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锈祖。”觅荫以为法锈还未回神,开口提醒,“劳烦您解开护身法阵。”
过了半晌,法锈道:“你们查清楚了么?”
觅荫觉得自己耳朵出了问题,胸膛起伏两下,愤而指向卫留贤:“不如锈祖亲自问问你的好师弟,到底是谁杀了永婵永桢!”
法锈看了一眼卫留贤:“他不会做这种事。”
“锈祖!人证物证齐聚,你还想如何辩解?”
“去查,查清楚了再跟我说话。”
赫别枝突然冒出一句:“锈祖这是在拖延时间?我理解锈祖的师门情深,但是兹事重大…还请锈祖当机立断。”
日暮峰顶凄风阵阵,法锈合了下眼。
“既然你们执意跟我死杠,那我不辩解了。”法锈道,“我保卫三。”
水火
觅荫无声地哀叫,口中呵出的气团团颤抖,悲辛化作狂雪将他淹没,这个玉墟宗一直以来的和事佬愤怒得像饿狼嚎叫:“法锈!”
法锈漠然回望他,没有一分一毫的动摇。
觅荫手背青筋暴突,他猛地转头看向玄吟雾,喝道:“倥相!你忘了你师父雾音真人的遭遇么!”
“觅荫!”击磊几乎是同时出声阻止,然而觅荫话已出口,他心里一颤,紧张地搓了下手——扯出陈年旧事对谁都不好,逼急了离兑宫,难保不会新仇旧恨一起算。
清风徐徐,半天,玄吟雾才抬头:“记得的。”
他回望过去:“不过觅荫师兄,你也应该记得,我回玉墟宗不是因为原谅了这个地方。”
觅荫短暂地呆了一下,慢慢仰头闭上了眼。
北堂良运告知他玄吟雾要归宗时,他分外高兴,以为是这个离兑宫的小师弟终于解开心结,然而玄吟雾风尘仆仆站在宗门门口,沉默许久,就是不迈进一步。
觅荫生怕他临时反悔,连忙道:“你有什么要求都说,宗门会尽力,不会亏待你的。”
玄吟雾才有了许些反应。
他只有一个要求:“我要玉墟宗帮我找一个人。”
这个“人”在他心目中凌驾玉墟宗之上。
而现在,这个人死保卫留贤。
场面微僵,击磊左看右看,见局面没继续恶化,赶紧打起精神,传音给赫别枝,让他把觅荫拉回去,等冷静下来择日再议。
赫别枝也不多言,立刻上前挑大梁,请来师娘劝走了师父,又朝离兑宫方说了几句客套软话,击磊一见可以散场,不用赫别枝动嘴,抢先一步离开日暮峰,满地枯枝在一句“容后再议”中瑟瑟吹卷。
日暮峰上很快走空,法锈却没有动,赫别枝又陪着说了一会,眼看这位大能是真不打算离开,只好客气道别,除了叮嘱一下守峰的弟子出事迅速禀报,也没别的法子。
做完这一切,赫别枝才拖着步子回坤巽宫,房内妻子胡儿正等着他,放下手中剪纸就迎上前,替他除外衣,开口问道:“如何了?”
赫别枝喝了口水,摇头:“难办。”
“锈祖不松口?”
赫别枝默认,顿了一会,抬手拍了拍胡儿的背:“去睡吧,这事终归还是要看离兑宫的意思,卫留贤办不下来,婵宗主也敛不了棺,要扯的事还多着。”
沉默许久,胡儿忽然开口:“婵宗主去了,下一任宗主人选呢?”
赫别枝没在意:“不知道,这事还远…”
胡儿扭头,冷静地直视他:“夫君真的对宗主的位置一点向往都没有么?”
赫别枝说:“没有。”
“真的么?”
赫别枝皱起眉:“我没有啊,你怎么好端端的问我这个。”
胡儿垂下眼皮不语,半晌又说道:“其实师父想整治卫留贤,不是没有办法的。”
赫别枝叹气:“师娘倒是提过,卫留贤身上的护身法阵不可能一直显露,到法阵隐匿的时候锈祖不在,事情就好办了。问题是只有云莱宗主遇刺这种事才能支开锈祖,卫留贤的事不解决,她是不会离开半步的。”
“谁说要仙宗宗主出事才能支走…”胡儿道,“其他的事也可以。”
赫别枝愣了下,疑惑地瞧着她。
“玄老轮回长达两三百年,与锈祖之间当真一点嫌隙都不存在?锈祖力保三师弟,这里头可做的文章太多了。曲验秋是怎么死的?她保过么?没有,哪怕她多说一句话,就能给曲验秋一个活命机会,可她没说过。”
赫别枝:“什么意思?”
胡儿无声看着他,瞳仁幽深,赫别枝从她的眼中意识到她要讲些什么,忽地慌乱道:“这不能乱说,这是…这是不行的!”
“可是夫君…”胡儿坐下轻声道,“除了锈祖与卫留贤有私,还真没有其他原因比这说得通了。”
赫别枝一把捂住她的嘴,压低声急道:“你怎么敢说?”
胡儿扯下他的手:“夫君,你太瞻前顾后了,这种话不需要证据,放出点风声,让人去捕风捉影就行了,尤其是在这个风尖浪口,很容易叫人信的。”
“这是在毁锈师姐的清誉!”
“她需要清誉么?”胡儿道,“好好的八荒家主不做,跑去四野门学了一身饲儿杀人的脏本事,还在六合堂效过力,与自己的师父也是不清不白,这样一个人,对身誉在乎过么?”
“——还有,”胡儿紧接道,“她不是你师姐,她从来就不归属于玉墟宗。你没有锈祖那样的命,她是可以罔顾首徒这个称号地位,有八荒殿做后盾,她不稀罕,但大师兄你行么?你后面有五个师弟,都是师父的亲儿子,谁知道百年之后坤巽宫宫主的位置是传给谁的?你又有什么底气跟他们争?”
胡儿双手扳过赫别枝的脸,让他瞳仁中映出自己的影子,低声道:“别枝…你也要为我们的将来想一想。”
赫别枝说:“是我把他们带大的…”
他喃喃说出这句话的时候是几近茫然的。
在胡儿连珠带炮的轰炸里,赫别枝一时恍惚,不知道究竟想表达什么,他只记得五只白毛团子叽叽喳喳蹲在他尾巴上吵嘴,想象不出他们怀揣恶意的模样。
正如新婚当夜,他掀起胡儿的盖头,红烛映粉面,静好如红莲。
胡儿仍然目不转睛盯着他,似要他给出一个答案。
赫别枝望进她充满期冀的眼里,依旧实话实说:“我不想当宗主,我迄今做的事,都是本分。”
他有些疲惫地转了一下视线,不想看到面前骤然黯淡的目光,继而耷拉下眼,轻轻说:“我还是喜欢…小的时候,以前我照吩咐做事,无人说我不是,如今我只做本分内的事,也变成错的了。”
究竟是什么时候,众妖权欲疯长,丢弃木剑,拔刀见血。
三位宫主的暂歇战火并不能做到真正的鸣金收兵,离兑宫死保卫留贤的消息一出,坎艮宫激愤异常,半夜灯火通明,集结了一帮弟子强登日暮峰,领头的一个赫然是坎艮宫三弟子永笃。
师父、师姐师兄的相继离去,坎艮宫的重担旁落,砸到了这只还未真正成长的小虾,永笃被身后弟子簇拥推上朝日暮峰的长阶,喊声震耳,他心里奇怪地没有一丝愤慨悲怒,茫然地被推推走走,不知道该思考什么。
峰顶除了等候判决的卫留贤,只剩法锈一人。赫别枝走后不久,就有弟子传话说拆月求见,法锈看了玄吟雾一眼,轻声道:“你去见吧,我走不开。”
因为仍有锈祖坐镇,坎艮宫强攻日暮峰,守岗的弟子也不是太慌张,一边阻拦一边让小妖去坤巽宫叫管事的大妖来,赫别枝刚睡下不久,就被吵醒,匆忙披衣赶往日暮峰。
他前脚走了不到一刻,居室又点起烛火,胡儿掀开了被褥,梳发起身。
离日暮峰半里的石亭里,拆月事无巨细地将这几日发生的事讲给玄吟雾听,絮絮叨叨小半柱香,玄吟雾听完,一时没明白他向着哪边。听老山羊的话风,对永婵又悔又痛,对卫留贤欲语泪先流…不过总算证实了一点,卫留贤确是杀了永婵,这点没跑。
玄吟雾拍了拍老友的肩:“不赖你,你回梅吐山涧吧,卫留贤如何,还要再看看。”
拆月踌躇半天,才小声问:“法锈的意思…是要保卫三?”
玄吟雾嗯了一声。
拆月欲言又止,几次才重新把话说出声:“你有没有问她…为什么啊?”
玄吟雾道:“回去再问。”
拆月默然,过了许久才说了一句:“法锈不像是护短的人,还是…这么无理由的死保。”
再多的话他也说不出来了,玄吟雾也没有接话,二妖在夜风里对坐无言,最终拆月干巴巴地告辞过后,驼背踩着小步子走了。玄吟雾目送他走远,正转身准备回日暮峰,突然听到树丛处传来一个女声:“倥相师叔,请留步。”
风灯笼昏暗,树丛边一个红绒衣的妖修紧走几步,行了一个晚辈礼:“坤巽宫六弟子胡儿,给倥相师叔见礼了。”
玄吟雾依稀记得有这一号妖,却不记得与她打过交道,但受了对方一礼,也不好意思不理会,驻步问道:“什么事?”
胡儿干脆利落地开口:“倥相师叔可能不知,叩天之战后,锈祖久居玉墟宗金笼峰五十余年,等她前去云莱仙宗养伤,落下了几张卜算图,其中两则,是分别测算两位师弟的命格,这里可以交付玄老参阅。”
说着一卷泛黄的宣纸已经双手送上,不防玄吟雾冷不丁问了一句:“她的卜算图,怎么落你手里了?”
胡儿对答如流:“锈祖隐居期间,与云莱砂宗主似有不和,后接锈祖去养伤途中,砂宗主一个不慎将金笼峰劈了一个角,书稿散了半个山林,师侄也是偶然拾到的。”
宣纸边角脆得猎猎作响,玄吟雾伸手接过,展开,第一张写着“龙鹏同归”,翻过去的后一张,字迹潦草,上书“水火之势”。
胡儿的声音不疾不徐:“锈祖卜的都与自身息息相关,第二张是为卫留贤测的,意为势同水火,不容共存。”
玄吟雾看了那四个字半晌:“你懂卦?”
胡儿笑:“师叔以为我信口胡说?如果不信,师叔可以拿去问锈祖,相信锈祖不会在这点小事上扯谎。”
玄吟雾慢慢描摹纸上的字,法锈的字迹他自然熟悉,几乎可以断定出自法锈之手,而释义也有几分道理,唯一不确定的是这卜算图究竟是不是卫留贤的。想了想,他故意顺着话:“所以说,法锈从叩天后就大概知道卫留贤留不得了?”
“是,放着不管,或许是祸。”
玄吟雾又道:“但她为什么留到现在?”
“是啊。”胡儿叹了口气,话中有话,“曲师兄的那张可是好兆头,却不见她留住,偏偏对卫留贤爱护有加…不过也难怪,曲师兄飘忽不定,几百年全是与卫留贤互相扶持,估摸是情谊深厚,无人能比。”
这句话说到一半时,她就感觉到脸皮一紧,一道冷冰冰的目光扫在她脸上,随着一个字一个字往外蹦,寒意更甚,显然是听懂了她话里的意思。
咬牙说完后,胡儿垂着脑袋,不敢直视面前这发怒起来一指头就能捏死自己的散仙,期许他能给点其他的反应,比如再问她一些关于他轮回时法锈的事。
双方沉默的期间,日暮峰的动静越来越大了,渐渐能听到叫嚷声,胡儿飞速抬头扫了一眼玄吟雾,想循着他的神情补些话,但刚扫去,不由一愣。
玄吟雾冷眼瞧着她,混合了嫌弃和无所触动,仿佛在看一个搔首弄姿的白脸丑角:“你确定你在说法锈?”
胡儿反唇相稽:“玄老不这么认为么?”
“我觉得她还是挑的。”
“…”
谢罪
得亏坎艮宫推出来的当家是个没什么能力的虾米,日暮峰只热热闹闹了半个时辰,在赫别枝的得当安顿下,群妖散去,山峰重归寂静。
玄吟雾回到峰顶,卫留贤还孤零零地跪着,面前胡乱摆了两根野甘蔗,法锈蹲坐在断壁边,拎着甘蔗的一头削皮,风灯笼的橘光在她脸上明明灭灭。
卫留贤一身的伤还没清理,玉墟宗其他三宫上下是不会送药来的,法锈也不像以前闯南走北,袖袋内常备各类丹药,自从叩天之后,她就很少在身上揣东西,这甘蔗不知道她是从哪折的,削完皮往前一递,卫留贤木木呆呆地没接。
法锈举了半天,扔到他手上,擦擦手站起来,抬眼看见玄吟雾,问了一句:“拆月这个时候在玉墟宗,跟这事有关?”
“有一点。”玄吟雾一笔带过,伸手拉她站过来一些,重新挑了话题,“关系不大,我让他回去了。不过回来途中,觅荫的小徒弟找上我,给了我一些东西。”
说罢将卜算图摊开,法锈只瞅了一眼:“哦,是我的旧物,以为早丢了。”
玄吟雾低声道:“第二张是卫三的卦?”
法锈嗯了一声。
“这个卦象…”
法锈笑了笑:“师父,我那时已是半步天道,自成变数,经我手的一切卦,可说准,也可说错,字面是不能信的,多思生灾。”
听她这么一说,玄吟雾也是微微释然,若真如胡儿所言“水火不容”,法锈不可能坐视不理还顺其发展,于是卷起宣纸,提醒道:“此妖心术不正,恐怕要对付你。”
法锈摇了摇头:“她不是对付我,只是见玉墟宗群龙无首,想浑水摸鱼罢了。”
“任她去?”
“背景很干净,心眼相对妖修而言有点多,不用刻意防,没那空。”
嘴上说话,法锈脚下也没停,一小步一小步绕着峰顶走,脚底有轻微的阵法光纹,玄吟雾知道她在试图寻找异常的痕迹——自始至终,她包庇卫留贤的理由不需要问就能从表面上看出来,她信卫三,无需责问。
走着走着,法锈忽然意识到什么,转头问玄吟雾:“你没为难人家那傻姑娘吧?放回去了?”
玄吟雾道:“关她两天,不亏。”
法锈:“…”叹了口气,“放了吧,较什么劲。”
对于这个,玄吟雾不置一词。
坤巽宫,卯时刚过。
在日暮峰折腾了大半个晚上,赫别枝拖着满身疲惫回宫,还未跟师父报备结束,转头就听到了有弟子来报,满面慌张,支支吾吾道出:“外头在传锈祖与卫留贤暗度陈仓…”
不等话说完,觅荫瞪着眼,一口气没接上咳了个撕心裂肺,赫别枝脚下一滑,差点摔到桌子底下,心里的惊慌突破天际,恨不得立刻回居处收拾东西让“罪魁祸首”赶紧跑路去避风头。然而报信弟子的下一句是:“这阵风是从坎艮宫里头吹过来的。”
赫别枝愣了下,心里稍安,却立刻又揪起来——这到底是造谣,还是确有其事?
与此同时,永笃不安地坐在他师父与师姐曾经坐过的位置上,三分之一的屁股都没蹭到,手里攥着一团被火烛烧过的残渣,犹带余温。他本就毫无能力治下,被赫别枝劝回来后更是不知所措,整宫弟子听风就是雨,四处喧哗乱出主意,正在此时,有小妖修将智囊偷偷递到了他手上,他哪里还有半分主见,死马当活马医,干了!
赫别枝与玄吟雾大概也没有想到,胡儿行事粗中有细,事先做了两手准备,这种狗头军师的城府,放在妖修中也是一等一的。
半日后,胡儿回坤巽宫,将事情在赫别枝耳边略略一讲,赫别枝听完心如死灰,瘫在椅子上半天起不来。
流言愈演愈烈,不一会,觅荫又来召他问话,赫别枝当然知道是怎么回事,又不好明说,赶紧上日暮峰隐晦请罪来了,法锈自然也听到了风声,一笑而过,只问起觅荫在卫留贤此事上是否变了态度。
赫别枝一听就冒汗,委婉道:“锈祖,这种时候…还是稍微避下嫌吧。”
法锈似笑非笑看着他:“避什么嫌?不如把我与我师父的私事抖出来?毕竟师兄弟姐妹什么的,也够不上丑闻的档次,你与胡儿不就是亲师兄妹么。”
“锈祖这…”
“我问的是觅荫的态度,其他的小事就别来回跑了。”
赫别枝无可奈何下山,在坎艮宫可以造势下,流言蜚语吵得轰轰烈烈,法锈巍然不动,坚持查探证据,又是一日傍晚,依然两手空空,玄吟雾才轻声问了一句:“为何不惩处卫留贤?”
法锈垂头坐在山沿边,半晌张口回道:“以死谢罪么?”
玄吟雾垂眸坐到她身边,抬手摸上她的脸,稍微扳向自己,注视着那双半阖的眼睛:“就算卫留贤是清白的,但你耗这么多时间在他身上,值得么?你还有很多事要做,你不觉得这件事绊住了你的脚?”
一缕头发垂到眼前,法锈沉默着,半晌伸手覆上玄吟雾放在自己脸上的手,慢慢闭上眼,眉头微紧,带动睫毛颤动。
她的神情消融了一切的自信、狂气、坚决,无言平静,像是苍天聚云,玄吟雾什么话也说不出来,探出另一只手挡开额发去抹她的眉心。
抹了几下,不料法锈忽然出声:“玉墟宗容不下卫三了是么?”
玄吟雾没有回应这个问题,只是问:“你想怎么处置?”
法锈沉默了许久,声音轻成一片云:“就以死谢罪吧。”
永婵头七那日,锈祖对卫留贤一事松口。
这对于玉墟宗上下都是皆大欢喜,大多是猜测锈祖受了流言影响,急于弃卒保帅,也因如此,永笃很是振奋了一下,胡儿不敢将自己的阴招公之于众,只是私下自诩第一功臣,赫别枝仍是不安,却不好表现出来。
虽然法锈对外松了口,但同样有要求,那就是卫留贤必须由她亲手处置。
玉墟宗其他三宫怕时间久了事有变卦,忙不迭应了,火速定在第八日。这一日天蒙蒙亮,以日暮峰为中心便站了好几圈妖修,法锈身披长氅,手掌抹开,解除卫留贤身上的护身法阵,师姐弟在秋风瑟瑟中对视,最终法锈弯腰拍了拍他的肩,像一个招呼孩子回家的老人:“站起来吧。”
卫留贤面前的野甘蔗已经发黑,他跪坐血污刺鼻的地上,迟迟不动,嘴唇嚅动:“师姐…”
法锈等他说话,等了半天寂静无声,终于一脚将他踹了起来。
这一脚人是踹动了,但好一会儿,卫留贤才双手撑地,扭曲地爬起来,七天不变姿势的僵硬四肢无法抻直,扭转时发出心惊的咯咯声,他缩着肩站在法锈身前,静悄悄的,低着头。
法锈慢慢伸手,搭在了他的一侧肩上,无数妖修心都悬起来,明白只要那手稍一用力,卫留贤当场就得魂飞魄散。
玉墟宗弟子捏紧拳头,目不转睛盯着这一刻来临,正当妖修们将心提到嗓子眼的时候,天际突然暴出长长的一阵轰鸣,随即丁点大的黑影迅速缩进,蜃龙长嘶,辇车燃火,来客的身份一览无余。
“云莱仙宗,宗主驾临——”
觅荫气得差点呕血。
果然有变故!就知道锈祖这块骨头没那么好啃,那可是在人修中都玩得转的好手,碰到一两个流言就黔驴技穷了?开哪门子的玩笑。
眼下这关头,走到这一步如何再退,觅荫难得强硬,撑起身子前走几步拜下:“砂宗主,在下乃玉墟宗坤巽宫宫主,此为玉墟宗的内务,不容外人插手,恳请宗主谅…”
仲砂一脚踏出辇车:“谁关心。我找法锈。”
众妖皆是一愣,云莱宗主似乎完全不准备为法锈造势,手指一抬,蜃龙曲起庞大的身体盘旋峰顶,云莱弟子向四周站定,顿时围了个水泄不通,所及之处尽是金鳞红衣,根本无法窥得圈中发生了什么。
时间拖得越久,越是难以预料结果。觅荫焦急地腿肚子抽筋,不等他想出对策,仅仅几句话的功夫,日暮峰顶白光冲天而起,云霄荡起波纹,能举手投足惊起这样大动静的,非锈祖莫属。
锈祖终于出手了么?
杀也能杀得这么惊天动地?
短短几秒,凝魄期以上的妖修脸色都变了。
“不,不对!这不对!这是…这是——”击磊第一个大叫出声。
浓云狂聚,紫光崩出,一道十人合抱的白紫色雷电劈开,直蹿而下,狠狠砸击在日暮峰顶,这一下要是砸实在了,方圆百里铁定土崩瓦解,胆小的妖修齐齐蹲下闭眼,但最终的一击巨响却始终没有来临,气浪扑出,漫天雷殛收拢在一只托举的手中,整条手臂被刺目电光映得惨白,袍袖猎猎,直抵苍天。
须臾,第二道雷长吼而至。
事已至此,无人再不明白面前是什么景象。
这是天下修士最终的路途,是穷极一生寻求的道的终点。
飞升!
天子无法飞升,这九天雷殛肯定不是她自己的,她给谁扛的?云莱仙宗宗主?只有一瞬,众妖修又抛弃了这个念头,仲砂从少年惊艳四宗到现在的如日中天,绝不会落魄到不足境界去求法锈挡雷。玄老?玄吟雾已是散仙,法锈绝不会多此一举。
剩下只有一个可能,卫留贤。
觅荫反应过来,不可置信的大吼:“法锈你疯了?这是你所谓的处置?你不如说是褒奖!”
夫人久钰真人,拼命扯住他往后退,雷光余威不可小觑,此刻都被云莱仙宗的蜃龙牢牢困住,在此威能下,玉墟宗任何一个妖修近身都是自寻死路。
九道雷落,乌云散开,众妖修眼睁睁看着一捧白光洒下,带着许些绚丽。
云莱仙宗弟子裂开一条道,蜃龙扭动身躯站起,露出中间的人影。法锈一身白衣,撸了下袖口,意外的没有事后得逞的笑容,她的神色没有一丝一毫的轻松,反而更加的阴霾,布满了风雨欲来的痕迹。
她指尖捻着一点齑粉,捏出了一点淡紫色的烟,风吹过,全散了。
仲砂突然出声:“还占卦么?”
“不。”
“你耽延了七天。”
“再让我耽搁一天。”
“去哪里?”
“南师城。”
“找谁?”
法锈吹飞了最后一丝尘埃:“木犀。”
牵制
玉墟宗上下陷入还未回神的寂静。
觅荫怎么都没想过居然会是这个结果,木已成舟,他从心底蔓延开一股浓浓的无力,几乎要将他击垮在地,他目光涣散,直到看到云莱仙宗包围当中的法锈,突如其来的悲愤交加,让他不顾一切高声怒叱:“无…耻!”
云莱宗主在此,击磊有心回护也不敢硬来,沉稳提道:“锈祖不是应诺‘以死谢罪’么?为何出尔反尔?”
法锈扫了他一眼,没理。神色有异的是云莱弟子,在他们眼中,锈祖天子之尊,半步天道横扫天下,四大仙宗都毕恭毕敬,玉墟宗区区一流宗门敢如此叫板,妖修中果真多出不怕死的英雄好汉。
飞升盛景散去,玄吟雾在法锈身旁,神色难掩惊讶:“你什么时候叫的云莱?”
法锈:“我没叫她。”
玄吟雾看向仲砂,云莱仙宗这么恰到好处的一插脚,又是如此神态自若,让人很难想象没有预谋过,然而仲砂没有反驳:“遇什么情况做什么事,很难么。”
法锈向玄吟雾摊手,一脸的“瞧吧不是我,她就这样”。
虽说如此,她自己反问上了:“你干什么来了,看戏?”
仲砂直言不讳:“你心不宁,是大忌,不容我不重视。”
法锈食指微抬,在空中顿了一下后,才点了点她:“你应该把精力放在八荒殿的宫臣身上。”
“我向来主次分明。”
“不是说好各守其位么。”法锈淡淡地笑,“我还没糟糕到向你求援。”
“最后一段路了…”仲砂罕见地话只说一半,随即沉默,云莱仙宗现任的宗主是一个公认的传奇,厚积薄发,坚忍不挠,永远是一往直前,在她身上仿佛永远不会出现风萧萧兮易水寒的悲怆。这次也与以往一样,她很快打断了沉默,万语千言,被一句话一扫而空,“负芒披苇,尽我所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