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瞬间贺凌云沉默,顿了顿复又哑声道:“好。”
他抱着灵宝走到榻边,褪了鞋膝行上床,将她轻轻压在褥子上。灵宝脊背挨上床铺,胸腔不由自主发出一声低哼,贺凌云解开她项上衣扣,低头落吻在她喉间,深深一吮。灵宝呻吟一声,舌根嗬嗬翕动,浑身发颤却四肢僵硬动弹不得。贺凌云撑起身子,双眸与她对视半天,将她的惊怯看在眼里,没奈何地浅笑。
“睡吧,我累了。”他扯过被子覆住二人,轻轻阖上双眼。这一刻他不再是个花花公子,孩子似的拥她而眠。灵宝伏在他怀里,不甘心地低喃:“往后,要一间房就行了…”
贺凌云双目半睁,没好气地瞥了她一眼:“睡吧,少说大话…”
夜半北风停歇,雪却越下越大,龙白月撑着伞走在宫中小径上,咯吱咯吱地踩雪。四周静谧无声,只有雪花簌簌洒落,她打了个寒战,提紧手中风灯。
不知为何,今日心中时时涌起不安,因此这时辰她仍坚持离开蓬瀛宫,只想去看看紫眠。天师宫暖暖的灯光近在眼前,映着金碧辉煌的雕梁画栋,在夜里点点璀璨。龙白月心头一热,加快脚步,进宫时悄悄示意宫女噤声,不愿惊动他人。
还未进大殿便看见明窗尘面色凝重地走出来,龙白月迎上去,还没开口,就听窗尘压低嗓子报丧:“刚刚得到消息,皇帝已驾崩,太子也薨了。”
龙白月一怔,好半天才反应过来他说的是谁。皇帝与太子——可不就是紫眠的父亲兄弟。她登时心慌,记挂紫眠的心情,匆匆悄声进殿,便看见他孤零零一人坐在灯下。
“紫眠…”龙白月轻轻走到紫眠跟前,见他面上哀伤如此清晰,心也跟着一痛,“人死不能复生,节哀顺变。”
“这我明白,”紫眠神色暗淡,抬起双眼望着龙白月,思绪却专注在别处,“我只是在想,之前我自诩能够承担所有结果,事到临头,我真的能面对多少呢?”
“紫眠,”龙白月咬住唇,搂着他慌乱低语,“紫眠,我一直都觉得你没错,我没有偏袒谁——燕兵长驱直入攻占中原,你又如何能阻止得了?我在宫里很清楚,我们做征衣、搜刮金银,处处捉襟见肘、每况愈下。大势所趋,你如何阻止得了?要说皇帝与太子被俘是因为你打开了城门,那若是没有你,难道京城就固若金汤?”
“如果我没用神兵的谎言诓骗他们,他们也许会选择南撤。”
“南撤又如何?他们即使因此留得性命,却将京城弃给敌人,背弃黎民百姓,又算哪门子皇帝和太子?”龙白月愤愤道,“紫眠,你并不知道,最后的时刻他们还在关切什么,为了自己苟全,将宫人献给燕军,他们才是辜负天下最多的人…”
“白月,谢谢你安慰我…”紫眠搂住龙白月,艰涩长叹,“他们都已不在人世,又何必再非议。其实这结果,正是我一意求来的,不是吗?当初我决意背叛,早料到今日,可当一切成真,我才知道自己仍会觉得痛,他们到底是我的至亲…一切都太迟了…”
“你不是已经弥补了吗?”龙白月抚着他的长发,柔声道,“江南的小皇帝是你保护的吧?还有从俘虏营带走的孩子,我知道你在尽力…”
“还不够…”紫眠闭上双眼,手臂搂着龙白月微微收紧,自她身上汲取温暖,“我还得再多做些,竭我所能…”
由于干旱少雨,今年冬天特别寒冷,大雪更是连日下个不停。大江南北许多地方因雪灾而闹饥荒,饿殍遍地。
即便如此恶劣的天气与民情,也没能阻止燕王南下。元昕谋杀徒善太妃,成功镇压朝野舆论之后,他便下旨命令大军先行直取江南,自己则乘玉辂、服衮冕,带着黄麾仗一万余人外加骑兵三千,跟在大部队之后浩浩荡荡前往泰山,称帝封禅。
紫眠作为天师负责随军占星望气,本该先行;奈何他被元昕猜忌,只能侍奉在元昕左右,直到渡江前才能跟着他与大军会合。龙白月作为医女也和太医们一同上路,随时听候燕王及将领们的调遣。
出征那日大雪忽晴,被元昕引为祥瑞之兆。他从燕军中挑选弓弩手五千人,与灵宝做的“头车”配在一起,亲自检阅后赞叹道:“签兵数十万,只为壮大声势。取江南,有这五千人足矣。”
手下将领乖觉,这时燕军中开始吟唱元昕所作的《喜迁莺》,一时豪迈歌声直冲云霄,沙场上士气激昂:“旌麾初举。正駃騠力健,嘶风江渚。射虎将军,落雕都尉,绣帽锦袍翘楚。怒磔戟髯,争奋卷地,一声鼙鼓。笑谈顷,指长江齐楚,六师飞渡…此去。无自堕,金印如斗,独在功名取。断锁机谋,垂鞭方略,人事本无今古。试展卧龙韬韫,果见成功旦莫。问江左,想云霓望切,玄黄迎路…”
震耳欲聋的歌声中,龙白月只是压低帽檐,生怕引人注目——她的位置本离燕王不远,所幸此次元昕的封禅路上有不少妃嫔随行,龙白月穿着厚实的皮袍子,杂在香车宝马之间并不显得突兀。
燕兵分四路出发。左、右领军二都督,随主将元宜从京城发兵。另三路分别由浙东道兵马都统率领水军,从海道进攻江南;汉南道兵马都统自蔡州进发攻打荆襄;西蜀道兵马都统由凤翔攻打大散关,待命入川。燕京事务则交由尚书令、左丞相、参知政事等留守处理。
代表皇权的黄麾仗在燕军之后动身,只因急行军在前方人马践踏,致使一路积雪泥泞,队伍走得极慢。
元昕自负,不惮路途多艰,索性一路左拥右抱,在脂粉堆中从容南下。此行除了海夫人因身孕没有陪同,其他各宫宠妃几乎全部到齐,每日里行起路来莺莺燕燕,香风十里可闻。
他们每走一天就要停下休憩,遇上山泽景胜还要围猎野宴,这样走走停停,很快就与燕军拉远了距离。
天寒地冻行路难,结果还未到泰山时,一条八百里加急的坏消息破坏了元昕的逍遥——新近擢升的江南水师主将陆文潜,大败燕军水师于采石矶。
这条消息送达时,元昕正在帐中偎红倚翠饮酒,入耳的败绩扫光他的酒兴,气得他浑身发颤。
“该死——”他推开身边妃嫔,砸了酒樽起身,对着帐下内侍怒吼道,“传令下去,遣各帐娘娘回京,立刻改道前往采石矶——朕亲自督军,倒要瞧瞧那江南水师的本事!”

第四十五章毒杀

天地苍茫,连绵起伏的群山银妆素裹,一只海东青搏击长空风雪,锐利的眼睛搜索猎物,却一无所获。平缓的丘陵坡地被大雪隐去道路,两尺深的积雪使人寸步难行,远方地平线上却能隐约看见一点黑影,正缓缓自北而来。
等那点黑影离得近了,方知是一架滑橇,正被十几只大狗拉着,在雪地里簌簌滑行。滑橇上担着行李、坐着两个裹得严严实实的人,依照身形大小,可猜出是一男一女。
雪橇一路急行,走了半日也不见停,就听拉橇的狗儿呼哧呼哧直喘气,偶尔低吠两声。连日的大雪将大地铺得洁白平整,实则危机暗藏,正当赶路的人微显倦怠之时,忽然打头一只大狗哀嚎,雪橇猝然急停。橇上二人定睛一看,原来是狗儿跌进陷坑伤了脚,此刻再前行不得。
这时一道娇小人影自男子身后蹿出,从橇上跳进没膝的积雪,取下脸上怪模怪样的眼罩迭声嚷道:“凌云,这下麻烦啦——”
那男子正是贺凌云——女的当然就是公输灵宝。贺凌云也取下眼罩,走到受伤的黄狗面前摸了摸它的腿,摇头为难道:“跛了,不中用了。”
“那怎么办?”灵宝蹲在雪里,焦急的摸着黄狗问。
“能怎么办?”贺凌云皱着眉环视四野,无奈道,“把它杀了吃呗。”
“那怎么行!”公输灵宝舍不得,护着狗儿反对,“走了这些天,你怎么忍心杀它?”
贺凌云望着她陷在厚厚貂茸帽里的小脸,微挑唇角:“这可不像你呀,当年活脱脱一个小魔头,杀我时也没见你犹豫。”
灵宝有点难堪,脸一红,嘴唇咕哝起来:“今时不同往日,我改过自新啦,还不成嘛…”
“却是何时转了性子?哈哈哈…”贺凌云朗声大笑,俯身解开黄狗身上绳套,将它抱上雪橇,“走吧,前面山脚下隐约有人家,且到那里再想办法。”
灵宝笑着吐吐舌,接了黄狗搂在怀里,小心偎在凌云背后。二人又戴上眼罩,贺凌云仔细对了对罗盘,手中缰绳一抖,吆喝出声。狗儿撒欢跑开,瞬间雪橇飞滑,在白茫茫大地上继续前行。
山脚下果然有户人家,凌云与灵宝到达时正值晌午时分,这家却炊烟不起,只有茅草屋檐被厚厚的雪压着,连根冰凌都看不见。就在他俩疑心屋中无人时,汪汪的狗叫却将屋中人引了出来。一位面黄肌瘦的妇人推开屋门,隔着栅栏瞅见他们,唬了一跳:“什么人在外面,这副怪模样。”
也难怪妇人惊骇,此刻凌云与灵宝雪碴子糊了一身,眼睛上还罩着个扁木头盒子,只在木盒中间横划一道细缝,用来眼观六路——打扮着实怪异。
灵宝揭下眼罩,娇声解释:“夫人莫怕,这眼罩是防雪光刺眼的,我们经过这里,可能歇个脚?”
“歇脚倒无妨,只是陋舍无甚款待。”妇人见灵宝长相清秀喜人,放下戒心却面露愁色,排闼请二人进屋。
凌云将拉橇的狗留在院中,独抱着受伤的黄狗走进茅屋,就见屋里光线昏暗,冷炕旧褥里蜷着两名稚龄小儿,正哆哆嗦嗦抱在一起取暖。
“客人请坐。”妇人招呼着,出屋捧了干净积雪下锅,点起不多的柴火,为凌云和灵宝烧热水。炕上孩子看见娘亲动作,怯怯问道:“娘,是要开饭了吗?”
妇人身子一顿,凄然道:“不是…还不到时候…”
贺凌云与灵宝对视一眼,俱神色惴惴,说不出话来。二人沉默半晌,在凌云的示意下,还是由灵宝开口:“夫人,孩子怕是饿了?”
妇人局促地低下头,苦笑一声:“没法子,孩子爹不在,靠山吃山可不就是一句空话?”
贺凌云瞄了一眼寒碜的炉灶,起身与妇人告了一声罪,便取下墙上挂的钝斧,出门上山砍柴。灵宝担心贺凌云公子哥儿手艺,只怕反糟蹋了别人斧子,却不好阻拦,只得留在屋里与那妇人闲话。好在那妇人虽贫寒,谈吐倒不俗,屋子里两个女人家更方便说话,灵宝不一会儿便起了谈兴:“夫人,你家官人呢?”
“外子征戍西疆蔚城,仗打完了也没回来,”妇人眼圈一红,“留下我与孩子苦苦支撑,不过是抱着一丝团圆的念想罢了。”
灵宝身子一颤,讷讷无言。
“真不好意思,还辛苦你家官人帮我们砍柴,”妇人不好意思地笑笑,“唉,曾经这山脚下也有几户人家,我父亲还是这一带的私塾先生呢,可惜战乱灾荒频频,大家流离失所,也不知这小村落还能撑到几时。”
灵宝想着这妇人丈夫的事,一时心乱如麻答不上话,便岔开话题问道:“平日里你们吃些什么?”
妇人温婉一笑,赧然捧出半簸箕野山药来,递给灵宝看:“等水烧开便可以煮了,客人别嫌弃才好。”
炕上孩子眼睛直勾勾盯着山药,灵宝脸都羞红了:“不不不,我们怎么好意思,唉,我们带着干粮呢…”
说着她逃也似的跑出屋子,从雪橇上的行李中翻出面饼和酱肉,进屋塞进妇人怀中:“这个给孩子吃,别饿着孩子。”
妇人低下头,泪水便落在面饼上:“客人,这不妥当…遭逢乱世难得自保,岂能将救命之物分匀给别人…”
“那这山药怎么解释?你不和我一样吗?”灵宝笑笑。
妇人深道一个万福,望着炕上孩子冒着饥火的眼睛,歉然道:“小儿无状,客人见笑。”
她不再推辞,径自走到灶台前拿刀子剖开面饼,薄薄切了一片酱肉夹进饼里,先递予炕上孩子疗饥。之后珍之又珍的收好灵宝的馈赠,妇人又帮灵宝热上干粮,倒了开水给她喝着驱寒,二人坐在桌边等贺凌云回来。
一个时辰后便听见门外犬吠,凌云扛着捆柴火,咯吱咯吱地踩雪回来,整个人被雪覆得花白。灵宝冲出门,扑上去拂他身子,小手冻得通红:“累不累?”
“还好。”贺凌云满不在乎道。其实他是鲁班门前弄大斧——论使斧子灵宝才是高手,砍柴更是不在话下。奈何她如今被凌云收服,凡事自然都得以凌云为先啦。
炉灶里有了柴火,连炕也烧热了,孩子吃饱后心满意足地昏昏睡去,三个大人便围炉闲话。贺凌云小心地向妇人打听:“这里距离采石矶还有几日路程?”
“客人有滑撬,至多五天便到,只是…客人一定要赶到那里去吗?”妇人皱眉道,“如今那里只怕有燕兵呢。”
“这我已听说,怎的夫人也会知道?”贺凌云不动声色地问。
“客人不知,前几日燕国大军打这儿经过,说是燕王亲征,去打江南采石矶呢。”妇人心有余悸地回答,“那天夜半就听窗外马蹄山响,我起身一看——浩浩荡荡的火把铺至天边,好壮观人马。”
贺凌云与灵宝对视一眼,抱拳向那妇人一揖道:“天寒地冻的,雪也未见停。在下与拙荆能否在夫人这里叨扰一夜?明天一早便走…”
“哪里话,贵客是我恩人,还请别计较我孤儿寡母身份微贱。”妇人福了福身子,点头答允。
翌日清晨,凌云与灵宝收拾上路,在给狗套绳圈时,贺凌云蹲在雪里悄声问灵宝:“你真要把狗留给这家人?”
看这家窘迫,怎养得了狗,只怕他俩一走,这狗儿迟早被他们打了牙祭。灵宝自然明白贺凌云的意思,她回头望了一眼破旧茅舍,狠下心咬了牙,赌气往雪橇上一坐:“当然,走吧…”
狗儿嗷嗷欢叫着拉动雪橇,二人与茅舍母子就此挥手告别。路上灵宝抱着贺凌云的腰,小脸贴在他背后怅然道:“我明白你的意思,可人命比狗儿要紧,对不对?”
“你大概误会了我的意思,”贺凌云抖着缰绳,在风雪里开口,“虽然我们替伤狗留了口粮,却只救得一时,我觉得那家妇人知书达理,恐怕真会信守诺言,到时候养活这狗倒要拖累他们了。”
灵宝一怔,没想到凌云担心的是这个,登时心慌负疚:“我没想到,我以为…”
“你呀,”贺凌云笑着咳了一声,安慰她的语气却逐渐变冷,“也许…等尽快解决一切,我们还能再回来看看。”
灵宝乖顺依地依偎着他,点了点头。
五日后到达采石矶,雪越发下得猛了。比起北方,江边的湿冷更叫人难以忍受,及膝的深雪挨着人裤腿,没走几步便融化成冰水渗得人骨髓刺痛。
恶劣的天气却正可以掩护灵宝与贺凌云,他俩找户人家安顿好雪橇,趁夜色凑近军营,杀兵剥衣打扮成士卒混入燕军大寨。月黑风高,鹅毛大雪里火把尽灭,只一座座帐篷往外透着些微光亮。灵宝被凌云牵着,还没走多久,便在抬头时冷不防看见黑黢黢营前大柱上吊着两具尸体,正挂着冰凌在风中转悠。
这一惊非同小可,灵宝差点尖叫出声,贺凌云及时捂住她的嘴巴,二人悄没声隐入一座帐后。他俩刚藏好身子,两名老兵便拎着酒葫芦打前方经过,路过吊尸时其中一人咳嗽一声,悠悠叹道:“可惨…”
“嘘,老弟,你难道也不想活啦?!”另一人压着嗓子提醒他。
偏偏那叹气人借了酒劲,执拗道:“我想活就能活?燕王都下令啦,三日渡江不得,随军大臣尽数处斩!眼见这长江封冻,舟楫难渡,官爷们都要掉脑袋,我们焉能得活?”
贺凌云与灵宝在暗处偷听,只听得另一人沉默了一会儿,咕咚咕咚灌下几口烧酒,也忍不住慨叹:“都怨那谣谶,什么‘长江日晦,半面龙出’,可不正撞了燕王忌讳!”
“听说这谣谶是从北边传来的,谁知是不是这两人蛊惑军心?只怕是燕王杀一儆百的手段。”那叹气人勾着脖子看了一眼,又在冷风中缩了缩脑袋,“唉,想当年,我也是在‘半面龙’将军麾下的,他到底…”
“嘘——”另一人按捺不住打断他的牢骚,扯着他歪歪倒倒走远。
贺凌云听不懂燕语,待得燕兵走远,方才悄悄问灵宝:“刚刚他们说什么?”
灵宝曾久居燕地,燕语娴熟,这会儿赶紧翻译给贺凌云听。贺凌云听罢沉吟半晌,冷笑道:“军心不稳,那燕王只怕焦头烂额,正是我们下手的好时机。”
灵宝望着贺凌云眸中寒光,心尖发颤地搂着他:“凌云,千万小心…”
燕王大帐在军营正中央,原本贺凌云与灵宝想要摸到那里,深更半夜也未必容易,谁知三更时分,正营主帐忽然火把大亮,一时风雪中人影憧憧、纷乱嘈杂。
贺凌云与灵宝装成士卒,趁乱混在人群中摸清原委——原来今年天降奇寒,江面竟全部冻结,正巧两名燕国细作在江南形迹败露,于是索性背着火药趁夜烧了江南水师的战船,冒死踩冰过江回到燕营将功赎罪——饶是风雪连天也敌不过火药的厉害,据说江南水师损失惨重。
燕王元昕夜半无眠,得到这个消息,只觉得连日来的积郁一扫而空,兴奋过头,竟突然头疼旧疾发作,这可忙煞了随军太医。
贺凌云与灵宝在纷叠人影中对视一眼——人多难脱身、手杂好摸鱼,时机好坏参半,正愁没下手处,却听得帐内太医高呼:“龙医女,快去请天师大人!”
“哎——”清俏一声答应,龙白月灵活的身影从大帐中跑了出来,匆匆往西边赶去。
这突如其来的变数令贺凌云与灵宝都愣住,他俩略一犹豫,决定暂且相机行事。二人在暗处潜伏妥当,须臾后便见紫眠袖着手独自冒雪前来,雪光映得他面色清寒,神情凝肃。
他弓身进帐,不大一会儿帐内便安静下来,闲杂人等也开始有条不紊地撤离。贺凌云与灵宝悄声靠近,耳朵紧贴着冰凉的帐篷,在风声中仔细辨认帐内声息,隐约听见紫眠道:“陛下病情已稳定,太医可回去安歇。”
太医早被元昕旧疾扰得不胜其烦,难免懈怠,加上年迈畏寒,自然愿意回去睡觉。他信任天师大人,便欣然留下紫眠一人照料烂摊子。贺凌云心中一动,按捺了一会儿,果然听见紫眠舌灿莲花,次第将帐内侍者打发出去。
“他似乎也另有打算?”贺凌云在灵宝耳边轻语道。
灵宝一怔,心怦怦直跳。
这时帐内元昕的声音虚弱响起:“天师…朕情形如何?”
“陛下只管安心静养,两日后便可起身走动。”紫眠温声应答。
“不,只怕朕等不及,”元昕声音提高些许,“朕明日便要起身,长江冰封正是天助朕也,朕当御驾亲征,一举拿下江南水师。”
“陛下,两名密探可以踩冰过江,大军岂可冒险南渡,即使天再寒,也不可能将天堑完全封冻。”紫眠心平气和地分析,像在说着与自己毫不相干的事,令伏在帐外偷听的贺凌云狠狠拧眉。
元昕冷哼一声:“你是担心大军踩破冰面,葬身鱼腹?哼,做什么没有风险,难道还要等到春日冰雪消融,再以战船渡江?朕已经等得够久了!”
“臣只是担心陛下的龙体。”
“不妨事,”元昕沉吟片刻,又道,“天师可以再给朕一方丹药,务必使朕明日可以行动自如。”
“…是。”
俄而紫眠从帐中掀帘走出,略与侍卫交代几句,北风咆哮渐紧,也听不清他在说些什么。忽然他身子一动,偏头向贺凌云与灵宝的藏身处望来,贺凌云赶紧搂着灵宝往暗处一缩,心下大惊。他一径往坏处想,却未见紫眠再有动作,似乎一切只是巧合。紫眠毫不起疑地继续说话,淡淡几句后便转身离去。
“现在是好机会。”贺凌云凑在灵宝耳后说道。
“不再等等吗?”灵宝身子微微发颤。
“等不得,你刚刚也听见情况有多危急,”贺凌云松开灵宝,一双寒眸紧盯着帐前守卫,在暗夜中灼灼如鹰隼,“我去解决那帮侍卫,你来望风。”
灵宝惶恐地点点头,贺凌云用面巾掩住脸,正待冲出去,呼啸寒风中一只雪球却倏地砸中他的背心。凌云心下大骇,猛回头看清站在他身后几丈开外的人竟是紫眠,不禁倒抽一口冷气。
原来紫眠并未走远——他本就有备而来,只是为防元昕生疑,才假意出帐取丹药,却在与侍卫交谈时发现了躲在不远处的鬼祟黑影,因此特地绕到他们身后,与二人照面。
狭路相逢,冷冷对视,贺凌云见紫眠的毫无愧色,敌意冲昏他的头脑,胸臆血气狂涌着,在风雪中冲上前一把揪住紫眠前襟,双目中凌厉的杀气仿佛要将他洞穿。
紫眠顺着贺凌云的冲劲在雪地里滑开几步,他的长发被大风吹散,往日与凌云的交情历历在目,此刻却似乎跟着体温一起被寒气带走。他倏地抓住贺凌云的胳膊,一双眸子冷冷与他对峙:“别冲动,你动手只能是白白送死。”
“你想阻止我?”贺凌云咬牙冷笑,“你还打算助纣为虐?你知不知道你家主子干的好事——皇帝与太子都被他害死了,这种时候——明天他要南攻,你却要治好他?”
紫眠脸色陡然一白,神情却丝毫未变:“我自有我的主意,你别坏我大事。”
“紫眠,”贺凌云想起那日酒坊中秦楼所言,语气一缓,“念在往日你我交谊,这次我只要你袖手旁观,如此而已!”
“我也念你一心报国,就不喊人来抓刺客了。”紫眠用力挣脱他,掸掸衣襟,双目往贺凌云背后望去。
贺凌云一怔,转身一望,就见灵宝强自镇定地走到他身边,小脸却急得扭曲:“快走,侍卫被引来了!”
“该死!”大好时机就这样被紫眠耽误,贺凌云咬牙切齿,却不得不僵身一揖,冒充燕兵的模样与天师大人行礼告退。
紫眠亦冷淡地略略点头,越过他们向燕王大帐走去。他不动声色拿言语绊住侍卫,为贺凌云二人的隐遁放出时间。
侍卫并未多疑,紫眠便进帐服侍元昕。贺凌云不甘心就此放弃,他与灵宝没走多远便又悄悄折返,却在刚刚与紫眠发生争执的地方踢到一只玉瓶。但见雪地里圆润玉色一转,贺凌云蹲身拾起小巧玉瓶,托在掌心念那瓶身上的篆字:“还魂驻魄丹?”
“这是紫眠大人落下的?”灵宝双眼紧盯着瓶子,战战兢兢问道。
“嗯,”贺凌云曾经是紫眠船上的熟客,对还魂驻魄丹略知一二,“这是生死人肉白骨的灵丹妙药,我道紫眠意欲如何,却原来是拿这个救燕王——活该叫他不能得逞!”
“那我们现在该怎么办?”灵宝慌道,“紫眠大人不见了丹药,一定要出来找的。”
“既如此,索性去他大帐守株待兔,”贺凌云带着灵宝往西走,摸索着寻找天师大帐,“我就不信奈何不了他。”
天师大帐设在燕王大帐西边,帐外挑着四神二十八宿长幡,在风雪中飘飘摇摇很是醒目。贺凌云与灵宝没费多少工夫便找到帐门,拈着匕首冲进去,却看见龙白月、宝儿、明窗尘三人正抱膝坐在一大堆法器中间。
宝儿见有人来,仓皇蹿到龙白月身后躲避,却在看清来者是谁时,惊喜万分地站起身高呼:“灵宝?!贺公子?!”
“你们怎会来这里?”龙白月也讶然起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