法锈注视着她,缓缓叹气:“我岔个路去了结私人恩怨,你还要一起来么?”
“一起。”
蜃龙咆哮,云莱开道,法锈又望了一眼玉墟宗的各宫妖修,话是对着玄吟雾说的:“师父,这浪费了太多时间,你先去盼安城接应,我杀个人,随后就到。”
“找到证据了?”
“嗯,漂杵丹研磨制成的烟,漂杵丹的效用不需我说了吧。”
玄吟雾入过封煞榜,当然知道漂杵丹是什么个玩意,刺激极大,邪道喜用的丹药,取“血流漂杵”为名,可见服用后情况有多不可控制。
原因查出,玄吟雾问:“不为他正名?”
法锈沉默。
过了一会,玄吟雾顿悟,法锈与玉墟宗之间的矛盾已激化至此,觅荫态度毫无回转,一星半点的证据,有谁听呢?况且卫留贤的确与六合堂有不正当的私交,也确确实实杀了永婵永桢二妖,这是无法掩饰抹去的,这是一根血红的刺,扎在日暮峰顶七个昼夜,不死不以服众。
这是阴招与阳谋的密切融合,逼迫法锈舍弃名誉剑走偏锋,能在这方面做到这一点的…古往今来,也只有一个鬼修。
百足之虫,死而不僵。
只是有一点令玄吟雾不解,既然决意保卫三,为什么还要说出那句“以死谢罪”,这样大张旗鼓的出尔反尔何止是没必要,根本就是反常,难道仅仅是为了戏弄一下玉墟宗众妖?法锈连私下开玩笑都知道分寸,会在大事上这么无聊?
罡风呼啸,法锈全然未理玉墟宗声讨的浪潮,手指在半空平滑滑下,撕开一道虚空,稍微靠近,衣袍就被飓风刮得翻起,她垂着眼,半开玩笑道:“事还没完呢,走吧,我们去私了。”

南师城渐入冬,一片萧条。
木犀手走在街上,还在等待消息。
仙师亦趋亦步跟着他身后,在早几日得知玉墟宗宗主死于这场变动时,一声惊叫就从嘴里漏了出来,瞪着眼睛喃喃:“这…这…这动静太大了,会惹祸上身的!”
木犀看着她微笑:“老朽这么些年,也只为一个目的而活,区区死两个小妖而已。”
因为借刀杀了两个无辜妖修感到愧疚?因为引起动乱而无所适从?他统统不觉得。
“道不预政”之风刮起时,木犀就对曲验秋的“天下”嗤之以鼻,黄雀的天下不过是群生死不超百年的凡子,他心怀的天下,才是苍生,才是真正的道。
他有自己的宏伟志向,与万年前自发组建六合堂的那些天资聪颖的修士们达成了一致,以微薄之躯维护天道,作为生来以顶替新道为目标的仙胎,必须死。
看起来近万年的势均力敌,六合堂终于撞上铁板,捭阖不世功的天子横空出世,势如破竹般在重重磨难中直抵半步天道。
六合堂焦虑长达百年,面对难题无从下手,锈主之强已经不是派几个人去剿杀就能得手,封煞榜废去后,声望不如以前,反倒是八荒殿声势高涨,加上第四十九代天子已半步天道,若是真如八荒殿所愿天地换新道,日后天下怕都是得仰人鼻息,性命堪忧。
六合堂维稳万年的天道,绝不能叫一个法锈破了去!
锈主的软肋在哪里?
这个问题六合堂始终在孜孜不倦地寻找。
结果还是江访安未卜先知地捕捉到了精髓:“虽名天子,却无忠义之臣,也无百万之师。”
这句话通过仙师的口吐出时,六合堂大堂主目光一亮,是的,锈祖虽强,却也是“道中天子,人中国士”,她更似一个孤军奋战的冲锋,从催酒曾用迢遥境设计锈主来看,定是与八荒殿的臣仆不和,因此“托付”二字于她而言是需精打细算的。古往今来,一个人可以打出一场旷世一战,但若要达成战后的目的,都不是一人足以完成的,每失去一侧臂膀,对她而言,都要承受更大的负担。
明白了这个道理后,大堂主立刻下决断:“抢杀卫留贤!”
木犀立马想出计策,利用玉墟宗的夺权矛盾,走了一出两败俱伤的戏码。
只是他没想到锈祖为这个三师弟加持了一道坚不可摧的护身法阵,在锈祖眼皮底下补刀,木犀绝对胜任不了,这个活计随即落到三堂主身上,蹲守玉墟宗七日,千方百计寻找机会,却敌不过锈祖最后一手雷劫。
初冬的风忽然凛冽,木犀眼睛一抬,就见半空破开缝隙,三堂主连滚带爬从虚空遁出,急切叫道:“快走!锈主赶来了!”
是“赶来”不是“追来”,木犀还是很淡然:“慌什么,没有直接证据,锈主来了也得讲道理。”
三堂主背上冷汗淋漓,真想不理他自己跑路,但木犀于六合堂而言不光是长生钱庄的接应人,还是不可或缺的幕僚与说客。三堂主耐下性子去拽他:“走走走!锈主真是杀气腾腾来的,放了话,不取首级不罢休。”
木犀刚被扯得走了两步,三堂主的步子突然顿住了,木犀哎了一声往前看去,也定住了。七步外静静立着一个白衣道人,无声地看着他们。
静了一瞬,木犀拍下三堂主的手,安然作揖:“老朽有失远迎,锈主别来无恙啊。”
法锈没有像以往露出笑意,眼神空茫眺望城门,靠近城门有个小茶棚,篷子破破烂烂,桌椅倒塌,腐朽入泥。她抬手指了一下那里,开口:“我与曲验秋、卫留贤与破尾的第一次相撞,就是那里。”
只惜人无再少年,酷暑已过,严冬静候。
法锈收回目光,似乎才注意到神色紧张的三堂主,与尚且镇定的木犀,微微一笑:“别来无恙。”
话音未落,三堂主二话不说屈指一弹,将上品的雷烟丹射向法锈,双腿蹬地就要抢准时机从左侧奔逃。他脚没迈出三步,一抹刀影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撞地,火焰哧出十步升起,将这一小片地方圈了起来,火苗灼尽青烟,随后一个身影站到法锈的身侧,红衣长刀。
木犀看清来人,心骤然一沉到底。
仲砂!
如果来者只有法锈,木犀还抱有侥幸,施展一下三寸不烂之舌,但加上仲砂,瞬间一盆冷水浇灭他的希望。
试想江访安,战绩不可谓不辉煌,趁离兑宫最有前途的弟子破尾未及大成,抢先借三途山地势斩之,随后借百姓疾苦送走曲验秋,死后还借六合堂的手差点除掉卫留贤。
这些不过是他对付法锈之外的零头,最终目的达成,一场叩天之战,成功将她从八荒法家的道中拉歪,但他还是忽视了一个至关重要的人,云莱仲砂。
仲砂之于法锈,已经不是一句平平淡淡的“左臂右膀”可以简述了。
法锈是照亮前路的火,熄灭了,仲砂就在黑暗里自焚,重新指明前方,强硬矫正法锈的脚步,并肩八十年的道同志合,熬过五十年的背道而驰,有她在身侧,法锈可以毫不顾忌行路直与否。
她一个人行在道上,脚步回响,形似万马千军。
仲砂二话不说一掌打退三堂主,三堂主不敢不全力应对,立即与之缠斗。法锈倒是没有着急动手,木犀强撑着笑眯眯的面容:“锈祖怎就如此确信此事与我有关?万一杀错了人…”
法锈道:“除了你们还有谁敢在太岁头上动土?”
木犀:“…”
这倒是真的,他这个天生说客也哑口无言,当下居然有些怀念起江鬼,起码他要是还在,肯定不惧背锅,正绞尽脑汁想着说辞,法锈脸上忽然出现了一种罕见的神情。
木犀略怔,他摸索法锈多年,从最开始的饲祖到如今的锈祖,就算当年年轻气盛之时,也绝不是情绪外露之人,也许有时会生点小气,但掩盖同样及时。“愤怒”一词于她而言遥不可及,回忆起来的,几乎全是谦和宽仁的笑容姿态。
但是,那一瞬间扑面而来的,无疑是愤怒。
木犀一时恍惚,想不到头一次直面锈祖的愤怒,居然起因是一个在他看来无足轻重的小妖修,然而容不得他多想,眼前骤然一花,寒芒直达面前,他匆忙一避,身影刚迅速闪进顿开的虚空当口,一抹红纱身影鬼魅般闪现,仲砂一抬手,阊阖大炽功发动,火焰化环荡开,虚空之门爆破,剧烈的轰鸣声,震得他灵台一瞬发昏。
高人过招,分毫定胜负,法锈赶至,木犀几乎是毫无反抗之力受了一脚,论肉搏杀招,没人比四野门调.教出的饲儿更精通,紧连着的是腰背受袭,一套紧凑无间断的贴身打,护身法宝接连告破,等他头脑清明,最终一击已经将他掼倒在地,头顶上法锈冷漠俯视,手持一杆断棍猛地刺下。
木犀贴地一滚,险之又险避开丹田部位。法锈一击不得手,扬手扔开断棍,宽袖垂下,手臂上刺青狂舞,无章飞剑凝形。
黑光破势而出,木犀不得不打起精神,他只擅动嘴,一旦动手除了挡没别的招,但法锈的速度太快,不等他使出功法招架,剑阵扑面而下,木犀眼前一黑无法视物,只听见万剑嗡鸣,心下惨然。
果不其然,铺天盖地的长剑倏地飞落,薄如蝉翼,密集洞穿他的身躯,将灵台与丹田一齐粉碎。
八息时间,坐镇长生钱庄的六合堂幕僚木犀真人,殒命南师城。
三堂主没有支撑太久,五息后在仲砂手中败下阵来,不出一会便被击杀。仲砂仔细检查了一遍,确定没有漏掉什么落跑的残魂,单手钳住吓到腿软的仙师的后颈,像是捉鸡仔一样拎过来,向法锈道:“这个?”
仙师心下惶然,清晰感受到脖子后的手掌烧灼到她的皮肤,坚硬有力,死亡的恐惧一瞬间笼罩了她,忽然拼命挣扎起来,看向不远处衣襟沾血的白衣道人,嘶声力竭道:“锈祖…锈祖!您代表的可是天道,理应宽仁待人,怎能滥杀?!”
白衣道人闻言笑了笑,回头说:“谁论天道功过?”
大道无情,致洪涝滔天,从来都是君王下书罪已诏,未有怒指苍天。
生死有命,对错由人。
仲砂拇指往上一挑,咔得一声,仙师急突的眼瞳一僵,慢慢失去光彩,随着仲砂的收手颓然倒在地上,撞起一小片灰尘。
法锈在初冬的南师城街上站了很久。
这一趟本不该有,但既然做了,接下来的布筹不容有失,法锈看向仲砂,又看了看日头,多说了几句废话:“行了,到这里兵分两路吧。你马上要单挑仙宗首座,怕不怕?”
仲砂流露出少见的斗志:“杀进杀出几回了,也就那样。”
法锈语重心长:“小心点,别把回旋廊都打通了,我家房子老得掉漆,经不得蛮打。”
仲砂附和地笑了一下,浅得如昙花一现。
叩天之战后的八荒殿,君臣之间长达两百多年的明争暗斗,仲砂历历在目。
催酒迟早会行刺云莱,这一切,她心知肚明。
毕竟法锈强行牵制住了整个八荒殿。
四十九代之前,还没有任何一个家主对八荒殿形成过牵制,法世也不曾有过,仙胎依托万锁磐石所生,也被其所压,“磐石”根植于每一代天子的心神深处,用于仙人控制新天道,同时也是宫臣殿仆的一道护身符,天子只能命令臣仆,无法对其任何一人下杀手。同样,八荒殿对选拔臣仆的要求也是严之又严,天子无权干涉,万年之内除了当中出了一个因情半疯的殷余情,还没有过臣仆之间刀戟相向的记载。
不过有殷锦的前车之鉴,仲砂曾半是冷静半是调侃道:“你有没有办法让催酒对你死心塌地?”
法锈不假思索:“没有,他丑。”
仲砂知道法锈不屑招安,她想要的远比这个更大胆,她要将一支“军队”安插到八荒殿之中,打破法家家主自诞生以来就受制于三宫臣八殿仆的困境。
仲砂第一次听到她这个想法,眉头稍抬:“你好像没有指派臣仆的权力吧。”
法锈道:“这就要考你的阊阖大炽功学得精不精了。”
“我把云莱全押上,也打不过十一个大乘期修士。”
“谁说要你一力降十会?我可以先送他们一份大礼。”
世人认知中,“飞升”是天子动动手指就能摆平的事,事实上对天子的消耗极大,以往天子凭借悟道四轮之能,间隔七八百年才能护一人得道飞升。然而法锈在两百五十年中,飞升六人,其中不包括太朴宗主姬章,加之叩天前还飞升了宫臣从阳与师父玄吟雾,速度节奏之紧凑,令八荒殿根本来不及补充人手,在第四十九任法家天子的这一代,八荒殿密不可分的枷锁崩溃,三宫臣八殿仆到最后,只剩下区区一宫臣三殿仆。
千年内飞升十人,硬吃十次雷殛,这在历代法家天子中,无人企及。
而后开锁天大阵,将宫臣第一人催酒困于阵中,牢牢把控。催酒自然知道他的依仗是什么,法锈留下他,是因为只有宫臣才有资格决定共事或继任的臣仆,而他又是宫臣之中猜法锈意图计划猜得最准的那个,简而言之知道得太多,法锈绝不会放他先一步飞升。
法锈不可能时时刻刻盯着八荒殿,催酒费一番功夫,还是可以从阵中逃出来的,思前想后,必然是刺杀仲砂更稳妥一些。其实,说法锈是强弩之末一点也不夸张,他若借护身符的东风拼一把,说不定能重新将八荒殿的镣铐扣到法锈脖子上。
但催酒怕了。
从没有一个天子疯狂到这个地步,他以为叩天之战已经将法锈燃烧殆尽,从此后忱无忧,但万万没料到,即便还剩一点灰烬,她也拿出了虽千万人吾往矣的狂傲,坚定奔赴道的尽头。
“何为天道?”
“桎梏。”
而今,催酒无可避免地预见到,桎梏遍布锈迹,摇摇欲坠。


山主


法锈料理完南师城后,破虚空,直达盼安城。
此城近三途渡河,阴气过重,又是冬日,连片的屋檐皆是灰蒙蒙的,玄吟雾正等在城门口,法锈风一样从虚空快步走出来,目不斜视差点直接进城,随意瞟了城边一眼才停脚,奇怪道:“师父你在城门口杵着干什么?天这么冷,进去躲个风呀。”
玄吟雾没动:“你先说清楚,去三途山做什么?你不能沾河水。”
法锈长叹,一旦事关她的要害,这狐狸就比狗鼻子还敏感:“我去找个亲戚。”
玄吟雾刚想说你哪儿来的亲戚,一想到殷余情,话到嘴边变成了:“又是谁?”
“魔修宛慕世。”
玄吟雾有点印象:“跟法世有关系的那位?”
法锈点头:“我要做跟法世差不多的事,当然要取取经。但法世死…善始善终,境界与血肉都没有遗留下来,只能问他夫人了。”
玄吟雾幽幽道:“善始善终?”
法锈打了个哈哈:“不要着眼细枝末节,师父,我们得从大局看。”
三途渡河距盼安城不过五百里,用不到一刻便至岸边,三途渡河如往昔千万年,似镜平滑,却嘈杂如万马奔嚎,风刮过不规整的礁石山峰,呜咽四起,形同鬼哭。
此时无论玄吟雾还是法锈都趋于仙体,视强横的吸力如无物,稳稳走在水面,法锈负手踩上水面,越过弧形收拢的礁石与山脊,她一步步走着,忽然闲谈般说道:“三途之战的时候,我因为破尾一句肝胆相赠无法释怀,没有追寻江访安的踪迹,事前我百思不得其解,他为何要与我争夺半碗迢遥血肉,而且丝毫不珍惜,全部倒入河中。后来我想,他的目的应该就是借法家天子血肉的炼道四轮之威,掀翻三途,试图找出某些蛛丝马迹。”
玄吟雾道:“你觉得他在找宛慕世?”
“听听他对他妻子蒋菀的称呼,阿宛。万年前,他大概就是这么叫宛慕世的。”
“但宛慕世在法世之后自尽…”
“哪儿的事,从我翻阅的话本与野史来看,投河殉情四字,对她而言是个笑话。”法锈说,“要知道我那个大哥可比我招摇多了,万年前八荒殿刚建,有心立威,十一位大乘期修士俯首称臣,将他捧成天上的日月,所及之处,万人空巷。这种情况下,居然有一个魔修将他收入囊中,还共同进退多年,说得世俗一点,这作为,堪比开国元后啊。”
玄吟雾皱皱眉,法锈对比第一代家主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她是东跑西窜喊打喊杀长大的。
法锈完全没在意八荒殿的厚此薄彼:“之所以有鬼修一道,是因为法世拼上了一条性命打通三途渡河,但任何一样事物初初诞生都会引发混乱,那是谁将他们约束起来,形成三途山的?鬼修一共只有三个境界,魂散、延年、返限,返限期鬼修不能离开地府,每任三途山主为抗拒地府的招引都会将魂魄锁于头山,一个没有背景又无法移动的山主,恐怕不能服众。”
玄吟雾吃惊:“你怀疑她没死?”
“何止没死。”法锈哼笑,放声叫道:“贾沛。”
被铁索捆于山壁上的鬼影波澜不惊道:“锈祖有何贵干?”
“说说吧,你们三途山,真正的山主在哪里?”
阴风呼号,贾沛睁着一双木木的眼瞳:“锈祖说笑了。”
法锈嗯了一声:“江访安空耗万年费尽心机都寻不出一个宛慕世,归根结底还是实力不足,法世已达半步天道,悟道四轮是破不开,但同境界的就难说了。贾沛,不如你给我指条路,免得我掘地三尺。”
贾沛这回闭嘴装哑巴了。
法锈抽身走到水边,抬手间刀光一闪,裁指甲的弧刀倏地落入河水中,激起一小朵水花,随后,一滴血落入未平复的涟漪中心,接连不断的血随之灌进去,刀刃从上到下划破了整面手掌。法锈将手捏成拳头,在拳头下方,水像烧滚了一样沸腾起来,尖利的冤魂嘶叫从这个破口涌出。
玄吟雾不得不暂时封闭了听感,阴风变向,似乎都从这个破洞吹出,法锈仍未停手,持续了约莫半刻钟,玄吟雾也觉得有点吃不消了,如此庞大纯粹的阴气,散仙之体也无法抵御直达骨髓的寒冷。
身后的贾沛默然不语。
法锈放了大约半盅血,低喝一声:“开。”
翻腾不止的河水滚起了波浪,缓慢向两侧荡开,一波一波地推开,直到在河中心分出一条狭窄的缝,逐渐地,缝隙渐大,能容纳两人通行。
河水依然还在往两边推,法锈从袖子里摸出一件东西扔了下去,那是一盏破破烂烂的花灯,很快它就被沾湿沉入河底,拐了个弯就向远处折去,玄吟雾还不明白是什么:“这有用?”
法锈已经潜入三途渡河分流的缝隙中,伸手拉他:“这应该是法世与宛慕世的定情信物,江访安没有撕了它,说明很有用啊。”
事实上证明江访安留在身上的东西都是好东西,碰一碰都像要散架的花灯顽强地在水中横冲直撞,无数鬼魂在水中游荡,只敢张牙舞爪吓唬其他落入水中的东西,对花灯避而远之。
玄吟雾抱着法锈,她身体趋于冰凉,仙胎之血一点点流失在周围,虽然不惧血液流尽,但没有血液阻挡三途河水,恐怕会立刻会被吞噬得骨头渣子都不剩——法世就是这样陨落的。
时间一分一息地流逝,花灯还是没有停止它闹腾的轨迹,像条滑不溜秋的鱼往更深更远的地方蹿,阴寒刺骨的河水永无止境地流淌。
玄吟雾将手贴在法锈额头上:“我去捞那个花灯,先上去吧,养好再来。”
法锈轻微摇头:“千万别。”
“但是你…”
“我没事。”法锈忽然笑了,有点怀念的样子,“我不会把命浪费在这里,你还记得封煞榜的传言么?饲祖不死。”
玄吟雾深吸一口气,用力搂住法锈的腰,再度追了上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神志也在阴气冲击下变得昏沉麻木,前方一直平稳前行的花灯像是遇到了湍流,一颤后甩着尾,在浑浊的河水里也是如此清晰的一抹流光。
然后面前的水壁突然轻轻“啵”地响了一下,宛如陶瓷烧裂的脆响,水自两边分流而去,瀑布般散开,一股花香安安静静蔓延,花灯失去活力,停留在一个女人的手中。
法锈一生见过千千万万的人,唯一一次失态或许是首次见血亲的残魂,怀着说不清道不明的孺慕与亲近,但被法迢遥一句“活着”打散了所有的向往。
此番见到宛慕世,她并无热切,只是礼貌地笑笑:“宛夫人,久仰大名。”
法世果然打点过身后事,包括为遗孀在三途渡河深处造出一个小天地。
这一方世外桃源有半壁江山都是花草,郁郁葱葱,无春夏秋冬地抽条生长,几把梨木椅摆在木廊里。众人落座,宛慕世仪态端庄地煎茶,面对法锈的轻慢不动如山,睫毛一垂,眼神投向桌上,问道:“这个花灯,从访安那里拿到的么?”
半截扎纸已经破败,正是从江访安身上取得的旧花灯。
法锈扬了扬眉,拿不准宛慕世对江访安的感情:“打过几次照面。”
“我听说他给你找了很多麻烦。”从宛慕世的语气里听不出任何情绪,“他还是婴儿的时候就被我师父捡到抚养,我是在他八岁那年拜师的,虽然我年纪稍长,却仍要叫他一声小师兄。”
法锈一听这套路,十有八九是要借“他少时柔弱善良,是我教导不周”护短了,随即睁眼说瞎话地敷衍道:“哪里,令兄活泼可爱。”
宛慕世表情淡然:“他喜欢粘着我,我与法世一起后,他对八荒法家就有了很大的敌意。”
法锈虚伪地笑:“还好还好,在宛夫人的面前永远是孩子嘛,孩子犯错不碍事。”
“法世还在时常夸他名字起的好,访安访安,与他孱弱的性子相得益彰,所访之处平安无事。”
玄吟雾心感不妙,法锈嘴角浮上的笑已经变冷了。
宛慕世拿帕子垫在茶壶上,对四周结冻的气氛毫无所感:“我将他带大,他从小到大都没有变,一样的…诡计多端。小时候装出怯弱的样子接近法世,机关投毒无所不用其极,恨天子之强让他屡屡不得手,其实法世没有防备他,是我在盯他。”
法锈一怔,忽然来了兴趣:“他如痴如狂寻你,难道你一直冷眼旁观?”
“也没有旁观,南师之截及贾沛率三途鬼军追杀访安,是我授意的。”
法锈:“…”
三途之战法锈是被江访安使计拖来搅局的,身在山中不好置喙;南师之截她听说过,把江访安逼得躲在四野门八十年不敢露面。
法锈动手捯饬衣服,规规矩矩地坐直了:“嫂嫂。”
宛慕世递过去一杯茶:“叫阿宛吧。”
“再怎么说,阿宛也是法世明媒正娶的正牌夫人,一声嫂嫂是要叫的。”法锈从善如流地恭维,顺带讽了一声殷半疯,“跟法昼殷锦那种私下约定的过家家不一样。”
忽然一道视线投在她脸上,法锈转头看去。
狐狸在瞪她。
法锈哦了一声,她自个儿也没有成过礼,好在厚颜,面不改色说:“但我跟我师父就不一样,我们还有至死不渝的师徒关系呢。”
玄吟雾:“…”
法锈示意宛慕世稍等,伸手勾住玄吟雾的脖子,拉过来咬耳朵:“夫妻还有大难临头各自飞呢,你看我们,一日为师,终身为夫,这是不能比的。”
玄吟雾:“…”
真是信了你的邪…


话本


三途渡河是鬼修来往地府的必通之处,生前死后尽在此间,虽藏了一方世外桃源,却也没有“问今是何世”的闭塞。
宛慕世博古通今,浅谈一二,法锈放了心。
征得宛慕世肯许,法锈离座,四处走动观赏这座院落里的珍花异草,玄吟雾知道她是有话要私下说,走出几丈路,果然听她低声开了口。
“你看这里,固若金汤。”法锈感慨,“我来都不容易,谈何虾兵蟹将。”
玄吟雾拎起一颗心:“你又在打什么鬼主意?”
“师父想不想在这里住下?”
“不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