肖洱摇头,声音微弱:“没关系……”
“我送你。”
谭君起身,拿了车钥匙,不由分说道。
肖洱沉默了一会儿,接受了她的好意。
肖洱让谭君把自己送回了三零一。
谭君没想到肖洱一个大二的学生,竟然自己在外面还租了房子。
诧异归诧异,终究什么也没有问。
只是在离开前,又重复了一遍医嘱。
肖洱送走谭君,慢慢脱掉身上全部的衣服。
赤着身子走进浴室里,打开花洒,任水流自头顶流下。
她摔下去的时候,身上受了不少伤。
有淤青肿大、挫伤擦伤。
水流划过,痛得身体微微颤栗。
肖洱从浴室出来后,一头栽进卧室的床上。
一觉睡到二十七号的下午。
可能是发烧了,肖洱一直觉得口渴。
可她不愿醒来。
直到——她做了那个很奇怪的梦。
肖洱梦到一座巨大的水晶宫殿,四周皆泛着莹白的光彩,还有流动的水泽。
她在宫殿内,外头有五彩缤纷种类繁多的生物。
珊瑚丛、海葵、各种鱼儿……
只是宫殿的形状古怪,上下一样宽,看不出结构。
她在原地留下记号,就沿着墙壁一直走一直走,走得快要累了,才摸到一处墙角。
于是换了方向继续走,这一次没多久就又有一处墙角。
肖洱爱上这个游戏,她贴着墙一边观赏外头的鱼群,一边慢慢地前进。
两长两短,肖洱走回了原点。
她有些发怔,在脑中勾画这座宫殿的模型。
长方体的水晶宫殿啊……
她有限的认知中,从不曾见过这样的宫殿。
肖洱百无聊赖地想着。
可是,要怎么出去呢?
这是个问题,肖洱开始深思。
可越想,越觉得不对劲了——
什么样的宫殿,会没有门窗没有桌椅没有所有应该有的东西呢?
她的背脊蹿上一股凉意。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
或许,这根本就不是什么宫殿。
这是——
沉在海底的一座水晶棺材啊。
她心里有了这个念头,立刻恐慌起来。
伴随着她的恐惧,原本空荡荡的棺材里,似乎有了其他的事物。
她定睛看去,下一秒浑身一震,堵住了嘴巴。
那是一团血红色的、初具人形的胎儿尸体。
肖洱的腿一软,跪了下去。她眼圈发红,不忍心多看一眼。
只垂着头,低声呢喃。
对不起……
对不起,妈妈没能保护好你。
是我的罪孽太重,才害得你没有机会来到这个世界上。
可是,耳边突然就响起一个久违的声音。
曾经飘荡在无尽的海面上,折磨了她无数个日夜的声音。
——你以为,这是你的孩子吗?
你以为死在海里的这个,是你的孩子吗。
******
肖洱在极端的惊惧里醒来。
瞳孔微微放大,冷汗淋漓,她仰面躺在床上,发根尽湿,止不住地喘着粗气。
她手脚冰凉,关节剧痛。大出血,长时间的不进食、进水,肖洱的身体如同蝉蜕一般,单薄而脆弱。
加上她浑身毫无血色,整个人真像是从冰冷的深海棺材里刚刚爬上来的。
有那么一瞬间,肖洱觉得自己会死在这张床上。
不管是渴死饿死还是休克而死。
可她最终还是爬了起来。
如果结局已定,肖洱希望,所有事情都能有一个妥善的收尾。
她的腿脚像是萎缩了似的,使不上力气,连走路都打飘。
稍有大幅度的动作,眼前就一片漆黑。
贫血带来的体虚,伤痛带来的寒战,迫使肖洱微微佝偻着腰,如同古稀老人般蹒跚地在空屋子里行走。
只是去冰箱里取一瓶矿泉水,就耗去她大半体力。
她靠在冰箱门上喝水,喝得极慢,每吞咽一下都要花费很大力气似的。
目光也呆滞迟钝,望着虚空中的某一个点,半天也挪不开。
喝完400ml的水,肖洱花了一个小时。
想打电话叫外卖,可是手机早就不知丢在哪里找不到了。
肖洱只好换了衣服,带上钱,下楼去买食物填进肚子里。
距离小区最近的是一家馄饨店。
肖洱挨到门前了,却居然看见了正在买馄饨的陶婉。
她买了三份,两个大份一个小份,都打包带走。
这个时候,她在这里买馄饨,大概是要送去一条街外的酒吧给聂铠他们。
陶婉也看见了肖洱。
她很惊讶,快步迎上来,说:“学姐,我好几天没看见你,发信息也不回,我好担心你出事呢……”
肖洱说:“我的手机可能丢在活动中心了。”
“你脸色太差了,是不是不舒服啊?”陶婉说,“去医院了吗,吃药了吗?”
她脸上的关心半点掺不了假。
陶婉比之自己,干净洁白得像没有被踩过脚印的雪地,她善良而温柔,即便面对一个曾认作为潜在威胁的人,也不吝惜关怀。
肖洱望着她,在心里说,她总有一天,会变成聂铠的不可取代。
自己呢,差一点又要成为破坏一切的元凶。
若真的生下孩子,如王雨寒所说,在未来的某一天被聂铠知道了,那他身边的姑娘到那时又该如何自处?
肖洱,你就承认吧。
你自私得近乎残忍。
孩子没了,对所有人,都是一桩好事啊。
它的存在,本身就是罪恶,除了你,没有人会盼望这个孩子活下来。
陶婉觉得眼前的肖洱和那天与自己在三楼交谈的学姐,几乎是两个完全不同的人。
她形容不好那种感觉,只是潜意识里觉得,现在的肖洱,看起来不太好。
陶婉还想说什么,聂铠打来了电话。
“喂,小铠。”
“你在哪?”
“你唱完了?汪玉东刚刚让我出来买几份馄饨。我一会就回去啦。”
“告诉过你多少次,别听他们瞎支使你。”
那边的少年脾气不太好,声音很大,肖洱听得一清二楚。
陶婉有一点抱歉,微微别过身子,小声说:“好啦知道了。”
可他还是很暴躁地说:“你脚不是崴了么,乱跑什么。”
“哎呀,也没什么大事。”
“行了,你在原地不要动,我去找你。”
陶婉轻吐舌头,笑容微微扬起。
肖洱静静站在一旁。
她确切地感知到胸口里生生的痛意。
可因为最近这几日,身体承受的各种超越生理极限的痛苦太多,她已经很能忍了。
所以,心揪成一团,脸上也不过是个麻木平静的神色。
陶婉挂上电话的时候,她和肖洱点的馄饨都快要出锅了。
她回头看着肖洱,脸上还有一点红晕,说:“学姐,我想过了,既然我真得很喜欢他。就应该牢牢把握住,这样就算以后失去了,也不会觉得后悔。”
肖洱点点头,声音干涩:“你想清楚就好。”
“不过,我有个不情之请……”
“你说。”
“你还是比我更了解他一些。”她轻声说,“能不能,帮帮我呢,我真的不想看见他难过,只想让他一直开开心心的。”
肖洱看见女孩子的眼底满是期许。
陶婉比自己更有资格爱他。
谁都比自己有资格啊。
肖洱在这一瞬间,觉出了自己的悲哀。
她把人生过成了什么样子,才会到头来,连爱一个人的资格都没有了。
肖洱微微低头,掩去了自己唇角苦涩的笑意。
“好。”
******
说话间,聂铠就到了。
肖洱不愿这幅模样去见他,更不愿被他发现什么不对劲,便端着馄饨走到店里最角落的地方,背对着店门埋头吃馄饨。
“你来啦。”陶婉很有默契地不拆穿肖洱,微笑着对来接自己的聂铠说,“给你买了大份的,三鲜馄饨。”
“嗯,走吧。”聂铠把钱付了,拎起三分馄饨,对陶婉说,“自己能走吗?”
陶婉吸吸鼻子,仰头软声说:“那我要是说不能走,你背不背我呀?”
聂铠闻言,面上微微一僵,到底还是半蹲在了陶婉跟前。
“上来吧。”
肖洱安静地坐在角落里,仿佛一尊石塑的雕像。
只是面前的馄饨碗里,起了涟漪。
她以为自己已经深陷在最绝望的沼泽里了。
可是还不够,老天还要让她再尝试嫉妒的滋味。
第18章 【山有木兮木有枝,半首越人歌】
2015年的最后几天,肖洱一直呆在三零一,直到能正常下地走路了以后才回了学校。
鉴于她经常夜不归宿,宿舍里谁也没有多问原因。
进入大二,课程比大一还要繁多,接近考试月的时候所有人都开始焦头烂额起来。
肖洱重新买了手机,暂停了去校医院实习,每天按时去图书馆复习功课。
她原本话就少,现在更是独来独往,一径沉默。
2016年1月2日,是肖洱20岁生日。
这一天,聂铠去了上海参加三十强晋级赛,网络上有直播,校园论坛上有观看链接。
陶婉陪聂铠去了上海。
赛后,她发微信告诉肖洱,聂铠顺利晋级了。
很快,肖洱就在朋友圈看到陶婉发的庆功宴照片。
一大桌子人,聂铠坐在主席位上,笑得玩世不恭。汪玉东在他身后举着那个夸张的灯牌,笑得后槽牙都看得见。
另外几个肖洱叫不出名字来的,勾肩搭背,比着剪刀手做背景墙。
程阳没有去,可能是要备考。
肖洱从那一天起,清醒地意识到一件事。
聂铠不再需要她了。
不管是学习、生活,还是身心。
她迅速地瘦了下去,原本好不容易养出的一点点婴儿肥也消失无踪,又回到了不管穿多少件毛衣也看起来清癯消减的模样。
该去复诊的那天,肖洱因为有课没有去。
谭君给她打电话,可肖洱设置了静音没有接到。
她没有接到,就代表她不愿意接。
肖洱害怕回到那个地方,
她把自己塑封在身躯里,无欲无求,也不再对未来抱有期许。
是被掌舵人舍弃的一条孤船,安静地漂泊在海面上。
只等一阵风,或是一阵海浪。
1月8日,周五。
肖洱选的初级篮球课今天期末考试,考女子八百米、男子一千米和三步上篮。
体育课一贯都会在专业课期末考前几周开始考核,为了女生考虑,尽量让她们避开生理期。
八百米在学校的足球场上跑,两圈。
和其他人一样,肖洱脱去厚重的外套,只穿一条厚运动裤和黑色羊毛卫衣,在草地上做热身训练。
程阳他们班也过来考八百米,就在肖洱班后面不远。
程阳平时基本只有在体育课上才能看见肖洱,上节体育课撞上元旦小长假没上成,他已经有半个月没见到肖洱。
远远看过来,程阳微微蹙起眉头。
她怎么瘦成这样了?
像个小柴火棒。
热身结束,所有人都去起点排队。
体育老师脖子上挂着个塑料哨子,捏着手里的秒表,喊起来——
“各就各位,预备,跑!”
初篮班女生占了一大半,莺莺燕燕,像放飞的小鸟,扑腾着呼啦啦全冲了出去。
程阳班几个好事的男孩子在后头堵谁跑第一。
“程阳,十块钱,赌不赌?我赌绿衣服第一,屁航赌黄衣服。”
程阳的手插在裤子口袋里,远远地看着跑道。
半晌,慢吞吞地摸出十块钱来:“我赌——黑衣服那个。”
“哈?”
“我赌她——倒数第一。”
那人抬眼望去,靠了一声,没收程阳的钱:“这人来搞笑的吧,她是在跑步还是在散步?”
散步倒不至于,可是肖洱的速度也实在是——太慢了。
程阳观察她的姿态,只觉得怪异。
她似乎已经用尽全力在跑了,可是,她的身体根本跟不上她的意志。
是生了什么病么。
肖洱一跑起来,就觉出了不对劲。
她没料到身体休养了一个多礼拜,仍旧这么扛不住。改成慢跑也没有办法不喘粗气,脚像踩在棉花上一样,虚浮不定。
心脏跳动得极其剧烈,可呼吸跟不上节奏,她很快就因为缺氧张大口急促吸气。
一圈下来,她的脸色已经跟死人似的,全凭一股劲在慢慢往前挪腾。
小腹慢慢汇集起一股难言的痛意,眼前阵阵发黑,到了最后半程,肖洱调动全部的精力,也只能勉强控制自己不左脚踩右脚把自己绊倒。
她是倒数第一不说,而且落了倒数第二小半圈。
甚至最后,她整个人都是歪歪倒到地跑回来的。
到了终点,再也站不住,扑通一声跪在了地上。
肖洱眼冒金星,手指难受抠在地上的人造草皮里,额角渗出虚汗,顺着下巴滴进草地里。
刚跑完步,不该马上蹲下或者坐下,应该慢慢步行缓解。
可是没有一个人来扶肖洱,其他人三两结伴,连目光都没有投过去一秒。
程阳远远看着,眉头越皱越紧。
“该我们跑了!程阳,你到哪去?”
程阳一愣,反应过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无意识地往她的方向走了好几步。
他长长呼了口气,心里有些抓不住的烦躁,返身往起点处,本班同学集合的地方跑去了。
体育老师登记成绩的时候,有点恨铁不成钢。
“你平时练习都挺认真的啊,怎么跑成这个样子?不及格啊肖洱,一会三步上篮投不好,你这科可就要挂了。”
肖洱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头重脚轻头直发晕。她用指甲在手心狠狠地掐,勉强站稳了。
她轻声说:“三步上篮我不会丢分的。”
说这话的时候,姑娘的眼里闪过几点亮光,脸上难得的,平添了几分柔和。
体育老师誊完成绩,把大伙往篮球场带。
路过教学楼的时候,肖洱拿了纸进去上了趟厕所。
下腹坠痛难忍,短裤上有一点血迹。
肖洱不清楚这是因为流产导致生理期紊乱还是其他什么原因,虽然她从前几乎没有生理痛,可不能保证往后不会有。
肖洱没有带卫生巾,只能先叠了几张纸巾垫在裤子上。
随后,慢慢往篮球场挪去。
******
程阳跑完一千米,拿着矿泉水在喝,目光却落在远远的篮球场上。
他心里隐有不好的预感。
程阳的第六感一向很准,就像他当初发觉肖洱和聂铠之间的不对劲一样。
同样的,他也有打破砂锅探寻到底的精神。
教中级篮球的这位老师一向磨蹭,登记个分数也花了十分钟。
等到他把全班带去篮球场的时候,远远的还隔着十几米,程阳听见一阵惊呼。
他下意识就觉得与肖洱脱不了干系。
程阳拔腿就跑,箭步冲进篮球场内,果然看见肖洱倒在地上,篮球滚落在她身边甚至还没多远。
初篮的老师吓了一跳,刚要上前探个究竟,却见一个身影飞快地冲进场内,托扶起肖洱的上半身。
“喂!肖洱。”
程阳手下的身子仿佛没有重量,她双目紧闭,眉心皱起,身体微微蜷起,手紧紧按在下腹。
她并没失去意识,却已经痛得说不出话来。
没有得到回应,程阳马上就把肖洱打横抱了起来。
“啊!是血。”
一旁围观的其他学生看见肖洱被抱起之后,空荡荡的裤管里,顺着小腿流下了粘稠的血液,都惊叫起来。
程阳心里一惊,偏头看去,果然在肖洱倒下的地方,地上已经印了些发黑的血痕。
体育老师小跑过来:“怎么回事?是不是生理期到了?”
“我先把她送去校医院。”
程阳没有停留,说罢便头也不回地抱着肖洱跑开了。只留下其他人莫名其妙地面面相觑。
程阳一阵狂奔,拿出比刚刚跑八百还足的架势,寒冬里生生跑出了一脑门的汗。
肖洱在他怀里跌宕轻颤。
她的意识游离,完全不知道发生了什么。
全部的感官都被疼痛侵蚀,唯一残存的理智里,她只记得自己没有丢聂铠的脸。
她在刚刚的三步上篮考试中得到了满分。
最后投完那一下以后,她长舒了一口气。
可身体,就怎么都撑不住了。
她看着篮球进框,耳中一阵尖锐的鸣响,自己重重地摔在了地上。
程阳到了校医院,刚好被值班护士看见。
“这不是肖洱吗?”
值班护士也是实习生,她认识肖洱,连忙从护士台走出来。
“怎么回事?快快,把人抱过来。”
“她突然昏倒了。”程阳喘着粗气,说道,“跑完八百米以后就不对劲了。”
护士瞥见肖洱脚踝处的血迹,下意识判断是经血。
她立刻领着程阳去林姐那里,后者一眼看见肖洱这个模样被抱过来,也马上站了起来。
“出什么事了?”
林医生经验老道,拿了手电筒翻着肖洱的眼皮照了照,觉出不对劲来。
她把程阳赶出去,给肖洱做检查。
程阳在走廊里踱步。
他心绪不稳,思维混乱,指尖还留着肖洱身上衣料的触感,他捏了捏指腹,漫无边际地想了很多东西。
莫名烦躁的情绪令他焦虑。
程阳等了十多分钟,却好像等了很久似的。
林医生一出来,他就大步走过去:“医生,肖洱……她怎么了?”
林医生一言不发,上下打量程阳。
她紧紧抿着唇,脸色很不好看。
程阳被她那严厉而带着诘责的目光扫射得有点架不住:“医生,她——很严重吗?”
林医生语气不善,冷冰冰地说:“你说严重吗?小洱才多大?她身体本来就不好,再出这种事,你是想要她的命吗!”
“你们小年轻,做事都不走脑子的啊?我先骂你,等她手术以后,我连她一起骂!”
程阳被训得摸不着头脑,但他敏锐地捕捉到“手术”二字。
“她要手术?”
林医生说:“做人流的时候,医生没告诉你们要去复查吗?现在没清干净,子宫大出血,要马上手术!”
她撂下话,立刻联系护士安排手术去了。
人流?子宫出血?
程阳脑子一蒙,一时没有能反应过来林医生话里的意思,还站在原地发怔。
林医生安排好,一回头看见他还杵在那:“傻站着干嘛?去填表缴费!”
“医生,你是说……她之前,怀孕了?”
程阳听见自己干巴巴的声音幽幽响起。
“怎么你不知道?你不是孩子的父亲?”
林医生审视着程阳的情绪,问道。
程阳艰难地吞咽口水。
不,他不知道。
而且他确定,聂铠也不知道。
在他们谁也不知道的情况下,肖洱怀了孕,自己去做了人流手术。
她一个人,又一次默默扛下了这一切。
程阳在某一个瞬间,突然觉得聂铠和自己都很混账。
尤其是自己。
清宫手术结束得很快,林医生不负责妇科,也在外头等待。
她看着肖洱被送去病房,一边陪着走一边深深叹气,对身边的程阳说:“这丫头性子冷,心肠却软。她在我这一个学期,我再清楚不过。”
程阳一声不吭地听着林医生说话,目光却紧盯着行动病床上的肖洱。
肖洱已经恢复意识了,却不愿意睁眼,微微偏着头,拳手还攥着搁在枕边。
上一次在安宁诊所,她在昏睡的状态下接受了手术。
可这一次,进了手术室后,她慢慢变得很清醒。
清醒地感知到自己被两个护士将双腿架起张开,冰冷的器械伸进身体里。
那医生手不轻,上下动作的时候,肖洱觉得自己像砧板上被划开肚子的鱼。
残留在子宫里的血肉被吸出体外,她的心也被绞碎,从身体里被带走了。
胸腔里空空荡荡,她再也没有了当初忍痛的坚强和一往无前的勇气。
她躺在手术台上的时候,眼泪自己就流了出来。
已经到极限了,她知道自己到极限了。
她丢了自己本来的面目,模样变得连自己也看不分明。
可老天像是觉得不够,接二连三地把她往绝路上逼。
******
“我是不明白你们这些孩子到底成天在想些什么。”
看着肖洱被安置进病房里,林医生手插口袋站在门外对程阳说。
“她之前受了外伤导致流产,居然没有好好休养!我告诉你,小洱这身子必须好好调理,不然以后出现什么后遗症那是要拖一辈子的!”
外伤导致流产?
难道不是肖洱自己决定流掉孩子?
程阳心里一惊,面上毕恭毕敬道:“您放心,我会好好照顾她。”
林医生听他这么说,默认了他就是肖洱的男朋友,语气又重了些。
“我虽然是个外人,也不好插手你们的私事。但我同样曾经是她们学院的老师,我不能看着她糟蹋自己的身体,要是你们不能好好解决,我就只能联系她的家人了。”
程阳明白林医生说这话是对肖洱的关心,他连连点头,连半句话都没有反驳,也没有推辞责任。
林医生最后叹了口气,挥挥手:“先这样吧,你们好好聊聊,我晚点再来看她。”
目送林医生离开,程阳推门进了病房。
他有些踟蹰,轻手轻脚地搬了凳子放在床边坐下。
想了想,又给她倒了杯水晾着。
床上的肖洱没有动静,程阳也没有想好怎么开这个口。他低着头,脑子里想着心事,手指无意识地拨弄手机。
等到回神了,却发现自己正在百度“流产后如何调理”。
……
程阳唇角溢出一丝苦笑,关了手机,以手撑着额角深深呼吸。
孩子跟自己一点关系也没有,肖洱也跟自己八竿子打不到一起,他为什么要来操这份心?
或许——
打从一开始,他就有私心啊。
程阳一直看不分明,自己对肖洱是什么态度。
最初可能是受了强烈的胜负欲支使,加上主动抛出橄榄枝被漠视的愤怒,才令他对肖洱格外上心,并且一心想要在她面前刷足存在感。
后来知道她是聂铠的女朋友以后,他心里强烈的不适感更甚。
以至于费尽心思,想要找到肖洱的缺点漏洞。
好像这样,就能让自己心里的妒忌减到最低。
程阳,这女人品行恶劣、城府极深,你就是得不到,也无所谓呢。
好像这样,就能这么安慰自己。
可再之后呢。
程阳在一个人的时候,曾屡次梳理整件事情脉络。
他不敢保证,如果这件事发生在自己身上,自己是不是会做得比肖洱更残忍。
他们只看到肖洱伺机接近聂铠,实施报复用心险恶;只看到肖洱明知聂秋同有家暴倾向,还将白雅洁怀孕的事告发给他,促成了这一切的发生。
却不曾设身处地地想过,对于肖洱而言。
她所做的这一切,又错在了哪里?
且不说,肖洱在告密时根本不知道白雅洁将因此投海自尽。就算她知道,难道白雅洁不该为自己犯下的过错受到惩治吗?
更何况,肖洱真如自己所想的那般,是个品行恶劣、自私自利的姑娘吗。
如果真是那样,她何必觉得愧疚。何必像现在这样,被一条人命压得形销骨立、连气都喘不过来。
程阳虽是旁观者,却也看的清朗——
肖洱爱上聂铠以后,做的哪桩事不是为了他?
她这么骄傲清高,却为了聂铠变成保姆和家教,陪着他日夜复读。为了他的前途,在填报志愿之前,费尽心思让他知道真相,自己为未来做决定。其后,又为他小心翼翼,忍了所有的诘责和委屈。
谁又站在肖洱的角度考虑过这一切。
聂铠只知道把丧母之痛与被欺骗隐瞒的愤怒加诸她身,他被恨蒙蔽了双眼。
可自己呢,明明有时间看得清,却因为一点点私心,眼看着两人势同水火了,也隔岸而观。
事情发展到这一步,谁能说谁是受害者呢。
都是自食其果罢了。
“程阳。”
不知一个人胡思乱想了多久,程阳听见床上的肖洱叫他的声音。
他一个激灵,立刻站起,俯身去看她:“我在。”
肖洱安静地看着他:“你不会告诉他,是不是。”
程阳的嗓子有一点堵。
她受了这么大的罪,可第一句话竟然还是问他,会不会告诉聂铠。
她难道不晓得心疼心疼自己吗。
“医生说你是因为外伤流产,是什么时候的事?怎么受的伤?”程阳凝声问。
“你向我保证,不会告诉聂铠。”
“你不告诉我,我就告诉他。”
肖洱轻叹口气,说:“圣诞那天,我不小心从楼梯上摔了下来。”
“圣诞……楼梯?”
程阳立刻就想到陶婉那天很晚,一瘸一拐从活动中心出来找聂铠的情景。
怪不得陶婉那么晚才出来……
他扬声,声音有些颤抖:“你那天跟陶婉在一起?!她可什么也没说。”
“是我不让她说的。”肖洱说,“聂铠讨厌我,不会想看到陶婉跟我有什么牵扯。”
“然后呢?谁送你去的医院?”程阳捏紧了拳头,低声问。
肖洱目光有些游移,有后怕的痛意,她小声说:“我打车去的啊。”
程阳闭了闭眼,眼里有了热意。
他想起那晚,他们一大帮子人一起回去。汪玉东打伞,陶婉被聂铠背着走了一路,还打车送去附近的医院检查有没有伤到骨头。
他比谁都记得清楚,那天的雪有多大,那天的车有多难打。
可是肖洱,在那样的天气里,拖着那样的身子,自己一个人打车去医院堕胎。
程阳无法想象那个画面,更不敢去想,这姑娘究竟有多大的意志力,才能做到这一切。
那个时候,她是什么心情。她多疼,多难过,多孤独。
又有谁会去过问。
怎么会有这种人?
程阳觉得呼吸困难,心疼得难以抑制。
肖洱洞悉一切,知道每一个选择的后果。她往往,都选了最损己利人的那个。
而这份隐藏在沉默背后的善意,很少会有人发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