剧痛从脖子往全身蔓延,满头白发的老妪眉头紧蹙,混浊的双眼中,溢出一缕清明亮色。
来水风上仙的庙宇,是她持续多年的习惯。今夜像往常一样来到这里,却不料遇见温知澜,被一掌击中胸口昏死过去,直到那声巨响出现,才悠悠转醒。
此刻面对死亡,她心中虽有恐惧,更多的,却是恍然的释怀与坦然。
温知澜说……她曾经崇敬着一位先生。
原来那些若隐若现的情愫并非是假。
她所追逐的并非幻影,她向往的信念亦非虚构,曾经真的有那么一个人,无比真切地存在过,也无比真切地,被她所崇敬着。
温知澜笑得愈发放肆,正要把邪气收紧,忽然察觉到身侧一道冷风。
白寒的动作极快,寒气擦着他侧脸过去,划出一道淋漓血痕。她不敢大意,继而加剧攻势,暗暗发力。
温知澜的实力之强,远远超出了她的想象。正如他所说一般,即便她引爆体内所有蛊虫,也很可能无法将他置于死地。
但至少……她不能让更多无辜之人死在他手下。
邪气浩瀚,隐约有淡淡的月色飘然落下,照亮庙宇中残破的神像。
顾明昭颤抖着起身,任由剧痛一点点撕裂神经。他深吸一口气,缓缓闭上眼睛。
神庙,是用来寄托信徒们祈愿的地方。
若有人虔诚参拜,心愿会凝聚在神像之中,等他凝神去听,能知晓所有人的愿望。
顾明昭已经很久未曾聆听过了――神像中从来都空空如也,他不给自己希望,也就不会失望。
然而此时此刻,当他闭上双眼,所剩无几的灵力拂过神像手心,竟有道稚嫩的女孩声线破开重重迷雾,轻轻来到耳边。
“上仙上仙,你就是那个不知道名字的先生吗?”她说:“大家都说村子里从没出现过那样一个人,但我总觉得,身边像是缺了很重要的什么东西。我家里没钱

,原本是没办法上学的……是你办了学堂,让我们有念书的机会,对不对?”
声音倏然一顿,再响起时,已是更大一些的少女声线。
“先生,你今日过得怎样?”
她心情似乎不错,说着笑了笑:“我已经攒够钱,能开办学堂啦。对着雕像说话好奇怪呀,但是……说不定你能听到,对吧?忘记你的模样,对不起。”
然后是越来越多的声音。
有个男人说:“老兄,虽然没听过你的名号,但总觉得你看上去贼靠谱。明天去李家求亲,千万要保佑我啊!”
有个女人说:“看你雕像总觉得亲切,真奇怪,你也不是我喜欢的那一款啊。算了,神庙帮你打扫干净了,不用谢。”
还有最初那女孩更为苍老之后的低喃:“学堂办得很好,先生,我算不算是延续了你的意愿?我体弱多病,不知道还能撑多久……不过没关系,已经有好几个年

轻人答应留在学堂帮工,无论如何,总会继续下去的。”
她说着一顿,加重语气,像是对她自己说:“就算我重病死去,不被其他人记得……那份意愿,也一定能继续下去。”
或许谢小姐说得没错。
哪怕记忆消失不见,也还是会有这样那样、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悄悄藏在心头。
所以他才得以继续存在,无论作为顾明昭,还是本应逝去的水风。
凌水村里,都是他想要守护之人。
他们或许蛮横粗鲁,或许幼稚别扭,又或许冷漠孤僻,但当初温母作乱、为祸一方,是他们从他手里拿过了刀。
那女人身为邪修,最擅诅咒之事,临死之前哀声哭嚎:“今日谁若残杀我儿与我,我咒他不得好死,永世不得超生!”
身为镇守一方的仙人,最为致命的一刀,本应由他出手。
然而仙灵沾染不得邪气,杀人更是大忌,一名渔夫从他手中夺过刀,浑身颤抖着开口:“大人,我们来。”
于是那女人身中数刀,每位在场的村民都动了手。
其实她早就死去,小刀却还是一个接着一个传递。他们力量微薄,没什么能耐,试图用这个办法共同分担诅咒,也在用自己的行动,笨拙地保护他。
那是他们之间的羁绊。
白寒不敌对手,被击出数步,跌倒在地。
温知澜同样被她重创,吐出一口血,颇为不耐地皱起眉头:“打打闹闹该结束了,让你们死在一起,我算是仁至义尽。”
他动了真格,邪气骤然汇集,疾风好似野兽奔逃,如刃如刀。威震八方的力量,被对准身前破败的水风神庙,以及瘫倒在地的两个人影。
须臾,杀机四起。
一切异变都发生在转眼之间。
在邪气奔涌的呼啸声里,白寒见到一抹挡在身前的影子。
年轻人笑得灿烂温和,乌黑莹亮的眼瞳熠熠生辉,比天上的星星更加耀眼夺目,轻轻一晃,落在她眼前。
“还记得五年前,我在这儿对你说过的话吗?”
顾明昭看着她,影子被月光拉长,声音澄澈如泉:“与其崇拜那些虚无缥缈的神明,不如试着相信一把眼前的人……我会保护你,你愿意相信我吗?”
泪水不受控制,自眼眶狂涌而出。
白寒从不知晓他的真实身份,水风上仙于她而言,不过是伫立于海边的破落神像。
对她微笑着伸出手的人,小心翼翼种下那株牡丹花的人,叫做顾明昭。
她一直都信仰着他,在没有人知道的地方。
当他对着别人微笑,哪怕那个笑容不是给她,白寒也能打从心底感到快乐,仿佛普照万物的阳光落进昏暗幽谷,虽是无心,却能照亮无边黑暗。
顾明昭咧嘴一笑。
邪气滔天,只剩下咫尺之距――
不过短短一刹,倏有光华跃起。
最初只是极为微小的一点亮芒,旋即战栗着爆开,裹挟星火燎原之势,于刹那之间笼罩四野。
海浪。乌云。一束亮芒破开天际,暗夜混沌,暗潮汹汹。
夺目的白光宛如游龙、遮天蔽月,邪气本是一往无前,此时却好似群山崩颓,一阵短暂的僵持后,被猛地震开――
轰!
水风上仙不过是个虚无缥缈的象征,那么多人渴求着他的眷顾,却只有一个人,自始至终坚信着最为本真的他。
白寒相信顾明昭。
水风上仙普渡众生,而顾明昭,是属于她一人的神明。
只要那个姑娘仍对他怀有信念――
属于神明无可匹敌的力量,就能独独为她一人而重生。
光华万顷,一瞬霜寒。
满身血迹、被护在身后的老妪指尖轻颤,凝视着不远处的背影,自眼中涌出滚烫热泪。
她曾偶尔对人说起过,关于那位不知名姓的先生。
他们毫不在意地笑,并不相信,只是随口问她:真的吗?那个人是什么模样?
怎么说呢。
他应该是个随处可见的普通人,相貌寻常,眼睛很亮,看上去温温和和,对什么都不太在意的模样,在雨天的时候――
一道模糊的人影浮现在脑海,她想起某个遥远的下雨天,水滴淅淅沥沥,有人抱着许多伞站在学堂前,若是有人没带雨具,便顺手递上一把。
瘦小懵懂的女孩将它接过,耳边是年轻人温柔的笑:“当心,别着凉。”
他应该是那样的人。
老妪眼中溢出一抹笑。
原来……他当真是那样的人,她没记错。
这是顾明昭竭尽全力的一击。
邪气尽散,温知澜蹙眉后退,嗓音发哑,满是不敢置信:“这招――你是水风?”
他说罢发出一声冷笑,语气越发癫狂得意:“以你如今的实力,又能奈我何?我早就想亲手报仇,多亏上仙能亲自送上门来找死!”
回应他的,并非顾明昭。
清凌慵懒的女音自远处传来,虽在笑,却带了凌厉杀机:“是吗?”
谢镜辞自雾气中穿行而过,青衣如竹,柳叶眼瞥向一片狼藉的神庙,手中长刀嗡然作响。
她身侧的裴渡微微颔首:“顾公子,还好吗?”
“还好还好。”
顾明昭扶了把老腰:“幸亏二位来得及时。”
他们早有计划,为避免葫芦娃救爷爷,一个接着一个送,事先分配了传讯符,若有人找到白寒与温知澜,便立刻通知其他人增援。
莫霄阳和孟小汀尚未赶到,在寒风呜咽里,谢镜辞拔刀出鞘,眉梢微挑:“是谁送上门来找死……还不一定吧?”


第六十六章 (谢疏觉得很恐怖!)
谢镜辞的刀很快。
众所周知, 反派往往死于话多,通常小嘴一张开始叭叭,便错失了解决主角的最佳时机, 旋即遭到无情反杀。
她拔刀后一向不喜多言, 鬼哭刀出鞘之际, 斩开身边层层雾气, 有如疾光幻影,直扑温知澜。
东海灵力稀薄, 他们一行人的修为都或多或少受了影响, 无法放肆施展;然而蛊师以蛊虫为媒介,并不十分依赖天地灵气,在这场对决里,占据了天然的优势。
更何况温知澜凭借邪骨,在无数平民百姓鲜血的滋养下, 已经炼成了元婴。
鬼哭乃是杀人无数的邪刀,在汹汹邪气之下, 竟未显出丝毫颓色, 反而战意高涨,通体散发出血一样的红光。
第一击,刀光缭绕,横扫而过, 锋利难当的杀气凝作实体,径直攻向不远处样貌妖异的高挑青年。
温知澜眼里仍是不屑,眸光一暗,迅速侧身避开。
紧接着, 便是纷乱如雨、令人目不暇接的刀击。
“年纪轻轻,不知天高地厚。”
眼前的刀法滴水不漏, 每次出手皆是煞气十足,不留任何喘息的余地。他厌倦了一味躲闪,颇为不耐地皱起眉头,修长苍白的右手一旋,掌心里出现一个椭圆形

蛊皿。
顾明昭忍痛吸了口气:“当心,那是他炼出的蛊虫,千万别被碰到!”
但见蛊皿一摇,被掀开顶上圆形的盖子,从中现身的却并非毒物,而是一团形似毒蝎的巨大黑影。
――不过须臾,那道影子便抽搐般猛地一抖,如同饿了许久肚子的狼终于找到猎物,径直朝她狂奔而来!
“噬心蛊。”
白寒抬手拭去嘴角鲜血,此时情绪平稳,她身上的青筋与蛊虫渐渐消退,恢复了往日白净的面容:“一旦被缠上,蛊虫入体、万蚁噬心,求生不得求死不能,姑

娘务必当心。”
“多谢。”
谢镜辞颔首致谢,体内灵力有如云蒸雾绕,徐徐上涌。邪气本欲侵入她口鼻,却猝不及防,被一道剑光斩得七零八落。
“谢小姐。”
裴渡低声:“有我。”
无论如何,只要有他在,就必不会让蛊毒伤她。
毒蝎发出一声尖啸,须臾之间,庞然巨影竟散成数个小墨团,墨团悄然凝结,聚作黑漆漆的小型蝎子。
与谢镜辞杀心极重的刀意不同,裴渡的剑气凛然清冽,裹挟着寒冰轰然散开,有如银河腾浪,尽除妖邪。
剑光不散,瞬息万变,眼看向他逼得越来越近,立于邪气中心的青年眼珠一转。
他藏身在暗处,曾特意观察过这帮人。
凌水村默默无闻,又很少出现值得一提的大怪物,来到这里的,往往是筑基左右的寻常修士。
但这几个显然皆在金丹以上,其中裴渡更是实力强劲。因此,即便知道自己正在被他们调查,温知澜也不敢贸然下手,只能静观其变。
事实证明,他的担忧是正确的。
哪怕仅仅对付谢镜辞与裴渡两人,就已经让温知澜有些吃力,倘若孟小汀和莫霄阳不久后赶到,战况只会更加一边倒。
他绝不能拖延,必须在另外两人前来之前结束战斗――爱管闲事的小辈、对他和他娘赶尽杀绝的水风、那侥幸活下来的白家二小姐,一个也不能留。
今夜发生的一切,将成为唯有他一人知道的秘密。
温知澜薄唇轻勾,自嘴角扬起妖异浅笑,瞳孔本是漆黑,却在此刻蒙了猩红血色,随着血红加深,青年体内黑气狂涌。
在他耳边,传来一道女人的声音,宛如鬼魅,飘渺非常:“杀了他们,澜澜。就是因为这些自诩正派的修士,我们母子才会落到这般下场……报仇,一定要报仇

!”
“这是――”
谢镜辞微诧:“心魔?”
随着邪气渐浓、低语声起,在温知澜空空如也的身侧,出现了一个伶仃瘦弱的女人身影。
那道影子黑红混杂,混沌不堪,在夜色里上下起伏,没有五官轮廓。谢镜辞看上一眼,便下意识觉得识海发痛,直犯恶心。
“心魔就算外化,也绝不可能强大至此。”
裴渡蹙眉:“这应该是寄生在他体内的魔。”
心魔往往藏在人的识海深处,不会轻易化形,更何况这道影子浑身散发着邪气,明显拥有不弱的力量。
眼前的女人自称“母子俩”,很可能是当年死在潮海山里的温知澜娘亲。
――可他娘亲不是早就没命了吗?
来不及等谢镜辞做出反应,女人便从喉咙里挤出喑哑破碎的笑,手腕一动,丝丝缕缕的魔气凝结,一并涌向众人。
一时间魔气如潮,蛊虫纷飞,空气里充斥着女人肆无忌惮的大笑,声声撕裂耳膜。
谢镜辞暗骂一句,提刀上扬,挡在顾明昭身前,接下重重一击。
这么多虫子,差点让她密集恐惧症发作,邪修不愧是邪修,在恶心人的造诣上登峰造极,无人能比。
尤其是温知澜一边狂笑着引爆蛊虫,一边欣喜出声:“娘,你说我做得对吗?”
就很像个头大身子小的妈宝巨婴。
“二位不必担心我们。”
白寒竭力起身,一向毫无表情的脸上,因着一分凛然与决绝,终于显出些许人情味道:“我也是个蛊师,在抵御蛊毒之事上略懂一二。”
顾明昭帅不到三个吐息,经过方才的全力一击,已然成了瘫坐在地的废物饼干,闻言拼命点头:“我会好好呆在她身后,保护村长的!”
来自温知澜的攻势越来越凶,局势紧迫,来不及犹豫思考。
谢镜辞沉沉点头,与裴渡交换一个视线。
目光于无尽夜色中短暂相接。
然后两人同时动身。
少女身姿轻盈,侧身避开一道黑影时,长裙外旋,荡开瑰丽非常、却也杀气凌然的锐利弧度。
修真界里道法万千,与讲求风骨的剑术不同,用刀之人,往往只求两字:快、狠。
鬼哭破风而过,刀剑划开纸张一样的浓雾。在嗡鸣不止中,只能望见刀身不断穿梭的漆黑残影,短短一个瞬息,便已斩落遍地虫尸。
她攻得凶,双目晶亮,嘴角因酣畅淋漓的战斗轻轻扬起;身侧的裴渡则是不紧不慢,凝神环顾四周,许多黑影尚未靠近谢镜辞,就被剑光一分为二。
谢小姐若是想打,他就由着她去打,让她开心便是。
海浪拍打岸边的声音越来越响,伴随着蛊虫此起彼伏的哀嚎,一时间有如山崩。
顾明昭仰头望去,目光穿过漫天黑影,不自觉露出浅笑。
他是个不堪大用的神……万幸,凌水村的大家还有救。
谢镜辞欺身而上。
在一望无边的黑雾里,她的身影是唯一一道疾光,所过之处邪潮退尽,熠熠生辉。
不可能。
温知澜后退一步,握着手中最后一个蛊皿,指尖蜷缩。
这已经是他全部的力量,怎会有人在这种铺天盖地的攻势里活下来?更何况以她的修为,理应只是个金丹――
他蛊虫用尽,已快没了筹码。
可他还没有如预想中那样,把整个凌水村的人全都踩在脚下。
“你们自认为正义,我和我娘又有什么错!”
眼看对方步步逼近,温知澜的大笑僵在嘴角,脊背发抖:“难道是我想要天生邪骨?每当看见鲜血,身体里都会不由自主涌起渴望……那种感觉,你们根本不明

白!我也是被逼无奈!”
谢镜辞不语,凝神默念口诀,灵力上涌,挥刀而去。
蛊师习惯躲在暗处,对于近身作战并不熟练。今夜若非白寒突然出现,恐怕他们永远不可能找到温知澜的影子。
青年面色发白,紧盯着红光一现,向身侧急转。
“娘……!”
他险些摔倒,丢出身上最后一只蛊虫:“娘,我该怎么办?!”
身后的女人并未应答。
温知澜话音方落,就听见她声嘶力竭的惨叫:“呃啊――!”
他心头剧颤:“娘!”
原来谢镜辞见那一刀被躲开,并未顺势退去,而是转了轨迹,把刀风往上引,不偏不倚,正中女人胸前。
“这不是你娘亲,那女人早就死了。”
虽然不知道那道黑影形成的原因,但此时没办法细想太多。
谢镜辞动作没停,刀光如缕,欺身再上。
温知澜咬牙还击,身为一名元婴级别的修士,他哪怕近战再不济,实力也仍是不容小觑。
“你没有错?”
谢镜辞回以冷笑:“天生邪骨,只会对血肉生出特别的渴望,倘若好生修炼,与寻常修士并无两样。你娘的命是命,凌水村里的其他人,就是一文不值的蝼蚁么

?”
温知澜嘴唇颤抖,默然不语。
“后来你为夺取秘籍,屠尽白家满门,莫非这也是邪骨作祟?只不过是个利欲熏心的强盗,何必给自己找借口。”
她刀法愈发迅捷,眉间凝了层寒霜:“像你这种人,死有余辜。”
嗓音落下,有如清流回响,落在呼啸夜风之上。
刹那之间,只见天地间寒芒乍现,一束刀光刺破苍穹,海浪掀起滔天之势,吞没万物――
鬼哭嗡然,邪气无路可退,轰然散开。
谢镜辞的话语声声敲在耳边,震得他头皮发麻。
温知澜眼睁睁看着刀尖逼近,头一回露出茫然的神色。
他败了。
他怎会败给一个金丹期的小辈?他分明天生邪骨,自幼不凡,甚至得了白家传承百年的秘术,在她的刀下,怎么可能毫无还手之力。
她还说,一切都是他自己的错,笃定决绝,不留情面,仿佛将他披在身上的伪装一把揭开,让他无地自容。
娘亲仍在哭嚎着尖啸:“你们的错,全是你们的错!杀光他们,澜澜,快杀光他们,给我报仇!”
谢镜辞的刀并未刺进他脖颈,在毫厘之距的地方堪堪停下。
她和裴渡体内被种了蝶双飞,解铃还须系铃人,要想解开,必然少不了身为罪魁祸首的温知澜。
然而正是这短暂的一瞬停滞。
面无血色的青年轻抬眼睫,眸光翕动,半晌扬起嘴角,露出意味不明的笑。
谢镜辞下意识觉得不妙,隐约猜出他的意图,刚要收刀后退,便听见裴渡的声音。
“谢小姐!”
*
谢镜辞不是毫无战斗经验的菜鸟,在察觉到不对劲的瞬间,立马汇聚周身灵力,凝出了简易的护盾。
因而当温知澜爆体身亡,汹汹邪气猛然袭来,她并未在第一时间受到致命重创,侥幸保住了一条命。
当然,其中最大的功劳,还是裴渡来得及时,不带犹豫地挡在她身前。否则以谢镜辞所剩不多的灵力,恐怕难以抵御那般猛烈的冲击。
温知澜死了,带着身后来历不明的女人黑影,在骤然爆开的邪气里尸骨无存。
邪骨被尽数碾作灰烬,当雾气散去、月色破开乌云,血红的灰土被海风扬起,携了莹莹亮色坠入水中,很快不见踪影。
谢镜辞从裴渡怀里出来,一抬眼,便见到迟迟赶来的莫霄阳和孟小汀,在两人身后,还有好几个手握锄头和鱼叉的村民。
其中一个男子左顾右盼,虽然止不住发抖,但还是举高了手里的鱼叉:“奇、奇怪,我之前还看见这边有好浓好浓的黑雾,怎么――哎呀,村长、顾明昭!你们

这是怎么回事?蛊师呢?他在哪儿?”
他身侧的女人同样脸色发白:“各位莫要害怕,神庙有异,我已经通知了村里的其他人。管他蛊师有多厉害,我们一起上,和他拼了!”
“夫子、顾哥哥!”
一个小孩从礁石后窜出来,扑向村长身边:“你们怎么流了这么多血?”
之前说话的女人瞪圆双眼,一把提起他后领,语气凶巴巴:“你怎么跟过来了?不是让你好好待在家做功课吗?从来都不叫人省心!”
男孩瘪嘴:“我……我担心你们嘛。”
谢镜辞暗暗松了口气。
她好像有些明白,为什么哪怕被所有人遗忘,顾明昭还是会选择继续守护这个村子了。
“蛊师已经被几位道长除去,还有――”
村长吃了白寒给的药,已经能勉强开口出声。说到一半,忽地神色微变,不动声色看一眼顾明昭。
年轻人保持着亘久不变的笑,朝她眨眨眼。
她一定能明白他的意思。
老妪垂眼轻笑,发出微不可闻的叹息:“还有这位白寒姑娘,同样出了力。”
“等等,”谢镜辞揉揉脑袋,身形兀地一僵,“温知澜死了,我们身上的蛊毒怎么办?”
“谢小姐可是中了蛊?”
白寒披着顾明昭递来的外袍,嗓音温和:“他的术法大多来自白家,说不定我能代为解除。”
莫霄阳没赶上大战,懊恼得捶胸顿足:“结束得太快了吧?温知澜为什么不能再多坚持一下?”
孟小汀睨他一眼:“还不是因为你带错路,让我们俩在山里打转转。”
她说着一顿,露出好奇之色:“对了,温知澜不是个男子吗?为何我从山顶往这边望,隐约见到一个女人的身影?”
谢镜辞摇头:“那像是附身在他体内的魔气,我也不――”
等等……附身在体内的魔气。
谢镜辞下意识戳了戳自己的识海,没有回音。
“这个我应该可以解释。”
顾明昭不愧是见多识广的上仙,见她神色怔忪,接过话茬:“听说当修士的执念强到一定程度,魔气与神识相连,会产生具有自我意识的邪魔,附着在他人体内

。邪魔虽然会继承那人的记忆,本质却远远不是同一个,比起“人”,更像是负面情绪被无限扩大后的废料。”
他说罢沉吟稍许,下了结论:“这种情况极为罕见,我也是头一回遇到。简而言之,那是纯粹的、极致的恶。”
之前乍一见到那抹影子,顾明昭只觉惊讶诧异,后来细细一想,很快明白了其中端倪。
温知澜娘亲以前是个邪修,加之干了杀人取血的勾当,难免会滋生魔气,被心魔缠身。
真正的她早已死去,附着在温知澜识海里的,其实是一股魔气偷走了那女人的记忆,伪装成她的模样,引他堕落,从而吞噬他心中越来越深的恶意。
邪魔往往以恶念为食。
谢镜辞眉目稍敛。
像这种拥有自我意识的魔气……她不是第一次见到。裴渡脑海中的那团黑气,便是如顾明昭所说,肆无忌惮徘徊于他身边,软硬兼施,只为进入识海。
但它如果真是魔气汲取了某个人的记忆,又怎会知晓系统之事?执意想要进入裴渡体内,又是出于何种用意?
莫非――
“是姐姐打败了蛊师吗?”
男孩的声音打破思绪,谢镜辞低头,见到一双澄澈明亮的眼睛。
“姐姐真厉害!我也能变得像姐姐一样吗?”
“当然可以啊。”
谢镜辞浑身上下没剩多少力气,轻笑一声,蹲下摸摸他脑袋:“在那之前,要在村里的学堂好好念书,爹娘和宋姨已经很辛苦啦,不要让他们操心,好不好?”
男孩重重点头。
“温知澜就这么没了,实在不解气。”
一个汉子咬牙:“我大哥就是被他……像他那种人,就应该天打五雷轰!”
“有小孩在,胡说些什么!”
他身侧的女人猛地一拍他后背。
男孩果然露出了茫然的神色:“天打五雷轰?”
“若是做了坏事,那就是惩罚。”
村长温声笑笑:“所以小虎一定要做个好人,用功念书,孝敬爹娘,好不好?”
他郑重点头,似是察觉到什么,抬起脑袋向天边看去。
“那里好像有雷!它是来惩罚坏人的吗?”
如今灵力邪气混杂,正是气候大乱的时候,谢镜辞没做多想,顺势应声:“没错哦。人在做天在看,每次落雷,世界上都有一个坏蛋被――”
她一句话没来得及说完。
此时夜色四合,天边暗蓝色的亮芒便格外显眼,那一瞬间,在场所有人都目睹了同一幅景象,男默女泪。
男孩大惊失色,翻着白眼甩着舌头喊:“姐姐被天打五雷劈啦!!!”
谢镜辞:……
大意了。这是她渡劫的劫雷。
此时的她绝不会想到,随着蛊毒之变宣告终结,修真界将其作为茶余饭后的闲谈时,这件事也会以光速一传十,十传百。
“什么?!”龙逍从练功房里出来,拭去满头大汗:“谢小姐在凌水村做出十恶不赦之事,被雷劈了?她对谁下手了?”
“什么?!”
说书先生猛地一拍惊堂木:“谢小姐对裴公子做出罪大恶极之事,被雷劈了?她不是打死蛊师,积下功德了吗?她还干了什么?”
“什么?!”
谢疏瞳孔地震,手中瓷杯落地:“辞辞爱而不得打死小渡,然后被雷劈死了?”
谢疏觉得很恐怖!


第六十七章 (惩罚(?))
谢镜辞当然没被雷劈死。
她因神识缺损, 一直徘徊在金丹期大圆满。俗话说水满则溢,她体内汹汹涌涌的灵力充裕到快要爆开,如今劫雷乍起, 刀意与灵气如同受了感召, 在经脉里蠢蠢

欲动。
“这不是天打五雷轰。”
裴渡正色教育小孩:“是谓‘渡劫’。谢小姐行善积德多日, 才能得来此等福报。”
做好事会被雷劈, 做坏事也会被雷劈,男孩困惑挠头, 他有些搞不懂了。
之前在归元仙府, 谢镜辞曾见到不少人从金丹进阶为元婴。秘境里灵气饱满,又受了散仙庇佑,是最适合渡劫的地方,若想突破,集聚天时地利人和, 并不困难


至于此刻,与当日的情况截然不同。
劫雷来临之际, 海上游荡的邪气尚未消退, 蛊虫的气息、零乱的黑雾、温知澜经久不散的魔气怨气充斥其中,一轮明月冷然静默,映出野兽般翻腾呼啸的海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