
整整两年,从未有人对他说过这种话。
他本就无父无母,又被裴风南禁止了一切空余时间,身边没有任何熟识的朋友,唯一拥有的联系,不过是裴家。
被逐出裴家以后,他就真的什么也不剩下。
这么多个日日夜夜,始终没人愿意相信他。
裴渡原以为自己已经足够铁石心肠,然而此时此刻,为天下人所惧的魔头却陡然红了眼眶,仓促把头低下,不让身前的姑娘察觉。
谢小姐实在太好。
好到像他这般脏污的人与她待在一起,都是种可耻的玷污。
她来鬼冢一事倘若被其他人发现,定会被扣上私通邪魔的罪名,裴渡不能害她。
可她总是比他抢先开口,语气虽淡,却不容置喙:“你救了我一个人的命,那就是我一个人的救命恩人。天底下其他人如何想你,与我又有什么关系。”
手指轻轻触上他侧脸的血污,谢镜辞听见自己心跳扑通扑通。
裴渡瘦削得厉害,身上四处可见新伤旧疤,不知在这些年里受过多少苦,只需晃眼一看,就能让她胸口闷闷生痛。
如果她能早些醒来就好了。
这是她默默喜欢了很久的人,本应放在身边好好哄着,哪能让他被这样折磨欺负。
“别怕……我不会害你。”
谢镜辞清楚感受到身前少年骤乱的呼吸,她同样紧张,听见属于自己的声音:“我们先来疗伤。”


第89章 番外二(平行世界(2)...)
她的指尖很软。
修真界多的是灵丹妙药, 对于受尽千般宠爱的世家小姐而言,即便自小练刀,也能轻而易举消去伤痕与薄茧。
这样的手指落在裴渡伤痕累累的脸上, 难免显出几分格格不入的突兀,可惜谢镜辞尚未发力, 便被他兀地避开。
她一怔, 隐约明白裴渡心里的念头。
“你没必要帮我。”
他方才失了态,竟呆呆盯着谢小姐凝视许久, 直到此刻才回过神来,竭力压抑声线:“我身受重伤,已活不了太久。”
“那是之前。”
谢镜辞没做多想,答得不假思索:“现在你有我了。”
她一面开口应答, 一面微微低下头, 在储物袋中细细翻找:“我来之前特意去过谢府珍品库, 这些都是难得一遇的仙药, 有白骨生肌、安魂续命之效。如今你伤

势太重, 不宜随我御刀飞行,等先用这些药缓和伤势, 我再带你回云京。”
她不是莽撞的愣头青,在来之前认真做足了打算。
裴渡身上的血口一道接着一道,若是乘风而起, 恐怕会全部破开。在鬼冢临时上药不过是条权宜之计,唯有等血痕凝固下来, 才能确保他性命无忧。
裴渡默了一瞬。
他根本不是这个意思,他只是……不想让谢小姐同他扯上关系而已。
在入魔的两年里, 他见过许许多多形形色色的人。
裴家只手遮天,白婉与裴钰轻而易举便能混淆黑白, 将罪责尽数推在他身上,裴渡却被困于鬼冢之内,依靠吞食魔兽的残骸苟活于世。
于是他做不出解释,被收养长大的裴小公子顺理成章成了残害亲人的恶徒,罪可当诛。流言如风如水,几乎在一夜间传遍整个修真界,久而久之,所有人也便将

它看作了真相。
见到裴渡的修士们,绝大多数会露出憎恶与鄙夷的神情,其余则是恐惧、仓惶与绝望,细细想来,他已经很久没见到旁人的笑。
在学宫里的时候,裴渡曾无数次设想,倘若谢小姐愿意对着他笑上一笑,那应当是怎样的模样。如今心愿成真,却已经太迟。
他沦落到这般地步,已经不配和她有所牵连。
四下静谧里,少年哑声开口:“谢小姐,你莫非不明白?”
她不会知道裴渡究竟是以怎样的思绪说出这段话。
仿佛把衣物与皮肉一点点剥开,将自己所有的丑陋与不堪尽数展现,羞耻难言,然后决然伸出手,把最喜欢的姑娘推开。
正因为太喜欢,所以才要将她远远推开。
“我已落入此等田地,你若与我一道,只会被认作私通邪魔。仙盟的手段何其强硬,一旦被他人发现,你定会遭到惩处。”
他说得艰涩,指节因用力而泛白:“而我筋脉尽断、体无灵力……无法保护你。”
最后那五个字如同蚊鸣。
可怜他一生执剑,临到头来,却要对谢小姐说出这般无能的话。
她向来喜爱强者,理应对这个一无是处的废人不屑一顾。
心中隐隐生起涩涩的酸,渐渐攥住胸腔。裴渡长睫低垂,不愿去看她的神色,在极为短暂的沉默后,忽然察觉侧脸一凉。
――谢镜辞捧住了他的脸,不由分说地往上抬。
她力道不重,却因裴渡毫无防备,轻而易举便让二人四目相对。
似有月色掠过云层,穿透层层叠叠的怪石,于深渊洒落莹白的影子。
眼前唯有一双纤长如柳叶的眼眸,他的心跳陡然加重。
“我自然知晓分寸。更何况当初在玄月地宫,正因有裴公子相助,才助我脱离困境。”
谢镜辞道:“如今我尚且带着刀……由我保护你便是。”
他的心口倏然化作一滩水,又像有什么东西轰地炸开,满腔情绪无处安放,冲撞得胸膛发涩。
谢镜辞见他不再言语,心中暗暗松下一口气,拇指往上,施了个除尘诀,口中没停:“当年你在鬼冢遭人陷害,难道要就此认命,放任那些人自在逍遥?虽然已

经过去许多年,但只要你还活着,一切就有希望,对不对?”
先是被正派围剿,接而又跌落山崖,裴渡身上自是泥沙遍布。除尘诀一出,沙砾血污便少了大半,露出少年人苍白得过分的脸颊。
指尖沾了膏药,清清凉凉,落在他额头的一条刀伤上。
裴渡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他靠坐在角落,整张脸不得不微微上仰,抬眼一望,就能见到谢小姐的眼睛。
她一贯恣意萧飒,很少有在意的东西,眸中时时燃着灼灼亮光。然而此时此刻,这道亮光却悄然黯淡下来,如同一束温柔的火苗,静静落在他伤口上。
谢小姐……会对他露出如此温柔的神色吗?
谢镜辞看似稳如老狗,其实也慌得不行。她充其量只是个小姑娘,从小到大从未与男子有过太多接触,像这样靠近裴渡、一点点触碰他的身体,实在……
更何况他还一直盯着她瞧。
谢镜辞快被那道直白的视线看得脸颊爆炸,动作僵硬如木头人。
求求求求不要再看了,莫非她长得实在奇形怪状?
食指涂了药膏,从额头慢慢往下,谢镜辞心中暗自思忖。
首先可以确定的是,裴渡不讨厌她,甚至还记得她。这个发现让她有些开心,很快稳下心神,继续考量对策。
修真界各大世家曾合力剿杀过他,按照《朝闻录》里的消息,那一战中死伤惨重,白婉与裴风南侥幸逃过一劫。
鬼冢之事已隔多年,她虽然不知全貌,但稍稍一想就能明白,幕后主使与白婉裴钰脱不了干系。要想寻得破冰点,或许得从裴家人入手,才能还裴渡一个清白。
不过那是之后要做的事,如今最为重要的是――
脸上的伤口大致涂完,谢镜辞视线向下,指尖停在他下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