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中那日的晚上,众人歇在了官驿。顾清霜刚梳洗一番,皇后跟前的宫人就来传了话,请她去皇后房中一叙。
官驿不大,上下三层,大家住得都凑合。皇后的卧房在三楼,她在二楼,也没几步路可走。
于是顾清霜便也没带宫人,独自拾阶而上,随着那前来回话的宫人径直进了皇后那屋,宫人将门推开,她迈过门槛,便见屋里也没留人,皇后独自坐在案前,桌

上瘫着几张大小相同的纸片,手里也还抓着一把纸片。
顾清霜上前福身:“娘娘安好。”“淑容坐。”皇后唇畔勾起笑,目光却没顾上看她,仍旧盯着手里的纸片看。
顾清霜依言到她对面落座,她又出神了一会儿,才抬起眼帘:“淑容身在局中想不出出路的时候,会不会自己同自己下棋?”
顾清霜浅怔,应说:“会。棋局随心而变,下着下着,便有主意了。”
“本宫的父亲也会。”皇后抿唇,含起一弧明媚的笑,“本宫却不善下棋,便也想了个差不多的法子给自己用。”
顾清霜听得好奇,皇后指一指她面前扣放的那叠纸片:“淑容拿起来看看。”
顾清霜一语不发地拿起,大致一扫,约是十六七张。多数上头都写着数字,大概是从一到十三。除却数字,每张纸片正中央还有个花色,分为四种,不知是什么

意思。
她不禁茫然,抬眸看皇后,皇后又指指旁边空椅前的那一摞:“这摞淑容也瞧瞧。”
顾清霜又一眼将那摞也拿起来,好像比自己那摞多几张,数字与花色倒差不多,但有两张明显不一样,上头画着小人,一张红一张黑。
对面的皇后自顾自地说起了玩法来:“从三开始排,三最小,一直排到十三。一比十三大,二比一大。单个的数字递进连续五个就可以出,最高排到一;若有同

样的数字,可一对一对出,我手里有比你大的,就可以压住你轮到我出;若有四张相同,道理也差不多,但这两张――”
她点了点画着小人的那两张:“这两张是最大的,若单独出,红大黑小,此外就必要四张同样的才压得过;倘使一起出来,就没有牌能压得过了。现在本宫与淑

容的牌是友,一人将牌出完即算胜;这一摞是敌,她先出完咱就输了。想赢她,淑容想想怎么办?”
说老实话,前面那一大串数字太多,顾清霜没太明白。听到最后一句倒有了点思路,想了想,便先道:“这两张说的是她的爪牙,藏在暗处能下药的人?”
皇后微微凝神:“不如说一张是那能下药的人,一张是阿诗。”
顾清霜原是想说逼她先将这两张打出来,听到这儿又噎住了。
她不能先把阿诗推出去。
心下回思了一番皇后方才说的古怪玩法,顾清霜斟酌道:“让她先把下药的那人推出来?”
皇后顿时舒出笑来:“本宫也这么想。”
拆解其力,再一一击溃。这样的玩法在棋中也常见,顾清霜一时着实不懂皇后如何能不懂棋局,非拿这罕见的东西来举例。
皇后缓缓又道:“她必定要把这两张牌压着,做杀招用。咱们若能逼乱她的阵脚,迫得她打一张出来,再加上本宫手里有四个七,你有四个九,局面就会大不相

同。”
顾清霜脑中多少有点蒙,一时很想求皇后还是拿棋局来说为好,忍下来细想想,思绪又逐渐明朗。
皇后直接打出二:“你先给阿诗赐婚,真的假的不重要,有风声散出去就行,这于她而言就是被拆了台。可你一贯待阿诗好,阿诗又确已到了该嫁人的岁数,她

也不好就此怀疑这是事情露了马脚。”
回宫的当日,阿诗将与沈书成婚的消息便不胫而走,不仅怀瑾宫里传得沸沸扬扬,不少宫嫔也都来送了贺礼。
皇后悠悠拿起敌方的那摞牌,又说:“但她费了那么多工夫拿捏住卫禀这紧要人物,不可能因为没了阿诗就将她弃之不用。相反,因为乱了阵脚,她理应更想将

人抓紧。宫外那伙人不是时时都能用上的,她就得在宫里使劲儿。”
她一边说,一边将那张黑色的牌打了出来。
卫禀在阿诗将嫁的消息传开的第二日,忽而被人叫走了。对方自称是宫正司的人,说有些旧事要问他。卫禀看向顾清霜,顾清霜点了头,他就跟着去了。
那人便带着卫禀一路往北走,没人跟着他们,但一路上,在十字路不起眼的拐角处、在盛夏茂密的林荫里,皆不时有目光投出来,瞧着二人将去的方向。
皇后气定神闲地打出自己手里的四个七:“本宫手里的宫权,可以好好地炸他们一下。”
皇宫最北侧,是低等的杂役宫人所住的地方。房舍低矮破旧,平日也不见什么得脸的人过来。卫禀跟着那人进了一处院门,刚站稳脚,忽有人从门后窜出,一把

将他按在墙上。
“干什么!”卫禀一喝,按着他的人冷笑:“卫大掌事本事挺大啊,还能这样釜底抽薪?”
“你说什么……”卫禀按着顾清霜先前吩咐的装傻,“你谁啊你?”
咚地一声,那人一拳捶向他的面门,卫禀的后脑上狠撞在墙上,一声闷响。
“装什么装!”那人声色俱厉,“阿诗被赐婚给沈书,跟你没关系?”
“……当然跟我没关系。”卫禀深吸气,抹了把鼻中涌出的鲜血,“淑容娘娘待她跟亲妹妹似的,早已说过想让她嫁人。”
话音未落,忽有十数人一涌而入,气势汹汹,押过几人就往外去。
方才还凶神恶煞的那人大惊失色,抬眼便见袁江神色淡泊地立在外头,看看他们,拂尘一扬:“都带走。”
皇后向前倾了倾身,将顾清霜手里的四张九一并抽出,放在桌上:“本宫知道,你为稳妥起见,不想让皇上知晓这些事情。可圣宠这么好的牌,不用白不用。”


第79章 组团演戏
这突如其来的变故谁都没有料到, 就连卫禀也并不完全清楚顾清霜的安排。
袁江领着一众御前宫人而来,见了人就押走,气势汹汹地直接往紫宸殿去。
紫宸殿中, 顾清霜正啜泣不止,哭得梨花带雨。
萧致少有对宫闱斗争上心的时候, 眼下突然来这样一出, 他一时也摸不清状况,只能宽慰顾清霜:“别怕,不论什么事,自有朕为你做主。”
皇后也在殿中,与顾清霜一道坐着, 同样温声安慰她:“淑容莫怕,本宫与皇上都不觉得淑容有什么错处。今日这事,误会也好\\别有隐情也罢,都能说得清楚

的。”
“臣妾只是不明白……”顾清霜抽噎着, “臣妾入宫多年, 平日里……平日里总是与人为善的, 不知得罪了什么人, 要闹出这样的事来给臣妾难堪。”
殿中侍奉的宫人听着这一言一语,心中也犯嘀咕, 都觉得事情蹊跷,又都瞧不出个所以然来。
他们听说的是约莫两刻之前,柔淑容身边的掌事宦官卫禀突然被宫正司的人带走了。宫正司那边的话说得客气, 只说有些旧事要问一问。这样的事在宫里也不算

少见, 柔淑容当时便也没有多想, 让卫禀随着走了。
可卫禀走后,她却莫名地觉得不对劲。出于谨慎, 柔淑容便去栖凤宫面见了皇后,询问皇后宫正司带走卫禀是什么缘故。
而皇后闻讯却也茫然,怔了怔说:“本宫没听说这事。”
这就奇怪了,后宫的事,又是高位嫔妃身边的掌事宦官被带走,皇后岂有不知情的道理?二人想想,便觉许是紫宸殿里下来的旨意,皇后便一边着人去寻,一边

安抚有些慌张的柔淑容,继而随着她一道进了紫宸殿求见,想问一问皇帝究竟是什么缘故。
结果皇帝却也不知情。
好在没过太久,皇后差出去的人就来回了话,说见着卫禀了,没去宫正司,而是在一直往北去。事情到了此处,皇帝也觉出了蹊跷了,索性差了袁江出去,看看

到底什么情形。
接下来,便是眼前这一出。
顾清霜一直哽咽着,有时忍一忍,泪水便不再接着往下流;有时又眼眶一红,似是心底的委屈又涌上来,眼泪就又顺颊而下,溅落在衣裙上。
她平日里总是柔和大度,万般委屈都能隐忍。进宫几年,萧致也不曾见过她哭成这样。于是他直被这声声啜泣扰得心疼,按住心神将手头紧要些的这本奏章看完

,就起身走到了她面前,伸手揽了揽她的肩头:“别哭了。”
顾清霜原是坐着,见状就势起了身,泪流满面地往他怀里一栽:“皇上……”她的哭声染上几分凄凉,愈发让人不忍,“那……那不是旁人,是臣妾身边的掌事

啊!臣妾越想越怕……这究竟是什么人,竟胆子这样的大,又有这样大的权势,竟能绕过皇上和皇后娘娘来动他。若是……若是这人来日有心要害臣妾,臣妾岂

不是……”
她说及此处哽咽到极致,拼力地缓出口气,才又继续说下去:“臣妾岂不是要死得不明不白!”
“好了好了。”萧致伸臂将她搂得更紧了些,声音愈发和软,“不会,不会。朕会为你查个明白。”
皇后则在旁边抿着茶打量她。这是她第一次见到宠冠六宫的柔淑容私下与皇帝相处时是什么样子,从前她只当是柔淑容这张脸合了皇帝的心意,现在看来,当宠

妃果真是要有几分本事。
这样哭得梨花带雨,又还能在梨花带雨里将道理掰得明白的工夫,她就不会。
要不人家能斗倒南宫敏呢。
皇后一时看得饶有兴味,看了不多时,余光中扫见人头攒动,侧眸一瞧,差出去的御前宫人浩浩荡荡地回来了。
袁江领头进了殿,朝皇帝一揖,与此同时,押回来的四个宦官都被按着跪下去。事出突然本就让人心慌,又被直接押来面圣,几人都死死低着头,没一个敢吭声


皇后的目光落在卫禀面上:“卫禀,到底怎么回事?柔淑容可是受了惊了,你知道什么,可该如实说个明白。”
卫禀面色微白,抬眸看看皇后,又看看被皇帝紧搂在怀的顾清霜,怔了一怔,沉默地重新低下头去。
顾清霜从皇帝怀中挣出几分,盯着卫禀,眼眶还红着,情绪克制不住地激动:“卫禀,你究竟犯了什么事?又或得罪了什么人?快说清楚!”
卫禀肩头轻轻一栗,却仍低着头,并不回话。
袁江看得沉了脸色,上前一步,一耳光抽下去:“猪油蒙了心了你?圣驾跟前还敢欺瞒?究竟什么事,快说!”
他喝问声落,殿中又安寂了两息,忽闻一声哽咽,竟是卫禀压抑地落了泪。
顾清霜直看得怔忪,卫禀忽而膝行几步上前,连连叩首:“皇上、淑容娘娘,臣……臣什么都说,求娘娘……求娘娘救救阿诗吧!”
这句话一出,殿中几人顿时神色更异。
皇帝眉心微跳,未言。
顾清霜泪珠滞住,满目不解:“阿诗怎么了?”
阿诗本人就立在几步开外,听言更是困惑:“与我何干?”
而与卫禀一并被押进来的那三人都显而易见地神色一阴,目光如刀子般凌凌剐向卫禀后脊。
卫禀仍自叩首不止,哭声愈凶。前头那声还是三分真七分假,现下已是情真意切了。
他也的确煎熬太久了,被人那样拿捏着又无处诉苦的日子不好过。
“都是臣的不是……都是臣的不是!”不知不觉间,他额上已渗了血,“可臣不能让人动了阿诗,阿诗她……她若进了平康坊那种地方……”
他说得没头没尾,萧致听得蹙眉。睇了眼袁江,袁江便心领神会地一把掰住了卫禀的肩头,告诫他:“想清楚再说!”
卫禀一时怔怔止了音,萧致沉了口气:“阿诗与淑容的情分,朕也知道,昔日在千福寺中便是姐妹相称。如今出了什么事,倒要你这样来求?”
顾清霜听及此处,一颗心安了下去。他这样问,便是知晓阿诗对她的分量,也愿意为她在意几分。有了这份意思,往后的事情自会水到渠成。
她便柔和地又往他怀里靠了靠,静静地静等下文。
而那下文,卫禀已在心中过了成百上千遍。
是以接下来的小半刻里,紫宸殿里别无动静,只余卫禀的凄凉苦诉。从去年如何被人抓了软肋要挟住,一直说到今天。
阿诗直听得傻眼说不出话,满脸愕色恰到好处。
顾清霜似有不信,银牙一咬:“说得这样玄乎,你可休要唬人!”
“臣不敢!”卫禀重重地又一叩,皇后瞧准时机悠悠开口:“淑容放心,他骗不了人。”
几人不禁都看向她,她笑笑:“也是巧了,因着天象之时,前阵子不是刚让禁军查过平康坊?禁军办事细致,将平康坊中一应名中有草木的娼妓都登记造册了。

他说的那个叫兰馨的,名中恰也有草木不是?如是真的,自能查着。如是假的,也瞒不了几时。”
说完她就看向皇帝,皇帝短吁了口气,睇向袁江:“寻兰馨来。”
皇后又补充道:“请宁贵人也来一趟。卫禀既说此人从前是宁贵人身边的人,宁贵人便该有印象才是。”
袁江一应,这就出了殿,差了两名手下各去请人。
宁贵人身在宫中,到得快些,但她久不面圣,见了这阵仗又不明就里,见过礼就垂首立着不再开口。等了足有半个时辰,禁军镇抚使齐青带着兰馨也入了殿,他

还正见着礼,就闻宁贵人讶声:“兰馨?!”
兰馨仍是卫禀印象里那副行尸走肉般的模样,禁军按她跪地她就跪着,听到有人喊她名字略微抬了抬头,却也没什么更多反应。
宁贵人错愕地上前拉住她:“你怎么回事?我遍寻你也寻不到!这是去了何处?怎么弄成这个样子?”
顾清霜像是哭得疲乏了,直听她说完这一连串,才讷讷地回过些神:“如此……卫禀所言倒不像假的了?”
目光所及之处,皇帝的面色愈发阴沉。余光里又见皇后垂下眼帘,嘴角若有似无地含起了三分笑意。
果然,皇后约是有事瞒她的。
她最初向皇后禀话时也未直接将一切和盘托出,后来是因皇后要出谋划策,她才不得不多说几分,这是后宫结盟时并不稀奇的自保。
而皇后但凡不傻,自也不会将一切打算都告知她。
顾清霜一时之间心下涌起三分不安,仔细想想,又平复下去。
不论皇后瞒着她什么,都应该不是冲着她来的。
那么……
皇后气定神闲地抿了口茶,一壁搁下茶盏,一壁离座起身:“既然兰馨是真的,宁贵人又确是与兰馨相识,这事就离奇了。”
“着实离奇。”她的话刚开了个头,就忽而被打断。皇后一怔,循声看向顾清霜,顾清霜却没看她,泪盈于睫地仰头看向皇帝,“听卫禀所言,这伙人只是以那

药拿捏他,近一年都不曾真的给阿诗下药。可兰馨怎么就……怎么就真被用了药,沦落到这般田地?这其中是不是还有什么别的隐情是咱们不知道的……”
她说得低语轻声,话中两分错愕三分恐惧,眼中满是对他的依赖。
这样的神情,让人禁不住地想要呵护,萧致揽在她背后的手轻轻抚起了她的后背。
而在他未注意的地方,皇后黛眉挑起,颇含玩味地打量起了顾清霜。
――被她猜到了。
――还被她抢了台词。


第80章 清查开始
原本正自看着兰馨错愕的宁贵人听言, 面色变了一变。她望向顾清霜,声音惊恐:“淑容娘娘,什么‘用药’?”
顾清霜美眸睃过去, 暗暗摸索着宁贵人神情间的虚实。皇后懒得多言,扫了眼仍垂首跪在旁边的卫禀:“你与贵人再说一遍。”
卫禀应了声“诺”, 清清嗓子, 便又将来龙去脉与宁贵人讲了一遍。顾清霜目不转睛地打量着宁贵人的反应,要见她脸色越听越白,到了最后,口中不可置信地

呢喃自语起来:“……竟有这等事?!”
皇后立在那里,居高临下地淡看着她:“贵人之前是否招惹过什么事?”
宁贵人却说:“……没有。”她的神色并不平静, 但解读为听完这等恶事惊魂未定倒也不是不行。怔怔地摇一摇头,她抬眸看向皇后,“臣妾并未招惹过什么人

,回想起来……好似是兰馨有一日不当值, 便出宫走了走, 再没回来。事情已过去许久, 臣妾……臣妾还与尚宫局报了走失, 谁知竟弄成这个样子!”
说及此,宁贵人也红了眼眶。她原是蹲在兰馨身侧, 当下便跪下去,朝皇后一拜:“娘娘,兰馨是自幼就跟着臣妾的。臣妾与她的情分, 不比淑容和阿诗姑娘少

!眼下她成了这个样子, 求娘娘赐个恩旨准她离了平康坊, 让臣妾送她回娘家!”她边说边落下泪来,口吻戚戚, 叫人不忍。
皇后却道:“本宫记得贵人的娘家不在京中。路途遥远,她这个样子如何送回去?不如就留在宫中,本宫找人为她医治,若治好了,再回去也好。”
宁贵人一滞,望着皇后薄唇翕动,好似想说什么,却没说出来。
顾清霜察言观色,瞧见这一幕心里已有了七八分的数。姑且按下不提,又见皇后向皇帝一福:“皇上。”
宠妃在怀的萧致看向她,她道:“此事恐怕牵涉甚广,为着六宫安稳,还应查个明白才好。一则是为着淑容与阿诗姑娘,二则也要让六宫的众位姐妹安心。皇上

若觉得可行,臣妾想……”
“皇后放心办便是,宫中上下皇后自可以用;若涉及宫外,皇后可着禁军去办。”皇帝吩咐得清楚明白,气定神闲的模样搭配上他这张脸,若让没见过他的姑娘

家瞧了去,怕是不免要为他迷醉。
可惜了,她们与他太熟,太清楚他在后宫之事上多半时候都没这么清醒,迷醉不来。
――他眼前的一妻一妾不约而同地这般想着。
皇帝自不知她们心中的这些揶揄,目光又睇向那三名从北边押过来的宦官:“这三人,也交给皇后去审。”
言毕,视线落到卫禀身上。
他经手的家国大事到底太多,现下思绪微转,就知卫禀应是已将所知和盘托出,问不出别的来了。
顾清霜就听他声音一沉:“卫禀,杖毙。”
他声音落下,即有御前宦官上前,将卫禀一提、一架。卫禀惨白的脸抬起来,望向顾清霜,又在余光睃见阿诗的时候将告饶的话说了回去,带着三分决绝,接受

了这处置。
这刹那间的神色转变被顾清霜看得一清二楚,她心弦一紧,急急地抬头看向皇帝,手抓住他的衣袖:“皇上,不可!”
才说了一句,眼泪又盈盈垂下,划过脸颊,楚楚可怜:“卫禀也是无辜受害……是为着阿诗才瞒到今天。他……他若不瞒,阿诗怕是早已变得与兰馨一般模样了

……”她说着,泪眼中忽而漫起一层恐惧,连连摇着头,续道,“臣妾不能没有阿诗……求皇上只当他是将功抵过,饶他一命……”
顾清霜说到一半,皇后就在旁边暗自撇了嘴。她见过皇帝责罚宫人,知晓这样的话说不动皇帝。对这等手握生杀大权的人而言,一个宦官的命根本不是命,用着

不趁手打死换一个是最省事的。
却是这念头尚未在心中过完,就听皇帝的声音温和下去:“罢了。押出去,杖四十。”
“……”皇后猛地抬眼,看着皇帝神情复杂。视线移了两寸再落到顾清霜面上,又多了几分敬佩。
宠妃还是有宠妃的厉害。
待得几人各自被押走,一场大戏就姑且到此为止了。皇后干脆利索地直接回了宫,顾清霜被皇帝留在紫宸殿多待了半晌。这是她最柔弱无助之时,皇帝自是愿意

哄她。
等她平复心情,破泣为笑,他便也笑了笑。俯首凑近,他原想吻她额头,见她闭眼,就吻在了她的眼帘上:“听话,不许再哭了。”他低笑一声,“眼睛都肿了

,像丑橘的橘皮。”
顾清霜一下子抬手,双手捂双眼,声音也局促起来:“皇上惯会拿臣妾开心,讨厌,臣妾回去了,免得在此丑着皇上!”
说罢她便一福,不等他反应就转身跑了。她偶尔这样不顾礼数地与他逗趣他惯来喜欢,于是跑了几步,他的笑音就在身后响起来。顾清霜恰要迈过门槛,凶巴巴

地又转身瞪了他一眼才拎裙出了殿门。
屈指数算,她不过比皇后在紫宸殿多待了一刻工夫。走在宫道上,却已能明确觉出宫中气氛变得紧张。
皇后雷厉风行,事情大约已传开了。接下来必是一重腥风血雨,指不准还要挖出多少事来。
为着这些变故,到了傍晚时分,几位相熟的姐妹不约而同地聚到了顾清霜宫里。岚妃听罢个中经过,不无感慨:“皇后怕是已憋了许久了。她进宫晚,根基不稳

,宫中嫔妃各有势力。不寻个机会清理一二,她这后位是做不安稳的。”
“是。”顾清霜欠身。
她也正是嗅到了这层意思,所以皇后刚开口,她就替皇后先说了一番,多多少少卖皇后个好。
柳雁则说:“臣妾倒不明白,何人这样针对姐姐?搁在从前,南宫敏与姐姐水火不容是为着皇上,如今……”她拧眉想了一想,“六宫该都知道争不过姐姐才是

,唯有一个盈兰还能与姐姐一较高下。可她又不像这样有势的人,做不出这样的事。”
“这也是我一直想知道的。”顾清霜微凝神,目光向远处飘去,“这么大的局,我也害怕。将从前的桩桩件件一一想过,还是没有结果。”
她甚至提笔列了个单子,最后一一数下来,却是的罪过的人都没有这样大的权势,有几分权势的她都没得罪过。
奇了怪了。
如此小坐了约莫两刻工夫,几人便各自回了。顾清霜只留了柳雁,请托了一些事情。而后着阿诗亲自送了送她,等阿诗回来,她已将旁的宫人摒开,坐在榻桌边

按着太阳穴,问阿诗:“卫禀怎么样了?”
“……醒过来了,但不太说话。”阿诗低着头,“我去看他,他也不理我。”
“且由着他自己静静吧。”顾清霜沉吟道。回想起卫禀险被杖毙时的神情,又想了想,说,“小禄子惯与他交好,让小禄子亲自照料他。倘有什么不对之处,及

时过来回我。”
“诺。”阿诗一福,就退出去交待了小禄子。过了三五日的工夫,小禄子便到顾清霜跟前回了话,跟顾清霜说:“卫禀精神倒还好,昨晚退了烧,胃口也好了些

。只是……不知在想些什么,今日一大清早便让臣帮他收拾东西――这些年来攒的俸禄、得的赏,都要臣一一清点明白。臣问他什么缘故,他也不说,臣说要来

回娘娘,他也不肯,只说不必惊扰。眼下臣是借着提膳的工夫出来的。”
顾清霜无声一喟:“本宫去看看。”
说罢她就起身,出了思雅殿,去了殿后宫人们的住处。卫禀与阿诗这样得脸的宫人俱是有一方自己的小院的,身边还能有三两个宫人专门照料他们的起居。于是

顾清霜一迈过门槛便见两个正在院中扫地的小宦官跪下来见礼,她抬了抬手,脚下没停,径直进屋。
与此同时,禁军镇抚使齐青也正走进栖凤宫的大门。
皇后端坐主位,面前仍是挡了块纱屏,齐青见过礼,屏风后面声音柔和动听:“大人坐。上茶。”
“谢娘娘。”齐青去侧旁落了座,屏风后头四平八稳地又问:“大人这时候求见,是查着什么了?”
齐青颔首:“丹红散的瘾,有解。很有些娼妓赎身后都戒了瘾,只是……过程难熬些,要用的药中也有两味药材算是名贵。”
他边说边从怀中摸出方子来,身边的宫人见了,自会上前接过,呈给皇后。
皇后并无心多探究药方,直接吩咐:“誊抄一份,给柔淑容送去,让她安心。”
“还有一事。”齐青低眉敛目,吐了四个字,就不说了。
皇后会意,摆手示意宫人退下。宫人们鱼贯而出,阖了殿门,齐青却又抬起眼,目光落在皇后身边仅剩的宫女身上。
那是皇后的陪嫁丫头。
皇后不禁蹙起眉头,略作思忖,终是顺了他的意思:“你也先出去吧。”
那宫女听言一福,便也向外退去。
齐青仍稳稳坐在那儿,喝了口茶。直等那宫女也离了殿、重新关好殿门,身影也离得远了些,他才站起身,一步步走向屏风。
皇后很快觉出不对,沉容一喝:“齐大人!”
他却没有止步。
又走几步,她看到了他的脸。
那一瞬间,皇后下意识地屏住了呼吸。他立在屏风边,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月余前就动用了禁军,如今又是一次。事情究竟有多大,你给我透个底。”
“这是后宫的事。”皇后睇着他,声音平淡,“大人不该问。”
“后宫关我什么事。”他笑一声,笑音转而又敛去,“我只要你平安。”


第81章 各人各苦
殿阁空荡, 只余他们四目相对。皇后不由自主地想起很多旧事,悲欢离合犹如走马灯般在眼前一晃而过。
她终是叹了声:“我无事,现下看来, 这人只是朝着柔淑容去的。柔淑容求到了我这里,我帮她罢了。”
齐青似乎不信:“当真?”
“骗你做什么?”皇后淡笑, 齐青颔一颔首, 退开两步,她的身形便又瞧不见了。
隔着一方屏风,他抱拳:“臣告退。”
皇后略有踌躇,迟疑一瞬,还是开口:“齐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