鹰头:“…是。”
曲验秋接着嚎:“亲师姐啊!”
在他视线被鹰头挡住的远处,法锈走了两步,忽然撑住了墙。那个水绿衣裙的姑娘赶忙上前扶起她,两只细弱的胳膊往上架,似乎是想搀着她进屋,但不知道是不是力气太小,没能挪动。法锈埋着头,抬起一只手扇了扇,示意姑娘放开。
兀自靠墙歇了一会,方抬脚跨过门槛。
掌上屋的门扣在她身后插上,殷余情正抄着手,站在廊下等她,脸色是少有的严肃:“法迢遥的半碗血肉在你手上,你要我帮忙的事儿完了,现在该你了。”顿了顿,语调又上翘了些许,“堂堂锈祖,腰缠万贯,应该不会赖账吧。”
法锈笑道:“姐夫,说话真伤和气。”经过殷余情身边时,嗓音放轻,“早晚的事儿,急什么呀,天大地大,有情人都等得起。”
殷余情刚想伸手拦住她去路,被法锈一个矮身避过,负手往前直走,背上被江访安撕裂的血痕濡湿白衣:“叫你的人给我弄碗糖水来,别让我太久,小心我把你屋子拆了。”路过拐角时转过半个身子,摊手一笑,是个谁也奈何不了谁的表情,“你疯我也疯,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嘛。”

两柱香后,曲验秋哧溜一声钻入掌上屋。
发现这回师姐是真不帮自己,黄雀儿当机立断横下一条心,与鹰头斗智斗勇,化作丁点大的原形,奋力扑腾翅膀,四根膀子蜜蜂似的扑啦扑啦。
他自始至终一副豁了小命的架势,鹰头毕竟不敢真弄残了他,一收一放地吊着,一不留神让这鸟给跑了,阴着脸,立马打了个唿哨。
饵鹰们窸窸窣窣地聚拢,都是个顶个的好手,可练的是杀人的本事。饲祖她二师弟身娇体弱的,不敢硬拦,只能用肉墙挡。那么丁点大的黄雀飞得极快,专找刁钻的角度,直接从掌上屋的瓦缝里挤进去,冲势极狠,屁股上一撮毛挂在瓦片上也顾不上。
掌上屋是殷余情的地盘,半仙坐镇,鹰头不敢贸进。曲验秋化了人身,抹了汗,发觉这里居然可以散去四野门的雾气,不由摸了摸褴褛的衣衫,尴尬地遮住屁股,抬头就见到端坐院中的翩翩公子。
对比他这身行头,简直云泥之别。
曲验秋不敢怠慢,小心翼翼问好:“余情公子,久仰久仰…我师姐在哪个屋?”
殷余情摆弄笛子,不咸不淡道:“她睡下了。就在后面那间,你有事就敲门吧。”
曲验秋才不听他的,大师姐只有师父才能叫醒,他还记得曾经吵醒午睡的大师姐,结果被揪住削了三个钟头的惨痛回忆。缩了缩肩,老老实实蹲墙根:“没事,师姐肯定是累了,我等她起来再说。”
殷余情意义不明地瞥了他一眼,并不开腔,又低头雕琢笛子去了。
这一等,就是四个时辰。
期间那个水绿衣裙的姑娘来过一次,转了转眼,见里面的人还未醒,端着炖的咕噜噜的砂锅回厨房。第二次来的时候捧来一袭洁净的白色道衣,法锈这回在屋里应了个含混的声,姑娘便放心推门进去。
曲验秋竖起耳朵贴在门上,听见姑娘轻言细语在替他打探:“锈主,您师弟正等在外面呢,要见一见么?”
里面没有任何声音。
过了片刻,姑娘踮着脚放轻步子出来,经过门口时拧了一下曲验秋的手臂,使了个眼色:进去呀。
曲验秋怕缩缩的,心里打鼓,做了个口型问:“真能进去?”
姑娘白了他一眼,估计在余情公子身旁服侍惯了,看不上他这番做派。曲验秋扁了嘴,低眉顺眼地进了宽敞的玉门。
走进去四五步,背后的门突然一合,吓得他一哆嗦,猛地回头,又转回来悄悄抬头,床榻上锦缎层层叠叠,绣纹翻起的边如同海浪,淹没了上面的身影。
一阵沉寂后,低沉的声音从绢被中传来:“曲二,你入世太深了。现在需要的是凝神静气,而不是因为操心朝廷,逗留此处不走。”
曲验秋磨磨蹭蹭上前扒着床沿,腆着脸道:“师姐您别赶我啊,许久没见的,我都差点把仙师瞧成你了!”
法锈道:“你为什么会觉得仙师是我?”
“因为…有些地方相同。”
“你说。”
曲验秋犹犹豫豫道:“是…是个女的。”
法锈沉默半晌,才开口:“你挺会观察的。”
曲验秋嘿嘿两声糊弄过去,技巧非常拙劣地套话:“不过能让江鬼一直没对仙师掉以轻心,师姐你怎么没搞出错的?”
法锈短促呵了一声,用“不过巧合”的口吻带过:“说笑吧你,我有那么工于心计么?”
曲验秋:“…”
很有啊大师姐!
曲验秋对仙师耿耿于怀,嘴吞鲸说的一席话言犹在耳,四野门多险的一地儿,仙师将骆帝拉来就是为了一劳永逸,也不用在几千个童男女也炼不成的仙丹上费劲了。
法锈对仙师的态度实在扑朔迷离,曲验秋一头雾水,大师姐不是没怀柔过,但怀柔也有限,没道理自降身份,何况对面那个眼高手低还自视甚高,合不了她的眼缘。
“师姐何必与那种人打交道?”曲验秋斟酌着用词,“她挺不得人心的,很多人都欲杀之而后快。”
“看不顺眼就要杀,你也很随心所欲。”法锈从床上坐起身,又歪斜到软枕上去,“修了几百年的道,从妖修成魔了?”
曲验秋越发怀疑师姐憋着后招,既然师姐不肯吐露风声,再问也无用。他双手大拇指扳在一起,绕了半天,如同他纠在一起的心思,缠得越来越紧,勒得他咽口水都困难。
法锈也不催,过去老半天,曲验秋才低低出声:“我求师姐个事儿。”
“说。”
曲验秋踌躇了一下,直言道:“骆帝不能死在外面,我知道自他登基以来,七年之灾民不聊生,四方揭竿而起。但如果这个节骨眼上他出事,必定再连年兴战,战得荒无人烟,屠出死城。”
法锈挑眉,这话有点不像一个妖修说出来的。
“你想怎么样呢?”
曲验秋沉默良久,忽然掀袍单膝跪地。
“求师姐下旨,昭告天下,禁得昌观,道不预政。”
此话一出,空气无端紧.窒,不知过了多久,法锈不愠不火地笑了:“你真是混出名堂了。”
她往前倾了一些:“这个命令我可以给,但你要明白,求仙炼丹的是骆氏,饥荒是扼粮军的祸,把道人分化真伪两路的也是帝家。曲二,别把错全往道上揽呀。”
曲验秋听出法锈的责备之意,辩道:“我不是——师姐我没那个意思。只是道人与凡子求的不同,混在一起只会徒增冲突。得昌观更是目无朝纲,心无天下!”
法锈神色不动:“你说正道需心怀天下,我也告诉你,换个皇帝坐龙椅同样除不了根,千万年来,勤政者有之,昏聩者有之,盛康有之,乱世有之。天道分化三界,修为分成九层,锤炼强者为尊,迫使弱者铭耻,你扭转得了么?”
曲验秋还想反驳,却挑拣不出慷慨正气的词。
心怀天下。天下又是什么?
千百个人,千百颗心,嘴上都是天下,心里各有千秋,怀的根本不是同一样东西。
有人怀的是安身立命,有人怀的是宇宙洪荒。
鸿鹄翱翔,燕雀偷生。
它们头上的那片天是不同的,所以天下也不是同一个天下。
“我的天下…就是悲苦哀乐。”他声音细不可闻,抖得厉害,“但这也是很多人的天下,师姐你要做的我们做不到,我们只能拼命尽力活在很多人的天下,帮很多人活在他们的天下。”
妖修不会论道,曲验秋只能说着滚轱辘的话,竭力将心口剖出一道缝,让那些喷薄的火焰通过浅薄的词句沁出来。
法锈望着他,轻叹一声,避开话,转而问他:“你说把骆帝平安送回去,然后呢?”
“扶持明事理的皇子上位。”
法锈垂着眼皮俯视他:“你管着离兑宫的那几年,没灾没难,还搞得马马虎虎。干不下去就当甩手掌柜,把摊子扔给卫三,我看你跟人去斗心眼,没等朝堂从上到下刷洗一遍,你先被乌烟瘴气呛得不知东南西北了。”
曲验秋低着脸,法锈招手让他走近些,捏了捏他的肩:“你要真是那块料,师姐不拦你。曲二,你自己想清楚。”
法锈的手指覆在他肩上,隔着衣物都能察觉到其中蕴含庞大又深不可测的威能,曲验秋觉得自己一寸寸缩下去,孱弱得不堪一击。但最终他拉扯了一下嘴角,露出一个干瘪的苦笑:“如果我想不清楚呢?”
“打断你的腿。”
妖修的脑瓜时常不灵光,曲验秋也搞不清这次是灵光一闪还是突然卡顿,直愣愣来了一句:“可师父不想你去叩天,师父也没打断你的腿啊。”
法锈:“…”
趁法锈没接上话,曲验秋赶紧添柴烧火:“——还有,我靠膀子,不靠脚,师姐你打断我的腿还不够。”
这大概是黄雀儿最勇敢的一刻了,语气铿锵,说完立刻视死如归地梗起脖子,期望师姐下手时能轻点。
但过去很久,他的手脚还完好无损在他身上,他抬头去瞅法锈,发现师姐也在默默看他。
“曲二。”法锈叫他,声音低沉且轻,“我是不放心你呀。”
曲验秋心尖尖一涩,气势突地就泄了,脊梁骨弯了一点,又软趴趴地跪坐在地上。
他突然就想起来,大师姐也曾是个耍小性的人,变着花样耍,耍到师父都没法治她。
可是曲验秋很久很久没见过她耍性子了。
好像听到她跟云莱宗主耍过,但仲砂其人,视甜言蜜语为毒蛇猛兽,想从她牙缝里抠出二两听上去还算舒心的话,比登天还难。
总而言之闹脾气在仲砂那里是行不通的,云莱宗主冷漠如山,一句:“作天作地,还想让人上赶着伺候啊?”直接把人气焰给拍灭了。
碰了钉子,天子也就垂头笑笑,不吱声了。
小性子是要别人嘘寒问暖捧手心的养着,师父走了后,就养不住了。她说出口的是对师弟临行密密缝的担忧,透着“你还是只雏鸟”的无奈。他大师姐贵为天子,还愿意腾出一块地方记挂扯后腿的,曲验秋忽然就想退步了。
他张了张口,几乎要脱口我听师姐的,这就回去闭关。
话到嘴边刹住,不知为什么,他说不下去。
连带着脑子都恍惚了一下。
这世间,总有各种各样的理由,好比温柔乡,好比慈母线,让人流连忘返,让人消磨斗志。
英雄难过美人关,游子难逃慈母念。
是种在人心里的蛊,防不住躲不了,心甘情愿化为绕指柔。
任谁都会陷进…
——不,有人扛住了。
曲验秋浑身一颤,他大师姐扛住了。任何事,任何人,都没能阻挡她,孤勇,不悔,坚如磐石,骨子里却淌着万世不灭的烈焰。
她就是这样的一个人,令玄吟雾心仪的也是这样一个人。
曲验秋慢慢抬起了眼。
那一层眼帘慢得像是滑过了前半辈子的时间,河流,山川,陆陆续续浮现,人命秧子,七年灾荒,也映上了血红,无数双骨瘦如柴的手挤满他的心,挤出最后一丝止步不前。
斗鸡双目圆睁,发出最后的啼鸣,猛地冲撞在他心口,红冠点燃了他整颗心,舔舐他的血肉,炽热而灼烫。
他骤然一滞,火撑住了他的骨,化作熔浆的髓,再无法抽离。
像飞蛾扑火,夸父逐日,那么多人前仆后继的决心与誓愿,他尝到了,于是便再不甘心,他挣扎地向天空昂扬头颅,尽管知道永远不可能翱翔至云端的尽头。
欲翻云海,何惧狂澜。
曲验秋闷头叩倒,双臂撑地,额头重重磕下去,重到能听到锉骨的钝响。
“大师姐…”
他呵出的颤抖气流润湿了地板,却没有再挤出半个字。
言词穷尽,唯有一腔热血鲜明。
法锈闭了眼,同门弟子平常不需行这么庄重的礼,就算她是八荒家主也一样。
这是辞别礼。
相见时难别亦难,总归要隆重一点,世事无常,谁知是生离还是死别。
曲验秋行过礼,缓缓站起,原地默立了一会,随即扭头向门口走去,背影让人觉得有些陌生。
直到他推开门,跨过门槛时又顿住,转身在门外掀袍跪下,又磕了一个头,抬脸时飘着声音道:“大师姐,这是给师父的。”
“愿师姐与师父…”
很突然的,一串合家欢乐的祈愿突然就从他舌底下滚了出来,也不知是从什么地方拿来凑数的,低低的,带着微末的暖,“四季平安四季春,岁岁年年长相见。”
他把心窝掏出来,也只有这么一点低微到尘土的平安喜乐。
法锈没有回话,她向后仰倒在床榻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
这口气出得极慢,像是耗尽了胸膛里最后一丝叹息,拖出了百年光阴,固执停留在烈日下的火泽台,毛头小雀挺着胸拜师奉茶,跪姿端正,垫在屁股下的脚趾头却在兴奋地互相磨蹭。
气息散尽,那年那朝,终究也挽留不住。
曲验秋身姿缓慢地站起,整理衣袍,每一个动作都很坚定郑重,像是撕裂了曾经的躯壳,青涩岁月的最后一丝留影终于灰飞烟灭,四翼黄雀完整地、毫无保留地张开了他一直蜷缩的羽翼,向着万丈峭壁,初露峥嵘。
笼子的最后一道锁打开,他无畏往前疾奔。
转身,振翅。
飞去了他的天下。
作者有话要说:
两章的量~

禁道


骆帝七年末,八荒殿一道密令同时发向云莱、鸿渊、太朴、五蒙。当日,四大仙宗遵首座旨意,高举道统旗帜,兴师动众,数万门下弟子持令鱼贯而出,大肆肃清伪道。
一直以来“伪道”之争越演越烈,仙宗态度暧昧不明,底下偶有纠纷也被看作小打小闹,正是“龙王不言,虾蟹争霸”。这回四大仙宗猝不及防掀了窗纱,一出手就是直捣黄龙,毫无回旋之地,着实让人心惊肉跳。
有了仙宗作出的表率,一二三流宗门火速跟风附议。“伪道”的老窝得昌观前前后后被翻搅了十多遍,门口两侧的抱鼓石碎得不成样子,三人高的香炉坍塌,烟灰飘散一地。宗门弟子来去间,不时有面黄肌瘦的百姓在墙角缩头缩脑,对得昌观阔气又破败的景象指指点点,小孩也睁大眼睛瞧着,跃跃欲试,好似在看一只纸老虎被人抽了骨架,如今该是猴子霸占虎皮了。
曲验秋再次驻足得昌观门前时,几乎认不出这是盛极一时的朝堂道观。
他一身麻布青衫,头上裹了飘巾,是个像模像样的文人打扮。事实上他目前也是,当日与七百修士分道扬镳,便没再去得昌观,而是几经辗转投身贤臣门下,当起了门客。
道观虽破落,遮风挡雨的壳子还是在的,不少无家可归的百姓试探着挨近,竟是想鸠占鹊巢,在此处安个家。
门槛上斜斜靠着一人,披着烧了一半的道袍,披头散发,喘着粗气赶人,破铜嗓子带哭腔道:“你们看什么看!出去!滚出去!这是道观!”
他身后墙瓦凋朽,环堵萧然,趾高气扬的气劲被正道蹂躏散了,在他人眼中,与乞儿歇脚的破庙无甚区别。
曲验秋在人群后看了一会,忽然认出那是嘴吞鲸。
他愣了一下,拨开人群,上前握住嘴吞鲸的手臂想拉他起来,嘴吞鲸软绵绵把他推开。碰到他手臂的一刹间,曲验秋就知道他经脉断了,往下一探,丹田尽废。
嘴吞鲸瑟瑟发抖,上下嘴唇干燥起皮,因为说话而裂出道道殷红血痕,他木木地抬头看着,也不知道认没认出曲验秋,忽然就从嗓子眼里憋出话:“为什么?”
曲验秋不明所以与他对望。
“我,伪道,做了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吗?领了帝家的几两银子就活该剁手吗?世上有那么多大奸大恶之人,正道不去杀他们,为什么要找我们的麻烦?啊?为什么!”
说着他激动起来,乱甩着软绵无力的腿脚,像失了壳的蜗牛。
曲验秋口腔发干,他舔了舔嘴皮,没能说出话。
伪道没有干伤天害理的事,他们的本质,不过是一群被骆氏逼得去修仙混饱肚子,又因为贪图蝇头小利回来作威作福的半吊子。
他们中有人领了“香火俸禄”是慕虚荣,有的是接济亲眷,也有的与他一样,掰算成最划算的糠馒头,送给过不下去的人家吃。
耳边,嘴吞鲸还在喃喃:“为什么…”
不为什么。
众生共跨罗生门,乱刀之下,谁都没有免死金牌。
正在此时,突然道观门口聚拢的人群往两边散开,整齐的脚步声踏在砖石上,一众白衣的修士昂首阔步过来,腰间系着宗门腰牌,不知又轮到哪个门派的弟子又来摧残得昌观了。
这地方变作待宰的韭菜,一茬茬地割,被四面八方可劲儿折腾,记录修士名称的册子也翻烂了,漏网之鱼没一个逃得掉。
迄今,也只有两个名字被“特赦”,一个是不知所踪的仙师,有人说是六合堂带走了,她那几百童男女的债没欺负到宗门头上,宗门弟子犯不着为了她与六合堂怼上。
另一个就是曲二少爷。
太朴仙宗御剑高超,仗着速度快头一拨抵达得昌观,领头弟子眼界宽广,一见册子上“曲验秋”三个字,当机立断拿剑戳了个窟窿眼,当做没看见。后面弟子问起,一个爆栗子敲过去:“那是锈祖的亲师弟!一时贪玩记了名,现在早被带回去了,你那么能,去玉墟宗要去。”
新来的一队修士冷冰冰排开,曲验秋有些张皇地转身,他还没见过这阵势,他身后嘴吞鲸靠着门板,凄凉告饶:“爷爷们,没得砸了,都光了,人都没了,再来就只剩墙皮了…”
他想作一个揖,但两只手泥一样搅合在一起,不伦不类摇晃。
肃清刚开始的时候,仙宗破门而入,还有人大喊饶命。
但正道确是正道,不取人性命。捉到了伪道,心思歪邪的往天灵盖一掌震碎神识,懦弱无为的断根骨废丹田。
这做法得正道公认,理由充分:“伪道也配修行?莫污了这长生途。”
曲验秋僵硬笑了笑:“各位…道爷好。”
宗门弟子二话不说捉住他的手腕撸袖子,要探查经脉。这是宗门里的新招,因为不少在外头的伪道听到风声后立马脱衣乔装打扮,盼望能逃过一劫,然而下有对策上也不糊涂,管你是骡子是马,一探经脉就什么都明白了。
曲验秋没反抗,任由他们探查,嘴里不停陪着小心:“各位道爷,小生一时好奇走岔了路,绝不是什么伪道,求爷爷们放小生一条生路…”
那个宗门弟子皱眉摁了摁他的手腕,与身旁弟子对了一个眼神,慢慢放开手,脸色松快起来:“不是就好,这会儿搞的厉害,我们也是不得已为之。”又不耐挥手,“这时候就别好奇了,乱跑出人命的,回去吧。”
曲验秋连忙“哎哎”应着,落荒逃出得昌观的门槛。
走出约十步,背后还有嘴吞鲸有气无力的哀泣,蛛丝般断断续续,他脚步缓下来,抬起头,天色青白。
他记得刚出四野门的时候,听见有人喊他,回头一看,是殷余情手下的那个水绿衣裙的姑娘。边跑边喊,追得上气不接下气,等走近后扔给他一个坠子:“锈主给你的,能封印你浑身经脉。你要当凡子,就别在身上露出破绽。”
他沉默接过,点点头:“替我谢过大师姐。”
姑娘匀了气,又道:“锈主还说了,让你记着她的话。”
曲验秋当时思忖,难道师姐还没感受到他的决心?等着他后悔回去?——于是毅然决然跟姑娘告辞:“告诉大师姐,我走了。”
上京秋风起,枯叶扫街。
曲验秋拢了拢衣袍,忽然明白了,大师姐到底是什么意思。
法锈说,曲二,你要想清楚。
他要想清楚的不止是他的心魔。
还有那一句“禁得昌观,道不预政”,与它掀起的风风雨雨。
师姐说的一字一句又在他脑中重放,她说,命令我可以给,但你要明白,别把错全揽到道上。
八荒家主享尽天下权柄,却极少下令。
是有缘由的。
八个字的命令多简单啊,但谁都不会想到最终会演变成何种模样。
有人曲解上意,有人公报私仇,都是一张薄薄的旨令不能涵盖的。那一根标杆沉默杵着,不带血污,周围溅出的血泪却入地三尺。
天子一令,概不召回,是对是错,千秋评说。

四野门,云蒸海掌上屋。
江访安的眼珠在眼皮底下轻轻一动,又止住了,他忍住浑身辣痛,倒回未曾醒来的姿态,慢慢调动耳鼻二感仔细探查,过了很久仍然没听见有动静,终是将眼睁开一条缝。
掀起眼的那一刻,心中蓦然泛起暗悔,知晓自己输了先手。
入目昏暗,一束微弱的光,微光中映着一个黑白分明的轮廓,法锈目光像是钉在他身上,拔不出分毫,身子却放松往后靠在太师椅上,纹丝不动,像是一尊微笑的泥像。
他扯开一个笑,牵动脸上血痂,血痕蜿蜒淌过下巴,微微狰狞:“法锈小友,士别三日,长本领了。”
法锈抬手揉了揉鼻梁,她动起来后,才透出一丝人气。
江访安低低絮叨道:“我没想到你能控制昼境。因为半步天道?殷锦会将昼境借予你,你许给他了什么?让我想想,不会是法昼的…”
法锈将手放下,一句话就成功让他住嘴。
“宛慕世还活着。”
很快,法锈又说了第二句:“她应该栖身在三途河。”
第三句接踵而至:“你见不到她,大概是破不了法世生前为她设下的什么东西——可能是阵,也可能是境。”
三句话像是一记烙红的重锤狠狠敲在江访安的脊梁骨上,他半张着嘴,嘴唇上大片的死皮微不可察地起伏,血水粘黏,如脱水的鱼的腮。
法锈直起上半身,手肘撑着膝盖,往前挪了一些,凑近江访安的脸,神色寡淡:“没听清呀?江道友。”
这会儿的鬼中幕僚成了个锯嘴葫芦,法锈等了半晌,没等到只言片语,又靠了回去。斜倚在椅子扶手上,双臂交叠顶在腹部,膝上盖着一卷书册,正是《慕世志异》的戏本。
“江道友,几个小事请教一下,愿意说就说。”法锈道,“还是关于那三句话,其一,宛慕世一个魔修,是怎么活到现在的;其二,她在三途河的什么地方;其三,法世到底为她造出了什么。”
宛慕世如果还活着,她的重要不言而喻。
她是首代天子最亲近的人,身怀阊阖大炽功,并不仇视八荒殿,询问她一些当年的秘事,比跟一个老鬼修绕弯子容易得多。
但江访安没有再开口说任何一句话。
他面前的是饲祖,套话中的祖师爷,多说无益,不如焊死牙关。
法锈默默等着,没有别的动作,也不需要,用刑太掉价了,对硬骨头也没用。江老鬼与她一样,不想说的话,费尽心思也抠不出来。
等了约两刻,法锈将戏本扔到一边,站起一步上前扼住江访安的脖颈,力气之大硬生生将他撞到的墙崩出裂痕,大约是动静吓到了外面的人,门口传来小姑娘轻呼一声,随即温言软语地说:“锈主,我给你熬了红枣糖水。”
法锈抬头,温声道:“放门口,我过会儿就喝。”
姑娘应了,传来砂碗搁在地上的脆响。
江访安一眨不眨地看她,眼白泛出血丝,上下眼皮仿佛分别黏在眼眶上,法锈垂眸,松开他脖子,转而贴上他的额头,掌心微凉,比起鬼修已算得上温暖。
色泽惨淡的发丝从她指缝中漏出来,风中轻颤。
不愿意说的后果是什么,二人都心知肚明。
破尾的一副肝胆,玄吟雾的轮回蝼蚁胎,还有仲砂遭五苦谷围杀,云莱遇险,楚问寒的病重兵解,最终化作叩天之战的一抹太虚太极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