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那么一刹,他项上的那颗脑袋也像是受了一刀,砍去了所有的神智、过往、喜怒,大片无垠空白占据脑海。
等意识回笼,树梢轻悠悠的鸟啼也显得喧嚣无比,嘈杂躁动,震得他眼前发花。草木枯荣尽在他眼前旋转,花开花落,他们抛下他,飞速扛过酷暑与霜降,秋风扫落叶般登顶俯视地面。只有他固执蹲在草丛中,停留在嫩芽初绽的春天。
他心里明白的,因为他的逃避,将木讷害羞的师弟架上去了,架上去后退路就堵死了,大师姐那么有本事也下不来,金盆洗手是哄人的,手里攥不住自己的命,就会被别人撬去。
曲验秋以为卫留贤会跟他学,缩在壳里耗个三五百年,待春暖花开再探头。只是他低估了师弟,卫留贤从善如流蜕变成了独当一面的“大妖”,对他再也不能开“你仔细说说你与龟和王八有什么不同”的玩笑,他也再不会屁颠屁颠跟在别人后面甘做陪衬。
真真切切认识到这点后,当夜,曲验秋大哭一场,把浑身的毛哭湿了半截。
隔天顶着哭肿的眼泡去梅吐山涧,拆月敲着药杵叹气,又说他“长不熟”,言下之意是很希望他早日习惯知人知面不知心的事实,并长成喜怒不形于色的模样。
他不认,不认这个理。
熟成那副大人模样做啥呢,如今不光人,妖也长变了,在岁月刀下无处遁形,糅合正邪善恶,留下面目全非的剪影。
曲验秋抵达上京已经是十六日后,故意拖延了四五日功夫,就是为了不记上册子,只过来溜一圈,瞧瞧搅事的是江老鬼还是他大师姐。
东郊的得昌观比往日热闹许多,从外头窥去,观内掌事抱着一本麻绳捆的大册子四处喊人,修士们捯饬行头整装待发,曲验秋拽住身旁一位道友,悄声问:“七百人满了没有?”
道人答:“满了。”
曲验秋放心大胆踩着门槛进去,一踏入便瞟见门内两头杵着铁桶似的“金鱼服”,不由一怔,放眼望去竟是数排宫中禁卫,铁桶般簇拥着一顶不显山不露水的黄轿子,曲验秋脑子没转过来,脚先急退十几步,后脑勺砰得一声撞在紧闭的大门上,方才迟钝在心里狂道了一声不好。
黄轿子没什么可怕之处,修士拜天拜地不拜君,食君之禄不代表卖命。让曲验秋发毛的是轿子左侧小门前的抱鼓石,那里站着一个鬼,面容和煦,眼窝凹陷,正阴森森盯着他。
江访安。
曲验秋吓哭了,他向大师姐讨过江访安的画像,就是为了有朝一日遇之即跑,他从没想过怼上这老鬼,如此艰险的事该他大师姐撸袖子。他的手掌在背后门上摸索着,试图弄出条道逃出去,江访安的笑意越发明晃晃了,映在曲验秋的瞳孔里,是一个生门闭合死门开的笑。
正当他绝望到无以复加,一声炸雷般的喊声刺入耳朵:“怎么才来?曲二你呀…幸而没误了圣上的时辰,过来摁个手印!”
这声儿一打岔,总算将紧张过头的曲验秋给喊回魂了,血液也堪堪回暖,争先恐后往头顶涌去,闹得眼前一阵阵发黑。观内掌事抱着那本麻绳捆的册子,翻开一页摊在他面前,拿笔指了个地方,催促道:“快些。”
曲验秋如芒在背,发虚地拿爪子蘸了红泥,摁了一个印,不敢抬头,哆嗦着问道:“咱的仙师…仙师是…”
观内掌事合上册子,觑他一眼,向黄轿子侧面的梨木座儿拱手道:“那便是仙师大人。”语气加重提点他,“敬着些!”
曲验秋小心翼翼投去一眼,管事口中的“仙师”白绢蒙面,身段窈窕,一截白生生的手指尖露在外面。
是个女人。
曲验秋心乱了,七上八下落不到实处,怎么就那么碰巧,大师姐也是女人,仙师也是女的,想法虽然可笑,但没看到脸前他也不敢断言。咽了唾沫,冷静少许,他避开江访安的视线,使劲向掌事转眼珠:“那…抱鼓石旁的又是哪个?”
观内掌事哦了一声:“是仙师从五苦谷请来的高人。”
“怎么去五苦谷请人?”
五苦谷是魔修的地盘,一般的修士绝不会去那里求助,掌事嗐了一声,嫌他问题又多又麻烦,草草答道:“仙师炼丹不顺,圣上也心焦,听闻四野门里有个秘宝,唤作‘昼境’。具体是什么讲不清楚,好在有迹可循,与数百年前的‘迢遥境’是一样的东西。但用脚趾头想也知道不好办,碰巧南师城的木犀真人——哦,长生钱庄里的那位,路过上京时提了几句,说当年去迢遥境的人差不多死光了,活下来的几位不是仙宗宗主就是已经飞升,金山银山也请不起,唯有一个,身价不太贵的,可以试着谈谈。”
曲验秋暗骂一声,六合堂居然也掺和进来,木犀真人那老头是六合堂与长生钱庄之间牵线的中人,打架不行,算盘拨得噼啪响。
他坐立不安的套话:“然后呢?江鬼…江真人就来了?”
掌事点头:“木犀真人好人啊,带了消息给五苦谷,江真人兴许是看在木犀真人的面子上跑一趟。”
曲验秋心道面子个屁。
鬼中幕僚无利不起早,完全可以单打独斗的事,绝不会自降身价跟一帮二流子修士混在一处,木犀真人哪里是传话,恐怕是卖了让江访安动心的消息。
“仙师与江真人之间说过话没?关系怎样?”曲验秋又追问。
远处有人叫名,掌事应了一声,不耐烦甩脱曲验秋的手:“没说几句,就刚见面那会江真人对仙师说了一句:‘昼境开,必有天子在侧’。”
曲验秋精神一震,试探来了!江访安竟然也怀疑仙师的身份,他迫切问道:“仙师怎么答的?”
掌事摊手:“还能怎么答,仙师只有跟圣上谏言,恳请御驾亲征。”
曲验秋傻了,反应过来哭笑不得,也是,凡子还有个姓骆的“真龙天子”呢。仙师的回应钻了绝妙的空子,说她对八荒殿毫不知情可以,说她才思敏捷随机应变也可以,她或许只是一个无辜的事外人,也可能是幕后的天子。
掌事的背影远了,那本麻绳捆的册子夹在他腋下一抖一抖,曲验秋默默看着,背靠大门,双肩塌下。最后一个问题不用问也知道,他的名字为什么会在那个“满了”的册子上,这是江访安的第二次试探,将他——法锈的二师弟——拉入群狼环饲之中。
仙师没有给出反应。
曲验秋慢慢抬眼,颤抖又闪躲,江访安还在看他,双方对视的时候,江访安扬起一个与鬼修身份不符的、暖如春风的笑。
这样的笑,破尾见过,玄吟雾也见过。
现在轮到他了。
与此同时,宫人高声唱喏:“圣上起驾——”
曲验秋蓦然转身,衣衫边角被风吹出门外,得昌观的大门已经洞开,然而来时退路尽失,它只通向四野。
鹰头
曲验秋被押入四野门,随行的还有六百九十九个半油篓子,与那群不怕虎的初生牛犊不同,他觉得自己就像强行征用祭天的童男女,十分无辜可怜。
有“监工”江访安在场,他非常自觉,话不多说事不多做,唯有一件——他对仙师的身份抱有疑惑,此人究竟是不是自己的救命稻草,这关系到自己这条小命保不保得住。无奈之下,他趁休憩时偷偷去仙师轿子旁转悠几圈,却没收到任何暗示。
长此以往,他也不敢轻易靠近仙师轿子了,背后一道凉气阴魂不散缠着,他知道是江访安盯着他。
“仙师”面纱下头是谁的脸没搞清楚,小道消息倒给他听了一耳朵,七百修士中嘴碎的不在少数,其中一人号称“嘴吞鲸”,半遮半掩地抖出一个事:“要我说,皇帝老儿不是咱道上的人,不知道道上的厉害,心性忒狂了些。听道爷的一句,这‘昼境’秘宝咱只有看的份儿,知道眼热秘宝的都是什么人吗?玉墟宗的那位老祖都亲身上阵,你说咱小喽啰拼得过人家祖宗?没得戏嘛。”
曲验秋吃着瓜,听见“玉墟宗”三字,呛了一口瓜汁。咳干净了才抹嘴扭头:“那秘宝呢?谁手上?锈祖啊?”
嘴吞鲸瞥他一眼:“哪能,落到四野门的无冕头儿身上去了,余情公子,传言是个半仙,难对付的很。”
曲验秋捧着瓜皮,心里突突了一下,面上却不显:“一个老祖一个半仙,是没戏…等会,仙师该是知道的吧?还把皇帝往坑里带?”
殊不知这话歪打正着戳了宫廷下诡谲细小的暗流,嘴吞鲸左顾右盼几下,贼眉鼠眼一猫腰,低低切切道:“仙师也是没法子,仙丹炼了也有几年了,没个成效,皇帝也急呀。急上火了哪顾上别的,催得仙师三天两头火燎屁股,耐不住铤而走险跑这一趟活儿,估摸着有来无回,多拉一个下水,买卖划算——嗐,我也是猜的。”
嘴吞鲸神情笃定,口中的“猜”八成是个谦辞,曲验秋直直望着他,半晌突然冒出一句:“朝堂时局未靖,骆帝若是有个好歹,又种一年的人命秧子吗?”
嘴吞鲸惊奇的“嗬”了一声:“看不出来,你还对朝政上心,怎么,惦记得昌观的那点香火俸禄?”
曲验秋脱口:“放屁,我惦记的是——”
话到一半卡了壳,他收拢口型,抿了嘴,垂头耷肩将瓜皮抛两脚中间:“我没惦记啥,就是觉得…觉得可怜。”
他难以描述胸口那点意欲喷薄而出的东西,像是一头愤怒的斗鸡不停用鸡冠撞击,他一只妖,居然也想知道这一切究竟是“为什么”。以前他将一切“为什么”都归结于人,他不懂人,然而他发现人也不懂人,不断挣扎咬断栅栏,又活得像困兽窝斗。
想着想着他的头就痛了,妖的识海是混沌的,之前的哀怒一点点散了,他脑子发昏低头盯着瓜瓤上一个黑点,是被甜味引来的一只蚂蚁,窃取了微不可见的红瓤,慢吞吞顺着来时的路回去。曲验秋沿着它的足迹移动眼珠,四周瓜秧腐烂的甜臭、修士用的各类熏香、泥土蒸出的旱焦味杂七杂八裹在一处,作呕的气味蔓延在每个旮旯角落。
不知看了多久,面前衣袂翻飞纷扰,一只脚不经意又准确踏过,他骤然一闭眼,睁开看见人继续走,风过了,地上尸骸无存。
七百多号人,脚程不一,等抵达四野门的闸门口,已经是十五日后。
骆帝凡人之躯受不住路途颠簸,腰酸脖子痛,瘫在轿子里下不来,四个大内侍卫只能一路将他抬着进去,七百修士也紧跟着跨入闸门。曲验秋“哎”了一声,没料到这群肚里没二两油的同袍就这么进家门似的进去了,他上下摸了摸衣兜,身上没存什么法宝,心里发虚得厉害。
腿好似千斤重,跨不过那一道闸门,直到后面有修士嫌他挡路,用肩撞了他一下:“怎么愣着?”
他一跟头摔进闸门内,过门的瞬间,脖子后头凉飕飕的,扑面而来的全是难以形容的腥臭,仿佛滚入了牲畜的腔内。
爬起来一瞧,四面八方尽是朦朦胧胧的身影,罩在抹不开的雾里,谁也不认识谁。
七百个半油篓子哪见识过这阵仗,顿时乱哄哄,正当此刻,一面明黄旗帜在浓雾中升起,招魂儿一样将几百只无头苍蝇镇住了。掌旗的是仙师,她举臂挥动黄旗,修士们竟顺从地跟着排成长列,以护卫皇轿的姿态簇拥成七个阵。
曲验秋乍一望去眼前一花,随即下意识掐了自己,猛然惊醒过来这是一件法宝,如今道人众多,法器也层出不穷,保不齐这黄旗跟以前的新鲜玩意“听话符”是一家亲,虽上不得台面,对付三脚猫功夫的道人却够了。他醒神后并不揭穿,假装被迷了心智,站到了人群中间去。
几百人中,唯有江访安与仙师身上的雾气有些不同,稀薄得可以看出轮廓。江访安眼睛微眯,袖手杵着不动,漠然用余光扫了扫黄旗,问:“四野门无边无垠,江某敢问仙师,如何寻到余情公子?”
这一问又在试水——众所周知,能在四野门不被浓雾遮住身形的只有两种人,一种是悟道三轮及以上的“半仙”,好比殷余情与法锈;另一种是持有炼道法宝或功法的修士,如他当年因一碗迢遥血肉,藏头藏尾煞费苦心。
他对仙师的怀疑不减,他自己能弄出藏身的法子,没准法锈也行。然而这个问题不待仙师回答,他自己的脸色就变了,急喝道:“向左避让!”
“什么?”仙师语调冷冷的。
“没听到哨声么?奔这里来的。”江访安身形一闪,再落地时手中已拿住黄旗,他眉梢微挑,用掌心抚过旗杆,随后猛地转向,旗尖左指。
仙师被夺了旗,愣了一愣,但不等她发怒,刚才还没听见的哨声鬼魂一样若即若离响在她耳边,伴随而来的还有仿佛鱼鳞刮在地上的沙沙声,凄厉密集得令人头皮发麻。
“这是什么?”
修士们齐刷刷往左疾行,这番动荡终于惹出了金贵的骆帝,从摇晃不止的轿子里探出一个头,慌里慌张又强作镇定:“何事发生?何事?”
江访安没理他,沉默望着正在旗下奔走的修士,过了一会,失望道:“太慢了…”
只需片刻功夫,刮擦声和哨声已然清晰可闻,远处雾气如海潮扑来,脚下却没有一丝震动,江访安默然停下了手中的旗,抛回给仙师。
仙师压抑着怒气,第三次问:“江真人,这发生了什么?”
“十息内推进两百里,这个猛劲…”江访安叹息,“饵鹰来了。”
像是印证他的话,哨声自远处浓雾里尖锐响起,又细又利,直透耳膜,除此之外没有任何徽记的旗帜,那些人的脚步和衣衫摩擦细碎无比,密如鳞片。像是一群聚集觅食的野鹰,鼓翅俯冲,一切拦在他们面前的都是牛羊猪狗,猎物惊慌失措奔逃,他们却不会退一步。
烟尘滚滚,“饵鹰”与骆帝麾下修士相隔不足十尺时,一个比哨子更高亢的啸声猛地拔高,随后几十个啸声尾随而上,雄浑的灵气咆哮荡开,尘埃随之扩散,骆帝的七百修士顿时立足不稳,东倒西歪散了一地。
江访安挥袖挡住那股灵气聚起的狂风,顺带拦住仙师想要挥旗的手:“别动!他们只是在警告,你一动手,在他们眼中就是开战的意思,不会再好好说话了。”
仙师收了手,江访安没说话,却多存了一个心眼——怎么这么巧,刚进四野门就和“饵鹰”迎面撞上。他可没忘法锈就是饵鹰出身,后来六合堂承认了“饲儿”的存在,她便也被尊为饲祖,天南海北的饲儿十有八.九都认她这个祖宗。
曲验秋也明白他大师姐与饲儿的渊源,一听是“饵鹰”到了,心擂如鼓,忍不住出头张望,只见江访安一马当先,身侧仙师扛着旗杆,手中黄旗狂卷,这二人如主心骨撑起了弱不禁风的骆帝仪仗,正面对上的是土生土长的四野门饵鹰。
这可不是六合堂的饲儿能比的。
鹰不像雁,众鹰聚在一块,是嗅到了腥肉的味道,他们都是来抢食的。比六合堂的饲儿凶猛百倍,最狠的那只,叫做鹰头。
常在四野门走的人都听过一句话:“鹰头开道,鬼神需绕。”
放在平时,江访安也不想招惹,饵鹰这种东西实力或许不算绝强,但胜在敏锐异常。两方隔着雾对视,在四野门这儿都是半斤八两,也看不出什么特别之处。半晌后,那伙人的头目从嗓子眼里嗬了一声,居然把江访安给认了出来,不太友好地开腔道:“哎呀,这不是江鬼么,咱熟得很哪!”
这腔调怪熟悉的,不过也没什么奇怪,自打法锈扬名六合堂,她那个调调就被许多饲儿仿了去,有的照葫芦画瓢学了个四不像,有的却能以假乱真,关键时刻来一场狐假虎威。
江访安:“何方道友?”
鹰头语气里含着巍然不动的笑,不紧不慢道:“您老前辈干了杀妻夺宝的那一票,来四野门避难八十年,叫三六八几方大头在四野大肆整肃翻搅,截了多少水道。”
“水道”是来财的路,跟“买鱼”一样的黑话。
人命都用值钱与否来断定,可见财路是多么重要了。
江访安摇头笑道:“原来是这样,那江某在此赔罪了,不过鹰头大人应该不会是专门来找江某的麻烦吧,不知率领一众饵鹰往何处去?”
鹰头直截了当道:“不信‘昼境’的风没灌到江鬼的耳朵里去,故作什么姿态呢。”
“那倒也是。”
江访安从不在意对方无礼的态度,他温和发问,“余情公子神通广大,他不欢迎的人,一般是没法找到他的吧?”
鹰头像是没察觉他是在套话,扔出俩字:“是么。”
随后从浓雾里伸手,袖口滑出一件东西,那物件通体洁白,内里晕染一丝碧蓝,正是余情公子的信物,云蒸海!
曲验秋睁大眼,一句“大师姐”差点就出了喉咙,幸好憋住了,他攥着手平复呼吸,掌心炽热。
这分明是殷余情曾经送给法锈的笛子,虽说之后转赠仲砂,但能从云莱宗主手里拿回来的,也只有她了。
江访安心头也是一惊,他谨慎打量仙师,又死死盯着鹰头,恨不得将这两人的雾气一扫而尽。
他怀疑仙师是有道理的,不光是曲验秋在得昌观,还有木犀真人,他是六合堂的老人,每次出手的目的只有法锈。更重要的是,他察觉到仙师身上有一道若隐若现的仙气,非常细微,但正是这丝气遮盖了她的修为,他看不透。
怀疑鹰头就更有道理了,从哪儿都像,而且拿出了云蒸海,就算不是鹰头,也一定与法锈碰过头。
江访安面色不改,但心分二用,终是不及以往十拿九稳的镇定。
总是这样,不等他压低疑心,又抛出一个新的佐证,像驴前面吊萝卜,一勾一勾的,分散他的精力,一个没完又来一个。
要说其中没有法锈的手笔,打死江访安都不信。
青山不改绿水长流,敌暗我明的局面终于轮到他来享受了,三途河之战他摸透人心诱导妖心,一个九连环局砸的法锈毫无翻身之力,只余挣扎。当年的饲祖还不知磨难,惊涛骇浪中护着小师妹自嘲一句:“技不如人,往后再来讨教。”
这份“讨教”最终染上多少杀心,没有人比他更清楚了。
他入了局,法锈专门为他设的,故弄玄虚的局。
作者有话要说:
我争取连更到江鬼落马…
然后给大家吃糖
谜底
明人不说暗话,既然目的都是同一个,旧恨暂且放一放,先把手头上的大事给了了。鹰头一行人循着云蒸海,找上了殷余情身处之地,一声飘忽的哨声,饵鹰们四散而开,将飘荡轻纱的庭院围了个水泄不通。
四野门尽是流窜之徒,无处安居无以为家,常备法宝就是“掌上屋”,便于随地落脚。
殷余情品位不低,又老而不灭,手头上不知积攒了多少宝贝,待众人瞧见他这座掌上屋,着实咋舌,三进三出的庭院,全部用“云蒸海”的玉料建成,比起这个,那根笛子远不够看。
仙师与江访安一众人远远跟在后面,鹰头一马当先喊道:“殷公子,在家就出来应个声儿,藏着掖着算怎么回事呢,六合堂可是拿出了迢遥境与民同乐,你也不要小气,价钱好商量嘛!”
鹰头说话的关头,蛰伏四周的饵鹰蓄势待发,然而过了许久,庭院里没有任何回应。
窒息的沉默持续了很长时间,鹰头把玩手中的笛子,口中哨子轻嘘了一下,几乎是同时,那种令人头皮发炸的刮擦声又蜂拥而至,曲验秋在后方瞪大眼睛,饵鹰们动了,庭院的纱帘被顷刻绞碎,像是蝗虫过境,无数被雾气包裹的人影从各个匪夷所思的角度窜入掌上屋。
嘴吞鲸正蹲在曲验秋身旁,被鹰头突然的强攻吓得腿肚子抽筋,一张巧言令色的嘴什么都吐不出来,喃喃道:“娘哎…”
他这一句感叹没完,猛地听见饵鹰中爆出一声大喊:“退!”,刮擦声瞬间变得紊乱,像猫爪挠在人心上,不知道里面遭遇了什么,许多人没撤出纱帘就消了声息,那些轻薄的纱继续柔若无骨飘动,过了一会,上面晕开了一团一团的血水,淋到墙面上,又缓缓滴落到墙缝里。
远处的修士们脸都白了,江访安皱着眉不知在思索什么,骆帝掀起帘子张望了一眼,惊叫一声咕咚缩回轿子里,好半天没动静,约莫晕过去了。
鹰头短促地吹了一声哨,退出来的饵鹰们悉悉索索聚拢在她周围,血迹在地上沥沥拖出几十条长线。
此时又回归风雨欲来前的宁静,但没过多久,掌上屋内传来轻叩的响声,门栓被抽开了。
所有人背脊紧绷,一只手推开了门,随之而来的是屋主人的笑声:“鹰头,看在我与法锈沾亲带故的份上,给你个活命的机会,自断臂膀,一息内退出五百里开外,闯我家门的事我就当闹了一场蝗灾。”
鹰头也笑了:“殷公子,在四野门哪儿能吃独食呢,祖师爷都不敢的。不瞒您说,昼境的消息是托了饲祖的福,不然还不知道您在闷头发大财,不肯分人一杯羹。”
短暂的静默。
“既然这样,那你们便来拿罢。”
屋门敞开,从余情公子后方走出四个下人,两男两女,袖手而立,眉眼清晰,着实叫人吃了一惊,他们不可能是悟道三轮,那不让雾气遮蔽自己唯有一种可能——他们身上带有悟道三轮或炼道的法宝。
余情公子也证实了这一点:“昼境在他们其中一人手中——没错,不在我身上。没办法,我也要防着你们那位饲祖,她能正面与我硬抗,但对付四个,恐怕也分身乏术。”
“谁说我不慷慨?”
殷余情面容含笑,风姿特秀,他身后三十六卷染血纱帘狂舞,破碎飘摇。
无数话本中龙章凤姿的世家儿郎,仿佛这一刹都有了模子,无论何等离经叛道之人,也必为他周身风月重整仪表,方不堕他此时之姿。
一段轻忽的哨声,打着卷儿的尾音还未落下,饵鹰已经扑上前与下人厮杀,地上血迹糊成团,鹰头没有动,背绷如弓,与殷余情对峙。
后方的仙师忽然道:“江真人,鹰头已经动手了,不如我们也…?”
江访安默默盯着战局,平静说:“昼境在不在下人手上我不知道,我只明白一点,除非他死,否则是不会让出来的。”
“昼境”与“迢遥境”是一样的东西,是每一任八荒家主身死道消后的“骨灰盒子”,炼道四轮足以在小范围内改变天道的规,因此会凝结成一方不同于天道的小境界,封锁他们最后一点存留世上的血肉痕迹。
法昼,是殷余情的妻子。她遗于世的凭证,即便是法锈来要,殷余情也绝不会给。
而法锈对昼境中的那一碗血肉志在必得,她太需要了,这东西能轻微扭转一些“规”,尤其是她当前鞭长莫及的、地府的“规”。
这对她而言意味着什么,江访安清楚得很,她师父可还在那儿。
想透这一点后,法锈与殷余情的决裂情有可原,这两方迫切想要的东西是同一件,他们绝无可能达成一致。
江访安闭了闭眼,昼境花落谁家他不急,让他觉得不踏实的,是法锈到现在还未正式露面,她到底在哪里?或者说,谁才是她。
江访安按兵不动,前面鹰头一众已经遍地开花,做饵鹰这一行的,都是打斗中的好手,四个下人被他们有意无意牵风筝线一般,越拉越远。可殷余情的下人毕竟不是吃素的,地上积的血洼大大小小,全是饵鹰在拿自己的命往上填。
就这么打了足有小半刻,某个饵鹰跑回鹰头身边,耳语道:“有一个拉不动。”
他说的是唯一一个没有被拉开殷余情十步之外的下人,鹰头也看到了,说:“调人过去。”短暂停顿,追加道,“把钩子调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