面对贺凌云的冷眼与责难,龙白月尴尬噤声,默默无语。
“公子是说为燕王炼制‘玉艮丹’一事?”明窗尘插口道,“这倒怪不得我师父,不治疗燕王的暴躁,还不知要荼毒多少生灵。”
“不是玉艮丹,”贺凌云一哂,“是还魂驻魄丹。”
“怎么可能,”被贺凌云质疑自己的专业素养,明窗尘笃定地摇头辩白,“还魂驻魄丹是解剧毒的,燕王要服这个干嘛?他又未中毒。”
站在一旁赔小心的龙白月闻言一愣,倏然面色发白:“不好!”
话音未落她便拔腿往帐外冲,众人虽疑惑,却都自动自发地跟了出去。
紫眠跪在元昕榻边,静静打开一只檀木盒,青紫色的丹药现出身来,在灯烛下流光潋滟。元昕支颐打量着他,微微一笑:“朕没见过这种丹药,什么功效?”
“此乃‘太一小还丹’,专司固本还元,可令陛下短期内精气强足。”
元昕细察紫眠双目,看那眸子一如既往波澜不兴,疑也无从疑,便取出随身匕首,随意选中两颗丹药划作四瓣:“天师请。”
紫眠一揖,将两颗丹药各尝一半,服食后默默跪侍在一旁。元昕瞄瞄他,将剩下的两瓣丹药凑作一颗,送进嘴里。
“陛下服了丹药便可安睡,臣告退。”紫眠又是一揖。
元昕懒懒点头:“下去罢。”
“是…”
紫眠站起身,刚要后退,却一个撑不住呕出一口鲜血。元昕大惊,忽觉腹中绞痛难遏,登时怒发冲冠:“朕要杀你——”
他握着匕首向紫眠扎去,却一下扎空,整个人被猛力带着半跌出去,气喘咻咻搭在榻上。紫眠踉跄着跌开几步,口中鲜血不止,四肢虚浮地跌坐在地,拼尽全力一步步往后挪。元昕五脏六腑揪成一团,一个呃逆后反呕出一口鲜血,哇地一声喷在地上。
紫眠确信元昕无力上前,这才忙把手往怀中一探,却摸了个空。他心头顿时一凉,连指尖都泛上绝望的灰白。
五内痛如焚烧,他无力地向后躺倒,在虚空中听见龙白月惊慌的叫喊——是错觉吗?
下一刻他跌进她的怀里,她惊惶的眼泪如泉涌,泪珠落进他半睁的眼眶,又苦又涩,刺得他也跟着掉泪。
紫眠涣散中闪念——她又教他领会了一种真味。
可这味道太苦,比剧痛更使人难耐,他不堪忍受、挣扎求生:“还魂…”
“还魂驻魄丹!”龙白月泪眼一瞠,发狠劲将紫眠扶起来,要拖他出帐去找贺凌云。
这时元昕伏在榻上虚弱抬头,一眼看见龙白月与紫眠搂在一起,心下洞彻,盛怒中嘶喊出声:“来人哪——”
随着这一声喊,帐外忽然嘈杂,有铁甲亮如银鳞,皮靴碾雪声纷至沓来,进帐的不是侍卫,却是燕军主将元宜。他目不斜视越过龙白月与紫眠,握着刀径自走至燕王榻前扶起元昕,左手托住他的后脑。
“你…”元昕动弹不得,望着他手中弯刀寒光凛冽,怒目瞠视元宜阴鸷面孔,鲜血顺着话音涌出。
“对不住了,末将全为自保。”歉然说罢,元宜棕色的眸子瞳仁微缩,横刀架上元昕颀长的颈项,手下用力,锋利的刀刃割进他的喉管,汩汩鲜血顺刀而下,染得元宜袖口殷红一片…
龙白月顾不得其他,只是抱着紫眠蹒跚出帐。她不知道自己正经历着一场兵变——缘何她冲进燕王大帐时,帐外竟没有半个士兵把守;缘何她扶着紫眠离开时,帐外又聚满了全副武装的燕兵,却无人关注他们…这些她统统都不在意,她的眼睛只是在泪水中辨认方向,看见模模糊糊没有人的空隙,便带着紫眠冲过去,一路挣扎往西。
风雪将她的泪水冰在脸上,靠近紫眠的一侧脸颊却温热——有他不停涌出的鲜血暖着。这样的情景何其熟悉,她曾经也这样扶着他奔走求生,这一次她仍要成功!
“龙白月——”这时几人也都赶到,宝儿跑得最快,她亦无视燕兵哗变,第一个冲到他俩跟前,惊惶失措地看着奄奄一息的紫眠。
明窗尘追到他们跟前,扶住紫眠慌乱呼唤:“师父,师父——”
他帮忙接过紫眠沉重的身子,龙白月松开手抬起头来,望见随后赶到的贺凌云,目光发直地盯着他:“还魂驻魄丹呢!”
贺凌云望着面白如纸的紫眠,又见他满襟鲜血,不禁一闪神,迟疑了片刻。
这片刻时间足以令龙白月发狂,她扑上前揪住贺凌云衣襟,颤声低吼:“丹药呢!拿来!”
贺凌云不理会龙白月,目光冷冷只盯着濒死的紫眠,不耐烦地挣扎着想摆脱她的纠缠。
龙白月脑中一空,怒火熊熊燃烧:“你想报复?这个时候你想报复?!贺凌云!就算全天下人都能报复他——只有你不能!”
贺凌云一怔,回过神来低头盯着龙白月,目光灼灼:“凭什么我不能?!”
“凭他拿自己的血喂你身上的金蚕!年复一年,你都在喝他的血!不要拿莫须有的罪名往他身上扣,天下人不配,你更不配!你拿了那丹药对不对?!把它还给我——”龙白月一气吼完,拽着他衣襟哑声哭道,“你知道在燕宫时那些伤药是谁熬的吗?是他!我当时为了让你好过,才撒谎的…”
“我知道,你以为我是傻子吗?燕王不会忘了监管药材,”贺凌云冷冷道,“我当时将错就错,利用你,所以我才一再重复——别忘了我说过的话。”
龙白月万念俱灰,未料到贺凌云竟能绝情至此,虚脱得跌在雪里。
宝儿见状义愤填膺,忍不住暴跳起来:“贺凌云,你浑蛋,你,你——”
公输灵宝跟在贺凌云身后,也拽着他的袖子央求:“把丹药还给紫眠大人吧,他…”
“你们到底怎么看我!”贺凌云气得甩开所有人纠缠的手指,大步流星冲到紫眠跟前,从怀中掏出玉瓶,倒出还魂驻魄丹一气塞进他口中,这才倒进雪地里盘腿坐着,脸色差到极点。
龙白月无神的双眸动了动,她缓缓从雪里爬起身来,忍不住又低声哭泣:“我…我以为你不会救他…”
“不怪你,我这人惯爱趁火打劫,趁人之危。”贺凌云阴阳怪气地反讽,白了她一眼。
“你老把恨恨恨挂在嘴边,我们才不觉得有冤枉你,”宝儿气呼呼抵死不认账,“谁知道你这时候怎么肯救紫眠大人,不晓得哪根筋搭错了…”
明窗尘不声不响地守在一边埋头看护紫眠,龙白月爬到他身旁,泪蒙蒙望着紫眠苍白的脸,哆哆嗦嗦问道:“怎么样?还…还有救吗?”
“师父心口还热着,这时候服下还魂驻魄丹,应该来得及。”明窗尘抽抽鼻子,忽然想起什么似的惊恐问道,“燕王怎么样了?”
“他…”龙白月这时才反应过来,她仓皇回身,发现黑压压盘踞在燕王帐前的士兵悄无声息。
燕将元宜缓缓走出王帐,棕色眼珠泛着如虎杀气。他扫视手下将领,高举起抓在手中的头颅,亮给众人看清:“暴君元昕头颅在此,誓死拥立黑袍将军!”
“长江日晦,半面龙出!吼——誓死拥立黑袍将军!”
震天的咆哮杀气腾腾,直要把风雪都逼回天阙。火光映着燕兵疯狂的剪影,落在暗处的一行人面色骤变,不约而同地蹑手蹑脚,背的背扛的扛,偷偷摸回天师大帐。
第四十六章归隐
帐中静谧无声,一点油灯亮起,诡谲火光照亮龙白月发青的脸:“怎么搞的?紫眠毒杀燕王正赶上元宜篡权?”
“似乎正是如此。”贺凌云脸色也好不到哪儿去——辛辛苦苦报仇,却轮不上自己动手。
“长江日晦,半面龙出——那黑袍将军,不就是水牢里那个猥琐男吗?”明窗尘眉心黑气涌动,“我们真够晦气的…”
天师紫眠是燕王宠臣,此时政权更迭,首当其冲便该是他们受波及。
“不管怎样,紫眠在叛军动手前就已对燕王下手,否则元宜也没那么容易得逞,这也算是表明了立场,对不对?”龙白月自顾自强调,“所以他不会拿我们怎么样的,对不对?”
“嗯…”众人皆心不在焉地点头。
“天哪,为什么我们明明处在风波中心,却对事态半点不知…”面对众人敷衍龙白月终于双肩一垮,不得不承认他们如今已是四面楚歌,“我们该怎么办?”
“起码得先逃离重围吧。”贺凌云低声道。
“你说得倒轻巧,”宝儿撅着嘴咕哝,“这里是燕营正中心,插翅难逃;何况就算能逃出去,我们又该往哪儿走?往北是自投罗网,往南天堑难渡。”
“今日我能与灵宝混进军营来,正说明如今燕军秩序混乱,有机可趁,”贺凌云不以为然地反驳,“往南也未必天堑难渡,你难道没听说今天刚有密探从江南来?”
龙白月一怔,茫然问道:“依你该如何?”
“咱们分拨儿逃出去,在江边会合,一起想法子南下。”贺凌云沉声道。
龙白月骇然发笑:“你这主意倒好,只是别怪我小人多疑——你的态度转变太快,我不信你肯心无芥蒂地帮我们。如何会合?如何一起想法子南下?我只怕你是蓄意…”
“白月!”公输灵宝打断她,柳眉倒竖地为贺凌云辩护,“你怎么能这样揣度?!你不知道我们经历了什么——那秦楼月说的话、秋五说的话,还有凌云爹爹的遭遇——冤有头债有主,他自始至终都只是要找元昕报仇,从未再针对别人!凌云不会随便迁怒,元昕已死,他既然决定不恨紫眠大人,就一定不会再记恨他!人心都是肉长的,刚刚在丹药上你就冤枉了凌云一次,现在为什么又要冤枉他!”
一番无头无脑的话把龙白月给吓愣了,她结结巴巴道:“我…”
这时大帐一侧的床榻上传来微弱呻吟:“公输姑娘别生气,白月不过是担心我罢了…”
众人一激灵,齐齐扭头望去,却见一直昏迷的紫眠已悄然醒来。龙白月连忙冲上去察看他气色,心慌意乱道:“我们吵醒你了吗?”
“不,我是被疼醒的…”紫眠微微扯出一抹苦笑。
“你,”龙白月眼眶一红,低声嗔怒,“谁准你擅自冒险的!再敢有下次,我…”
“对不起…”紫眠目光如水,温温抚慰她焦躁的双眼,“一切就按凌云说的办吧。”
“紫眠…”龙白月双唇微张,惊讶他如此决定——这二人何时竟已冰释前嫌?
贺凌云走上前,背着灯光的脸依旧紧绷:“你大可放心信我,虽然我先前恨了你那么久…紫眠,我不喜欢欠人太多,你不该瞒我。我以为你救我只是用寻常药物,现在想来,是我糊涂。还有燕宫养伤时的药,谢了。”
紫眠微微一笑,有气无力。
贺凌云兀自站在原地紧绷了半晌,颓然道:“不好意思,我还是笑不出来。不关仇恨,就是别扭罢了。”
“我明白,”紫眠笑着回忆往昔,眼神落寞,“你素来耿介,素来都是…起初我花尽心思救你,不能讳言与你的身家背景无关。我在朝中处处与人为善,众人却皆忌惮宰相淫威,避我唯恐不及——来来去去也只有你肯真心与我交好,那时一切便已不同,我是拿你当朋友来救的,无须觉得欠我什么。”
贺凌云望着紫眠虚弱到极致的模样,恶声恶气皱眉道:“别说了,你且好好养着吧。把自己身子折腾成这样,何苦来哉?明明当初…我们不该至此…”
一切的一切,只能叹一声造化弄人。
龙白月局促不安地向贺凌云赔罪:“对不起,是我顾虑太多,往后一切都听你安排。”
贺凌云摇摇头:“你顾虑得没错,不必道歉。趁现在天还没亮,我与灵宝要混出燕营去,宝儿跟我们走,等我们准备好南渡的一切,便可以由她来通知你们。”
“嗯,现在紫眠无法动身,我与窗尘都算他的身边人,别人不会起疑,”龙白月点头称是,“宝儿,你跟着凌云他们去吧,一切小心。”
宝儿转转眼珠子,也挑剔不出这计划的毛病,便点头答允。她自己又在心里暗暗嘀咕:此去正好可以盯着他们,也免得他们耍诈。
“如此甚好,”贺凌云低头看着紫眠,与他告别,“紫眠,一定要想法子逃出来——我等着与你们会合…”
翌日清晨燕营没传出抓到可疑人物的消息,想来大家都在忙活着改朝换代,无暇顾及其他。明窗尘按照紫眠的嘱咐,一大早就去找元宜哭诉,四处散播天师大人被前燕王元昕迫害,导致身受重伤的消息。
他拿出当年与宝儿钻勾栏瓦肆时的积淀,一把鼻涕一把眼泪、唱作俱佳,最后逼得元宜不得不表态——紫眠大人是元昕暴政下的牺牲品,非常值得同情,他与麾下一干将领一定会体恤天师,竭尽所能为天师养伤提供便利。
顺带着明窗尘也将昨夜兵变的来龙去脉打听得一清二楚。原来燕王离京后,留守在京城的小金王爷便再也按捺不住,他买通内侍设计营救海夫人时,得知黑袍将军半面龙正被囚在水牢里——想到元昕若回京城自己定然死无全尸,索性一不做二不休,救出半面龙拥其为王,纠集大军南下讨伐元昕。
当其时元昕却在采石矶倒行逆施,他下令三日内燕兵必须渡江,否则斩杀所有随军大臣——这样的命令也许只是一时意气用事,但足够将他逼进绝境。燕军主将元宜早有反心,这时便与燕京方面一拍即合,勾结了手下将领,在军中散播有关半面龙的谣谶,并在元昕发病时觑准时机,直接刺王杀驾。
他进帐杀元昕时不是没有发现异样——元昕口吐鲜血动弹不得,八成便是紫眠大人下得手。只是为了向半面龙邀功,元宜自然情愿顺水推舟,将所有功劳据为己有;可他也警惕——若紫眠大人不是受命于半面龙,他便是第三方的力量——极有可能与江南的小朝廷有关。
这条线索元宜当然不会放过,因此他在摆足姿态的同时,也安插了眼线监视紫眠的一举一动。
紫眠伤得很重,但他坚持在这天黄昏时,便由龙白月搀扶着出帐行走。元宜本想借养伤之名将他软禁在帐中,奈何紫眠自称内伤是服药不当所致,必须在黄昏时行走发散,方能保全性命。当年魏晋名士服五石散,以行走发散药性的风流故事,燕将元宜也是听说过的——这些鸟事也就道家能折腾出来,天师这么做也在情理之中,何况自己有言在先,此刻也只能睁只眼闭只眼,多派些人监视罢了。
暮色降临时风雪大作,就见明窗尘穿着厚实皮袄出帐,他摇着银铃在前方引路,口中叨叨咕咕念着咒,身后跟着龙白月与紫眠,三人一虚一实踩着禹步,七弯八绕走着天罡北斗阵,行动迟钝缓慢,却极有耐心地将燕营各处踩了个遍。
他们每天都要像这样走上两个时辰,如此已走了三天,足以消磨掉任何一个燕兵的耐性。刚开始还有人积极监视着他们,但在发现风大雪大;这三人几乎是在原地龟速兜圈子;且兜完圈子必会乖乖进帐休息之后,贼亮的眼睛便开始麻痹起来。
尤其是今天,黑袍将军将带领大军抵达采石矶,与主将元宜会合。人人都在心中盘算着自己的军功,生怕上司在论功行赏时漏掉自己的名字——这样的日子,有谁还会将病恹恹的天师放在心上呢?
风雪中龙白月扶着紫眠,握紧他冰凉的手:“紫眠,还撑得住吗?”
他正是该静养的时候,却每天都要在寒风中走上两个时辰,叫她心疼得直哆嗦。
前方明窗尘停下脚步,回过身来望着他们,皱眉道:“师父,好像没人在看,要不…”
“一切照计划做,”紫眠面色发白,眼神淡然却又极坚定,“成败就在今天,小不忍则乱大谋…”
龙白月咬咬牙,扶紧他继续走。
凛冽寒风将清脆银铃声刮散,雪夜中三人身影隐隐约约,当他们最终接近燕营边缘时,足有两人高的拒马枪横亘在他们面前,看得三人冷汗潸潸。
“这怎么可能爬得过去,”龙白月有气无力道,“还不如从大门硬闯呢。”
“大门易进不易出,可惜我现在有伤在身…”紫眠抬头打量着拒马枪上硕大的木刺。
就算你无伤,也比不过凌云与灵宝那两只猴子,龙白月心想。
这时紫眠却脱去厚重的大氅,盯着拒马枪开始卷袖子。龙白月被他的举动吓得半死,赶紧拾起大氅拥住他单薄的身子:“你疯了,铁打的身子也经不起你这样折腾!”
“要翻过去当然得轻装上阵,”紫眠被龙白月阻止,有点不甘心,“不试试怎么知道…”
“不用试啦!”这时一边的窗尘兴奋得直跳,“师父,龙姑娘,看哪!”
紫眠与龙白月顺着他的手指望去,就见雪地里一团黑影簌簌向他们跑来,一只会喘气会抱怨的狐狸停在他们跟前,不耐烦地抖落头上雪花:“找了你们好久,大雪天鼻子不灵,害我多跑了二里地。”
“宝儿,”龙白月惊喜万分,指指由拒马枪排列成的栅栏问道,“你可有办法?”
宝儿转转眼珠子,点点头:“我没办法,但有人可以帮你们,等一会儿呀,我这就喊她来。”
她说完倏地又蹿进雪夜里,这时紫眠笑道:“她一定是去叫公输姑娘了。”
“也只有她能奈何这些木头、铁器了,”龙白月苦笑,“可我们能不能捱到救兵赶来?我怕追兵…”
“这境地也只能听天由命啦。”明窗尘如今倒彻悟了似的,境界更上一层楼。
显然那一厢公输灵宝早就准备好接应他们,龙白月并没有担心多久,便看见宝儿风风火火回到他们跟前,一张狐狸脸竟然眉花眼笑:“来了来了!”
就见公输灵宝喘咻咻跟在宝儿身后,背着工具箱冲他们招手:“我躲在江边等了好久啦,凌云在看着船呢。”
“船?”龙白月疑惑——这天寒地冻的江面都结冰了,如何驶得船?
公输灵宝却不给龙白月时间多想,她一手凿子一手锤子,剑拔弩张的拒马枪就像是她的老情人,还没被她摸上两下便一根根酥倒,豁开个一扇门宽的缺口供紫眠他们从容而出。
龙白月大喜过望,一行人就此离开燕营,趁夜摸黑往江边逃去,与等候已久的贺凌云会合。当龙白月在一块巨大的江石背后看见贺凌云与他准备的逃生工具,这才明白何谓灵宝口中的“船”。
他们当真弄到一只小舟,与众不同的是这只小舟搭在一架雪橇上,因此可以在雪地中来去自如。
“这样渡江,哪怕冰撑不住裂开,我们也不会掉进水里的。”灵宝解释道。
龙白月连连点头:“这的确是个好点子。”
紫眠与贺凌云相视一笑:“走吧。”
风雪大作,火把却照得燕营内外亮如白昼。黑袍将军半面龙领着麾下十五万人马,于此刻进入燕营与元宜会合。
他如今已不再是水牢中肮脏的模样,铁塔般魁梧的身子,行动时健步如飞,向四周散发着逼人的煞气。他被将士们簇拥着,在燕兵山呼万岁的咆哮声中走进燕王大帐,第一眼便看见陈设在桌案上的金盘——里面放着元昕死不瞑目的头颅。半面龙阔厚的嘴唇扯出一抹狞笑,踱步上前抓起头颅来细看:“老弟,没想到你也有今天。”
可见那同生共死的毒誓,不过是一句屁话。
主将元宜在一旁恭顺地俯首称臣:“燕营十二万人马随时听候陛下调遣,其余三路大军不日亦将抵达,归于陛下麾下。”
“嗯。”半面龙满意地点点头,将元昕的头颅丢进金盘。
“另有一事望陛下恕罪,”元宜抬眼察言观色,谨慎禀报,“方才手下来报,燕营走脱一人。”
“谁?”
“天师紫眠大人。”
“哦,”半面龙盯着元宜,沉吟片刻笑道,“不妨事,朕已另招了一位天师,此人法力无边,朕十分倚重。”
元宜一愣,他原打算借紫眠大人做幌子,希望能以此转移半面龙的注意力,推迟兵权移交,未曾想竟又牵扯出一位人物。
这时便听见帐外有小童唱喏:“天师大人求见燕王陛下——”
“说曹操曹操到,”半面龙闻言一笑,对帐外朗声道,“有请。”
元宜棕色的瞳仁微微收缩,定睛细看进帐之人——只见一位穿着法衣的年轻道士款款入内,他身型颀长却略显单薄,看上去比紫眠大人略长两三岁左右,一张阴柔精致的脸,却神色阴寒,一双眼睛更是刻薄得像两把刀子,好像随时准备把对面人的鼻子削下来。
“贫道翠虚,见过陛下。”道士一甩拂尘,举手投足皆仙风道骨,离尘出世。
来者正是翠虚,他与半面龙见过礼,稍稍偏脸瞥了元宜一眼,刻薄双眼竟泛起讥嘲笑意。
“天师,你看我们攻打江南可有把握?”半面龙笑着问。
“贫道正是为此而来。方才贫道在大营四周略作察看,算出明日正是南攻的好机会。”
“哦?”半面龙兴味盎然,正待细问,却被元宜抢白。
“天师大人莫不是看江面都已冻结,要我们明日走冰上过江?”元宜嘿然冷笑,“只怕大人不谙兵法——我军弃战船不用,涉险过江迎击岸上敌人,无疑处在劣势,此乃兵家大忌。”
“为何不用战船?”翠虚笑得一派天真。
元宜一怔,恼起来:“天师在开玩笑吗?长江封冻,如何驶得战船?”
“若无法使战船派上用场,翠虚岂不愧对陛下厚爱,”翠虚转而面向半面龙,欠身一揖,“请陛下准许贫道放肆…”
雪橇载着船滑进冰面,龙白月抱着狐狸宝儿与灵宝坐在船里,三个男人推着船往江心走去。离开岸边硌脚的碎冰,不大一会儿冰面便光滑平整,贺凌云见推起船来不费力,便将紫眠往船上赶:“你有伤,先上去躺着,免得有突发状况时你行动不便。”
紫眠无声一笑,乖乖上船与龙白月坐在一起。就听明窗尘忍不住聒噪:“什么突发状况?冰面开裂吗?”
“难说,”贺凌云皱眉望向江心,“虽说今年奇寒,可长江毕竟是天堑,我不信它能冻得多坚实…”
话音未落,像是回应贺凌云的疑虑,他的脚下果然传来咔啦一声,极细极轻。
“不好!”贺凌云一把抓住明窗尘的背心,将他扔上船,就听脚下咔啦咔啦声不停响起,一声高过一声。一语成谶,贺凌云推着船飞速向前滑,整个人也顺势伏上小舟。
这时便听得轰然一声巨响,船下冰面豁然张开一口黑森森的巨洞,龙白月只觉得身子忽然下沉,忍不住尖叫出声。
水花四溅,小舟拍上寒水,不住的晃荡,众人心有余悸的伏在船上,大气也不敢出。半晌后紫眠无奈开口:“果然冰面太薄。”
贺凌云额上沁出冷汗,懊恼地抱怨道:“妈的,竟然被困在这里。”
此刻船卡在江心,没多久冰面便会继续冻结,将他们彻底困死。境况委实骑虎难下——弃船渡江太过冒险,保不齐冰层何时又会开裂,将他们一股脑吞噬。
众人皆内心焦躁,灵宝伏在船头,耐不住性子开始拿凿子敲冰。龙白月用毯子替她遮去风雪,轻声劝阻她:“杯水车薪,没有用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