竹篓里的人偶形形色色,有仗剑的侠客,倚竹的修士,招摇的舞女,各具特点,不一而足。谢镜辞思忖良久,拿起其中两个,举在顾明昭眼前:“来,哪个更好
看?”
谢镜辞给的钱很多,两个孩子大惊失色,一度以为自己在做梦,互相掐了好几下胳膊,才千恩万谢地离开。
顾明昭抱着手里的人偶,连连摇头:“谢小姐,我也不想努力了,你府中还差神仙吗?风流倜傥的那种。”
谢镜辞睨他一眼。
“其实我一直在想,”她看着两个孩子离去的背影,若有所思,“既然凌水村所有关于你的记忆都不复存在,按理来说,你应该消失于天地之间,不留丝毫痕迹
,但如今却一息尚存,实在奇怪。”
顾明昭睁圆双眼,拼命点头:“对对对!我也很纳闷。”
“但说不定,即便没有了记忆,还是会有些东西留在脑子里。”
她仰头看一眼树叶缝隙里的天空,轻轻吸了口气:“就像村长隐约记得你的模样,追随着你的步伐重建私塾……或许那也是一种羁绊,虽然谁都不知道。”
与顾明昭相遇时,如今的村长只不过是个懵懂的小姑娘。
出于对那人的仰望,即便过去数十年,即便丧失了关于他的所有记忆,还是会循着他的脚步渐渐往前,亦会在梦中记起,曾有个高挑瘦削、五官平平,却也温柔
至极的先生。
记忆不过是一种载体,即便消逝得一干二净,也仍会有难以言明的情愫藏在心底。
顾明昭看一眼手里的娃娃,半晌轻声笑笑:“但那也只是一种可有可无的感觉吧?记忆丢了就是丢了,不可能变得同以前一样。”
他说到这里,笑意更深:“现在的日子也很好啊,闲人一个,虽然是个没用的废物,但至少潇潇洒洒,没那么多责任。我――咦?”
顾明昭略作停顿,视线穿过谢镜辞,来到她身后:“裴公子?”
她心里咯噔一下,迅速转身,在与裴渡四目相对的瞬间挺直脊背,如同偷腥被发现的猫。
救命救命。
谁能告诉她,为什么好端端的甜饼剧本……会突然之间变成恐怖片啊!
“韩姑娘托我告知二位,”裴渡腰间别了湛渊剑,眉目清冷,看不出喜怒,“时候快到了。”
时候。
什么时候?
谢镜辞脑子发懵,听得身边的顾明昭恍然一拍脑袋:“对哦!马上就是观景的时机了!”
他说着一怔,终于意识到不对:“韩姑娘?她怎会知道观景的确切时候?”
这里分明是他和几个小孩的秘密基地。
“顾公子,”裴渡并不理会他的迟疑,语气仍是温和得体,“再不去,时间就过了。”
顾明昭听不出这句话里的猫腻,谢镜辞却是心下一抖。
来了来了,这剧本她曾经看过,这句话分明就是火山爆发的前兆,特意摒退闲杂人等,只为褪下伪装,露出疯批内核。
裴渡是什么时候来这儿的?她买人偶的时候?那两个男孩离开的时候?还是她和顾明昭说话的时候?
小傻子顾明昭乐呵呵地走了。
谢镜辞轻咳一声,欲盖弥彰。
“他同你说了什么?”
裴渡神色淡淡,步步靠近:“我不是警告过你,要认清自己的身份么?”
谢镜辞没动,抬眼看着他。
遵循常理,在这种时候,她理应像所有传统女主角一样感到头晕恶心害怕难受,但只要见到裴渡的脸,和他耳朵上的一抹红――
对不起,她真的只想笑。
讲出这种话,裴渡心里肯定比她更加羞耻,就像一只兔子披了狼的外皮,看上去张牙舞爪凶巴巴,其实还是很好欺负。
更何况这些台词的古早味儿,实在太浓了。
谢镜辞好整以暇,忍了唇边的笑:“我是什么身份啊――少爷?”
少年瞳仁微缩,气息骤乱。
……她真过分。
谢小姐定然看出他的窘迫,特意顺着台词继续往下演,摆明了是在欺负他。
可偏偏系统的强制引导难以抗拒,裴渡顶着满脸通红,从口中缓缓吐出的,却是无比羞耻、强势霸道的话:“你不过是我用来取乐的玩具,明白吗?”
对不起,谢小姐。
他真的好坏,竟对她讲出这等折辱人的话,像个龇牙咧嘴的傻瓜。裴渡已经足够困窘,长睫一动,瞥见她眼底的弧度――谢小姐绝对笑了。
他只觉得眼眶发热,想找个地洞缩成一团。
逗裴渡玩,实乃世上一大乐事。
谢镜辞心里已快要笑塌,语气却是无辜:“少爷为何生气?”
[喂喂,你怎么回事,好端端的霸道大少爷,怎能这样委屈巴巴,反被丫鬟压了一头?]
系统恨铁不成钢:[凶一点啊!用你的气势镇住她!狠狠教训这只小野猫!]
裴渡咬牙:“仅仅因为谢小姐同顾公子说话而责怪她,本身就毫无道理。是我理亏。”
[这不能怪我。]
系统哟呵一声,发出意味深长的怪笑:[只有触发相应场景,我才会给出对应的台词――分明是你不愿见到谢镜辞同旁人亲近,她给顾明昭买下玩偶的时候,你
敢说自己不在意?]
裴渡眸色一暗。
他当然在意。
韩姑娘委托他来寻谢小姐与顾公子,隔着层层树海,裴渡一眼便见到她向顾明昭伸了手,询问哪个更好。
待他再往前一些,便见到后者欢欢喜喜接下人偶,抱在手中的模样。
他知道那人偶意义非凡,心中止不住发涩,只能佯装毫不在意地安慰自己,谢小姐不过是顺手买下。
……人偶一年只能买下一个,他从没奢望过,谢小姐会买来送给他。但看见被旁人拿走,还是难免觉得难过。
然后就听见了系统的叮咚响。
谢小姐朝他靠近一些,柳叶眼亮盈盈,仿佛能径直望到心里:“少爷是不喜欢我和别人说话?”
不是。
裴渡目光闪躲,台词不受控制往外冒:“……今后不许送别人东西。”
谢镜辞一怔。
“不能再送别人东西吗?”
她似是终于明白了什么,抿唇扬起嘴角,右手变戏法般一晃:“那真是可惜,我买了这个人偶,本想送给某个人,倘若少爷不愿意,那就算了吧。”
在谢小姐手里,赫然握着个蓝色的小人。
不是多么道骨仙风的模样,高高瘦瘦,穿着长袍,看上去呆呆的,拿了把剑。
可顾明昭手里,分明还拿着个娃娃。
……啊。
他怔怔看向那个人偶,在腹部的位置见到一行小字,看不清具体内容,只能瞥见开头三个字符:给裴渡。
[可恶,失策了。]
系统轻啧:[情敌竟是你自己。小公子好自为之,我撤了。]
方才还气焰嚣张的少年剑修,此刻倏地沉默下来。
裴渡有些不好意思,只觉得周身都在被火烧,笨拙地挠挠后脑勺。
“觉得有两个都挺适合你,就问了问顾明昭的意见。至于顾明昭,他也买了一个,给另外的人,现在应该送出去了吧。”
谢镜辞用人偶戳戳他胸口:“想要吗?”
裴渡小心翼翼把它接下,终于看清那行小字。
[给裴渡:祝来年一帆风顺,无病无忧,心想事成。]
嘴角情不自禁上扬,又因为害羞,被强行压平。
这是……谢小姐送给他的礼物。
心里的小人开心到滚来滚去,所过之处百花盛开,最终旋转着飞上半空,翱翔片刻,炸成一束扑通扑通的烟花。
裴渡摸摸鼻尖,试图挡住唇边的笑。
谢镜辞笑意不止:“喜欢吗?”
他点头。
“可不能厚此薄彼,因为它而忘记我啊。”
她踮了脚尖,凑到他耳边:“我也是你取乐的玩具嘛,少爷。”
这是他不久前亲口说出的话。
裴渡像只炸毛的猫,绯红蔓延到耳朵尖:“谢、谢小姐!”
谢镜辞还是笑:“不用谢。”
*
谢镜辞与裴渡来到山崖边,正是景观最为绚丽的时候。
此地偏僻,少有人烟,复苏的灵力自四面八方而来,向东海聚拢。灵力散发的微光好似星点,连缀成条条细线,有如星河倒灌,顺着风的方向缓缓前行,汇入海
潮之中。
天与山与水,仿佛成了彼此倒映的错综镜面,分不清虚虚实实真真假假,唯有白芒如故,充斥天地之间。
“不赖吧?”
顾明昭很是满意:“这座山视野开阔,最适合观赏此番景象。”
他说着咧嘴笑笑:“等蛊师的事儿结束了,我再带你们去别的地方逛逛。东海特别有趣,我是老熟客了――韩姑娘,你也来吗?”
她之前准确道出了景观来临的时间,顾明昭对此颇有疑惑,然而出言询问,对方只说是在凌水村时偶有听闻。
少女本是沉默不语,闻言轻抬了眼,又迅速低头。
她动作很快,从口袋里掏出几个小瓷瓶,伸出手,竟是要递给顾明昭的意思。
“除虫的药,除草的药,让花迅速生长的药,治病的药。”
她仍把手指藏在袖口中,小心翼翼不露出来,咬了咬下唇:“……给人治病的药,你可以用,不要给花。”
顾明昭头一回听她说这么多话,受宠若惊:“给我的?”
韩姑娘点头。
“谢谢谢谢!我院子里的花花草草时常生病,尤其那株牡丹,我一直很头疼来着。”
他欢欢喜喜接下:“韩姑娘,我没什么可以作为报答的谢礼,等明日的时候,送你一些花吧。”
对方不置可否,只是低低应声:“那株牡丹花……的确挺娇贵。”
“不过它很漂亮啊!那是我院子里最好看的花。”
顾明昭笑道:“不瞒你说,花种子是某天莫名其妙出现在我门口的,许是仙人赐福,我将它种下以后,运气果然好了许多――在那之前,我还以为自己太没用,
被好运嫌弃了。”
她听罢一顿,破天荒抬起视线,与他四目相对:“顾公子……很好,有用。我一生少有这样开心的时候,全因为有你。”
韩姑娘是真的很不会说话。
她言语笨拙,说着耳廓隐隐发红,顺势低下头去:“时候不早,我该告辞了。各位保重。”
顾明昭以水风上仙的身份作为担保,亲口坦言在她身上感应不到邪气,倘若强行扣押,他们反倒成了不讲道理的那一方。
韩姑娘走时神色如常,孟小汀左思右想想不通,盯着她逐渐远去的背影瞧:“如果她不是蛊师,那为何要来到此地?我们又如何才能找到幕后真凶?”
“虽然很可能作废,但我有个办法。”
顾明昭靠在一棵树干上,神色微凝:“假如温知澜真是白家的女婿,按照蛊术世家一脉相承的传统,会在他体内种入名为‘一线牵’的蛊毒,与白家人血脉相连
。只要找到当初那位幸存者,取其一滴血液,再以蛊虫作引,或许能找到他的行踪。”
然而天地之大,要找一个同他们毫无干系、行踪不明的人,无异于大海捞针。
更何况这种蛊术对距离有所限制,一旦温知澜达成目的、离开凌水村,哪怕他们当真找到了白家后代,隔着天涯海角的距离,蛊虫也没办法互相感应。
谢镜辞却是一愣。
凌水村神秘蛊师的现身。
韩姑娘自命案发生,便孤身来到村落,一直住在客栈之中。
一线牵,春分,温知澜――
她兀地出声:“小汀,你知道当年那位幸存下来的白家人是谁吗?”
孟小汀亦是心有所感,挺直脊背:“我找找!”
她的储物袋里装了不知多少八卦秘闻,一一搜寻之下,扒拉出了如山的纸堆。
“我看看,五年之前,白家亡故五十六人,唯一活下来的,是年方十三的二小姐――”
她语气一顿:“白寒。”
白寒。
裴渡蹙眉:“韩姑娘?”
顾明昭神色更糟。
“五年前,十三岁的女孩――”
他终于敛去笑意,涣散的记忆回笼:“我好像见过。”
*
时值春分,万物复苏,蛊虫亦是如此。
身着白衣的少女神色淡漠,手腕被划破一道狰狞血口。血水止不住往下淌动,她却仿佛感受不到疼痛,漠然凝视着血滴成型,宛如丝线,将她引向海边的破庙。
四下静寂,夜色四合,在漫无边际的黑暗里,隐约闪过一道人影。
“白家人。”
高大的青年立于雾里,白雾迷蒙,似是从他体内生长出来,浓稠不散:“既然已经找到我,就快把你那恶心的蛊术收起来,阴魂不散,烦死了。”
他停顿须臾,看向她身上宽大的外袍,爆发出情难自禁的大笑:“也对……我上回见你,你还只是个小孩,短短五年修为精进至此,想必付出了不小代价,对吧
?”
随着笑声回荡,一阵疾风乍起。外袍被骤然吹飞,随着袖口晃荡,少女的双手若隐若现。
那并非常人的手掌,骨瘦如柴、苍白如纸,在皮肤之下,隐约能见到蛊虫乱窜的影子。
当初谢镜辞等人讨论到温知澜匪夷所思的修炼速度,头一个想到的可能性,就是用了以身饲蛊的法子。
然而后来细细一想,邪骨已是绝佳资质,就算不用那种损人不利己的邪术,他的修为也能一日千里。
可对于资质平平的其他人而言,以身饲蛊,是迅速增进修为的唯一出路。
“把血肉喂给蛊虫,与它们融为一体……你已是不人不鬼的怪物。”
男人嗤笑一声:“还特意赶在实力最强的春分来找我……二小姐,你真以为能是我的对手?”
少女没说话。
她静默不语,手中紧紧握着一个柔软圆润的东西,良久,用拇指轻轻摩挲。
那是个女孩模样的人偶,圆脸大眼睛,身前一笔一划写着:
[给韩姑娘:祝新的一年诸事顺利,开开心心。]
这分明是最为重要的、只能送给一个人的娃娃,顾明昭送给她时,笑得腼腆却认真:“你独身一人来到这儿,就让它做个伴吧。”
……真是个烂好人,一如既往。
她与那个人在五年前匆匆见过一面,他显然已经不记得她。
然而真是神奇,哪怕没有了记忆,顾明昭还是会在见到她时,茫茫然道上一句:“我是不是曾与韩姑娘见过?”
她听见那句话,心脏几乎跳出胸膛。
“我以为你已经死了。”
温知澜哼笑:“白家二小姐跳入嘉罗江,这则消息可是传得风风火火。”
她还是没说话,暗暗催动体内蛊虫。
在五年前,她的确想过自尽。
温知澜一直隐瞒天生邪骨的事实,暗地里杀人无数。她姐姐察觉端倪,本欲劝他皈依正道,不料成婚多年的道侣对她毫无感情,眼看恶行败露,一不做二不休,
屠尽整个白家,夺走了全部秘法。
那日她恰巧外出游玩,于半途听闻噩耗。十三岁的女孩无依无靠,只能以身饲蛊,试图豁出性命,搏一个报仇的可能性。
从那以后,她变成了只能住在暗处的怪物。
血肉干枯、皮肤下隐约可见蛊虫,所有见过她身体的人,都难掩目光中满溢的恐惧与嫌恶。她无家可归,四处徘徊,在某一天,怀着满心愤懑与绝望,来到凌水
村中。
那是温知澜的故乡。
温知澜当然早就不在其中,海边立着座荒废已久的神庙。
她吞食蛊虫,剧痛噬心,疼得昏倒在地,醒来时已经置身于神庙。身旁站着个瘦削的年轻人,五官平平,瞧不出一丝一毫特色。
他见她坐在角落号啕大哭,手足无措地呆立许久,等她哭得累了,便递来一块棉帕。
“什么水风上仙,根本就没有用。”
她止不住地哽咽,眼泪一直流:“哪怕出了事,他们也从不会去管,只顾自己享福,世上那么多不公……神仙真是烂透了。”
情绪激动的时候,蛊虫会四处逃窜,涌上她面颊。
他一定见到了她古怪的身体,却并未像其他人那样连连后退,避之不及。
那人沉默许久,笨拙为她擦去眼泪,忽然开口应声:“这水风上仙,的确没什么用――否则庙宇也不至于破落至此。”
“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对吧?”
她仰头,看见他咧嘴轻笑:“我叫顾明昭。小妹妹,你为什么哭?我比水风上仙厉害多了,倘若有人欺负你,准能帮你报仇。”
他只不过是一介凡人,才没办法替她报仇。
她只能靠自己。
不惧怕她丑陋的模样,愿意对着她笑的人,如果早一点遇见就好了。
那天她头也不回地仓促逃开,身体里的蛊虫剧烈生痛。
时机、地点、境遇,与那个人相见的时候,全都不对。
后来女孩眼睁睁看着身体被蛊虫蚕食,化作炼蛊容器,只能在每年春分悄悄前往凌水村,藏在大袍子里,站在远处看他一眼。
或是送上牡丹花籽,或是随他登上那座人迹罕至的山,看着灵气四合,星空浩瀚。
那都是属于她一个人的记忆,没有别人知道。
至于那一瓶瓶的药,是她唯一的,也是最后能送给他的东西。
只可惜最后的道别笨拙至极,她本想安慰他,却说出了断断续续、语意不通的话。
她已经很久没和别人说过话了。
今夜的东海狂风乍起,邪气吞吐如龙。
在呜咽般的风声里,她正欲催动体内蛊虫,却听见一道熟悉的嗓音:“韩姑娘――不对,白寒小姐?”
少女的双腿定在原地。
她想伸手捂住面上涌动的青筋,却已经太迟。
小跑着破开层层雾气,正气喘吁吁看着她的人,是顾明昭。
第六十五章 (你愿意相信我吗?)
邪骨生出阵阵寒气, 滔天白雾蔓延不休,整个海滩皆被吞噬其中。顾明昭重重咳嗽一声,在沉重威压里, 勉强立稳脚步。
如今正值春分, 倘若白家二小姐当真以身饲蛊, 在蛊虫躁动复苏的今夜, 实力定是最强。
而她要想复仇,也只能趁着温知澜还在凌水村的时候, 一旦错过这个机会, 从此山水不相逢,再难窥见他行踪。
白寒之所以行色匆匆,径直从山上离开,唯一可行的解释,是要赶在春分结束之前催动蛊虫, 与温知澜做出了结。
他们猜出这个计划,于是分头前往各处搜寻。谢镜辞与裴渡去了潮海山, 孟小汀在南, 莫霄阳在东山,唯有顾明昭来到海边的水风上仙庙宇前。
这个决定完全是在靠赌。
儿时的温知澜为祸村中,是他动用水风上仙的神力,才压制住温母狂涌的邪气。当那女人被他打倒在地的须臾, 从男孩漆黑的瞳孔里,顾明昭看出了明晃晃的恨
意。
温知澜恨他。
当初秘境里的怪物吸食村民记忆,是在温知澜逃离凌水村、不知所踪以后。他很可能并未遗忘有关水风上仙的事,所以在多年后回到凌水村, 才会大肆破坏神庙
,并将其用作藏匿尸体的密道。
莫霄阳说得对, 像被刨了坟。
许是阴差阳错,当众人讨论温知澜可能的去处时,顾明昭第一时间就想到了这里,等气喘吁吁狂奔而来,映入眼前的,竟是浓稠如牛乳的大雾。
他看见一个穿着黑衣的青年,以及不久之前道别离去的韩姑娘,或是说,白二小姐。
她身上那件宽大的外袍已然没了踪影,衣袖纷飞,露出枯骨一般干瘪的右手。面颊之上青筋暗涌,偶有几只虫蝎的影子闪过,双眼则是布满血丝的通红。
在某段极为久远的记忆里,他曾见过与之相似的小女孩。
少女浑身上下的戾气轰然褪去,较之方才的杀意凛然,眼中竟浮起一丝仓惶无措的慌乱,下意识后退一步,低头掩去狰狞可怖的面容,脊背发抖。
他怎会来。
他怎能来。
明明已经做了最后的道别,唯独顾明昭,她绝不愿让他见到自己如此丑陋的模样。
更何况……他若是在温知澜眼前现身,定会被毫不犹豫杀掉。
“又来一个。”
温知澜瞥见她陡变的神色,猜出少女心中羞愧,不由大笑:“怎么,既然已经把自己变成不人不鬼的怪物,就要有被人看到的觉悟。你都成了这副模样,不会还
――”
他话音未落,就见跟前袭来一道拳风。
顾明昭废柴了几百年,拳脚功夫从没怎么练过,这一拳挥过去,不但被对方轻而易举躲开,自己的右手还被顺势一扭,发出骨骼错位的咔擦响。
“一介凡夫俗子,也配和我动手?”
身为不老的仙灵,水风上仙常年住在凌水村中,为避免引起村民怀疑,每隔一段时间,都会更换全新的相貌与名姓。
如今这具顾明昭的壳子,与三十多年前的模样大不相同,哪怕是温知澜,也没办法辨出分毫。
黑衣邪修冷冷看他,手掌发力,猛地一推:“就这副身子骨还来逞英雄,你比白寒更好笑。”
扑面而来的邪气汹涌,顾明昭体内灵力淡薄,全然无法招架,被一掌推飞数丈之远,重重跌落之际,从口中吐出殷红鲜血。
像被猫肆意折磨的老鼠一样。
这个想法让温知澜大为愉悦,情不自禁发出桀桀怪笑,手中灵力再度凝结,轻轻一挥。
浓郁黑气迅如疾电,径直扑向年轻人瘦削的身影,然而尚未触碰到他,便被另一股力道中途拦住。
白寒抿唇不言,立于顾明昭身前,为他挡下势如破竹的杀机。两股力道彼此相撞,迸发出轰然巨响,她明显弱了一些,被击得连连后退。
“我说了,你打不过我。”
温知澜哈哈大笑:“废物,全都是废物!你资质平平,修炼又比我晚了几十年,这要如何与我相争啊,白二小姐!”
他愈发兴奋,眼中血丝渐浓,溢出血一样的红:“当年你姐和你爹也是这样,不自量力,自以为是。老老实实装聋作哑不就好了?非要让我坦白一切,甚至打算
将我送入仙盟。你姐姐死前还叫我夫君,真是好笑,若不是为了白家秘术,我怎会娶她――当初你侥幸逃过一劫,今夜就当斩草除根,让你和凌水村所有人一起
死无葬身之地!”
随着话音落下,四周邪风骤起,恍如锋利无匹的刀剑横飞,所过之处大雾散开,混沌不堪。
星空与月亮皆被吞没,见不到丁点儿亮色。邪气翻飞,于半空汇成一道道盘旋的漆黑漩涡,横冲直撞,锐不可当。
白寒催动体内蛊虫,咬牙抵御越发猛烈的袭击。
身体里的血肉无时无刻不在被撕咬啃噬,她忍下剧痛,声线颤抖:“……快走。”
这是在对身后的顾明昭说。
她今夜已经怀了必死的决心,无论如何,都要保住他的性命――像他那样的人,只要一直站在光明敞亮的地方,无拘无束露出微笑就好了。
蛊虫的躁动已经到达顶峰。
少女单薄的皮肤裂开道道豁口,白衣被染成血红。她如今的模样一定狰狞至极,形如鬼魅魍魉。唯有顾明昭看到,在骇人的杀意里,白寒眼眶泛着薄红。
她在哭。
煞气满身的怪物脊背颤抖,嗓音沙哑,像是用尽了浑身上下全部的勇气,才终于开口对他说:“快跑啊。不要……看我。”
“你已经到极限了。”
温知澜相貌极美,目如桃花、靡颜腻肌,乍一看去雌雄莫辨,眼底一抹猩红更添艳色,此刻笑得张狂,半张脸隐在邪气之中:“你想引爆身体里的所有蛊虫,妄
图换一个同归于尽,对不对?那真是要让二小姐失望了。”
他说着微眯双眼,将白寒上下打量一番:“我不会死,顶多身受重伤,但你嘛……在那个小白脸眼皮子底下被万虫噬心,彻底沦为一滩血肉,那种模样可不好看
。”
“你闭嘴!”
白寒咬牙聚力,灵气有如长河泄洪,倏然爆开。温知澜不紧不慢,抬手一挥,属于她的力道轨迹随之偏转,落在不远处的水风上仙庙宇之上。
顷刻间白墙倾颓,被击出一个不规则大洞,四周烟尘弥散,在交织的烟与雾里,顾明昭见到一抹熟悉的影子。
水风上仙的庙宇破败多年,早就无人参拜,但此时此刻,却有个浑身是血的老妪趴伏于雕像前,似是被巨响惊醒,右手微微一动。
是村长。
“水风的庙……哈哈哈,你也有今天!”
温知澜见状更是兴奋,手中再度聚力,砸向那座面目模糊的仙像:“当年你那样对我们,带头害死我娘,如今还不是遭了报应,沦落成这副模样!你有本事出来
啊!哈哈哈哈!”
当他时隔多年回到凌水村,做的头一件事,便是来到水风上仙的庙宇寻仇。
没想到当年香火旺盛的神庙已然无人问津,村子里更是没有任何人记得他,温知澜怔愣片刻,旋即爆发出大笑。
这都是报应!水风当年仗势欺人、好不得意,如今被所有人忘在脑后,只怕已经魂飞魄散,连一缕灰都不剩下。
神像脑袋被邪气击中,瞬间化作齑粉,颓然坠落。
倒在地上的村长听闻此言,竟脊背稍弓,竭力抬头:“这位先生……他曾真正存在过,对不对?”
顾明昭默然不语,暗暗握紧拳头。
“小白脸,你年纪轻轻,应该没听说过吧?”
温知澜缓步走向老妪,映出红眸血色,宛如修罗。
他对着顾明昭说话,眼神却并未落在后者身上,语气里是十足的不屑:“三十年前,凌水村有个小神仙。当年他可是威风得很,自以为多么了不起,如今谁还记
得他?就是个没用的废物。也只有这老太太,才会在深夜一个人给他上供。”
他话语落毕,已然走到村长跟前,邪气渐渐缠上老妪脖颈:“我记得当年你很崇拜他,对吧?老是叫什么先生先生,听着就不爽。都这种时候了,还来庙里看他
……我今日就算杀了你,水风又能奈我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