也不知他等候了多久,其间宁愿赋一首艳词来戏谑美人,也不愿打搅美人好睡。龙白月心中暗叹——无论怎样矫饰,还是暴露了痴情处。
浩浩荡荡的马车队伍开始往燕京郊外的行宫进发,大批禁军为燕王和徒善太妃的马车开道,之后跟着三宫六院及宫人亲随,海夫人的马车混在其中很不显眼,要不是知道些内情,龙白月断然料不到元昕会对海夫人另眼相看。皇亲贵戚的队伍还在后面,海夫人躲在车中一直向后张望,一双美丽忧郁的眼睛在队伍中寻找着小金王爷;而龙白月则一直往前看——临出发时紫眠的身影曾在前方一闪而过,不知道明窗尘有没有一道跟来。宝儿和灵宝肯定是留在宫中,如今天牢被重兵把守,但愿她们别一时冲动、任性赴险。
头鱼宴是燕人的盛典,一般定在正月河水刚冰冻的时节举办,这次燕王将野宴提前,表面上是为了给南下泰山封禅腾出时间,龙白月却猜度他私心底是为了庆祝海夫人有孕。好在老天爷给脸,昨夜降下大雪,燕京外宽阔的黑水河刚好冻上,操办头鱼宴倒也应景。
尽管崇奉汉制,燕王的行宫仍是保留了燕人的特色,行宫外辽阔的围场才是大家停留驻扎的地方。围场圈住黑水河支流一湾湖泊,芦苇丛丛,野鹜惊飞。
早在天刚入秋,行宫内侍便在河口张下了毛网,截住肥美的鱼群。趁着大队人马在湖边搭建帐篷的间隙,几名身手利落的太监小心的踩上冰面,在燕王和太妃大帐前的湖面上开凿出四眼冰洞。四眼冰洞只有一眼可以透水刺鱼,另三只则用来观察鱼群动向,眼尖的太监发现鱼群游至冰洞附近呷水透气,便立即飞报元昕。
元昕信步走出大帐,接过内侍奉上的绳钩。他咬下右手上的软麂皮手套,戴手套的左手绕着绳子,右手抓着刺钩掂了掂,下一瞬便将铁刺直直扎进冰洞里。
一刺即中,预兆来年燕国渔猎丰登。元昕笑笑,放鱼在水中游了一会儿,便将手中绳索一拎,一条银鳞大鱼被拽出冰洞,划了条弧线落在岸边,啪喇作响——这便是“头鱼”。
猎完头鱼,燕王便算完成使命,接下来男人们去周边钓鱼打猎作乐,女人们则在帐中烫酒摆宴。龙白月陪着海夫人在帐篷中摆设冷盘,胃里闹得反应比怀孕的海夫人还大。
离开天师宫的照应,饮食都要随着燕人,于是噩梦便降临了。当初被俘北上,接触的是燕国寻常食物,无非干酪胡饼之类。谁知在燕国,越是金贵的食物作法便越生猛——单看筵席上罗列的种种:生切兔肝拌鹿舌酱;半生米饭浇着生狗血和蒜蓉;据说风味像小猪仔的黄鼠;蜜渍羊肠;好容易上来一碗乳粥,竟泡了半碗生油。
浓重的腥膻味闻得龙白月脸色发青,海夫人倒是习以为常,她体贴龙白月,借口自己孕吐,命人将乳粥中的生油另外用小盏盛放,送了纯乳粥给龙白月续命。刚打来的猎物还未烤熟,吃饭时龙白月只得坐在一大堆糕点蜜饯面前——燕人嗜蜜,等不及烤肉上桌,她便快被甜腻死。
这时却有一名宫女进帐,端了盒燕王赏赐的面煎白芍药花给她,这样素菜是燕国食品中的珍异,按理绝对轮不到龙白月受赏。在众人的疑惑中,宫女结结巴巴的用汉话解释,这原是燕王陛下赏给天师大人的,现在天师大人将之转送给龙医女,以谢她照顾天师公子之恩。龙白月甜甜一笑,羞赧低头尝了一筷子,只觉得脆美爽口,不由得心神一畅。她红着脸抬头谢过,在海夫人促狭的目光中,将面煎芍药花分给艳羡的众人同享。
帐外雪越下越大,寒风裹着炭焦味与烤肉香,将几点雪花刮进帐来。龙白月缩缩脖子,往火炉边凑了凑,听着远方传来的围猎声,敲鼓击槌、马嘶犬吠,隐隐约约,却越发显得雪地空旷寂寥。
此时狼嚎一般的咆哮响起,男人们浑厚的嗓子将一阙《念奴娇》唱得声如闷雷,卷着雪花翻滚,向龙白月她们这边隆隆袭来:“天丁震怒,掀翻银海,散乱珠箔。六出奇花飞滚滚,平填了山中丘壑。皓虎颠狂,素鳞猖獗,掣断珍珠索。玉龙酣战,鳞甲满天飘落…”
咏雪词竟也能张狂至此,委实诡而有致,令人惊诧。龙白月从未听过这样霸道的词曲,她讷讷询问海夫人:“这词是谁作的?”
话音未落,就见一名太监匆匆掀帘进帐,将一张新誊写的字纸呈至海夫人面前:“此乃燕王陛下新作〈念奴娇〉一阙,特送与夫人过目——陛下这就要过来了,夫人还是尽快读一下为好。”
伴君如伴虎,丁点怠慢不得。所以纵使心如黄连,海夫人还是接过燕王的新词,喃喃速读起来。龙白月在角落里瞥了一眼,立刻醒悟此刻帐外唱得正是元昕的新作。
“谁念万里关山,征夫僵立,缟带沾旗脚。色映戈矛,光摇剑戟,杀气横戎幕。貔虎豪雄,偏裨英勇,共与谈兵略,须拼一醉,看取碧空寥廓…”
进逼的高歌包围住海夫人的帐篷,令桌上杯盏震颤,几乎要掀翻帐顶。一曲刚罢,仿佛是凶猛的余韵将帐帘冲开,翻飞雪花里元昕全身赭红,一团火似的燎了进来,腰带上还斜插着十数根野鸡雉尾——标识着他狩猎的战绩。他沾着水珠的双眉斜飞入鬓,漆黑的眼珠子盯着海夫人,唇角笑意吟吟。
龙白月慌忙与众人一起跪拜,胆战心惊的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元昕此刻却已无心留意旁人,他只是笑着上前几步,扶起向他请安的海夫人,将她虚软的身子搂进自己冰凉的怀里。
第九十章 徒善太妃
海夫人穿着水蓝色貉绒锦袄,仿佛瑟瑟碧水揉捏出的身骨,衣服上珍珠和绿松石点缀出的图案像涟漪一样绕遍她全身。元昕肆无忌惮的拥抱越发使她白了脸色,眉眼中愁绪难掩:“陛下,大家都在看…”
“谁敢看?”元昕不屑廉耻,倒觉得海夫人太羞涩,他解下腰间一块海东青擒鹄白玉佩,随手掷在地上,“都给朕盯着这个,谁敢抬头,杀无赦——”
果然帐中无人敢看,大家老老实实低头盯着玉佩,生怕一不小心便弄丢了脑袋。龙白月听着元昕与海夫人唇舌缠绵,一颗心提到嗓子眼,又是惊惧又是尴尬。
元昕的轻薄越来越放肆,海夫人羞愤交加,潸然泪下——以为大家不看,便不是众目睽睽了么?这般掩耳盗铃的荒唐行径,只能使她备觉耻辱。
帐内一时鸦雀无声,唯独元昕与海夫人耳鬓厮磨的声音格外清晰。就在大家认为事态无可挽回,注定要作这幕香艳陪客的时候,却听帐外忽然响起内侍尖细的嗓音:“徒善太妃驾到——”
听见内侍通报,元昕气喘吁吁的抬头,一双剑眉紧皱,却只能按捺住不快,讪讪放开海夫人。
帐帘又被掀开,随着佩环琮瑢轻响,一阵香风袭来,徒善太妃雍容的声音如葳蕤春兰:“陛下,您在这里做什么呢?”
元昕寒着脸,苍白容貌被眉下阴影皴染,偏执的神态锋芒毕露:“母妃又来这里做什么?”
当今徒善太妃并非元昕生母,她是东珠王爷的正室、元昕嫡母,在燕国贵族中素有贤名。她的亲生儿子元昀因为反对元昕篡位被诛杀,如今贵为太妃,对元昕既不怀恨也不畏惧,总是一面慈眉善目、一面据理力争,庇佑了不少人。元昕自诩以孝治天下,碍于名声,也愿意与她维系貌合神离的僵局。
“陛下可以在外尽兴围猎,还不许我们妇孺在帐中往来,谈笑解闷么?”徒善太妃笑得和煦,径自上前将手递给海夫人,让她扶自己坐进上席。
元昕暗恨,佯装无奈的挑挑眉毛:“打猎打得困乏,权且在这里歇歇脚,母妃过来找海夫人解闷,朕倒不好意思留下了。”
“这是哪里的话?”徒善太妃嗤笑一声,摆摆手,举起一只酒杯,“外面雪大,陛下起码得喝杯热酒再走。”
元昕的双眼立刻阴沉——这狡诈的老太婆,分明是替海夫人下逐客令呢。
徒善太妃见元昕不答言,笑着打量了他一下,又道:“方才过来,看见外面候着那么些王公大臣,腰带里的雉羽都没陛下多呢,陛下狩猎功夫果然了得。”
元昕扯动嘴角,悻悻踱开几步,拾起地上玉佩别进腰间,懒散笑答:“既如此,朕得再出去猎上一巡,也免得打搅母妃兴致。”
太妃笑着点点头,看着自己的宫女服侍元昕喝下热酒,这才亲切叮嘱:“陛下好走。”
元昕冷笑,掀起帐帘探身出帐。
帐外又响起乱纷纷的马嘶犬吠,好半晌才停歇。海夫人浑身发颤的伏在太妃膝边,哀哀乞怜道:“多谢太妃搭救…”
徒善太妃叹息一声,俯身携她坐起:“哀家可顾不上你,方才也是因为小金王爷求哀家。”
海夫人闻言一怔,满面愧色益发惶惶,痛不欲生。
“你想开些吧,女人不能把自己看得太重——哀家若不是这样,早在昀儿死的时候,便也跟着去了…”说到此太妃蓦然落泪,摇摇头又劝慰她,“你也是个祸水,好好养身子吧。活一日权且糊涂一日、快活一日,到要你杀身成仁的那一天,便不能这样揣着明白装糊涂了。”
海夫人秋水般的眸子满是迷惘,望着太妃喃喃道:“我不明白…”
“老话说得好:船在漩涡里,不打掌舵人。我们的丈夫活在马背上,燕国女子不但要坚强,还要聪明——你且顺着他吧,如今情势容不得再乱…”徒善太妃扫视着仍在下跪的宫人,又叹息一声,“别跪了,都起来罢。”
龙白月这才敢站起身,她战战兢兢退到一边,偷瞄了一眼徒善太妃,但见她丰额广颐、雍容华贵,心想这位太妃果然气质不凡,难怪能讲出那么有见地的话来——可被人鞭辟入里的逼进绝境,到底幸是不幸呢?
“太妃深明大义,我们从小都是听着您的教诲长大的,”海夫人低着头乖巧附和,纤手不安的揉着裙子,吐露心事,“可我总归是小金王妃,王爷他…还好罢?”
“还是那副魂不守舍的样子,”太妃漫不经心的吃了一口高丽栗糕,叹惜道,“他从前倒真是个好孩子,可现在…不要斟烧酒,哀家喝不惯,马奶酒就很好…”
海夫人慌忙斥退眼拙手笨的宫女,却发现太妃已岔开话题。她察觉太妃意兴阑珊,不敢造次,只得可怜兮兮的待在一边作陪。她畏缩的模样引得龙白月无限同情——可怜的海夫人,唯一可能得到小金王爷消息的途径也被卡断了,何况这太妃也可恶,索性只字不提倒罢,偏偏还说什么魂不守舍,不是明摆着叫人惦记么?
※※※※※※※※※※
头鱼宴一连举办了三天,期间貌似平静实则暗流汹涌。
燕王元昕几次三番骚扰海夫人,夜深人静太妃也不好干涉,外间小金王爷的反应龙白月不得而知,只是海夫人背地里哭得憔悴,须得她陪在一边劝解。其他时间龙白月便想着法子与紫眠私会,又得提防着被元昕发现,一旦惊心动魄的得逞,便是刺激狂浪的欢愉。
明窗尘没有跟着紫眠一同来,于是紫眠一个人住一间帐篷,更加方便龙白月劫色。第三天的夜里,当元昕钻进海夫人帐篷后,她便又蹑手蹑脚摸进天师大帐,甩脱大衣,手脚冰凉的焐进紫眠怀中。
紫眠轻声低笑,放下手中药书,替她将狼皮被褥拉高,掖紧。龙白月笑嘻嘻搂紧他,暧昧细语:“最讨厌野兽皮毛有一股怪味,你这里却没有,味道舒服得紧…”
“我放了一些药。”
紫眠老实的回答比卖弄更叫龙白月快乐,她吃吃笑道:“什么好药,下次给我一些,我也有被子的。”
“你也有被子吗…”
好半晌龙白月才听出紫眠话中的调侃,羞红了脸,索性埋首于他怀中,不言不语。紫眠笑笑,吹了灯,在黑暗中抱着龙白月静静躺了许久。
“也许现在凌云已经被救出来了。”他忽然打破沉默,令原本沉溺在遐思中的龙白月惊醒。
“什么?你有救凌云的计划么?”她抬起头来,在夜色中诧异的对上紫眠微亮的眸子。
“没有,”紫眠摇摇头,黑夜模糊他仓惶的神色,却掩不去他嗓音中的无奈,“我不知该怎么救他,他不会领我的情,也使我有惧意。这种感觉很难形容,比如他此刻身陷泥沼,我已不敢将手递给他…”
“怕他不但不要你救,还要将你拉下深渊?”龙白月问。
“是的,无法否认,我与他之间已产生隔阂。他恨我、我畏他,无法像从前那样交心…”紫眠回想着天牢里贺凌云仇恨的眼神,以及自己过去种种,只觉得矛盾重重无法消弭。
“他恨你好解释——可即便他是忠诚的武将,山河沦丧又有多少是你的错?只要好好解释,应该可以挽回…”龙白月想起贺凌云在天牢里对她说的话,嘴上虽如此说,却也颇感为难,“可你又为何畏惧他?因为你曾经叛国?如果无法坦然面对故人,那你也该畏惧我了…”
“因为我做过亏心事,”紫眠幽幽一叹,“再者,谁说我当初没有畏惧你…”
只是她太体贴,体贴到他都来不及露出怯意,二人便已亲密无间。紫眠忍不住又将龙白月拥紧,闭上眼汲取她发间的清香。龙白月枕在紫眠肩头,怔怔问道:“你做过什么亏心事?”
紫眠将控制贺凌云父亲的魂魄、利用他上演神兵守城的骗局,以及反将太子一军的经过大略告诉了龙白月,三言两语直吓得她瞠大了双眼:“天哪,原来是这么回事。”
“所以在赴头鱼宴之前,当宝儿说她要趁机和灵宝设法救凌云时,我便临时留下了窗尘,”紫眠怅然道,“也许他能帮上忙,而我…还是算了。”
龙白月想着遍体鳞伤的贺凌云,想着倒在血泊中的贺夫人,惆怅许久之后提议道:“贺正侍的事还是瞒着凌云吧,他那样的性子,知道他父亲真正的死因该有多难受。”
“我还能有机会告诉他这些么,”紫眠想着元昕猜忌的双眼,直言不讳,“燕王已在怀疑我,如果我不在燕宫时凌云能够脱身,对我对他都好,就是从此再无缘相见…”
龙白月噤声,只能压下心头担忧,闭上双眼搂紧紫眠,陪他度过漫漫长夜…
翌日清晨拔营回宫,龙白月觑空回到海夫人身边,她因为失眠而略显憔悴,海夫人在一旁默默瞅了她一眼,便兀自支颐陷入沉思。龙白月惦记着营救凌云的几个人,担心得要命,一边祈祷他们能成功,一边又想着事成之后,从此再也见不到凌云和灵宝,心头不免失落,因此一路无话。
回程一切顺利,午后众人抵达燕宫,海夫人的身子却忽然发热,龙白月暂时无法脱身,便待在蓬瀛宫中伺候。她一直忙碌到傍晚才总算歇手,刚走出宫殿喘口气,在头昏脑胀时却被人猛地从身后抱住。龙白月吓了好大一跳,慌忙回头,就看见宝儿正冲她挤眉弄眼吐舌头。
龙白月松口气,轻轻捶了宝儿一记:“你吓死我了,我当是谁…”
“你当是谁?燕王?”宝儿穿着普通宫女的衣衫,得意洋洋道,“放心吧,他到哪里都是鸡飞狗跳的,怎可能静悄悄上这儿来?”
那可难说,龙白月暗忖,望了望四周,将宝儿拽到一边盘问:“你和灵宝一起救贺凌云了吧?救出来没有?他们现在在哪儿?”
宝儿兴奋的直跺脚,眨眨眼神秘兮兮道:“救出来啦!”
“谢天谢地!”龙白月双手合十,如释重负。
从此灵宝便可与凌云双宿双飞,逍遥快乐了…龙白月还在冥想,一睁眼却发现雕栏玉砌处,灵宝正哆哆嗦嗦缩在角落里瞅着她。这一惊非同小可,龙白月立刻踉跄着冲上前抓住她的胳膊,惊叫道:“你怎么还在这里?”
“我…我…”灵宝泪珠在眼睛里打转,结结巴巴回答,“我们不能走,凌云背上的金蚕,非紫眠大人不可…”
“唉,”宝儿讪讪抓头,对龙白月坦白,“所以我们才来找你,有没有什么好办法?”
龙白月瞪了宝儿一眼,气道:“你个没心没肺的,害我白高兴一场!凌云背上的金蚕怎么了?”
灵宝六神无主的回答:“你去看了就知道,好可怕…我以为凌云是因为酷刑受得伤,谁知刚刚看了他背后一眼,才发现竟变成那副模样…”
“我马上过去看看,”龙白月急道,“可你们不出宫,我们能把凌云藏在哪里?被燕王发现了死路一条!”
灵宝向她恳求:“藏在天师宫不行么?”
“不行,燕王早怀疑紫眠了,第一个就会搜查那里!”
龙白月只顾说话,却蓦地发现灵宝脸色一白、惶恐双瞳直直望向她的背后。她心里顿时咯噔一下,顺着灵宝的目光缓缓回过头。
只见海夫人正倚在宫殿门口,望着她们嗫嚅:“你们…”
大祸临头!龙白月面色惨白,慌忙跪下乞求:“夫人开恩,奴婢们也是迫不得已…”
海夫人直愣愣看着她们,沉默许久之后忽然开口:“我可以帮你们,但是,你们也要帮我…帮我与小金王爷联络…”
第九十一章 金蚕
龙白月不知该不该答应海夫人的要求,一时僵愣在当场。倒是宝儿反应快,满不在乎道:“好说,你要联络谁,我都可以帮你。”
海夫人身子一颤,半信半疑道:“真的?我如何能信得过你?”
“要说信任我这个人,我们今天才相见,自然是信不过的,”宝儿狡黠一笑,“但你一定信得过我的本事,瞧,这样还不够么?”
宝儿一挥手,整个人便消失在海夫人眼前。海夫人吓得后退半步,可转眼却微微一笑:“如此甚好,的确万无一失!我信得过你。”
“那你要怎么帮我们?”宝儿又囫囵个儿现身,盯着海夫人问。
“你们可以把那个受伤的人藏在我这里。”海夫人刚刚偷听到不少,此刻与宝儿讲条件,“我会想尽一切办法掩护他——只要你们可以帮我带信给王爷。”
灵宝眼睛一亮,见龙白月还在迟疑,慌忙推推她,催促道:“白月,你看呢?”
龙白月从怔忡中惊醒,却不置可否。蓬瀛宫就在燕王眼皮子底下,饶是她胆大包天,也不敢轻易托海夫人窝藏男人——若是被元昕知晓,必定天下大乱!可宝儿和灵宝哪晓得个中利害,竟已在一旁点头,龙白月慌忙摆手道:“这样恐怕不妥——”
灵宝一把抓住她的手,不要她有异议:“天师宫不能去,难道要将凌云藏在瑶池殿? 这也是没办法的办法,求你了白月。你要是看到凌云现在的样子,也不会阻止我的。”
“可…”龙白月还想挣扎,张了嘴却蓦然噤声——将心比心,她也愿意为紫眠铤而走险的,当务之急应该先瞧瞧凌云的伤势。于是她向海夫人行礼告退,算默认了这场交易,跟着灵宝匆匆离开蓬瀛宫。
营救得手后灵宝一直带着贺凌云东躲西藏,龙白月赶到他们的栖身处,暮色中先是看见望风的明窗尘,在他的指点下,才在园圃深处一丛灌木后发现昏迷的贺凌云——他正俯卧在一张狼皮褥子上,四周都是衰草冰雪。龙白月在贺凌云身边蹲下,见他仍旧昏迷,便伸手揭开他的后襟,定睛一瞧。
这一瞧不打紧,她直接坐在地上,惊惧骇叫:“我的妈呀——”
“你小声点,”灵宝扑住龙白月,怕她太大声引来侍卫,“你瞧…我猜,它在作茧。”
龙白月恶心得寒毛直竖,她抓抓自己手臂,壮着胆子又看了看凌云背后。就见那金蚕不知何时已经结了茧子,黑黝黝嵌在凌云的皮肉里,鸡蛋大的一团。金蚕茧是黑色,茧层不厚,隐隐还可以看见里面有团影子在扭动,龙白月来气,咬牙道:“这混帐东西,吃饱喝足还结个茧子,要飞走么?”
一出口几个人都愣了,明窗尘结结巴巴道:“龙姑娘,你还记得我师父说过什么吗?”
金蚕忌贫家,如果可以辞官归隐,散尽家财…
如今国破家亡,可不是到了最落魄的时候?难道金蚕要趁此离开?
灵宝和宝儿不明所以,怔怔低了头看金蚕作茧,问道:“它要飞走?那凌云会不会有事?”
这谁知道?龙白月瞪大眼,兀自捉摸着金蚕茧,却在出神时发现蚕茧表面突地一跳,黑色的茧层竟破开一个小洞。龙白月惊得腾一下弹跳起来,恐慌道:“我去找紫眠——”
这金蚕根本不是在作茧,它已经要破茧飞出了!
这一飞,凌云背上留下那么大一个窟窿,如何收拾!事已至此龙白月再顾不得任何矛盾隔阂,她额上冒着冷汗,火烧眉毛似的往天师宫赶。
此刻天师宫中,紫眠正对着桌案上的一盒丹药沉思。只有他一人知晓这些丹药中的玄机,当初决定帮助自己弟弟在江南称帝时,他便秘密炼制出这些药丸,赌一赌自己的运气,看是否有一天会用上它。
日前得知元昕有意称帝封禅,假使他当真要挥兵南下,那么自己必定会出手。紫眠凝视青紫色的丹药,微微一笑——当真是仙丹呢,只要元昕愿意服食,管保他能一步登天…只是他太熟悉元昕的脾性,假使要他放心吞下丹药,自己得付出多少代价,紫眠心中有数。
“我有数,可我能作主么…”他喃喃自语道,眼前浮现出龙白月灿烂的笑脸。
冷静自持的心顿时乱作一团,紫眠倏地阖上丹药盒,神色丕变——他无法做到壮士断腕般的决绝,他贪生怕死,因为沉醉儿女情长。他不能违心的空谈忠义——此刻叫他一心牵挂的,无非只是那一人而已…
目光游移逃避,别开的双眼却正碰上从宫门外急匆匆闯进来的身影。
龙白月一进天师宫便看见紫眠,她心下稍安,飞奔到他跟前停下,喘着气开口:“紫眠,你快去看看,凌云出事了…”
紫眠神色一凛,急忙轻声问道:“他怎么了?”
“那金蚕,”龙白月一脸苍白,双手直比划,“结茧子了,现在恐怕已化成蛾子,要飞出来呢…”
紫眠听后半天没说话,龙白月急道:“紫眠?你可有办法?”
“我能有什么办法?我没碰过这种状况,”紫眠摇头,“寻常人等不到金蚕结茧便会死去——人的肉身不过是供养它长大的桑叶,到它作茧时只能剩下一堆尸骸。凌云能活到此刻已是奇迹,再往后我也不知该如何救他。”
不甘心手中的救命稻草就此断掉,龙白月有点不信,望着紫眠的双眸无法不染上怀疑的颜色。她有些哆嗦的问他:“真的吗?还是…你在顾忌?”
紫眠后退半步,沉默了一会儿,嗓音沙哑的反问:“你不信我?”
“对不起,我只是不信…当初你救他时能想出法子,难道是因为你有经验?”龙白月低头道,“紫眠,我作俘虏的时候有体会,‘绝境’往往是‘消极’的借口…”
紫眠呼吸渐渐不稳,脸色发白:“为什么还要提那些?”
“我终究是作过俘虏,不提不代表忘记…没什么好回避的,”龙白月咬咬唇,离开天师宫之前回身望着紫眠,“对不起,我知道这样会伤你的心,我提俘虏的事不是针对你。紫眠,昨夜你说你对凌云有顾忌——没关系我们可以出手;可现在只有你能救他,哪怕伤你的心我都不愿你敷衍我——事关凌云我不能袖手旁观…因为我答应过他的妈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