饵鹰顿首,弓背没入战局。
轻忽的哨声断断续续飘在厮杀上空,更多的雾气缓慢围堵上距离殷余情最近的下人,那是个姑娘,袖中剑双手轮换,神出鬼没,刀光中映出一双含情带俏的桃花眼。
与她交手的饵鹰没能占到多少便宜,割断一人的颈子后,姑娘脚底蹭了两下地,默不作声捏紧手,她周围的雾气越来越浓,说明包围她的饵鹰难以计数。哨声忽高忽低,饵鹰们变幻着站位,姑娘也闭上眼,专注听哨,突然,蛛丝般的哨音中出现了一个打顿,几乎是瞬间,背后的饵鹰突刺,而姑娘像是早有预料的避开,铛铛两声,袖剑格挡住刺向腰间与胸口的尖刀。
趁她身形未定,四五道残影从各个方向一拥而上,姑娘矮身躲开,贴着地面,一只手往上精确抵住一个饵鹰的下巴,用力往左一撇,那个饵鹰连叫声都没发出,脖子被拗断,整个身躯失力的压下来,被她抬起往上挡住,下一刻,那个饵鹰的背部已经有了四把来不及收力的利刃,泛起惨绿的光。
姑娘扛起尸体站起,饵鹰稍微退开,跃起从空中袭击,这时,左边饵鹰发觉手指上有什么丝质划过,以为抓住了姑娘的头发,心中一喜,用力后扯,却把自己摔了出去,滚了两圈才勉力撑起手臂,发现手上是整片削下的一块头皮,抬头一看,对面一个同伴惨叫抱头倒在地上。剩下两个饵鹰转换站位,交叉而立。
不等他们再次出手,姑娘仰面一个铲地,贴着两个饵鹰腿间的空隙滑了过去,双臂猛的收拢,肘部弹出刀刃,切入身后饵鹰的膝盖窝,紧跟着脚跟擦地,以一个夸张的弧度借助腰力竖起身躯,旋身,按住两个饵鹰的背,袖中剑刺出,收回,带出一串血花。
十息之内无负伤,解决掉七个饵鹰,姑娘轻轻喘气,半缕长发垂下额角,脸上似乎还扑过胭脂,眼眸流转间,衬得面孔越发清媚秀气。
掌上屋前面那片地上全是血,层层叠叠,其余三处不时有兵械与嘶叫,下人浑身是伤,殷余情双手背在身后,丝毫不关系,漠然眺望远方,他不远处的那块地方暂时安静,大概是饵鹰们在重新掂量姑娘的实力。
更远处的骆帝一行人半步不敢上前,曲验秋深深垂着脑袋,偶尔瞟一眼,不敢多看,怕晚上做恶梦。
有修士估计还是个半大小子,受不了这刺激,呜呜咽咽的往后挤,撞倒好几个人,被后方的修士联手往前推搡,大声喝骂。乱糟糟的一锅粥中,曲验秋听见人期期艾艾的议论:“我还在门派的时候,哪有这样打架的…”
曲验秋踢了踢脚下的石子,心想是没有,宗门里玩的是驾风御水,用灵气不痛不痒对轰几下,吐血都少见。
忽然有人在旁边用不大不小的声音道:“我听人讲,饵鹰可怕就怕在用修士的体魄,搞凡子抹脖子的那一套…”
“现下道人偏爱用功法,不看重身手,一旦被人近身,就只剩死路一条。”嘴吞鲸打着颤说,“但半仙大人养的四个下人,应该是专克饵鹰的。”
这话说的有几分道理,曲验秋悄悄抬头瞄一眼,但这一次,他没像之前那样瞅完就低头,而是缩紧了瞳仁。
意料不到的事发生了。
饵鹰再度攻上时,姑娘双手刚抬起架住,一个唿哨,不知从什么地方冒出来的钩子神不知鬼不觉勾住了姑娘的腰带,姑娘异常警觉低头,双手却腾不出空,说时迟那时快,那锋利的钩子一拽,束腰的缎带轻而易举裂成两半,里面贴身的衣物勾勒出青葱一样的身段,还有怀中紧包着的一个圆盘。
所有人的眼神都热了起来,江访安也不由自主跨前一步,那圆盘的样式与“迢遥境”几乎一样。
姑娘又急又气,掩面也挡不住双颊通红的春光,她双臂发力逼退面前两个饵鹰,一手慌忙揽住衣襟,将圆盘牢牢护在心口,微不可察地向殷余情方向投去一个眼光,并开始向他的方向靠拢。
饵鹰是不讲究下不下作的,这一招得手,饵鹰也摸透了套路,怎么可能放任她接近殷余情,每当她的手脚被缠住,钩子就会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射来,刁钻地划破布料,几次下来,姑娘过于羞愤,失了章法,直接挥拳砸向一个饵鹰,一阵血肉分离的钝响,剑尖从饵鹰的后脑刺出来,但拔的时候出了意外,那个饵鹰用最后一点僵死的力气咬合住剑刃,姑娘抽了几次,明白卡死后,手腕一个上扬,掰断了袖剑。
失去了一边手臂的武器,跟断尾求生没什么差别,处在十面埋伏的夹击中,还要提防钩子,姑娘终于顾此失彼,慌乱叫道:“公子——”
殷余情动了,同时,鹰头也动了。
江访安聚精会神攥紧手指,他知道时机到了。
殷余情与鹰头几乎同一时间出现在姑娘的上空,聚起的风相撞出气浪,这边江访安手心凝出一股黑气,迅速挥向仙师,仙师甚至没反应过来就被向后砸出几丈远,哇得一声喷了大口血,几个修士不明所以上前扶她,仙师挣扎开,怒道:“江真人这是做什么!”
江访安不为所动,屈指一弹,几滴水射向仙师,这次没有其他反应,他皱眉,笑了笑:“果然不是。”
随后不顾还在“怒讨说法”的仙师,身影一闪,接近了前方激战的边缘,从饵鹰间穿梭而过,趁鹰头与殷余情还在交手,忽然出现在那个下人姑娘的身后,姑娘敏锐察觉背后有人,但来不及招架便被砍中后颈,身躯一软跌倒在地,江访安垂下眼皮,向她怀中的圆盘伸出五指。
“江鬼尔敢!”
当空一声大喝,鹰头拼着受了殷余情一击从空中扑下,携雷火之势,像是要将新仇旧恨一起报了。江访安夺了圆盘就预备走人,一甩手,一个陶瓷碗突然劈头盖脸砸向她,鹰头下意识交叉双臂护在头前,那碗却只翻了过来,往她身上泼了水,这水阴气森森的,叫人觉得不大舒服,但鹰头低头看了看自己,并无什么别的伤害。
三途河水不起效,她也不是法锈。
江访安没来由心下一寒,脑子里灵光乍现,猛地低头去看那个下人。
姑娘仰面倒在地上,缓缓睁眼。
一双半合的眸子轻微转动,流过一道光,似笑非笑,与他对视。


无章


与那双眼睛对望的那一刻,江访安就知道来不及了。
他向后狂退,已经不觉得能逃脱,只能尽力拉开距离。可惜为时已晚,他清晰看见脚下浮现出淡蓝的阵法痕迹,只听“嗡——”的一声沉鸣,光泽迅疾闪过,密密麻麻,这一片数以万计的阵轰然全开,绵延数十里。
尽管如此,他心中仍残存一丝侥幸,四野门的基石就是一个悟道三轮的庞大仙阵,在它之内施放的任何阵法都会削弱,选择在这里出手,法锈可以说放弃了“地利”。抱着这一点希望,他全神贯注撤出阵法范围,奇怪的是身后竟然没人追来,刚闪过这个念头,手上那个圆盘突然轻震了一下,他手指一僵,凉气从天灵盖贯彻脚心,还未来得及脱手,圆盘立刻开启,白光霎时将他吞没,任凭他如何抽身都逃脱不得。
这竟然是真的昼境!
一阵天旋地转,他被甩入昼境中,还未站稳,境内天崩地裂,十二种天灾齐降,他徒劳用双手往上挡住,一瞬间,万年前那种孱弱的感觉又跗骨之蛆般降临。
雷殛水火暴冲而下,力量之大震出境外,圆盘在半空中崩掉了一个角。
与此同时,聚拢在骆帝周围的修士们不由自主后撤,他们本能察觉到异常,四野门这块地方的气场变了,原本江访安与鹰头汇成一股,殷余情聚着另一股,两股气相互抵着,分庭抗礼,直到有个人懒洋洋站起来,大大小小的气势都散了,匍匐在地上,大鱼吃小鱼的相溶,不分彼此。
她抬手抹花了自己的脸,像揉散了一张皮一样,精心涂抹的胭脂晕开了半张脸。
一同抹去的,还有那种独属于小姑娘的清丽娇俏。
她一脚踩在阵眼,数万阵法勾连延伸,所及之处的饵鹰们不论死伤皆起死回生般站了起来,一阵刮擦声响过,所有饵鹰聚集在鹰头身后,不发一言。殷余情落到掌上屋门前,沉默看着在空中轻颤不休的昼境。
天灾轰杀不止,明显是被操控的,江访安颤抖从胸膛里掏出半只碗,红水浓艳,正是三途河之战中残存的一半迢遥血肉。但他还没来得及用这件“炼道四轮”的东西抵御十二天灾,便骤然被甩出了昼境,面前一个人浮光掠影般闪过,一把顺走迢遥血肉。
江访安嗓音破碎,嘶哑叫道:“法锈!”
他用大拇指抹去糊住眼缝的鲜血,试图看清法锈在哪里。他很久没有置身战场,以为自己早已经习惯了垂帘幕后看他人溅血,也以为法锈会跟他干同样的事,设一个局,然后坐享其成。
他潜心潜力揣摩法锈的局,针对仙师、质疑鹰头,尽可能不让自己被误导。
可是一切都没有随着他的预料走,他就这样被揪了出来,毫无防备,慌张在他脑子里炸开,又逐渐转化成陌生的燥怒。
眼前一截水绿色的缎带飘动,江访安骤然出手,但他扑了个空,同时背脊一阵刺痛,法锈鬼一样贴在他身后,袖里一把弧刀破开他的背部,正中丹田,激痛之下江访安空翻往前,落地又滚了两周,他单膝触地稳住身形,伸手到背后将那柄弧刀拔出.来,灵气在丹田的胡乱冲撞让他完全冷静下来,他又犯了错,不该与法锈近战,他的身手尚不及饵鹰,而十个饵鹰也不足法锈一合之敌。
他不能想象,法锈在一百五十年间发生了什么。
叩天之战前的法锈更像一个精通探听的饲儿,而非致命的饵鹰。仗着悟性高,一出手便是天地规则,剑法都不学,在迢遥境跟春秋刀过手,拙劣的剑术一览无余。
他沉默盯着对面的人影,妆被她抹花了,眼角眉梢晕染开大片殷红。仙胎清净之体,有“颊不生色,躯不沾味”之说,想必那“下人姑娘”涨红脸的模样是她往脸上倒扣了整盒红粉。
法锈缓缓笑了,竟然还很温柔:“江道友,好久不见,怎么不叫声小友呀。”
江访安没有回答,脑子飞转思考退路,在数万个阵法中遁走的可能太低了,唯一依仗的是身上这点雾气,或许混进人群能借机逃脱。不等他细思这个法子,忽然听到一声轻微的哨声,他缩紧瞳仁马上起身,还是晚了,一只小钩子从后方射来,这次不是划破衣衫般的逗弄,而是狠狠钉入他的脚腕,普通的钩子是没法困住鬼修的,江访安挣了一下,疼痛如同火烤,这料子是“阴魂锁”,捆住三途山主贾沛的锁链就是用这个熔炼而成。
在他挣扎的空当,法锈一步跨出,瞬间出现在他左侧,手掌已经贴上他的后颈,萦绕在他身上的雾忽的散了,露出伤痕累累的躯体。江访安悚然向右避开,却被钩子撕扯,摔落在地,他咬牙忍下一声痛呼。
半步天道。
他脑海中刻下这四个字,泛起陈旧的绝望。
分明法世已经死了,那个萧萧肃肃、爽朗轻举的首代天子在万年前粉身碎骨,“半步天道”这个传说般的境界也随之深埋,法家次代天子至四十八代,无一不止步炼道四轮。
捭阖不世功没什么了不起的,他自信能再断送一个。
直至今日,他透过法锈,仿佛重新看见那个名为“法世”的少年步入浊世,清俊英挺,俯视苍生,一剑动九洲,而他自己,还是那个倚靠师妹的弱兮兮的小魔修。
江访安眼睛红了,在瞳孔中心凝成无光泽的暗褐,他主动对上法锈,五指枯骨撑开皮肉,将她的肩死死捏住,发黄的指甲钉入她的血肉,像是要活活撕裂她。法锈以同样的方式钳住他,一臂横过他的后颈牢牢锁住,另一只手刺透他的胸膛。
道人偏好雅致干净的斗法,对“拳拳到肉、刀刀见血”嗤之以鼻,普天之下,诸如此类恶狼般的撕咬绝对不多见。殷余情冷淡旁观面前两个祸根紧紧贴合一起,血污从法锈的肩背上蔓延开,同时江访安缓慢颓倒,喉咙咯咯作响。
四野无声。
法锈毫不拖沓,一展臂,把重伤的江访安甩向掌上屋的门口,殷余情刚小心地将昼境收入怀中,还未放好,迎面一个黑影就砸过来,他往旁边侧了一下,任由那东西重重摔在台阶上。
法锈见没丢准,嘱咐了一句:“看好他。”
殷余情挑眉,鬼修形不散,就是还没死:“不杀?”
兴许是刚挑掉一个大敌,法锈还有心思开玩笑,故意用含义不明的口吻道:“姐夫,慢慢来嘛,这么急做什么。”
殷余情:“…”
他后退两步,不想跟这人说话。
法锈旁若无人地将破成碎条的水绿色外衫随手剥下来,里面是完好的白色道衣,此时从掌上屋里出来一个水绿色衣裙的姑娘,捧着一盆水,迈着碎步来到法锈身旁,细声细气道:“你快擦擦脸,多吓人哪。”
法锈一笑,捞了盆里的汗巾净面,擦完往七百个修士那边瞥了一眼,眼神微动,将拧干水的巾子搭在盆沿,随后负手朝他们走去。
脚步仿佛打在心坎上,修士们不知这尊凶神何意,唯唯诺诺不敢上前,推来挤去将唯一没动的曲验秋挤到最前头。
曲验秋也不推诿,硬着头皮上前,脚跛了下,一踉跄直接双膝软倒在那双十方道鞋前头,仰着脑袋喊:“大师姐。”
法锈居高临下看他,半晌笑了:“吃着皇粮,还认师门呀。”
曲验秋腆着脸:“大师姐您别介这个啊。”
法锈俯身拄膝,用没沾血的手背拍了拍他的脸:“哪儿的林子不清净,非往热闹的这块儿凑。”轻叹一声,没再多说什么,拨开他:“行了,让个道,没闲工夫跟你叙旧。”
曲验秋被推到一边,哎了声,迅速爬起来转头,麻溜地跟上大师姐,见师姐笔直往黄轿子方向走,心虚地指了指:“那是骆帝,晕着呢。”谁知法锈根本不关心黄轿子里的凡人天子,一直走到盘坐地上的仙师面前,屈膝蹲下,微微一笑:“手伸出来。”
这话莫名其妙,所有人不解其意看着她。
法锈绕着弯子道:“三年前,松啼城拍行拍出一把飞剑,剑铭‘无章’,有个不太靠谱的传闻,说是已飞升的前太朴宗主姬章的本命剑。经过几轮角逐,被一名二流宗门的弟子以三百六十万灵币买走…”
仙师紧张地后仰,惊怒叫道:“你休想杀人夺宝!”
这句话一出,反应最大的当属曲验秋,左瞧瞧仙师,右看看大师姐,傻了:“这…这不是师姐你的人啊?”
法锈啧了一声,很不赞同道:“哪儿那么多‘我的人’,我的人就只有你这种不争气的。”
曲验秋:“…”
遭贬遭得突如其来,黄雀很不服,指着鹰头方向叫道:“那不还有吗?”
法锈以一种“不当家不知柴米贵”的眼神斜着他:“曲二少爷,你师姐我也是做饲儿的,从没听说过饲儿白做工。谁请个饲儿不得花钱?人家不走,是在等我结账呢。”
曲验秋:“…”
仙师捂着手臂,死死盯着法锈:“传闻是真的,这就是太朴仙宗的无章飞剑对不对?这是仙器,你休想夺走,大不了我跟你拼个鱼死网破!”
曲验秋在心里唷了一声,觉得这话很新奇,“鱼死网破”这词除了天道,谁用在法锈身上都不太合适,就目前来说,鱼肉与刀俎更为恰当。只能说幸亏仙师端着架子一路上都不说话,偶尔几次误打误撞,才让江老鬼一直没敢断定。
法锈叹道:“道友,我不干邪道的事。”又轻言缓语道,“若是别的什么玩意儿,也就送你了,权当压惊。这样,我花十倍的价买回来,如何?”
“不可能!这是无价之宝!”
法锈瞧着她,道:“你觉得自己撞了大运?挺巧,我把剑拿给拍行的良筹真人的时候,也把这个事叫做‘走大运’。”
“那你现在是反悔了?”
法锈沉默少许,觉得跟她有点说不通,想了想,还是简单提了一下来龙去脉:“你走大运的那次拍价,我让良筹真人留意买主,并做了手脚。拍出的金额对不上,松啼城必然上报南师城,长生钱庄里有个跟我不太对付的六合堂木犀真人,你应该见过。他意识到是我作乱,一定会密切留意买主,并从中走动,让能与我一较高下的江访安与你搭伙,但更多的他也不会对江访安说,毕竟早先的三途河一战折了他们一个五堂主。”
“至于那柄无章飞剑,取的就是‘无章无法’头俩字。若是姬章掌剑,来去无踪杀人无形,佩在你身上,大概能起个捉摸不透的作用。”法锈说,“本命剑应该随主飞升,我也是大费周章才拿到手,给你是必须,我要回来是必然,谈不上反悔。”
仙师半天没出声,看样子是没懂。
于是法锈用了最浅显易懂的方式:“一百倍。”
仙师回呛:“你加多少都没用!”
“你先算一下价钱,现在是一千倍。”
“我不…”
“一万。”
仙师觉得喉咙逐渐干渴,也许是周围若有若无的目光太灼热,她意识到价钱逐渐变的高不可攀,嘴唇终于哆嗦起来:“你能出的最高价格是多少?”
“对我而言没有最高,你有。如果我加到十万倍,你身上这层雾我就不会给你留着了,到时候你的处境…”法锈抬手示意,让她扫过四周七百个虎视眈眈的修士,还有远处徘徊的饵鹰,随后探身过去,凑到她耳边笑了笑,“事没必要做绝,大家留个脸面,你觉得呢?”


天下


饲祖屈膝蹲地上,两肘架在膝盖上,恩威并济地给仙师摆事实讲道理,后边儿饵鹰们目不转睛瞧着,这出戏唱得忒稀罕,遇事不打一架,居然坐下来好好说话,在“杀烧抢掠”等同“喝水吃饭”的四野门里称得上一道旷世奇观。
再转头看地上那个仙师,也是个奇货,毛没长齐一身虎胆,敢与锈祖叫板。
四野门根深蒂固的行为处事是靠拳头说话,前辈高人想要东西,不叫为难人,机灵点儿的赶紧主动献上去;等人家开口要,还不说点漂亮话,命就不在自己手上了。
不管他人怎么想,法锈一意孤行,坚持正道道义。这份坚持毫无道理,她是从四野门熬出的饲儿,入世百载,不是不知变通的人,因而此番不论怎么看,都正得有点诡异。
最莫名其妙的就属黄雀儿了,闯过几回凡尘,曲验秋觉得差不多能将人看出个四五成的脾性,但一对上他大师姐,又是满脑子雾水,拿不准她到底是个什么弯弯肠子。
他脑子里噼里啪啦地闪灭各种念头,总是在边缘晃悠,捕捉不到那个在心里乱窜的疑点。
曲验秋想了许久,得过且过的得出一个结论:“师姐她可能是太寂寞了…得找点乐子。”
法锈出奇的好心情,笑言晏晏,耐着性子讨价还价,还时不时凑过去低声窃窃耳语。俗话说伸手不打笑脸人,仙师大概是没见过这么和颜悦色的前辈,被唬得发愣,茅坑脾气也没撑住,戒心虽不减,总归是慢慢平静下来。
另一头,嘴吞鲸像是缓过劲了,摸索到曲验秋身边,啧啧啧了几声,咂嘴艳羡道:“这位前辈与你小子一个师父啊?哪路神仙呀?”
曲验秋心不在焉,敷衍起来就没管住嘴:“差不多吧,半个师姐,半个师娘。”
嘴吞鲸:“…”
回过味来立刻挤眉弄眼,悄悄摸出纸笔来,亲热搭着曲验秋的肩,小道友好弟弟地叫着。这师门关系乱得挺带劲,巴不得他多说些。
曲验秋没理会嘴吞鲸上下乱溜的眼神,他心中焦躁,来回在仙师与黄轿子之间瞧看,眼前疾闪过上京五十里草席,皮包骨的青紫手指把插草标的小孩推到他身上,眉目姣好的童男童女流水般往宫里送,帝家帷幔如同巨兽翻卷的唇舌,吞进了乌泱泱的人,连个饱嗝都不打。
遍览上京,河山苍夷,生灵涂炭。
哀苦悲愁的人脸,磨出白筋红肉的双膝,一沓子浸血的香火俸禄,窃取绿瓜红壤的蚂蚁,鞋底薄如纸的残肢,洪水般的碎片咆哮,拼成了一只不断撞他胸口的斗鸡,鸡冠红得像火,烧得他心房乍明乍痛,他扯了一下衣领,却没扯松心里那根弦。
他跨不过这道坎。
这是心魔。
心魔常在人修魔修鬼修的心里,在妖修中几近绝迹。像拆月,像抹舟,像北堂良运,像觅荫——他们目空一切,不去想,不去琢磨,也不存于心。
妖心是最不易沾染尘秽的心。
偏偏让想飞高高的黄雀儿给沾上了,压不住,消不了,只任它日渐茁壮悲忿。
他可以视而不见,一直乖乖在梅吐山涧吃着加辣子的大碗米饭,等拆月薅完羊毛给他做厚底靴子,可为什么又无数次走回上京,为什么不停去得昌观领香火俸禄,为什么兑了糠馒头给饥民,又为什么手脚发颤也要来这一趟四野门。
他将苍生的遍体鳞伤披在肩上,在上京的梅雨天耷拉羽毛,无休止地想,为什么。
想不通,于是又想,为什么连一个答案都吝于说个明白?
曲验秋双手按着脑门,满头胀痛,耳边嘴吞鲸还在鼓噪,嘈嘈切切,隐约听见法锈轻描淡写说一句:“那我现在可要解开无章的封印了。”
他抬头看过去,视线发虚。
那边两人似乎已经达成一致,法锈手指轻抬,仙师突然浑身猛抖,发出一声惨叫,手臂不受控制抽搐,雾气层层从手上剥离而去,一道墨蓝剑纹活物般抽离仙师的手臂,刚猛剑意冷冷荡开,似乎下一刻便要破空而去。
法锈笑道:“会有一点疼,我说过了,金丹期的修为没法应付仙器。”随后两根指头往上一勾,“过来。”
墨蓝剑纹肆无忌惮张扬的末梢一凝,水草般摆动,散去剑意,乖顺攀上法锈的手腕,一直游动到肩部,最终蛰伏下来化作靛色纹路。法锈放下手臂,白色宽袖顺势挡住了张牙舞爪的剑纹。
仙师冷汗涔涔卧在地上,整个身躯都在战战颤抖,失去唯一能傍身的无章飞剑,她在瞬间感受到修为狂降以及丹田内空虚的灵气,她的脑海蓦然一片空白,突然涌起一阵追悔莫及,暗恨起自己被甜言蜜语的花招给迷惑了,现在对方反水易如反掌。
“你不能杀我!”她肘部整在地上,抬起一只眼狠狠瞪向法锈,翻出箱底零星的几个筹码,“知道这次来的还有谁么?骆氏皇帝,真龙天子!”
法锈不动声色:“被街边的话本子祸害了?怎么,觉得骆氏皇帝是天命之人,傍过去,想受点恩惠?那你傍错人了。”
事已至此,法锈不再多说,从袖中掏出一张手券,折叠两次,轻飘飘甩到她身上,话梢勾笑:“别修道了,拿着金银,逍遥去吧。”
眼看法锈起身,曲验秋推开嘴吞鲸,三步并作两步上去,虚拽住法锈一角袖边:“大师姐…”
“没缺胳膊少腿,叫唤什么。”法锈不等他说完,拍掉他的手站起身,“鹰头。”
鹰头倏然出现在七百修士身后,上前两步站定:“饲祖。”
“送回去。”
“是。”
曲验秋一愣,立刻明白他师姐说的“回去”,不是把他押回梅吐山涧就是玉墟宗。
他回头看了看躺地挣扎的仙师,还有无声无息的黄轿子,眨了下眼,拔腿追了上去,急切道:“师姐你等等,我有话跟你说!”
鹰头脚步一转,冷冰冰向他走来,刮擦声越来越近,气势如虹,比他整整高一个头,如一堵铁墙挡住他的视线,曲验秋心里发憷,鹰头刚刚那一个闪身明显是穿梭虚空,至少洞虚期修为,不敢跟她正面抗,踮着脚招呼他师姐:“别大师姐!师姐我有话跟你说!真的,特重要一事儿!唉你别赶我,嘶——你下手轻点啊!”
这一声嚎被法锈听见了,远处过来一个声:“下手轻点,捏断骨头不要紧,别扯脱了他的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