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敷衍吗?紫眠讷讷无言,望着龙白月渐行渐远的背影,气苦:“为什么还要提那些?明明只要你一句吩咐,我就会想尽一切办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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龙白月从医官局里骗了一大堆药材,才背着药箱回到灵宝他们身边。明窗尘瞟瞟她身后,疑惑问道:“我师父呢?”
“他被燕王缠着,脱不了身呢,”龙白月假意皱眉抱怨,隐瞒了真相,“也许,过不了多久他就会赶来。”
只是也许,能有多少把握龙白月无法确定,她得靠自己。
宝儿打量了她一眼,不动神色的开口道:“要么还是先把贺公子搬到蓬瀛宫吧。”
龙白月刚想答应,却听得公输灵宝一声惊呼,三人顺着她惊惧的目光看去,赫然发现金蚕化的蛾子已经开始往茧外爬。夜色里蛾子的翅膀闪着金色荧光,正一点点从黑色的茧子里蜕出,
“来不及了,先别搬动他。”龙白月双手颤抖着打开药箱,翻了又找,只能拾掇出止血的药粉和绷带备用——怎样对付金蚕她也没经验,这时候倒真相信紫眠无辜。
几人直着眼睛盯住那蛾子的动作,紧张得不敢喘气。就见那蛾子半露在茧外,昂首朝向空中摇动身子,一蹭一蹭往外冒,须臾之后它爬出茧子,舒展开身子晾干翅膀。
“趁现在弄死它?”宝儿提议。
“少安毋躁,”龙白月不敢在此刻轻举妄动,冷汗潸潸道,“万一惹恼了它,不定又捅出什么娄子。”
灵宝也点头附和,生怕凌云再出闪失。
大约过了一炷香的工夫,蛾子开始试探着扑腾双翅,众人屏息凝神,看着它翅膀越扇越快,最终飞到空中,金色翅膀流光溢彩,在夜色里划拉出一道忽明忽灭的流线,最后杳然无踪。
半晌之后一切平静,龙白月松下一口气,感慨道:“这就算完事了?”
“可凌云还没醒过来…”灵宝眉头微微一舒,伸手想替凌云穿好衣服,谁知指尖还没碰上他,凌云却突然开始浑身痉挛。
抽搐的疼痛使凌云从昏迷中惊醒,他虎目圆睁,喉咙里滚出沙哑嘶吼。灵宝束手无策,慌得直哭:“凌云,凌云…”
众人惊慌失措,眼睁睁看着贺凌云痛苦的弓起身子,反手将嵌在背后的黑色蚕茧血淋淋的抓下。他一拽出蚕茧,可怕的抽搐便顿然停止,整个人立刻浑身一松,扑在地上昏死过去。
血如泉涌,龙白月这才反应过来,赶忙将止血药粉压进贺凌云背上狰狞的血窟窿。鲜红的血迅速洇透药粉,将之冲散。
“怎么办,血止不住…”龙白月恨不能拿药粉将凌云的伤口给填平了,却只能徒劳的任鲜血将自己的双手染红。
“他要死了…”灵宝哭道,她颠狂的哽咽一声,不管不顾的扑在凌云身上,压住他的伤口,“他要死了…”
宝儿看着灵宝失魂落魄的疯狂模样,蓦然心中洞彻,颓唐的跌坐在地。
难怪母亲看破红尘、姨妈鄙夷深情,凡人都会被生离死别的痛苦击垮,只有修炼成仙方是大道。参破迷障六根清净,自己迟早得像只正经狐妖,从别人身上领会教训也好…她别开眼,不忍看灵宝泣不成声,却恰巧发现站在远处的紫眠。
夜色里紫眠站得相当隐蔽,他在一株枫树后摇摇手,示意宝儿别出声。紫眠大人竟没有在看龙白月?——宝儿眨眨眼,确信他真的是在盯着自己,不禁紧张的抬头挺胸,端坐好与他对视。
紫眠脸色平静,凝视着宝儿的双眸波澜不兴,只是抬起一只手,点了点自己的喉咙。宝儿恍神,小手学着他抚上自己喉头,一怔,忽然醒悟,从嘴里掏出母亲赠的仙珠。
赤红的圆珠子在掌心滚动,宝儿迟疑的抬眼望向紫眠,双目微亮——你要我拿这个救他?
紫眠点点头——只有你能救他。
宝儿皱起眉头,攥紧手心将拳头藏在背后——这可是我的宝贝…真过分!
紫眠仍是点点头——愿不愿意随你。
救与不救全在一念之间,没人有资格要求别人牺牲,所以无需任何言行劝化。
宝儿蓦地笑起来。
竟然随她决定吗?委实体贴。
她低下头,将灵宝从凌云身上搬开,无视她惊疑不定的目光,将仙珠放进凌云的伤口。仙珠蓦然发出红光,柔柔熨着那血肉模糊的大窟窿。鲜血很快收敛,一层薄薄的粉红色皮肉徐徐浮现,开始顺着凹凸不平的伤口生长,随之仙珠也越变越小,最后消失不见。
除了宝儿,其余人怔怔呆看。龙白月双唇张成一圈,惊叹道:“这牺牲大了,难为你天天‘贺公子’、‘贺公子’叫得生分,没想到竟这样慷慨。”
“我可不想被人小瞧…哎哎,我和贺公子可没什么交情,这都是为了灵宝,”宝儿抓抓脑袋,挥去心痛树立形象,“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反正这仙珠是我老娘给的,赶明儿我自己再修炼一颗…”
公输灵宝破涕为笑,紧紧抱住宝儿摇晃:“太好了,谢谢你…”
“也好,”龙白月在一旁吁口气,庆幸道,“没有劳烦紫眠便化险为夷,实在算是…”
“我宁愿一死,也不要他救。”这时贺凌云竟半张开一只眼睛,冷不丁冒出一句,打断了龙白月。
宝儿闻言一怔,抬头望向远处枫树,却已寻不见紫眠身影。她心头不禁惘然,竟有些分不清之前是真是幻…

第九十二章 搜查

贺凌云仍在昏迷,四人趁着夜色将他偷渡到蓬瀛宫。海夫人甫一看见衣衫褴褛蓬头垢面的贺凌云,还是吓了一跳。她很快镇定下来,支开他人,只命最贴心的嬷嬷秘密拾掇出一间暗室,将他挪进去静养。
汤沐盥洗后换上干净衣衫,贺凌云的英俊又开始显山露水,连上了年纪的嬷嬷也忍不住多看他两眼,叹息道:“这孩子好个模样,可惜竟被折磨成这样。”
灵宝在一旁乖巧讨好:“有劳嬷嬷辛苦,灵宝一定报答。”
“我认得姑娘,”嬷嬷在灯下眨眨双眼,笑道,“东珠王府的关嬷嬷是我表妹,当年您给她做的美人槌、痒痒挠,好称手。”
灵宝吸吸鼻子,羞赧道:“我的手艺市面上可买不到,嬷嬷喜欢我就给嬷嬷做。”
龙白月在一边噗哧一笑:“好了好了,知道炫耀手艺就算活过来了。”
“既如此,老奴谢过姑娘。”嬷嬷收拾好汤盆,欠身告退。
室内又安静下来,只有炉中火炭不时爆响,发出轻轻的噼剥声。灵宝坐在榻边痴痴望着凌云,替他拢拢湿润的鬓发。龙白月双颊微红,轻声对她说道:“窗尘已经回去了,我马上也走,你留在这里陪他吧…”
“不,”灵宝摇摇头,举袖蹭了一下眼角,“我只待一会儿就回瑶池殿去,那混蛋迟早要找我。”
龙白月这才意识到劫狱这么久燕王竟一直没动静,她心头顿时不安,不由得惦记紫眠,于是慌忙与灵宝道别,起身离开密室。
终于能和凌云独处,一室昏暗中灵宝小心躺下,轻轻依偎在凌云身边。她双手环住贺凌云,闭上眼喃喃道:“还好你没事,早点醒过来吧…”
仿佛感受到她的情愫,身下人竟微微挣动了一下。灵宝敏锐的觉出凌云在动弹,慌忙坐起身,凑近他的脸仔细观察。俯卧着的凌云昏沉沉醒来,一睁眼便看见灵宝正可怜兮兮的瞅着他,像头没奶吃的小鹿,想笑却只能虚弱的抽动嘴角。
灵宝定定凝视着他的眼睛,小嘴张开,却说不出一个字。好半晌她忽然脸色一变,像作下一个天大的决定似的,从怀中掏出自己须臾不离身的宝贝,送到贺凌云面前。
那是一个木头做的花骨朵,花瓣紧紧攒在一起,不敢绽放。
“你瞧,这是我做的木莲花。”灵宝颤声道,为贺凌云演示着,“看,它底下有根绳子,拽一下,莲花就能打开…”
苍白的木莲在贺凌云的瞳仁中盛开,他眼珠一晃,那莲花便像落在了深潭里,随着他目光如水微微摇曳。眸中温柔的水光又从两汪黑色深潭里铺出来,漫过灵宝微颤的指尖,一路自下而上,变成软软的纱巾,抚摸她桃子一样的小脸。末了他嘴角一勾,淡淡浮起一抹笑,告诉她:“很漂亮,再上些颜色更好…”
灵宝倏地捂住小嘴,泪水夺眶而出:“我,我还没来及完工呢…”
心头莲花闭合经年,此刻终于盛放…
※※※※※※※※※※
这厢龙白月来到蓬瀛宫大殿与海夫人道别,却发现宝儿竟已将小金王爷的回信送了来。宝儿没有仙珠不再能隐身,只能变成狐狸替海夫人送信,好在当年龙白月作宫女时没少麻烦她,丰富经验在实践中积累,如今送起信来照样熟门熟路。她嘴里叼着折成同心方胜的信笺,嘭地一声变成人形,将信递到海夫人手里。
海夫人激动的展开信笺,才看了一眼便喜极而泣道:“是王爷的笔迹…”
“恭喜夫人,奴婢先行告退,若还有需要请夫人尽管吩咐。”龙白月微笑着福了福身子,牵着宝儿的手,拉她悄悄离开蓬瀛宫。
天师宫里紫眠仍未睡,当龙白月和宝儿携手进殿时,他正在徒弟喋喋不休的唠叨声中漫不经心的翻着药书。龙白月心知他在等待自己,得意的笑着搭讪:“贺凌云得救啦!”
“嗯,”紫眠略一点头,却又淡淡补充,“窗尘已经告诉我了。”
“多亏了宝儿!”
“嗯…这窗尘也说了。”他低声答。
这家伙真是忒爱闹性子,龙白月爱煞他的别扭,踱着步子故意绕了几圈才凑近他,下巴搭在他肩头戏谑道:“这下你是英雄无用武之地啦,凌云也高兴——真是两全其美。”
“求之不得。”
宝儿在一旁尴尬的直抓头,赶紧拉着窗尘逃出去烹茶。
“怎么?刚刚我说重了么?风波平静就忘掉矛盾吧,坏记性长命百岁。”龙白月哄他。
紫眠阖上书,横了一眼嬉皮笑脸的龙白月,问她:“不提算不算忘记?”
“算算算,”龙白月笑着求饶,“咱们说些别的?”
“为什么?我倒觉得没什么好回避的。”
有完没完哪,龙白月总算体会到什么叫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慌忙谄笑道:“别生气啦,我当时是真心为凌云着急。”
“我也是真心,却被你冤枉成敷衍,”紫眠顺势吻住龙白月送上的双唇,将她的殷勤笑纳,“凌云得救…我很高兴…”
夜深就寝时龙白月抱着自己的被子,望着已变成狐狸、正独个儿坐在榻上搔痒的宝儿,讪讪问道:“你看紫眠是不是还在生我的气?”
“这谁知道…”宝儿心道,你冤枉紫眠大人了还好意思说…
而紫眠大人竟也不愿意说出真相,要她一人独享这份功劳呢。宝儿怔怔放下挠下巴的后腿,皱皱鼻子在心里嘀咕:真搞不懂人心,太纠结了!
“我一时情急,也想激将的,唉,我没有不信任他…”龙白月可怜巴巴的抬起眼来,对宝儿诉说委屈,“可他竟要跟我分床睡…”
宝儿只觉得脑袋一胀,气得嘭一声变回人形,抓过枕头就要砸她:“让你在医女的屋子跟我睡,委屈你了么?真可恶!”
龙白月慌忙涎着脸抱住她,喜滋滋道:“没有没有,哎,你可不知道头鱼宴这几天,我有多快活…”
她拉开被子,与宝儿一起躺下。宝儿变回狐狸后是热乎乎的一团,抱在怀里比暖炉还受用。吹灯后宝儿在暗夜中好半晌没吭气,龙白月以为她在跟自己赌气,刚想逗她开心时,却听她幽幽道:“紫眠大人不会生你的气,他自有他的深意,你只管放宽了心吧。”
龙白月笑,搂紧她揉了两揉,轻声嘿笑:“我猜也是这样…”
当后半夜大批的侍卫冲进天师宫,将龙白月从榻上拽起来的时候,她才惊觉紫眠的料事如神。她抱着宝儿蜷缩在床头,举手遮挡眼前刺眼的火光,对突如其来的变故惊惶失措:“你们是什么人?”
就见明窗尘一边套外衣一边冲进来,对为首的侍卫长解释道:“她是龙医女,暂时在天师宫伺候我的。”
侍卫长点点头,打量着局促不安的龙白月,问道:“怎么还豢养了一只狐狸?”
龙白月被一拨正在东翻西找的士兵围在当中,只能低下头借长发半遮住脸,忍气吞声道:“它是自幼养惯了的,乖得很,不会咬人。”
侍卫长收下明窗尘悄悄递与他的银子,转身离开:“找时间送出去,养在宫里不合规矩——你们搜完了没有?搜完了到大殿集合,听燕王命令…”
转眼间屋子里空空荡荡,龙白月心有余悸的点上灯,就看见一室狼藉,明窗尘在门边探头安慰:“没事,燕王突然来搜查,现在在我师父那里呢,你别出去,小心被他看见。”
龙白月慌忙点头,索性吹了灯坐在黑暗里,感喟道:“好险,差点被燕王堵在床头。”
“那燕王好狡猾,不动声色搞突然袭击,八成是为了抓贺公子吧,”宝儿在她怀中道,“紫眠大人果然摸清了燕王脾气,你瞧,他根本不是在生气吧?”
“嗯,”龙白月忙不迭点头,侧耳聆听屋外动静,“估计灵宝那里也被抄了个底朝天。”
“按说灵宝最可疑,燕王为什么反倒要来天师宫?”
龙白月一愣,喃喃道:“他似乎最想找紫眠的碴,为什么呢?”
大殿里元昕披着玄狐大氅,脸色比裘皮下露出的一隙中衣还要苍白。他长发披散,双眸病态的发亮,在紫眠面前来回踱步:“朕夜半无眠,前来叨扰,还望海涵。”
“臣惶恐,”紫眠不慌不忙的披上外衣,对元昕下拜,“恕臣仓促不恭之罪。”
“天师免礼,”元昕一笑,将紫眠扶起,“你不怪罪朕,很好很好,头鱼宴旅途劳顿,朕本不该再打搅你,可是,朕似乎出了些问题…”
“陛下但说无妨。”紫眠望着元昕闪烁的双眼与阴鸷微笑,静静等待他藏在绵里的针。
“朕睡不着,”元昕抓着头发,烦躁的在大殿中走动,“烦恼的事情太多,朝中有多少人在针对朕,你可知道?废除中书、门下省他们要罗唆;废除都元帅府,改设枢密院他们也要罗唆,没完没了…三天头鱼宴朕尽力使自己疲劳,可是,朕就是无法入睡。一切都在与朕作对…你看,朕不在宫里,连天牢也被劫了。”
“陛下息怒,保重龙体方是社稷之福。”
“少说漂亮话,天牢被劫,是朕高枕无忧的时候么?”元昕冷笑,“朕倒怕睡了一半被人割掉脑袋呢。”
紫眠拿矛盾的元昕没办法,只得一揖道:“臣愚钝,望陛下明示。”
“朕睡不着,你们都得陪着朕。索性大家一起闹腾,朕就不信,翻遍皇宫还找不出一个残废来。”元昕拉起紫眠的手道,“朕今日得了消息,便下令封锁皇宫,白天不许声张,就等晚上来瓮中捉鳖,你且等着看吧——可有好茶,与朕烹一碗来?”
紫眠自是命令宫女摆上茶食,烹茶招待元昕。元昕不怀好意的睨着紫眠,一边假意悠闲、甚至与他斗茶取乐;一边放任侍卫明火执仗,恣意查抄天师宫。
于是宫中呈现出一派滑稽景象——只见四周乱纷纷人马包围,居中上座二人气定神闲,捧着茶盏秉烛夜话。论淡漠自持,元昕到底比不得紫眠,不一会儿便见他焦躁得挑起眉毛,随着时间的推移,对一无所获的侍卫越来越憎恶,脸色极差。
“陛下,天师宫都已搜遍,并无藏匿可疑人等。”侍卫长最终无奈的向元昕禀告。
此时元昕一张脸已是黑得不能再黑,他思索再三,认为自己判断不会出错。一个公输灵宝能有多少手段,他早掂明白那小丫头片子的分量——根本不成气候。明明天牢里迷昏士卒的幻药只能从天师宫流出,难道真与紫眠无关?据线人所报,那个贺凌云素来与紫眠交好,他出手该是理所当然的事情。
狡兔死走狗烹,或许自己动手太早了,紫眠毕竟精明,一时半刻难以铲除——还要再抓把柄才行。想到此元昕扬眉一笑:“很好很好,天师,你到底没辜负朕。”
可惜了贺凌云那枚棋子,少了他,公输灵宝倒是难控制——假使瑶池殿里也没有贺凌云,他能在何处藏身?一个遍体鳞伤的人不可能捱过燕京的寒夜,他必死无疑。
这时奉命搜查各处宫殿的侍卫长都来到天师宫向燕王复命,皆是一无所获。从蓬瀛宫回来的侍卫长略一犹豫,还是向元昕禀报:“陛下恕罪——搜查蓬瀛宫时海夫人被火光惊动,身体不适,属下已命人前往医官局请太医…”
“蠢货——”元昕骤然急怒起来,气得砸碎手中茶碗,“谁叫你们惊动她的!”
他急匆匆起身往天师宫外走,玄黑色狐裘大氅扫着地面,几欲从他肩头滑落。众武将跟在他身后鱼贯而出,须臾便撤离大殿。大批人马瞬间被宫外浓浓夜色吞没——深远处只有铠甲上细碎的寒光与隐约一声“摆驾蓬瀛宫…”,方能证明刚才的确有人来过。

第九十三章 虚与委蛇

燕宫戒严,蓬瀛宫少了妃嫔来往,倒有利于贺凌云养伤。
“幸亏我当时急中生智,借口动了胎气阻止他们搜查。”海夫人一边折好小金王爷的信笺,一边心满意足的微笑。
龙白月作为医女侍奉在侧,好心提醒道:“夫人读罢信,最好将它烧掉,免得留下痕迹。”
海夫人慌忙将信塞进衣襟,撒娇般轻声哄她:“这叫人哪里舍得,放心,我自会谨慎,只求你千万可怜我…”
龙白月无奈,也只能由得她任性:“夫人,您这里没事,奴婢便去贺公子那里瞧瞧。”
“请便。”海夫人随她高兴。
灵宝与窗尘都没有借口来蓬瀛宫,戒严期间便只得靠龙白月来探视。贺凌云熬过危险期后恢复得很快,如今已能坐起。他一见龙白月来替他上药,照例找别扭:“你该记得我说过什么。”
“放心,”老旧话重提也不嫌腻,龙白月翻翻白眼,举起手中药膏罐,“这都是医官局的,我如今是燕宫的医女,别老忘了。”
是医官局的才怪,燕王又不是傻子,如今这药材监管得严着呢,神仙也偷不出半点外伤药来。
贺凌云轻哼了一声便不再纠缠,安静的趴着让龙白月上药,半晌后他忽然低声问:“这些天看见灵宝了么?”
“你最好别惦记她,她忙着给燕王作长工,可分不得心,”龙白月压低声音道,“昨天就因为这个,差点把自己手指头给削掉,害我过去为她止血,忙了半天——你知道她是为了谁才费这样的苦心…”
说罢将一封信放在贺凌云面前,喟然长叹。
贺凌云盯着信笺,手指揪紧身下褥垫,咬牙道:“叫她别干蠢事。”
“放心吧,再也不会了。我已叫宝儿帮她送信,”龙白月歉疚道,“怪我忘了顾念她的心情,宝儿忙着替海夫人做事,没顾得上去探望她…”
燕人善猎,送信途中半点松懈不得,且不说海东青满天飞,嗖嗖冷箭更是防不胜防。就在前天,宝儿变作狐狸钻进皇宫时,稍不留神后腿便被一支暗箭蹭破了皮。
“她太傻…”贺凌云怔怔出神,目光变得极轻极柔。
龙白月望着他的眼睛,心中一软,不忍心再用别的话题打搅他,便收拾好药膏静静陪在他身边。许久之后贺凌云回过神,还是忍不住忐忑的问:“有机会让我见见她吗?”
龙白月为难得双眉紧皱,摇头道:“不知有多少双眼睛盯着她,哪有机会让你俩见面?”
贺凌云也明白自己的要求太不理智,淡淡点头后便将双眸别开,拿了灵宝的信笺翻身面朝里躺下,背对龙白月。
能将受伤的背丢给她,是一个武人最大的信任,而这个动作所曝露出的脆弱,更叫龙白月愁闷。她悄声离开密室,留下贺凌云一个人安静读信。
这些日子与紫眠朝夕相处,龙白月时常在傻笑之余忆苦思甜,思及过去分离的苦痛,越发同情眼下这对落难的小情人。蓬瀛宫与瑶池殿离得那么近,明明爬上屋顶就能彼此望见的距离,偏偏咫尺天涯——多么磨人的痛苦。
“你在想什么?”紫眠放下手中《抱朴子》,望着坐在一边不停长吁短叹的龙白月问。
龙白月望着他清澈的眼睛——在灯下几乎被映成琥珀色,她的脸落在他瞳仁的正中央,被睫毛的阴翳半遮着——怎么能这样动人?!她忍不住又是一声长叹:“哎——我在发愁,想着如何让灵宝与凌云见上一面。”
“这恐怕不好办。”紫眠低头拈起桌上银镊子,侧身轻剔灯花。
“我知道呀…”龙白月喃喃道,却又灵机一动,“海夫人生日快到了,也许那天就是个机会…”
※※※※※※※※※※
海夫人是腊月的生日,按说她待在宫中已是招人非议,如今燕王公然为她庆生,更是践毁所有伦理纲常。议谏的大臣在宫外不知道围了多少,元昕索性将宫门一关,与妃嫔作伴自得其乐。
蓬瀛宫中堆满众人贺礼,元昕陪着海夫人一件件赏玩,二人兴致都颇高。海夫人今日似乎比往常更乖顺温柔,哄得元昕志得意满,令他时不时想绷紧脸刻意掩饰,却还是忍不住嘴角笑意。
“这玩意倒精巧,谁送的?”海夫人从满目琳琅中挑出一只木偶,托在掌心玩弄。
那木偶是一个三寸高的渔女,坐在莲舟中手摇兰桨,四肢与桨皆可活动,煞是灵巧可爱。
一旁的宫女仔细看了看,笑道:“回夫人,是瑶池殿的公输夫人。”
“公输夫人?”海夫人勾唇一笑,手一顿,竟将渔女从莲舟上掰了下来。
这一掰便再也安不回去了,海夫人皱起眉,假意叹息道:“可惜了,都怪我手拙。”
元昕若有所思的盯着她,忽然嘿笑出声:“有什么可惜的?那丫头就是会点手艺,你倒在意她?”
海夫人瞠了一下水眸,两朵红云飞上双颊,娇嗔道:“我何尝在意她?”
她故意闪烁其词,引他上钩。自负的元昕想当然的认为她在拈酸吃醋,乐得表态:“何必口是心非。来人哪,将这木偶送回去,让公输灵宝修复——不,还是让她到这里来…”
元昕揽住海夫人浑圆的腰肢,在她耳边轻轻吹气:“朕要你知道,她不过是你的佣人而已…”
片刻之后灵宝便出现在蓬瀛宫,她背着工具箱,小手捏弄着工具箱的背带,怯怯望着大殿中央高高在上的二人,脸色一阵青一阵白。海夫人上下打量着她,目光刻意落在她皴裂的手背上,讶然笑道:“公输姑娘倒是没怎么变,依稀还是当年模样。”
元昕轻嗤一声,懒散别开眼:“随你使唤。”
“既如此,嬷嬷,便将公输姑娘请到后殿修理玩偶吧,”海夫人微微一笑,边转身边嘱咐,“别忘了备好茶。”
元昕重新与她一起赏玩各宫礼品,指着一座蓬莱仙山水晶雕件,笑道:“一看就知道是天师宫送的,好没意思。”
“却也晶润可爱。”海夫人纤指摩弄着水晶仙山,纤眉秀目惹得元昕目光流连,半天也移不开眸子。
“这几天身子如何?”他凝视着她,嘘寒问暖。
“挺好,”海夫人温温笑答,“只是夜阑多风,吹得窗棂飒飒作响,便睡不沉。”
“这好办,”元昕心思一动,搂着她促狭,“现成的工匠不是都被你请去后殿了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