玄吟雾没好气:“你一遇到姑娘家就话多,什么毛病。”
法锈说:“那倒是,闺房话嘛,不嫌多。”
说完转悠片刻,掐了朵花,重回宛慕世身旁,掀袍半蹲在她身侧:“阿宛,我有个不情之请。”
宛慕世瞟了眼她的姿势:“如果我说不,你下一句是不是跪下来请?”
法锈哂道:“哪能那么生分,白瞎了我这借花献佛的心思。”话落真厚颜无耻地把人家院子里的小花举起来,玄吟雾在后面深吸一口气别开眼,丢脸玩意儿。
宛慕世一时半会没说话,法锈面不改色撑着桌子起身,把花别上宛慕世鬓角,同时话也传到她耳朵里,夹着一丝若有若无的恳切:“还请阿宛照拂个小半月。”复又用气音低低道,“实在是一些家经…不好公而道之。”
宛慕世仰脸注视着法锈的眼,抚上发鬓,一动之下花茎顺着青丝滑落,娇嫩的花瓣落到她手心,她随手放入茶碗中,起身道:“内室还有些新烘的茶,你随我来。”
法锈跟上几步,想起来什么似的回头,用“老将出马攻无不克”的神色挑了下眉,对玄吟雾做了个口型:“闺房话,不要偷听。”
玄吟雾气得头痛,死性不改。
宛慕世口中的内室是个架在溪泉上的竹屋,麻雀虽小五脏俱全,推门进去满满当当的物什,无处下脚。宛慕世略微收拾了一下四处摆放的瓷罐与盆栽,挪出一块地方让法锈坐,自己寻了块蒲团坐下,等着她开口。
法锈端坐榻边,两手松松握在一起,一脸肃容:“嫂嫂应当知道,法家迄今四十九位家主,走的是同一个道,可惜多是浩渺成空功。我是第二个修习捭阖不世功的家主,大抵要步法世后尘。”
阿宛脸色没有什么变化:“你与法世都是半步天道,早晚会做同一件事。”
八荒法家不甘屈从仙的牵制,更不可能在被牵制的状态下将旧天道取而代之,而仙胎要真正重立新道,必然要先突破他们不得上天入地的规则。
第一个半步天道的家主既然已经打通黄泉,那么战碧落及新立天道的差事就落到了后人身上。
法锈评价道:“法世是挑了最便宜的去做,后面这两件事,我可不敢说自己能一鼓作气全端了,少不得继续麻烦后人。”
宛慕世接着她的话:“你来这里,要问法世最后如何血洒三途渡河么?”
法锈摇头:“战绩没什么可听的,街上话本讲得精彩多了。”她说,“我先后见过法迢遥、法昼二位血亲。前者令我‘活着’,防我弄巧成拙,导致事与愿违成全了仙;后者驳了过去,说大道五十,天衍四十九,其一为变数,而我正是第四十九位半步天道的仙胎,正巧承这个变数,不逆说不过去。”
宛慕世:“也是各有千秋,你是要听我的意见,还是说别的什么?”
“说说法世吧。”法锈道。
话中的两个字轻轻点在宛慕世白瓷般的容颜上,就像一滴春水啪嗒一声砸上了冬末的脆冰,温柔地晕开,融化,荡漾起最新鲜的春意。
宛慕世眼神动了动,仿佛洗脱去万年的尘气,重现小荷初露的清丽。
“他啊…第一次遇上,一言不发拔剑相向,差点杀了我。”
一切人事都变了,唯有回忆花影依旧。
“你身上的这些,我或多或少在他身上都看到过。法世在决意要破人间与地府的屏障前煎熬许久,某一天就握着我的手,头靠在我的肩窝,把所有的事都跟我说了,吞吞吐吐的,说得很慢,有点艰难,头发轻轻蹭着我的脸,他横扫天下的时候我从没想过他也这么依赖人,话里话外都是劝我离去的含糊之词,他每次这个时候就含糊,买花灯送我也是磨蹭得说不出一句话。我心悦他的,私下托人把他用过的茶碗和枕巾买来,那时没有哪个女子不爱慕他,但因为他曾经拿剑指过我,抹不开面子,故意打掉他送的花灯,他就含含糊糊地对我说,他拿剑指我那次是不长眼。”
法锈笑了笑,这种事说出来真是…又尴尬又好笑,还带着不褪色的怦然心动,像发生在昨天。
宛慕世也笑,说:“都是琐碎的小事,知道我早喜欢上他后,没事就朝我笑,我还记得征讨邪修的誓师大会,正道仙宗立誓进退同心,他端坐首座正义凛然,谁都不知道,他在偷偷抠我手心。”
法锈看她在抚摸自己的手心,脸上说不清是怀念还是别的什么,像一朵极盛时期被封存住的花朵。
“我与他还有一个孩子,天生魂魄不全,活不过十二周岁,我投身三途河之前托付给我师尊。只是后来我没想到访安自缢入鬼修,那时鬼修还是新鲜玩意,他弑师夺子,欲杀之逼我现身。我将加盖法世私印的急函送去各大宗门,四大仙宗唯有云莱出手相助,我便回赠了阊阖大炽功功法。”
“法世创这个地方的时候,跟我说避过风头就出去玩吧,还有千山万水,万紫千红。”
“最后那段时间他经常说对不起,说如果早知道是要以身破道,他会选择一生孤老。”
法锈默默听着。
“他请求我的原谅,说是他让我赔了大半生,可怎么办,我就是愿意在他这棵树上吊死,我就是愿意继续赔掉我的小半生,无论这一生多漫长,多让人觉得不值得。”
“你与法世很像,但这件事上你与他相反。”宛慕世眼角短暂瞥过窗外的木廊,示意了一下,“他大概心里也有了准备,为什么不在外面把话说开了,非偷偷摸摸的。”
“不用那么残忍吧。”法锈叹道,“我不是法世,我师父也不是你。”
多少戏文里,“宛慕世”这个名字都是那么的美丽坚毅,引无数少年遐想。
“投河殉情”这样的字眼,从说书人嘴里说出来,除了圆一个不得而知的结局外,谁人敢信。
也许是有这样的另一半,她那个未曾谋面的大兄长才会那么放心以身撞渡河,悲痛在她面前不堪一击,她收拢鬼修势力,心系外界一点一滴,无休止地冷静等待着,真切听进去了“节哀顺变”这种大多数人嘴里的俗烂慰唁之词。
但世上哪有那么多能够“好好活下去”的宛慕世。
法锈道:“阿宛,我比我师父要更了解他自己,所以逆改蝼蚁胎后,我去找了他,而不是等他花三五年的时间想清楚,然后在我整装待发的前夕跑来找我。一旦有事,每次都是扛到最后一秒才来责问我,我在竭力回避,他也在避,他更适合活在梦里,一个太平梦,有山有水有炊烟。”
宛慕世不赞同:“可这些事迟早…”
法锈轻声道:“我知道你觉得这份感情太虚,不比你与法世的风雨同济,但其实,我们要的就是这样的梦,逃避不了的才叫梦醒,如果能永坠梦中,梦就是当下。”
宛慕世皱了皱眉。
“你想得对,我和师父于情字一字上都很软弱,所以我们就不拿鸡蛋碰石头。”法锈说,“也许没道理吧,人各有志,法世拾到了鹅卵石,于是与她乘风破浪,而我抓到了泡沫,更愿意持续一生不碎。”
“你真是…”宛慕世似乎不知道如何措辞,“…遇弱则弱。”
法锈笑了一下:“我有个很鹅卵石的朋友,不需要更多了。”
过了一阵,法锈从袖子中掏出了一册话本,宛慕世接过来略略翻动几页:“这是什么?”
法锈避而不答:“恳请阿宛收留我师父。虽然我清洗八荒殿,但将来如何,实在不好讲。我师父需要一个世外太平,殷锦那座掌上屋从八荒殿搬空了数以万钧的‘云蒸海’,也算刀枪不入,但即便我师父为散仙,四野门那种地方,我不放心他去。”
宛慕世有些惊讶:“炼道四轮就足以建一个脱离天道的小天地,你是有什么难处?”
法锈听在耳里,渐渐抿起嘴角苦笑:“我…力有不逮。”
宛慕世一怔:“怎么?”
法锈斟酌着道:“五百年内我接连受下十次雷殛,精神不济。”
宛慕世不可思议低喝:“什么?”翻手扣住她脉门,运起大炽功,顺着法锈的经脉在绕完一个周天,果真如她所言,形如风中残烛。她压抑住心中震动:“法世五百年才能渡一人飞升,你怎么做到的?”
法锈无意多说:“少时顽皮,四处惹是生非,修为周而复始,身子骨比其他血亲硬朗得多。”
“为何不潜心修养?你匆匆将你师父托付于我,难道打算拖着这样一副千疮百孔的身体迎战众仙?”
“原本距离我破天宫还尚有百年,只是江访安…”她说出这个名字,也有点倦了,“借刀杀人,我不得不将我三师弟卫留贤提前飞升,这一有动静,万事都需提早。”
宛慕世默言,过了一会,重新问起之前的问题:“这书是什么?”
“一本事后书。”
宛慕世合上话本,看出了点眉目:“你把整本书都做成了一个虚妄的境界?你把自己写在了里面?你…”她伸手丈量了一下册子的厚度,道,“故事总有读完的那一天,完了怎么办呢?你不在了,他怎么办呢?”
“可以重头再看一遍。”法锈道,“毕竟只是片段,不是一生。”
宛慕世又问:“那如果他从书中走出来了呢?”
法锈微笑:“他便可以走出去,寻下一本书了。”
“有没有考虑过你侥幸逃得一命?”宛慕世攥住一簇渺小的可能,再度反问,“毕竟法世没有你这样周全的计划,你安排得井井有条,你给自己留后路呢?”
法锈没有反驳:“你说的也有可能,变数嘛…”
“如果真有万一,那就要再次叨扰了。”法锈抬头一笑,“借你吉言。”
半月一晃而过,冬去春来,三途渡河岸边鸟雀呖呖而过。
三途渡河底的花草不与外界相同,短短数日凋谢几度。宛慕世拿了缠了红线的小剪,矮身花丛,细细料理枯枝败叶。
法锈空闲半日,适才将手中无题话本放到桌上,取下椅背搭着的外袍穿上,妥帖扣好衬里的扣子,像一个出远门的游子,笑容平淡温和:“我出门了。”
玄吟雾脱口:“早点回来。”
话一出口他意识到了不对劲,三途渡河哪里是能出去买卖闲逛的地界,法锈这个模样,也不像是为了买几件新衣裳出门,她披坚执锐,一身衮服向天去。
他心速陡然提升,有点后悔说得太习惯,不知如何补救,这时应该说的是鼓舞士气的慷慨陈词,或是依依惜别的温言软语,总之不是这样的四个字,隔着太平与乱世的深渊,苍白无力。
但法锈只是注视着他,轻轻笑了。
“好。”
她答道。
风吹动页角,刺啦一声。
这一方境界里,法锈一步三回首,不出三日便将归来,携带风尘仆仆的沙土气息和释然的笑容,还有路上采摘的一支嫩黄迎春。
而事实中,她孤身走远,没有回头。
庙钟
三途渡河底的半月与世无争,外界却不尽然。
乌云稀稀疏疏拉扯在一起,贵如油的小春细雨落得缠缠绵绵漫不经心,不出三刻便会停散,将蔓延的尘埃冲刷在地,冷涩地凝在石板上。一只脚慢慢踩着泥沙蜿蜒的硬痕前行,短暂驻步,罩住头脸的黑色大氅迎风抖落,法锈吐出一团白雾,负手大步跨过八荒殿的门槛。
八荒殿内传出激烈的打斗声,沉没在阴晦的雨中,地面微微颤抖。
法锈走在长长的回廊中,踩出一路水花,她忽然想起自己小时候很少离开万锁磐石,第一次沿着回旋廊散步,走了很久很久,眼前永远是同样的景象,无限蔓延的耸立墙体高不可攀,头顶是不见日月阴晴的白玉天,层层将她包裹。
坐井观天十三年,地覆天翻又一春。
回旋廊延绵不绝的的墙面突然抖动了一下,像是波涛滚动,法锈仰头,墙头精巧易碎的琉璃玉瓦噼里啪啦掉落,成群结队摔成碎渣,还没等她向右避开几步,又是石破天惊的一响,墙体极迅速地龟裂,随后裂纹波及开,两道缠斗的身影破墙而出,长廊塌陷。
法锈:“…”
特意叮嘱别下死气力打,这话又听到狗肚子里去了。
墙破的一瞬间,沙尘碎屑扑头盖脸冲着她的脸打来,夹在其中的还有两道阴险的疾风,眼前倏地一闪,刀影横挡面前,极快闪过铛铛两声,顺风切出一道厉雨泼洒,刀上夹杂的火焰此时堪堪跟上速度,雨水淬刀身,水火相交灼出翻腾白汽。
风沙被雨水拍落在地,对面逐渐显露出催酒的面容,一贯苛责古板的脸上此刻表情太过用力,深浅不一的沟壑使他看上去苍老狰狞。催酒怒喝道:“锈主!你所做的一切,我定要通报上仙!”
法锈轻轻笑了一声:“你去报。”
与此同时,仲砂舔舐了一下自己出血的牙齿,刀锋一翻,直冲而去,催酒足尖一点往上轻跃,然而突然一个趔趄,身下突然化出一个沉甸甸的黑色阵法束缚住脚,法锈笑容不变,袭来的红色刀锋岂会错过如此时机,大炽功爆发,白汽蒸腾,催酒眼前一片白茫茫,刀尖寒光直突,精准刺入催酒丹田,仲砂双手发力钉下,嵌入地中,火焰从长刀上腾起。
“你是万年来第二个捭阖不世功的家主,为何就是执迷不悟!”催酒嘶声大叫。
法锈心安理得站在仲砂身后:“你连我身前的第一道防都破不了,还想左右我?”
催酒齿缝里布满血丝:“锈主…你若焚天,为杜绝后患…将再无仙胎!你铺垫的这一切…你终将不成…”
法锈居高临下看着他:“你是上界光明正大安插在我身边的人,就没有想过,我也会礼尚往来,往上面送人?”
催酒没反应过来,微张着嘴,血滴从他下颚滑入脖颈。
“你要知道依靠仙胎飞升的道人不算真正的仙,不靠自己扛下九天雷殛,无论精神还是体魄,都远远不济,他们是有瑕疵的‘仙’,他们还存有欲望与留恋,就像人一样。”
“一群会嬉笑怒骂的仙。”法锈半蹲,微笑打量他,“想没想过,如果这群‘伪仙’将人的劣习带入他们之中…”话尾竟带着意犹未尽的期待。
催酒骇异吼道:“你知道自己在做什么吗?你简直疯了!”
当年“伪道”祸乱之所以得以平息,是曲验秋愿以一命祭青山,换来四大仙宗拜受天子令。但九天上并无律法,更无首座。
他深深吸气,冷雨入肺,很快稳固心智,连诘问都不敢,用肯定的语气声嘶力竭道:“在你之前无人这么做过,仅仅凭你送上去的几个人,根本就是螳臂当车,你无法成事!”
“历代家主是没这么做过,但是在他们手下飞升的也不少。害群之马一只就够了。”法锈道。
催酒死死揪住法锈的衣角,薄薄的布料在他掌下变形,极力昂头,眼球半突盯着法锈:“是谁!你授意了谁!”
法锈笑吟吟的:“想通风报信?我飞升了那么多人,你猜是谁呢?”
仲砂力竭地喘息,汗湿成条缕的长发垂在脸前,膝盖仍抵在催酒灵台处,双手死握刀柄,她与这大乘期的老东西激战长达六天七夜,已是极限。
她瞳仁有些涣散,闭上眼甩了两下头,突然间,催酒挣扎躬身坐起,双手闪电般扼住她的脖颈,手指扭动着收紧,厉声吼叫:“法锈告诉过你对不对!是谁!告诉我是谁!”
极短的一刹那,呼吸又重新流通,紧接着身体轻了起来,被人往后拉去,刀柄脱手,一只更加坚定的手替她牢牢握住刀柄,法锈上前一膝盖狠狠磕在催酒的天灵盖上,另一只手摸到他背部捏碎了一段脊椎,刚刚还青筋暴突的双臂顿时软下,砸落在积水中。
背心传来清凉的气流,顺着干涸的经脉流淌到四肢,法锈正在渡她灵气,仲砂剧烈咳嗽几声,用手撑住头,脑子还停留在催酒问的那句话上。迷蒙想了片刻,她想起来法锈复出的那几年,四宗召开大会供弟子切磋,法锈替云莱守完擂台,走下去一把揽住太朴首徒的肩,旁若无人地到角落里说悄悄话。
事先她的确跟自己通过气,剥橘子的时候靠在椅子上说姬章身体有恙怕抗不过飞升雷殛,将拜帖递去了八荒殿,正巧她缺趁手的饵,可以要点东西。
太朴是御器的大宗,而器中又属剑最为精通,宗主姬章的“无章飞剑”当称太朴第一剑,以鬼神莫测著称,比她大徒弟的那把名扬四海的迎微飞剑更叫人捉摸不透。
仲砂自然想到了这把剑,太朴修士练的都是本命剑,如若姬章飞升,此剑就算不带走,也能荣升成仙品:“你要无章?就这么简单?”
“当然不,我还要一个唱黑脸的。”
“唱给谁听?”
法锈指了指天上。
追溯到两百多年前,法锈与太朴首徒的那场私谈,姜迎微抽了七八包烟,烟嘴就没放下来过。事毕法锈满面笑容地回座,仲砂研究了一下姜迎微的神色,闭口不语。直到夜晚在太朴仙宗安寝时,才精辟道:“我觉得你是白费口舌,她没懂你的意思。”
“她肯定没听懂。”法锈道,“但这是关乎她师父飞升的大事,她不懂,肯定会罔顾我的吩咐,找姬章做决断。”
“这与你直接见姬章有区别?”
“有啊,姬章会很紧张。”法锈说,“楚问寒也不乐意你我私交过密,怕我把你卖了。”
仲砂没说话,这话真的,四大仙宗对八荒殿态度一直是“可争相拉拢,不可与虎谋皮”,上代云莱宗主临死前都在劝她回头是岸,千万别上八荒法家这条贼船。
“有求于人时,觉得我是福将财神,等我哪天觊觎上他们的心肝弟子,又视我为洪水猛兽,气势汹汹来…”话说一半,门外踏进一只来者不善的脚,云罗袜铁底靴,锋锐之气如宝剑出鞘。云莱的随侍弟子小跑追上,根本拦不住,只得跟在后面亡羊补牢,恭敬道:“太朴宗主来访,求见锈祖。”
法锈一挑眉,朝仲砂递了个眼色。
仲砂放下书卷,起身去侧殿避让,随侍弟子机灵地从外头阖上殿门,姬章扫过四周,矮身行了大礼:“章参见锈主。”
姜迎微的穿着与神态皆匪气十足,像个百年不归家的浪子,她的师尊姬章却注重雍容,锦衣华服,满头珠翠,腰间不见鞘,手中也从不持剑。法锈受了礼,指向一侧的梨木椅:“宗主坐吧。人在做天在看,我不便说得太明白,宗主心领神会就可以了。”
姬章端正落座,十指停在扶臂上未动,过了许久,才往桌角磕了磕烟杆,拿起来深吸一口,说话时从口中冒出青色烟雾:“锈主…真是大胆哪。”
法锈笑:“谁说不是呢。”
姬章抬了抬下巴,外面大会熙熙攘攘的氛围还未散去,云莱仙宗门庭前人人恭贺,是尤其花团锦簇的那个:“如果我不应,太朴会从四仙宗中除名么?”
法锈依然笑:“兴衰更替,有谁知道呢。”
姬章抽了两口烟,肩膀稍塌,咂了咂嘴:“迎微那孩子,常被人拿来与仲砂做比较,仲砂如今问鼎四宗,迎微若得锈主相助,不知道名声又能跨阶几层。”
法锈道:“章宗主,仲砂有今日成就非我之功,令徒不如人就承认不如人。”胳膊肘撑着桌子,微微探身道,“——何必扯我做幌子。”
小殿里短暂沉默下去,姬章知道讨不到什么便宜了,锈祖身居高位软硬不吃,又擅长拿他人的软肋,直接用迎微与太朴来胁迫,自己这个徒儿一脸不知所以然的神色看得她一阵揪心,她要是真一病不起地走了,迎微能有几个脑子跟云莱斗。
姬章道:“如果遭遇与计划不符的事,我该如何将所知的一切告知你?你又怎么保证扶持迎微而不是趁虚而入帮助云莱压制太朴?”
法锈道:“如果我以不仁待太朴,你自然可以以不义待我。”顿了顿,意味深长地笑笑,“至于其他的,可以托梦呀。”又问,“还有问题?”
姬章长叹:“我难道还有拒绝锈主的权力?”
“我还会安插一些人上去的,如果让我发现你违背了应许我的事。”
法锈起身,转身走向门口推开,果然看到姜迎微杵在寒风中把门,抬手招她进来,在姬章骤然投来的警惕目光中指了指太朴首徒的额头,“我唯你是问。”
十四日后,太朴宗主姬章飞升,无章飞剑疑似流落拍行,下落不明。
…
开春二月午时一刻,庙钟低鸣。
正在寝居入定的守缺子眼皮轻轻一动,被钟声惊醒,五蒙上下作息严苛规律,除去大事绝不会轻易敲钟,他凝神听去,外面淅淅沥沥有雨,这钟声像是从极远极高的地方铺洒过来,令人不安。
他整衣敛容,提鞋开门,看见师父吴忱子背着双手站在檐下,默默看着雨串子摔散在石板上,四散流去,眼角细纹微微加深。
守缺子拱手行礼:“师父,这钟…”
“天子殿传来的。” 吴忱子声音很低,呵气成烟。
守缺子一凛,天子殿的设立是四大仙宗独有的殊荣,内设法阵,直通八荒殿,五蒙仙宗的天子殿已尘封数年已久,除去锈主曾使用过一次,此后又是无人问津。
吴忱子摆手:“无事,听一会吧,响三刻便停了。上一次听,还是第四十八代八荒家主身归虚无。”
“什么?”
守缺子悚然惊出声,吴忱子投来淡淡一瞥,守缺子意识到自己的失态,闭嘴低头,在心里反复琢磨,百年前锈祖叩天一战都未敲庙钟,此时天地还没有什么动静,哀哀庙钟却蔓延四方,难道真的是…被宫臣殿仆悄无声息围杀了?
钟鸣绵延不绝,四处被惊起的弟子越来越多,见宗主无言立在檐下,皆垂手听钟。吴忱子缓缓阖眼,掩去疲衰之色:“士击悲筑,长歌当哭。”
…
太朴磨峰台,宗主姜迎微拄剑远眺,疾风刮过她肩头的铁片棱角,划出高低不断裂帛声,她在风云聚变中捕捉到了一丝无章飞剑的气息,如铁的眼瞳轻轻一动,缓慢握剑拜下。
绝云负天,上者九万里;白衣临江,一去不复还。
…
鸿渊宗主殿,杜桑兰死睁着一双空洞无神的眼,喉头嗬嗬,首徒杜蔺雨跪倒床榻前,握住母亲的手泪流满面:“是八荒殿的天子,是锈主走了,师父放心去吧,放心去吧。”
杜蔺雨位列四大首徒之末,在游历迢遥境时冲撞过饲祖,后来又挑头围攻云莱仙宗,将法锈仲砂二人得罪了个遍,全宗上下无时无刻不是提心吊胆过日子,夹着尾巴不出声,全靠老宗主吊着一口气支撑着岌岌可危的体面。
…
云莱朝见台,肖尘根捧住一袭宗主袍服,黑云压顶,见不得一丝光明,他一时仿佛又看到仲砂脱下厚重的袍服,一刀斩裂辇车车辕而去;一时又像是回到楚问寒临终前的那一刻,黎明的光透过纱屏将他瞳仁映得透明,他说:“天亮了,走吧。”
迎着太阳走,路就是亮的。
…
天象紊乱,浓云压顶。
玉墟宗新继宗主位的永笃强捺惊惧之心,瘦得嶙峋的手指握不住栏杆,觅荫真人在身后扶了他一把,心情复杂地鼓励:“日后,小宗主该准备一下遴选离兑宫宫主的事宜了。”
永笃茫茫然重复道:“离兑宫…啊是的,离兑宫…”
几百年朝暮更迭,宫阁依旧,人去楼空。
万锁磐石坐落于八荒殿的最深处,守在左右的殿仆喏喏退开,法锈抬手在仲砂的长刀上用力一抹,握拳,挤出血液淋在万锁磐石上。
这座如山峰的磐石微微发颤,巨大的铁索猛地勒紧,上面挂着的锁呼吸般一起一伏。
仲砂在她身侧,刚刚庙钟震动的那一刻,像是松了一口多年积蓄的浊气,思绪放空,忽然想起那些形形□□的人,有人恐怕认定锈祖即将还上几百年前叩天的那一命,也有人万分期待另一种可能,第四十九代天子面面俱到,无论是玄老、卫留贤、仙宗、还是八荒法家都做了充分安排,这是旷古的一战,怎么可能不给自己留后路。
两百年前,法锈将谋划全盘向她托出,然而没提到关于“后路”的一星半点。
仲砂的手忽然抖了一下,她鬼使神差的,几近无声地开口:“我听说你对法迢遥许下重诺,你做得到么?”
“我何尝不是活着。”法锈平静垂着眼,好像没有听出她的弦外之音,“法家的天道之子,连带我,一共四十九位家主,尽皆活着。”
那一刹那,那个亘古,任何人无法否认,同样无法抗拒,法家共同的道从法世脚下便一往无前,无垠无极,磐石压阵,岩浆翻涌。
行走在此道中,纵然灰飞烟灭,也活着的。
“我知道了。”
仲砂收刀,腕上一根红色手绳荡起,与法锈擦肩而过,轻微撞了一下,退至八荒殿门,遥遥看着磐石下的身影,忽然想起她刚刚入世时,编造的玩笑话。
她说我手一抬有千丈余,攀仙官摘帽花,顺带撑炸了那万锁磐石——这就像一个箴言,此时此刻,她真的这样做了,地动山摇中,法家剩余的历代四十五代家主的血肉,依次从磐石的锁孔中发出震天尖啸。
火种犹存。
心中磐石碎裂,熔岩熊熊燃烧,不死不休。
八荒殿上空,一个人影长身当立,双手结印,臂上黑光涌动。
天边遥远传来一声青铜钟鸣,地崩山摧,漫天尽是斗转星移,黎明黄昏交替数次,异象横生,雨雪裹挟狂扫,鱼肚白与火烧云融化成一片熠熠生辉的金红。
群星一颗接一颗陨落。
“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能!”
“诸位。”她仰头笑道,“我等犹在,谈何消亡。”
雷光震颤,风云咆哮。
第四十九代天道之子,法锈,肩负这世上的所有叛道的火种,冲破劫云,以八荒六合逆天之势,碾凌霄撼苍穹,那一刻天宫轰然坍塌,众仙怒吼,道法崩坏。
天地,一片白光。
作者有话要说:
注:“绝云负天,上者九万里”改自《逍遥游》:“…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绝云气,负青天,然后图南…”
不死
自骆朝覆灭后已有五百年,斗转星移,山裂海填,供奉金鹏的庙宇年久失修,被硝烟战火稍稍波及,便一命呜呼不复旧日庄严,新帝闻讯,下诏推平那满是虫蛀的柱子与落漆的金身,待明秋兴建猎场行宫。
瑞雪年后,新朝新气象,迁荷峰临郊风调雨顺,安家落户的村子渐多,逐步兴起小城,最热闹的莫属城头一个茶棚,丢上两文,要杯茶,就能听一听松啼城传过来的修仙修道的新奇事儿。
修士道人,有呼风唤雨之能,可以不勤四肢,不食五谷,对于日日忙活农活采买油盐的凡人俗子而言,心生憧憬是难免的事。谈及招贤纳才的六合堂、藏龙卧虎的四野门、隐而不发的五苦谷、穿透生死的三途山,还有气势磅礴的四大仙宗,都好似梦中一般。
茶棚请的说书先生正是来自松啼城,固执穿着一身洗褪色的道袍,肘部磨出丝线稀疏的洞,领口衣角也起了毛边。他自嘲年轻时拼死拼活要走修士这条长生途,却无一副好根骨,炼了六十年的气,仍跨不过筑基期,蹉跎过日,道听途说记了几耳朵的故事,来此讲一讲赚几文零花。
“与我这般的多不胜数,资质低下,混沌半生,运气差些惹上煞星,多半落个耳聋腿缺的下场,老来也不过给那些鲜衣怒马的高功弟子捧哏垫脚。”老先生捧茶看雪,“既是说书,听个意思,就讲顶顶厉害的那个,其余的,说起来也没什么趣味。”
言罢整整衣袍,正了冠巾,回身面朝一派茶气氤氲处。
“要说那修道这行里头的祖中之祖,包揽八荒六合,当属玉墟锈祖,百日筑基,二八金丹,不足千岁大乘称祖,骄狂厉害是顶一份儿的——手一抬可顶天立地,战仙君烧宫门,碎磐石补碧落,且道一声谁敢阻之!”
茶客齐齐鼓掌,大声叫好。
老先生四处拱手:“‘锈祖叩天’这章早些年便已说遍江南江北,约莫也不新鲜了,今日换个他处鲜少说起的‘锈蚀碧落’,可比那出‘叩天’精彩绝伦得多,诸位莫急,且听小老儿说道说道——”
何处胡琴裂音一颤,撕出一章开篇。
“话说叩天二百五十余年后的开春,冰雪一夕尽融,万古第一仙法捭阖不世功开,直接祭出太虚太极火,饕尽万里劫云,狂风吹出万丈烈焰,锈祖破尘而上。”
响板嘚儿嘚儿由远而近,徐徐击打。
“锈祖此举虽突然,天道却不含糊,雷霆加身,未近天宫便有仙从旁攻来,锈祖臂化长剑,一侧架住迎风落下的仙器,灵巧顺着剑刃划走,脚底点地翻身空中,再落下时锐光一闪,人已立在那仙人的身后,轻描淡写挽了个剑花,白紫电光刺啦,指地带出一抹飘飞的赤血。”
老先生捋着短须满面红光,两指虚虚一点:“诸位有所不知,锈祖所精之道数不胜数,且不论阵、算、炼、功四道,便是于器这一道,虽非正统出身,却也烂熟于心。”
“锈祖此刻手中剑剑铭无章,变幻无常,既已一战见血,步步化阵,提剑连续斩翻二仙,直逼天宫。”
“杠、翻、劈、切、挑、刺,一招一式快到目不暇接,无人知道飞升之仙究竟几许,自开天辟地之后,能有如此奇景,无憾也,金光穿云,不断激出相格的闪光,以一己之力奋战群仙,无所不用其极。”
“日月齐出,山河变色,战至黄昏,锈祖兀自力撑,此时,有仙刁钻投出一块锁仙袋,隐在众多攻势中向她袭来,锈祖见势不妙生受一击,错身倒转从那仙肋下穿去,无章一分为二凝为短柄双剑在锈祖掌心旋转成弧,绞出一条生路,可处境未见柳暗花明,向四处一望,众仙白衣汇聚成片,依旧山穷水复,险象丛生。”
“前有堵截,后有追兵,左有金戈,右有铁马,上有雷殛,下有火海,可谓避无可避。”
“锈祖当机立断,弃无章,双手结印于胸前,天地止息,再变,捭阖不世功第二次爆开,如山洪出闸,狂泄五里,这抽干了锈祖全力的一击无仙堪挡,匆匆身化云雾闪避。”
胡琴突然抖弓,语速随之迭起,十七八个字紧凑挤得毫无喘息之机,如滚珠落玉盘:“众仙双目似盲,眼前只有白光横扫,所及之处的仙便如火烧过般寻不出半点痕迹,天宫轰然塌陷,空中唯白灰飘洒,锈祖也撑剑半跪已到油枯灯尽之际,此时,一道阴影罩于头顶…”
愈加疾且高的陡音猛然刹住,茶客随之屏住呼吸,叩在桌上的手指轻抖。
“满弧一刀——从天劈下!锈祖气息未匀,虽竭力起身,竟不能防住,脊背清晰一声裂响,如巍巍高桥之崩。”
精神紧绷的茶客顷刻哗然,憎恶怒骂,哀叹不绝。
老先生摇首,语调低落。
“那坏事之仙,乃是个王八,说来诸位也应识得,还未飞升之前,是玉墟宗臭名昭著的离兑宫代宗主,生前与六合堂里通外合残杀坎艮宫弟子,争权夺位无恶不作。锈祖感怀多年情谊背一身骂名送他得道,按理说是要尊锈祖一声大师姐,然而此刻王八仙恩将仇报,师门相见,竟是手足相残。”
杜梨木下声声艰难,语调如侧刀,狠狠压在了话尾:“那王八仙拿住了锈祖,不知如何处置,四处一望,见仙庭漏有四窟,仙气是源源不断往下泄去,便道,拿这逆贼手足撑天地否?众仙答,可。于是刷刷四刀,尽去四肢,撑起欲坠仙庭。”
“锈祖痛极,却犹自大笑,道一声师弟,可是欲拿我祭天,一试为虎作伥之乐!”
“王八仙恨道,由不得你胡言乱语,污我仙家名誉。便又向四周问去,劫云已破,贼躯可否修补?众仙答,可。于是断颈一刀,身化雷云,补天去也。”
“那锈祖不怒不骂,仅剩一头颅,高声道,我骨铸此,我血浇此,诸位念及,可会夜不能寐?惧我哪日聚齐手足身躯,再杀个翻天覆地!”
“王八仙拎着那头,却犯了难,问众仙道,她这眼神与这话忒得可恶,可分无再分,我仙家可做不出那碎尸万段的腥臜事,如何是好!”
“此时有一仙挥挥手,说道在凡间重新立一万锁磐石,埋于此中便可,叫她眼不能看耳不能听嘴不能说无知无觉,再捣碎她脑,叫她也不能想,她便死了,再不是生,再不能活。”
“众仙皆拍手笑道,好,好,就该如此!”
“于是那头颅被投入黄土,摔得四裂,喉中笑声止息,眼里光芒散去。磐石合拢,一孤坟也。”
老先生惊拍杜梨木,熄嗓哑声,周遭琴弓停响板止,万籁俱灭。
众人沉默,只听茶棚间有风飒飒。
耳畔黄牛轻哞,放牧的小童清脆出声,稚嫩而哀伤:“为何要如此?难道仙人连一份薄棺钱都出不起吗?”
“不,因为他们都说,锈祖是不死的。”老先生颤巍巍抿了茶水,几滴沾湿了花白稀疏胡子,“但没有什么是不死的。”
从来未曾有过。
那些不死的神话,都以最酷烈的方式死去了。
故事既已说完,老先生四处作揖,弯腰在地上捡拾茶水钱,东边隔五十步的竹林中人影渺渺,身着红衣的修士,神色淡漠如风蚀巨石,徒留千百年荒凉。走在她身前的是一个孩子,纯黑衮服,墨发披散,玉琢的脸,仿佛仙人。
小天子认真听完老先生酐畅淋漓的说书,默然少时,一字一句坚忍如刻刀,含着天真的冷酷:“待我炼道五轮,定将那反贼碎尸万段。”
“家主慎言。”仲砂并未回头,冷淡道,“忠贤反贼,不过一隙。”
卫留贤,卫三。
南瑞鳖追溯起血脉,最远可与龙子攀上关系,龙六子赑屃,形为碑下龟,擅负重。卫三在玄老座下四弟子中,是最不起眼最木讷最腼腆的那个,那时候的玉墟宗,谁都不指望这么个三弟子有大出息,直到小师妹夭亡、师父大师姐离宫、二师兄远走高飞,只剩他跟在拆月后面兢兢业业学着人情世故,孤立无援地挑起大梁,多数离兑宫弟子见“代宫主令”远比“宫主令”熟悉。
她至今还记得金笼峰上那场白梨花雨,正值她效仿锈祖叩天的后两日,法锈倚靠观雨台,白花落满身,她的三师弟规规矩矩坐在对面三尺的蒲团上,眼角带一点点孺慕,垫在屁股下的脚趾交叠在一起,坐得久了,扭打似的动几下,像刚进师门学艺的孩子。
“肩上担子重么?”
“负千斤以报师门,留贤不悔。”
法锈沉默了很久很久,才轻轻问了一句:“如果是忍辱负重呢?”
黑脸姬章,白脸卫留贤。白梨花下,卫三以头触地,从此油彩遮面,剔贤习奸,狡诈奸猾,借势六合堂与师门决裂。如若再过百年,永婵必然被逐出宗门,离兑宫卫三坐上玉墟宗五十二代宗主的位置,取信于仙。
可惜没有那一个无鲜血的百年留给他。
江访安死后反咬一口,永婵永桢意外惨死,玉墟震怒,即便是锈祖也无法平息众怒。预计百年后才有的飞升迫在眉睫,她与玄吟雾得以相守的时光也急剧缩减至半月,短到无力去创一方小天地,只来得及做完一个小桥流水人家的境界。
愤怒、愧疚、哀悲,折磨着锈祖在日暮峰的七天,仲砂第八日乘辇车而来,见到卫留贤麻木的脸被血污覆盖,一双缀着白亮光点的眼茫茫望着法锈,上空乌云密布的那一刻,他蚊吟般开口,腔调压抑。
“肝脑涂地,没有什么。”
雷光一道,击中白袍伸出的手掌上,法锈疲惫吐出一口气:“我对你亏欠良多。”
“不怪师姐。”
“怪谁呢?谁都有理由为自己解脱,怪天道的那一丝变数么?”
变数无解,大道无言。
“留贤…”这两个字慢慢在齿间盘旋,随着呼吸吐出。
风把名字吹散了,散去无人所知之处。
“世上并无对错,天道也无对错,我不以对错论功过,然而煎熬无可排解,唯有抛颅洒血,也得幸于粉身碎骨。”
仲砂在蜃龙旁默然阖眼。
法锈给玉墟宗那一句“以死谢罪”的应诺,说得根本不是卫留贤。
“大师姐…”
法锈道:“他日相见,切记勿手下留情。”
卫留贤愣愣望着,手里被塞入一个布包,他无意识地摸索它的形状,触摸到它锋利的石刃,忽然一个激灵,想起自己即将面对什么,从胸腔里嘶哑悲号道:“师姐…师姐…”
嗓音到最后如沙。
九道雷落,他突然从僵硬的状态恢复过来,手背上青筋暴突,死死抓着法锈的大氅衣角,眼泪唰得一下滚下来,冲散血迹,嗓子眼里的声音抖得不成样子,脸憋得通红,哭出来的眼泪都快把自己给淹了。
这只可怜的王八。
正是壮士含冤不发,谁人知贤?任千夫所指,身名裂。
从今往后,师父膝下四徒,终是只剩他一个了,背负骂名,踽踽独行。
匆匆百年,仙宗首座地位依旧,君臣却早已改朝换代,如今的宫臣第一人,名仲砂。
提起这个名字,仿佛剥落层层岁月,透出一星半点泛黄的过往与旧事。
八荒殿横跨万年,第一代家主踏穿了地府与凡间的路,血液浸黄泉,自此鬼修一途诞生;第四十九代家主撞开了仙庭与凡间的路,四肢撑碧落,自此仙君再不是遥不可及。
两个捭阖不世功的天道之子,用血肉之躯,为将来最后一个家主铺平了道路。
终于有了将来,触手可及的将来。
仲砂身后小小的身影停住,又慢慢上前几步,这片山崖已至尽头,面前是一块漆黑的磐石,色泽暗沉,似乎曾有人好奇地摸过,蹭来了一手锈迹后,在地上刻下惊叹:“世上之大无奇不有,石头竟也会生锈!”
石头也生锈啊。
仲砂透过斑斑锈迹,恍若见到了那个人,端坐案前,乌发如云披散,面上含笑,透过岁月与生死,对在她之后的血亲所言的一字一句,铮铮铁骨,坚不可摧。
——我以我的脊背,我的头颅,扛起登天之道,在我之下,还有四十八具尸骨在焚烧,这一条上天入地的血路,将再无阻拦。
去吧,去吧。
这是法家天道之子与生俱来的火种,不可熄灭,继承我们的悲痛,我们的醒悟,我们的反抗。
话犹在耳。
转眼已是桑田沧海。
身前的孩子默默注视那一方磐石,清风掀动鬓发,仲砂低声道:“家主为何止步不前?”
片刻沉默。
孩童说:“我好像看到了我的一生,从生,到死。我的将来,从不见,到不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