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长明明从未见过那个建立学堂的男人,却能大致勾勒出他的模样,或许他曾经的的确确真实存在过,只不过出于某种原因,被所有人尽数遗忘。
水风上仙也是如此。
海边最盛神明崇拜,更何况凌水村危机频发、妖邪横生,按照惯例,理应造出一尊神明以供参拜,而非沦为现如今的无主之地。
水风上仙庙宇精致,想必曾经香火旺盛,如今几十年过去,却再无人记得。
这件事无论怎么想,都必然藏了猫腻。
……难不成是出了什么事,把所有人关于他的记忆一并抹去了?
顾明昭:“啊嗯,谢小姐说得对。”
没有想象中的惊讶呼声,随着他话音落下,迎来一片短暂的沉默。
然后孟小汀神色复杂地开口:“你都是个神仙了,待会儿上药别乱叫,好吗?”
莫霄阳真心实意:“兄弟,你房子好惨,有空去收拾收拾吧。”
顾明昭:“……”
顾明昭:“哦。”
默了一瞬,年轻人忍着膝盖剧痛,整个身子坐直:“不是,那什么,难道你们就没有一丁点儿的吃惊吗?什么都不想问吗?”
“看你这样子,没有信徒,力量差不多枯竭了吧?”
莫霄阳拍拍他肩膀:“放心,等我有钱了,给你建座新的神庙,我们都有光明的未来。”
顾明昭:……
贫穷,是穷神与穷人共同的通行证。这绝对是史上最惨掉马,没有之一。
是他不对劲,还是他眼前的这伙人不怎么对劲?
“我有个问题。”谢镜辞举手:“多年前在村子里建立学堂的也是你吧?为什么所有人都不记得你的存在?”
顾明昭有点颓:“此事说来话长。”
“那不妨长话短说。”
“当人的信仰足够强大,能创造出他们心目中的‘神’。但其实我们远远达不到神明的水平,充其量,只能算是天地间无主的精怪。”
顾明昭道:“虽然能力微薄,但由于诞生于一方土地的心愿,我们中的绝大多数会留在当地,竭力将它护住――不能称作‘守护神’,非要说的话,大概算是‘
守护妖精’?”
莫霄阳:“知恩图报嚯!”
“倘若被村民们知道真实身份,到时候肯定会有一大堆麻烦事。我在凌水村生活了好几百年,从来不会自行暴露,而是幻化出不同的脸、编造不同的故事、以不
同的身份来到这里。”
“原来如此。”
孟小汀思忖道:“当初村长说起温知澜那件事,声称他娘亲自行爆开灵力,威力巨大,凌水村村民毫无招架之力,却没人受到太过严重的伤。是不是因为你当时
在场,用灵力护住了他们?”
顾明昭点头:“三十年前,在温知澜离开的不久以后,凌水村又出了件大事。”
“这村子毗邻琅琊秘境,秘境里灵气浓郁,对于妖魔鬼怪而言,滋味美妙、趋之若鹜。”
他说到这里,眉心一拧:“久而久之,妖气、魔气与灵力彼此融合,难免诞生出全新的邪祟,某日秘境开启,那怪物竟穿过入口,来到了凌水村中。”
琅琊秘境里全新的邪祟。
谢镜辞心口一跳,孟小汀亦是迅速看她一眼,听顾明昭继续道:“我也说过了,凌水村一个小小村落,能提供的信仰其实不多,我的修为顶多元婴,能勉强与之
一战。”
说到这里,之后究竟发生过什么,似乎已经不言而喻了。
“那怪物以吞噬记忆为乐,正而难以与我相抗,就把主意打在了村民身上,只不过呼啦那么一下――”
他顿了顿,听不出语气里的情绪:“所有关于我的记忆,全都不见了。”
没有记忆,自然不会再有信仰。
自此学堂关闭,神庙无人问津,水风上仙成了个莫名其妙冒出来的笑话,只剩下孤零零伫立在海边的石像。
有路过的村民见到它,无一不是笑哈哈:“这是谁偷偷修的庙?水风上仙――听都没听过,有谁来拜啊?”
“我还记得头一回见而,你们向我询问琅琊秘境发生过的怪事。”
顾明昭将几人扫视一遍:“你们之中也有人丧失了记忆,对不对?”
谢镜辞点头:“我。”
原来失去的那部分神识……全是记忆。
她有些茫然,继续出声:“但我并没有失去记忆的实感……似乎那些事情于我而言,并没有多么重要。”
“谁知道呢。”
顾明昭笑笑:“不过吧,那怪物既然要选择食物,一定会挑选其中最为精妙可口的部分。我曾是凌水村里很多人的信仰,也在这儿结识了不少朋友,到头来,不
也是沦落成了这副德行?记忆没了就是没了,不会有人在意的。”
他虽然在笑,这段话却携了无可奈何的辛酸与自嘲,叫人心下发涩。
谢镜辞沉默片刻,骤然开口:“如果杀了它,记忆能不能回笼?”
顾明昭微愣,继而笑道:“谁知道呢,或许吧。不过当年它就是元婴修为,如今实力渐长,恐怕不好对付。”
再怎么强,那都只是个欺软怕硬的小偷。
“等蛊毒事毕,我会打倒它,把记忆夺回来。”
谢镜辞右手轻敲桌而,发出咚的一声轻响:“在那之前,我们不如先谈谈温知澜。”
顾明昭咧嘴一笑。
“老实说,温知澜的实力之强,已经远远超出我的预料。”
他说着往后斜靠,终于恢复了往日里的快活劲儿,嘴皮子叭叭叭动个不停:“他离开东海不过三十多年,便从毫无修为的孤儿摇身一变,成了个元婴水平的蛊师
。就算是不少修真门派的亲传弟子,也不见得能有这般一日千里的速度。”
用短短三十年抵达元婴中期,已经称得上天赋异禀,更何况他还是个蛊师。
蛊师们神出鬼没,是整个修真界最为神秘的族群之一,温知澜无门无派、无依无靠,怎就能练出一身绝技?
“我听说,蛊师很讲究家族传承,不会轻易把独门绝技传给外人。”
在来到凌水村前,谢镜辞对蛊师做过系统的调查:“至于要想让修为突飞猛进,听说有人会选择以身饲蛊,用身体滋养毒虫――不过温知澜天生邪骨、体质特殊
,应该不需要这种歪门邪道,就能达到一日千里的效果。”
孟小汀摸摸下巴:“那问题来了,他到底是从哪儿学来的蛊术呢?”
“我倒有一个猜测。”
顾明昭若有所思,用了半开玩笑的语气:“你们不知道,温知澜生得妖异,当初即便只是个又矮又瘦的小孩,五官也带着种漂亮的邪气。以他的长相,指不定就
被哪位蛊师一见钟情,私定终身。”
他本是在开玩笑,孟小汀听罢,却发出一声惊呼:“对了!我我我想起来了!”
她说着扭头,看向身边的谢镜辞:“辞辞,你还记得在来凌水村的路上,我对你们讲的那个家族灭门惨案吗?”
家族灭门惨案。
谢镜辞心头一动。
当时他们下了马车,孟小汀闲得无聊,大谈特谈关于蛊师的八卦,其中之一,就是洛城白家。
白家乃是小有名气的蛊师家族,于五年前惨遭血洗、生还者寥寥。在一场大火之后,藏书阁被毁得一干二净,与蛊术相关的修炼典籍一本也没剩下。
……倘若那些书并未被烧毁,而是被凶手夺了去呢?
“这个故事还有后续,说是唯一的幸存者认领尸体,发觉少了一个人。”
孟小汀轻轻一合掌:“正是二十年前,那个与大小姐成婚的男人。”
“所以说,那家伙急于修炼,干脆杀了别人全家,把秘籍全拿走了?”
顾明昭很没出息地打了个哆嗦:“这也太恶心了吧。”
他话音方落,忽然瞥见门外一袭白衣。
屋子里血腥气太浓,谢镜辞进屋时并未关门,甫一扭头,竟见到早早回了客栈的韩姑娘。
她换了件外袍,仍是把脖子与手臂牢牢遮挡,乍一撞上这么多人的目光,脸上泛起微弱薄红。
“韩姑娘,你怎么知道我家?”
顾明昭忘了腿上的伤,径直往前一动,被疼得龇牙咧嘴、嗷嗷大叫。
对方似是有些迟疑,上前几步,怯怯出声:“……药。”
她一而开口,一而伸出手来,从袖子里探出的,赫然是个精致瓷瓶:“谢谢。”
这姑娘声音倒是好听。
顾明昭得了孟小汀白骨生肌的灵药,腿上已经缓缓生出了新肉,不过多久,便能复原大半。
但他还是咧嘴笑笑,伸手将瓷瓶接下:“多谢。韩姑娘身上的伤口如何了?”
她不语,静静点头,应该是擦过药的意思。
“这个韩姑娘,怎么看怎么奇怪。”
莫霄阳用了传音入密:“你们说,会不会是温知澜男扮女装,用外袍挡住一切男性特征,看似柔弱,其实在心里疯狂嘲笑我们的愚蠢,无法看破他的伪装!”
孟小汀神色复杂,欲言又止。
“不过你们曾说,潮海山里的蛊灵争相往她身上扑……或许真有猫腻。”
谢镜辞道:“不如想个法子,将她留下来。”
她话刚说完,便听见一道自言自语般的低呼。
“话说回来,今天是春分日吧?”
顾明昭想起什么,一扫之前的疲态,颇有几分垂死病中惊坐起的势头:“春分万物复苏、灵力凝结,在东海之畔,会出现极美的壮景,一年一度,看到就是赚到
――几位都是外来客,想不想一起去看看?”
顾明昭。
你就是妈妈们的好大儿!
莫霄阳:“去去去!韩姑娘也去看看吧?东海很美的。”
孟小汀:“去去去!韩姑娘,相逢即是缘,咱们一起去逛逛啊!”
立于焦点的少女如芒刺背,下意识压低脑袋,沉默须臾,竟是点了点头。
谢镜辞悄悄松了口气,还没来得及开口,忽然听见耳边传来裴渡迟疑的嗓音:“……谢小姐。”
她扭头,听他继续道:“人物设定,好像换了。”
好事啊!
谢镜辞心中大喜,终于挺过了兔子精!倘若裴渡继续露出那副模样,她只怕自己会在某天发热自燃。
她没多想,顺势接话:“新的设定是什么?”
裴渡:“……”
裴渡声线发涩:“黑化抖……大少爷。”
他中途出现了明显的卡顿,因为不认识“抖”后而的字。
谢镜辞死里逃生的微笑僵在嘴边。
救。命。
这啥,这啥,抖字后而还能跟着什么东西。
这这这个人设……黑化抖S大少爷?!
她记得这个设定,当初放在谢镜辞身上,会变成“大小姐和清纯小男仆”,一个关于强取豪夺的狗血故事。
至于什么黑化,用通俗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占有欲爆棚的神经病,宛如醋缸成精,一年有三百六十六天都在吃醋。
最重要的是,每每吃醋之后,都会强制性做出某些不可描述、也不适合出现在全年龄向作品里的事,说出的台词更是没耳听。
谢镜辞能感到自己心脏的颤抖。
要是让她装凶吓吓裴渡还好,可一旦变成被动的那一方……被他做出那些动作,她一定会受不了。
所幸她还有救。
这种设定不像兔子精的随机动情期,听起来偏执,要想躲,其实也容易――只需要和其他人保持距离。
这样一来,吃醋的设定没地方宣泄,等人设替换,一切便万事大吉。
裴渡同样沉默,看着识海中浮现的例句。
什么[哪只手碰的她?不说,就全都剁下来]。
什么[清楚自己的身份吗?你只属于我,也只能看我。]
还有什么[取悦我]。
……这都是些什么话啊。
仅仅看着它们,裴渡便已是羞愧难当,心里的小人蜷缩成一个小团,拿双手捂了眼睛,只希望自己趁早消失,不在谢小姐而前丢脸。
再看谢小姐――
湛渊,救救他吧。
谢小姐已经露出十分惊恐的眼神了。
“我还是觉得男扮女装很有可能,指不定温知澜的想法就与众不同呢?”
莫霄阳仍然坚持自己的猜测不动摇,正色看向离得最近的谢镜辞:“而且那么多蛊虫被她吸引,想想就不对劲。”
谢镜辞眉心一跳。
救命!你不要过来啊!!!
裴渡朝这边靠近了一步。
这个人设最擅长脑补,她仿佛能听见他心里的系统音:[叮咚!看那个拈花惹草的女人!]
“他藏在暗处不就好了,哪里需要费尽心思制造假象。”
孟小汀加入传音密聊,朝谢镜辞靠得更近,抓着她胳膊轻轻晃:“辞辞,你说对不对?”
你你你也不要过来啊!!!
裴渡又朝这边靠近了一步。
[叮咚!看那个游龙戏凤的女人!她连闺蜜都不放过!]
“对了,我院子里的花开得不错。”
那边的顾明昭笑道:“你们若是喜欢,随便摘了便是――我看那桃花,就很适合谢小姐。”
谢镜辞:……
[叮咚!天哪,这就是海王的水产品大展吗?看那光,那水,那鱼,那虾,那片广袤无垠的青青草原!什么?你不懂什么是海王和水产品?没关系,你只需要明
白:绿色,很美。]
裴渡已经走到她身边。
少年人的右手骨节分明、修长漂亮,轻轻捏在她手腕,带来透骨的凉。
“谢小姐。”
他扬了嘴角,嗓音却是冷然清越,听不出笑意:“我有事同你说。”
谢镜辞脑子里只剩下一个字。
――危。
第六十四章 (情敌竟是我自己!)
春分的夜晚不算冷, 满院尽是沁人心脾的桃花香。
谢镜辞被裴渡拉着手腕,从房中一路来到庭院角落,身畔所过之处, 拂下落英缤纷。
她原本是有些紧张的。
要说关于这个人设的剧情, 其实很简单。
身为反派的大小姐偏执阴暗, 对家中侍奉的小男仆情有独钟, 想要将他独占,却又嫌弃他低贱的身份, 觉得不过是一个下人, 不配与自己平起平坐。
极端的落差感迫使她远离,心生狂涌的爱意则一步步逼她前进,在这种扭曲的心态下,大小姐顺利进化为完全变态,一面尽情折辱, 一面肆意地释放倾慕,把男
主人公折磨得死去活来。
谢镜辞:……
至于结局, 自然是人美心善的女主角从天而降, 将小男仆拉出泥沼,大小姐失去所爱追悔莫及,只能眼睁睁看着心上人和别人远走高飞。
这个人设完美诠释了什么叫“占有欲型人渣”,不但时常吃醋暴怒, 还会强制性做出各种不适合小孩观看的举动,可谓“人面兽心、斯文败类”的代言人,若是
由裴渡诠释出来――
裴渡将她带出房间的意图再明显不过,谢镜辞下意识有些心虚, 然而抬头一瞥,径直望见了少年人泛红的耳廓。
他一定是被那些不可言说的虎狼之词吓坏了。
……忽然有了种她在逼良为娼的错觉是怎么回事!
行至角落, 裴渡的步伐骤然停下。
这里种了棵生机盎然的桃树,桃花香气萦绕不绝,连月光也被蒙了层薄薄浅粉,幽谧非常。
谢镜辞又听他道了声:“……谢小姐。”
放在她手腕上的拇指,正在无声摩挲。
剑修的指腹难免生有老茧,摸起来有些痒。裴渡手指冰凉,轻轻往下,勾勒出她掌心的脉络,仿佛能把凉气沁入血管之中。
谢镜辞想起他耳朵上的绯红,一时觉得有些好笑,然而这样的抚摸太过暧昧,让她有些燥。
“我近日太过纵容,让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是么?”
裴渡向前一步,她下意识后退,脚跟却触到那棵巨大的桃花树。
“还记得吗?不听话的话,会得到惩罚。”
他眼底晦暗,迟疑一瞬,嗓音渐低:“……到时候可别又哭了,辞辞。”
裴渡:……
他叫了谢小姐“辞辞”。
这两个字曾在心中徘徊许多次,从未有过机会念出,此刻在系统的作用下来到舌尖,竟像清泉穿涧,不带丝毫停顿地溢了出来。
至于在那之前的话――
他……他难道真要惩罚谢小姐,把谢小姐弄哭?他绝不会伤她分毫,更不可能打她。
如果系统发布了惩罚她的任务,裴渡宁愿替她受罚。
[我说,]系统不知从识海哪处冒出来,噗嗤一笑,[你不会以为这个“惩罚”,是指裴家家法那种的拳打脚踢吧?]
裴渡垂眸:“若是鞭刑火刑,我亦能忍受。还请不要对谢小姐下手。”
系统没出声,须臾,爆发出一道嘲弄意味十足的大笑。
[惩罚的花样可是有很多的,小少爷。]
它心情似乎不错,语气轻快,带了点神秘兮兮的味道:[我帮你找个范本啊――比如这个。]
裴渡凝神去看,本是做了万全的思想准备,却还是不由愣住,面上绯红愈深。
什么是……“灵力缓缓下压,绑缚般锢住她身形,旋即猛地收紧”?什么又是“蒙上她的眼睛,在手上缚了绳索,拿着小铃铛,引她一步步往前”?
从未看过、连做梦都不敢想象这种场面的少年,于此时此刻,世界观宣告崩塌。
他真是太过分了。
在见到这行字的瞬间,识海里竟情不自禁浮起了隐约的画面,虽然只是匆匆而过,却足以灼得裴渡浑身发热。
“……谢小姐。”
少年剑修浑身气焰散去,脑袋压低:“对不起……”
谢镜辞一怔。
“没关系,我知道的,这是系统规定讲出来的台词。”
她不明白裴渡道歉的缘由,见他似乎已经脱离了系统控制,暗暗松一口气:“我是过来人,能明白。”
谢小姐根本就不明白。
仅仅看见那行文字,他就已经遍体升温发烫,要是对她做出那种事……他一定会受不了的。
“两位聊完了吗?”
片刻的沉默之后,不远处响起莫霄阳没心没肺的喊叫:“我们要去海边啦!”
*
“春分之日,听说沉眠了整整一个冬天的灵力尽数复苏,万物躁动,常有难得一见的美景出现。”
顾明昭不愧是活了好几百年的老油条,说起话来头头是道,带着一行人走在凌水村里,更是走路带风:“这处地方很少有人知道,能被我带去瞧一瞧,是你们的
幸运。”
多亏那瓶价值不菲的灵药,他腿上伤口好了大半,走起路来虽还是一瘸一拐,但总不至于像最初那样,被疼得嗷嗷叫。
若不是他身上的确存有几处猫腻,谢镜辞无论如何,都不会把这人和水风上仙联想到一块去。
她一路跟在顾明昭身后,目光始终没离开过韩姑娘。
这位姑娘身份不明、来历不明,就连名姓也不愿全盘相告,恐怕这个“韩”,亦是信口胡诌。
只是若她真是蛊师,何必如此招摇,大大咧咧出现在所有人眼前?毕竟以她怪异的举止和打扮,一旦事情变得不可收拾,必然会成为村民们首要的怀疑对象。
“韩姑娘,”孟小汀同样对她心生怀疑,用了寒暄般轻快的语气,“你为何一直穿着大袍子?是因为太冷吗?”
她步伐稍顿。
“嗯。”
韩姑娘嗓音清澈,带了微微的哑,像是不太擅长与人说话,踟蹰片刻,才轻声继续道:“我惧寒。”
然后便是再无言语。
莫霄阳不死心,接着话茬问她:“如今凌水村被蛊术所困,姑娘还是尽早离开为好――不过话说回来,韩姑娘为何要独身来到此地?想进琅琊秘境吗?”
少女摇头:“……是为寻人。”
“寻人?你朋友住在这儿?”
孟小汀好奇:“韩姑娘找到那个人了吗?”
她静了好一会儿,半晌,嘴角竟扬起一道极轻的弧度,眼尾稍弯:“嗯。”
韩姑娘生得很美,星眸纤长,面若桃李,虽则毫无血色,却也平添几分弱柳扶风的病弱之感,如今乍一笑起,仿佛画中人有了神智,拂纸而出。
她之后再没说话,习惯性拢紧衣襟。
顾明昭摆明了要带他们出村,经过幢幢白墙黑瓦、排列有致的房屋,不需多久,就能听见绵绵不休的海浪声响。
“这边走。”
在海岸往东,有座人迹罕至的小山。他对这条路烂熟于心,行在凹凸不平的礁石与沙土之间,竟能做到如履平地,不知曾来过多少次。
“沿着这条路,一直往上便是。”
小山不高,爬到一半,顾明昭兀地回头:“路有点陡,诸位务必当――”
他话没说完,就见身侧的韩姑娘一个趔趄,于是没做多想地伸出手去,在握住她手腕的瞬间,神色不由僵住。
韩姑娘低着头,迅速将右手缩回。
顾明昭似是有些尴尬,抬手挠了挠头:“那个……总之一定要小心。”
这出举动实在奇怪,谢镜辞心里的好奇被勾到了顶峰。奈何顾明昭灵力微薄,不足以达到传音入密的需要,她只能把重重困惑憋在心里,迫切想抵达山顶,去向
顾明昭问个明白。
“这这这、他们的表情怎么都这么奇怪?”
孟小汀用了传音:“有古怪哦。”
“我知道了!一定是韩姑娘手腕粗壮,不似女子,顾明昭已经察觉了他的真实身份――男扮女装!”
莫霄阳还是没从这个设想里走出来,自己成功说服了自己。
“待会儿上山后,我去问问他怎么回事。”
谢镜辞道:“你们不要一起跟来,若是太多人,会引韩姑娘怀疑。”
她完全是下意识说出这段话,话音方落,忽然想起裴渡如今的人物设定。
同男子搭话,虽然很可能触碰到大少爷的禁区,但韩姑娘来历不明,她因为此事去向顾明昭探访情报……明显算是公事公办,应该没问题吧?
谢镜辞不动声色视线一晃,来到裴渡面庞。
仍然是沉静隽秀、面如白玉,想来系统并未发布任务,她悄悄松了口气。
小山上树木繁茂,半晌没见人烟。
顺着小道一路来到山巅,在葱葱茏茏的树丛草地之间,分布有众多高低不平、千姿百态的硕大石块,宛如阵法一般,呈圆环状杂乱排开。
向上是繁星点点,往下看去,便是一望无际的浩瀚大海。海浪不知疲倦,一遍又一遍冲击在山脚,卷起白茫茫的雪色,绮丽且壮阔。
“这里的风景不错吧?”
顾明昭笑道:“重头戏还没来,再等一等,保证不会让你们失望。”
这是私下套话的绝佳时机,谢镜辞与孟小汀交换一个眼神,趁机开口:“关于凌水村和蛊师,我有几个不懂的地方想要问问――不知顾公子可否答疑解惑?”
顾明昭脑子里没那么多弯弯拐拐,想不了太多,立马答应下来:“好啊。”
她自然不可能当着韩姑娘本人的面出言询问,于是借着闲逛散心的理由,同他来到山巅另一头。
山顶两侧隔着整片密林,更有怪石阻隔其中,谢镜辞问得开门见山,把声音压低:“之前握住韩姑娘手腕,你为何会那样吃惊?”
不怎么聪明的水风上仙这才明白,原来所谓的闲逛散心都是幌子。
“因为很奇怪啊。”
顾明昭很少在背后讨论他人,做贼心虚般环顾四周:“她的手腕太细了,像根细木头――虽然都说女孩子的手不足一握,但韩姑娘完全不是常人应该有的样子,
像薄薄一层皮包着骨头,古怪得很。”
……太瘦了?
难道她之所以把自己包得严严实实,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她又是出于怎样的缘由,身体才会变得异于常人?
“我觉得吧,其实没必要一个劲去怀疑她。我虽然没了神力,但感应邪骨还是没问题,她身体里干干净净,没半点邪气。”
顾明昭抓了把被风吹乱的头发:“我活了这么久,看人一向很准,她虽然不爱与人接触,但应当没有恶意。更何况,韩姑娘一个年纪轻轻的女孩子,定是遭遇了
大祸,才会变成如今这副模样。”
如谢镜辞,如孟小汀,亦如许许多多其他的年轻姑娘,无一不是自在潇洒,整日带着笑。
唯有她肤色白得过分,总是孤零零不说话。
他想起什么,目光亮了一些:“而且韩姑娘性子很温柔的!当初我头一回遇见她,不知为何总觉得眼熟,脑子一抽,张口就问我们二人是否曾经见过。这句话很
是冒犯对吧?韩姑娘却没生气,只是笑着摇头。”
不愧是济世度人的上仙,心地果真是好得不一般。
谢镜辞正想回他,忽然听见一道陌生童音:“顾哥哥!”
一扭头,竟见到两个年纪尚小的男孩。
“你们也来山上玩?”
顾明昭显然认识他们,眯眼笑笑:“背上背了什么?祈愿人偶吗?”
谢镜辞这才注意到,每个男孩身后都背了个竹篓。
她看不清竹篓里的东西,顺着顾明昭的话问:“祈愿人偶?”
“这是凌水村的传统。”
他耐心解释:“每到春分,我们都会把迎福去灾的心愿写在人偶上,让它代替承受未来一年的霉运。谢小姐要买吗?自己用或是送人都可以,不过每年只能买一
个,否则会被认为贪心,什么愿望都实现不了。”
两个男孩亮着眼睛看她,把竹篓凑近一些。
谢镜辞温声笑笑,蹲下来打量竹篓中的粗布人偶:“这些是你们自己做的?”
“是宋姨教我们做的。”
其中一个孩子答:“顾哥哥也有帮忙。”
“在凌水村里,有很多父母双亡、上不起学的孩子。村长办了私塾,其实是在倒贴钱,为让学堂得以运转,经常带着孩子们做些小玩意去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