问题到底出在哪儿?
不光肖尘根心急如焚,连法锈也在慢吞吞地思索,她颓废了五十多年,浑身还是挥之不去的暮气,懒洋洋的没干劲。她身在此山中,觉得没什么,给出的说辞是:“不是我倚老卖老,身子骨不如从前了。被天道割去半条命,不是闹着玩儿的。”
她的解决办法也粗暴简单——可能打几架就好了。
幸而仲砂还算冷静:“跟我打?打完回玉墟宗干什么?继续当你的吃喝不愁的老祖?你以为你在云莱是干什么?法锈,是因为我叩天,所以你愧疚了么?”
法锈没有接话。
仲砂一字一句道:“我让你先留居云莱,是让你好好想一想!想你要追问的是什么,想你任何曾经质疑的地方,想你将来的路往何处畅行。然后去做你所想好的一切!”
她低声问:“你以为是什么?”
玉碗崩裂,药汁溅出,仲砂低吼道:“你以为是什么?嗯,觉得我是把五十年的怨气往你身上撒。法锈,你后来所做之事,让人诟病的地方海了去了,我要是对你满腹怨气,就不会踏进玉墟宗一步。”
法锈默然弯腰,去捡拾地上的碎瓷片,仲砂怒而掀开褥子起身,拎起她襟口重重掼到一边去。
“你待在云莱的意义,不是照顾我!”
砰得一声响,炸在肖尘根的耳中如摔杯为号,他来不及捯饬自己的衣冠,提步冲进去,只见锈祖狼狈摔倒在地,强行下地的宗主正在剧烈喘气,周围满是碎玉片,药汁肆流,小溪一样蜿蜒淌过肖尘根的脚底。
他不知所措地磨蹭了两下脚底,在“先去拉金贵的锈祖”与“先去扶有腿疾的宗主”之间犹豫了几息功夫。
他杵着的当口,锈祖没管衣襟上扯脱了几颗盘结纽扣,也没有抬手拂开挡脸的碎发,一言不发,宗主压抑住急促的气喘,冷冷发话:“滚出去。”
肖尘根觉得这声“滚”应该是给他的。
于是知趣告辞,余光瞥见锈祖深深埋下头,缓慢举起单手盖住脸。
之后发生了何事,肖尘根并不知情,许是动静不大,守门的弟子也说不上所以然。
喜闻乐见的是这二人关系回暖,云莱上下皆松了口气。肖尘根便开始寻摸着办另一件事——自从仲砂继任宗主,云莱新一代的弟子也还不错,但就是挑不出顶梁柱,这事搁在心里闹腾,连仙宗举办的大会都缺席,因为知道自家几斤几两,心虚得厉害,实在不敢踏踏实实去参加。
好在有一个悟道深刻修为高深的老祖赋闲在宗,与宗主的交情实打实摆那,不看僧面看佛面,肖尘根便挑了四五个资质上佳的好苗子,想让锈祖抽空指点一番。
不曾想的是,去跟锈祖请奏时,竟被推拒了。法锈双臂拢袖靠在太师椅上,半垂眼皮,很不感兴趣的样子:“最好还是免了。从你家砂宗主来八荒殿的那一刻起,‘带孩子’这三字儿就黏我身上不下去了。成了饲祖,要给一群蹦跶的修士兜着事;我师父收徒,我来教;跑你们这儿,又要我——这什么,做工抵饭钱么?”
求人缺底气,肖尘根臊得满脸通红,半句不敢多说,连忙喏喏退下。
虽然年龄上他比法锈大上几百,但对方已然封祖,算是名声响当当的“前辈”,兼天子之尊,轻易得罪不起。肖尘根回去辗转反侧,反复思量自己是否哪句话不妥当,隔日备下贵重赔礼,不敢当面给法锈,于是跑去请见仲砂,低声下气把事情一说,拿出厚礼请宗主代为转交。
仲砂听了没反应,直接打发他回去了。
肖尘根忐忑不安离去,等到傍晚时分,法锈来宗主寝宫蹭饭,蹭的是太师叔怀菁隔三差五送来的吃食。修为到了这个份上,许多东西食之无味,愈发的挑三拣四,拈起一根酥脆腿儿,清油顺着葱沫往下滴,她瞧了一会又放回去:“你这儿厨子不行。”
仲砂道:“是不行。厨子比不上玉墟宗的,弟子也比不上。”
话一出口,法锈敏锐看过去——她不故意瘫成行木将就的做派,揣摩词句的造诣远在仲砂之上,许多话不用说得太明白。
双方眼神触之少许,法锈率先服软,笑着叹息:“老了,到触景伤情的年纪了。”
仲砂猜得不错,法锈不愿指点云莱弟子的真正理由很普通,她最安逸享乐的几年是在玉墟宗度过的,围绕身边的全是青葱活泼的师弟师妹,个顶个的朝气蓬勃、光阴无限。
一次物是人非事事休就够了,何必再回顾呢。
正如她从未再踏足离兑宫宫主寝殿。
与她滚落红尘的那只狐狸,在“叩天之战”中到底做了什么不得而知,但从拆月送来的那张狐皮来看,多半真身全毁,魂魄碎裂入轮回。
重创的魂魄转世,撑不起身躯庞大或有灵智的生物,大多会转为虫蚁蜉蝣之类身躯狭小寿命短暂的生灵。朝生暮死,再进入无穷无尽的轮转,俗称“蝼蚁胎”。
仲砂极少干涉法锈的私事,但在此事上罕见过问了一次:“你打算如何?”
“最多三百年,我让我师父拿回他的那身皮毛。”
法锈似是不想多谈,低头揉了揉鼻梁,冷不防仲砂神来一笔道:“哭过?”
这话,钝刀割人,尖刀挑疤,伤得不厉害,却麻痛难忍,不愧是云莱凤凰一贯风格。
法锈说:“嗯。”
她答得简短而拓落,收到仲砂看来的眼神,一带而过道:“还要你见证?哭给你看一次就够难堪的了,我半夜孤枕难眠,难免的事。”
这话用她独有的腔调说出来,像是一阵从鬼门关吹来的风,轻轻柔柔,却刮得人满腔酸软。
算是明白江访安为何久久不踏足盼安城,却仍将那座小院珍之重之放在心上,每一次回去都是近乡情怯,卷起裤腿走入疯长的花草,郁郁葱葱,就像溶进了过去的年月。
爱与死天生一对,她这话说得一点不假,全应在自个身上了。
窗外阴雨连绵,风吹芭蕉,殿内静了许久,法锈轻轻笑了笑,搁下筷子:“云莱弟子的事,既然是你师兄精挑细选的,应该都不费心,那就带来吧,我看看。”
仲砂并不热衷:“你不想就算了。下次大会定在一百五十年后,拔苗助长也没法让他们独当一面。我还能顶住,慢慢来吧。”
她面前伸来一只手,法锈勾了勾指头笑道:“那给我个客卿之位,帮你压场子,总缺席大会,于仙宗威望不利。”又道,“不过就一次,之后我也要做点自己的事了。你云莱的弟子我也先瞧看着,能教的我不会藏私,只是他们以后学到多少,看自己本事了。”
仲砂侧目,面上终于浮现出暖春的笑意,一巴掌拍她掌心。
她终于听到了她想听到的。
历经战败的沉痛、五十年的绝望、一朝的崛起、数月的反省,这个名为法锈的人不再被退缩与无谓的欠疚负累,用漫长的一百五十年打磨自己,直到那一日,如最初般轻笑问答:“何为天道?”
“桎梏。”
“我可能破之?”
“兴许能呢。”
…
太朴仙宗,磨锋台上,云莱擂台空无一人,留下三万多层叠阵法浮动不息。
过了约两盏茶功夫,姜迎微重新回到她师父姬章座下。法锈含笑归席,没有坐定,手肘倚着太师椅与云莱宗主说了几句话。
台阶下几个守擂的云莱弟子正闹别扭,他们受过锈祖指点之恩,此番成绩不佳,推搡着师兄弟率先上前领罚。法锈嚼着橘子,低头用手心接下吐出的两粒籽,又捏了一下腮部,嫌这橘子酸,掂起一碗茶饮下两口压住味道,一眼瞥到下面兵荒马乱的守擂弟子,笑了一笑,扭头向仲砂辞行。
守擂弟子还在推三阻四的内讧,突然有个眼尖的看见面前不足三尺的法锈,吓得哎呦一声就往后方蹿,同时惊得三四个修士崴了脚,连累其余师兄弟绊倒在地。
最前方的弟子挤出一个窘迫的笑:“祖…祖宗哎…”
法锈屈腰伸手拉他:“起来,像什么样子。”
守擂弟子受宠若惊地站好,嘴里忙道:“是是,给宗主和锈祖丢脸了。”
法锈眼角稍弯:“还好。”
众守擂弟子全愣了,一百五十年,锈祖待人的“温文尔雅”半分没施舍给他们,每次都是往死里锤炼。几个弟子实在受不住了,拖着满身伤痕跟亲师父告状,心疼徒儿的亲师父跑去跟锈祖理论,锈祖就淡淡道:“没带过这么差的,这代悟性不行啊。”
直至这日,锈祖有史以来第一次尽褪往日威严,当真是如沐春风:“今后长进如何,成败输赢,都靠不到旁人,我也不能鞍前马后跟着挡灾。”
终于有弟子反应过来,啊了一声:“锈祖…是要离宗了么?”
法锈笑了笑,往前直走,不道离别,与他们擦肩而过。
守擂弟子们恍惚望向台阶上主座,又怔怔见那身白衣渐行渐远,心底生出一股茫然无措之感,不知她去往何方,光是目送太过轻率,突然其中有人高声道了一句:“请锈祖保重!”
法锈没有转身,只扬了下手臂,白衣拉出笔直的棱角,孤独走入风雪中。
作者有话要说:
小修
得昌
正月刚过,浅薄的一层山雪消失的无影无踪,热风四面八方地吹,腊梅活活被烘脱了花瓣,刚绽个蕊儿就败。
这年又是大旱,自骆氏登基后,一连七年,旱个没完,粮仓只剩底上的一层土灰。
如今是骆帝七年。
骆氏取代康氏朝廷即位的翌年,太朴仙宗宗主姬章飞升,首徒姜迎微毫无悬念继位,大典轰轰烈烈办了五日。太朴很气派的递了帖子给八荒殿与六合堂,后者倒是派人来恭贺,前者不愧它“仙宗首座”的名头,姿态摆的不是一般的高,磨锋台上专门为之留的位子从头空到尾。
众人修道修得兴起,谁还管凡子饥荒,骆帝酿下的灾利滚利似的,越滚越大。仔细想来,自他上位以来就没出过好事,头年听信钦天监,铲了用血水灌出的“人命苗子”,闹得民不聊生。长此以往,骆氏朝堂苦苦支撑了几年,不知是真出什么成果还是大灾乱人心,总之在第四年,骆帝斩了妖言惑众的钦天监,不等百姓普天同庆,掉头请来了一位炼长生不老丹的“仙师”。
好家伙,刚出狼窝,又入虎口。上一位血溅菜市的祸人精害的粮仓告罄人人吃糠,转眼新晋的这位又要抓童男女炼仙丹去了。
“仙师”汲取钦天监的教训,很懂“法不责众”的道理,不搞一人独大,殷勤往上进言,在朝廷与修士之间牵线,引荐了不少略有薄名的修士。得了帝家的赏识和偏信,道人地位水涨船高,骆帝于第六年大兴土木,在京城东郊建“得昌观”,凡记录在册的修士,皆佩戴九纹鱼龙符,领“香火俸禄”,不限出入。
不出五月,得昌观名册上的手印激增成灾,为了混饱肚子跑去修仙的半油篓子们又跑回来当官。不料此举惹宗门恼羞成怒,痛斥朝廷竟干出这种“污道心、辱道名”之事。同年秋分,以四大仙宗为首,众宗门为表与“伪道”泾渭分明的决心,来了一次大肃清,彻底将凡心未泯的门徒扫地出门。
自此,“九纹鱼龙符”与“宗门弟子腰牌”天各一方,是不大可能同时出现在一人腰上了。
但凡事有变数有例外,就在梅吐山涧的温泉前,曲验秋非蹲非躺,以一个软趴趴的姿势窝地上,几天没梳的头发纠成一个歪斜斜的发髻,左手捧着大海碗,想起来便往嘴里扒几口饭,嚼上半天才咽进胃里。
拆月沉着脸,避开玉墟宗的腰牌,拿脚将他腰间挂着的鱼龙符踢得翻了个面,凉凉道:“你师父是没了,要还在,迟早把你撵出去。”
曲验秋唔了一声,懒懒散散仰脖子:“骆帝是不怎么样,可对修士是真掏心挖肺,还有意将膝下的娇女儿许配给得昌观里的人。您老人家也知道——我不是写信儿过来了嘛,那公主,脸儿漂亮得让人摔跟头。”
拆月呦呵一笑:“那人家跟你好了么?”
曲验秋抓了抓后脑勺,很愁苦地叹道:“没得。”
拆月一点都不吃惊:“哦,怎么没得了?”
曲验秋扒了几口吃的,含糊道:“公主喜好果决一点的,而我是——巴儿狗的性子,唉,你也晓得的嘛。”
拆月顿了顿,拢手暗叹。倥相收的四个弟子,除去已经没了的,大的厉害,小的持重,光中间的一个还跟毛头小子似的,长不熟,送个小物件还要拖三拉四,告诫了他,又耷拉着眉头,反复说:“我心里拿不定主意,不问问我怎么拿定。”一来二去就把时间给耗掉了。
低叹一声,眼看曲验秋手肘撑地,半躺着嚼脆干菜,又神游天外去了,拆月用脚尖踢了踢鱼龙符,夹着眉头连声道:“唉唉,趁早收好点,碍着我的眼没事,就不知道你大师姐,那位真金不怕火炼的‘真道’要是对‘伪道’恨之入骨,一个照面就削了你。”
曲验秋不以为意:“师姐要真过不去心里这坎儿,哪轮到得昌观的牌匾兴风作浪。”往嘴里填了一口饭,“再说,她正给师父积德呢,杀孽能不犯就不犯,你瞧我,不啄虫子改吃素了。”
拆月半合眼,喉咙里悄无声息叹了口含混的气。
自法锈从金笼峰出山后,他与之见过几面。每次见她,拆月都有点犯怵,一颗心像摔成三瓣,一面下意识记着她八荒殿主子的名头,一面是封煞榜上挥之不去的“饲祖”阴影,还时不时闪现她初到梅吐山涧的景象,那时大家啥也不知道,其乐融融坐一桌喝酒,糊涂着乐。
思其至,拆月恨铁不成钢地小踹了曲验秋一脚:“你师姐还不知道在闷着啥子大事,你也没自个儿想做的?就这么东一榔头西一棒,跟我这种等死的混日子?”
曲验秋不动如山地打了个哈欠,解释道:“我本该唤作验愁,不晓得怎么搞的,失掉一个心字,脾性也给连坐了,万事都做不了自己的主。”
半晌喃喃道,“不过这样也好,松快。”
望着地上浑身瘫成双黄大饼的黄雀儿,拆月知道踹不动了,恨铁不成钢地甩袖走远。
曲验秋继续神游,许久,再端起碗时,白饭上多了一撮辣子,曲验秋扭过头,笑了:“哎,好妹妹,知道给师兄加个菜。”
拆月的小徒弟抹舟坐在他旁边,兴致盎然地托腮:“曲师兄,你去凡子朝廷的那一趟,是不是出了有趣的事儿呀。”
曲验秋心不在焉:“你都听说什么了?”
“听说你险些做了个驸马。”
曲验秋正拌着饭,闻言从饭团里抽出粘白米的筷子,猛敲她的头:“从哪儿听的?哪儿听的?你师父?我就知道!不编排我他就没事干。”
抹舟机灵躲开筷子:“那你出啥事了?我师父可愁你了呢。”
曲验秋叼着筷子思索片刻,专挑骇人听闻的事唬她:“我从皇帝老儿的观里出来,沿京城一路走,店铺门窗紧闭,屋檐下热热闹闹。我上前一看,嘿,草席铺了二十里,人后颈里插了草标,全拉出来卖的。骆帝吃修仙这一套,捧修士啊,我穿得光鲜,被绊住了,几只鸡爪子模样的手给缠着我的腿,要我出几个子儿,我说不买,那几只爪子直将半大的小子和小姑娘往我身上推,满口都是仙长行个好,小孩养的熟,不费事——我说不买,我是妖,吃人的妖。”
抹舟笑嘻嘻地问:“吓跑了没有?”
“没呢,他们说得有意思,讲人命比牲畜贱,妖魔还能活得好些。我就掏了个糠馒头问小孩几岁,答五岁,我说瞧着不像,父母又改了口,六岁半——不为啥,惯用的伎俩,把年纪说轻,价能抬高些。糊弄我这种道行浅的,瞒不过贩子,老贩子会摸骨,掰开嘴敲牙,是以往看驴的窍门。”
抹舟仍是笑,小脸干净明媚,没有半分对“卖儿卖女”的感同身受,还缠着要听下文。曲验秋盯她半晌,恍然明白,苦笑戳了下自己的太阳穴:“昏头了…”是他想岔了,民间疾苦怎能惊吓妖,那些黄皮皱缩的扭曲手指,黄沙漫堤、田垦荒废,只有深居山野的妖修不明疾苦,少了一颗人心,听了也不觉可怕,只当好玩。
反应过来后,曲验秋也失了兴致,随意讲了两件小吃打发了抹舟,刚准备躺下补个觉,腰间突然一阵嗡鸣,他睡意刚起,眼皮都不屑睁,不耐烦地抄起玉墟宗腰牌大声道:“师弟,有啥事过后再讲!困着呢!就这样哈!”
嗡鸣不断,连说几遍还是原样,震得草皮一圈圈发麻,仿佛万千只蚂蚁乱爬。曲验秋不情不愿眯开一只眼,心里嘀咕,要是卫留贤只是闲着慌,他立马回宗揍瘪他的鳖壳。
余光瞟去,不由一怔,握在手心的玉墟宗腰牌近乎诡异的安静。
昏头昏脑了好一会,他才慢慢往腰处瞧,果不其然,九纹鱼龙符闪着光摇头摆尾,像一尾活鱼,掀起草沫乱飞,要不是还有根线拴着,能蹦跶到温泉里去。
曲验秋的瞌睡一下子全醒了,倏地一把攥起鱼龙符,这东西自然是件法宝,功能不怎么起眼,仅能传个信儿。这功能也形同虚设,骆帝身侧有“仙师”和最先一批招来的修士没日没夜为他炼丹,得昌观说好听点就是撑面子用的,修士云游何方几年不归,观内撒手不管。
九纹鱼龙符派上用场,还是第一次。
曲验秋眨了眨眼,一个念头浮上心间,娘的个老天爷,不会骆帝吃仙丹吃死了吧?
这太有可能了。
“伪道”大多都是半路出道的凡子,没学到几个招儿又打道回府,当中名头最大的“仙师”未透露姓甚名谁,也不知道行如何——这么一帮人捣鼓出来的“仙丹”,大概跟爆竹差不多,曲验秋保守推断,吃死个把人还是绰绰有余的。
鱼龙符被捏在手里便不吵了,随即上头纹路的光断断续续亮起一行字,曲验秋心不在焉瞥了一眼,登时吓得翻了翅膀,一只鸟腿仰天抽筋半天。
他茫然瞪着自己的犹在抽搐的爪子,不可置信地扭头确认鱼龙符上的字。
“吾上决意莅临四野门,于廿九日择七百真人护驾。”
这皇帝…疯了。
曲验秋在温泉石上砸了几下,试图将失常的法宝掰回正常。
四野门是什么地儿?腥气冲天的鱼摊,混沌之下的阴霾,许多宗门口中的不可说,仙宗首徒都要掂量着进的地方。一个凡人竟想和七百个半油篓子进去,简直是送上门给人宰鱼头。
这得多大多香的饵?
曲验秋十分清楚,骆帝是个惜命的皇帝,估计是八字轻,却意外占住帝王命格,两年来从不敢冒进,只叫人慢慢钻研仙丹。
能向骆帝进言还被采纳的,朝堂上那班臣子已经做不到了,最有可能的是神秘兮兮的“仙师”或是某个修士。而遇上骆帝这种——为了谗言派几万扼粮军闹七年饥荒——的人,恨不得缩一辈子的深宫,哪里肯为了三言两语御驾亲…
不,不。
曲验秋一惊,在修士中有这样的人。
在言谈之间操纵人心的,他知道两个,一个是害死他小师妹的“鬼中幕僚”江访安,另一个是他大师姐“道中天子”法锈。
验秋
不论登台唱大戏的是人是鬼,以黄雀儿半斤不到的脑袋瓜子也辨不出个生旦净末丑。捏着鱼龙符呆坐片刻,曲验秋一个翻身爬起,这东西是个祸事,他不敢保证会不会牵扯到梅吐山涧,还是离远些为好。
说他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也不为过,那两位扇出的风带血,前脚断送了破尾,后脚将已然成仙的师尊给拉下水。自他破壳起的认知里,“成仙”就是万毒不侵,谁能想到仙也逃不过一场顷刻间的劫难。
无妄之灾,谁说的清。
曲验秋连跑带颠踏过满地飞絮般的羊毛,拆月正握着一头绵羊的蹄子剃背上的厚毛,绵羊一双水润润的眼左瞧右看,正是抹舟,一眼瞅见曲验秋,朝那方向蹬了一下腿,轻咩两声。拆月抬头,见他神色匆匆衣冠不整往外跑,忙喊道:“咋了!”
曲验秋随口道:“当皇婿去!”
拆月长长地哦了一声,很有过来人经验地提醒道:“你多带些没啥用的好看法宝,那些个公主千金,金银物什见多了,总喜欢稀罕玩意的。”
曲验秋提着裤腰哭笑不得:“您还真当我去应招啊?”双手攥着两根腰带往里一缠,三下两下绑好,又把卷起掖在臂弯间的袍角放下,好歹像个人模人样了,“朝廷那出事儿了,我不知道大师姐是否掺了一脚,不管如何,去看看先。”
拆月一听是跟法锈沾边,立即问:“得昌观被烧了?”
“没呢…您老别盼着我师姐放火行不,我真愁着呢!”
拆月呵呵两声:“你愁啥,吃饱喝好,朝廷宗门两头吃香——就是莫要惹腥臊。来搭把手,把这坨毛搬那个房去,回头给你做双毛靴子。”
曲验秋被塞了满怀的厚实羊毛,往后踉跄了一步,口鼻都被闷在里面,晓得老山羊有心拦他,唉声叹气几声,站了一会,认命走去搁置羊毛的屋子。然而过了半刻钟,愣是没见有动静,拆月埋头收拾一地的乱毛,拍了拍抹舟的头,伸手指道:“去,看看你黄雀哥哥还在不?”
抹舟撒蹄子过去,头往门缝里一顶,左右看了看,缩回来大声道:“师父,没得,窗子开的,他飞啦。”
拆月意料之中地嗯了声,拇指揭了一下眼角,抱着剩下的羊毛痀偻起身,招呼徒儿:“不管他,晚上锅里少放把米。”
辜负掉老山羊的一番好意,刚从窗框偷跑出来还不觉得,飞了二里路,曲验秋心口轻抖一下,浮上些过意不去的难言之情,回头张望几眼,已经看不见什么了,入眼全是无精打采的山峦,将那一方小山涧遮得严严实实。
他驻足片刻,回过头继续往前。
梅吐山涧地偏西南,与骆氏定都的上京隔了有八千多里,山高皇帝远,仙师的神通广大没扩散至大江南北,留有少许净土,让人得以在夹缝里喘上一口气,这口气虽不多,却足以捱过冬天。曲验秋掰着馍馍边走边吃,心里略微好受了些,只是也明白,这份“好受”没有多少道理,凡子这档子事不该他操心,他理应是一个冷漠又超脱的妖修。
但一意孤行的上路,有多少是为了亦父亦友的山羊,多少是大师姐,又有多少是替这山河疮痍百姓流离感到哀怒,他也讲不清。
最后一个理由是很可怜可笑的,他憋在心里不敢讲,只表现出妖修该有的事不关己姿态,因为只要有一丁点别的表示,就算是身为人修的大师姐也一定会笑:“你下辈子的胎投成个整天施粥的乡绅好了,图个开心。”
他的“心系苍生”也只能图自己一点点心安。
谁都看得出他做不出大事,跟命中注定的风云人物不同,这世上总有些人是与“伟绩”无缘的。
好比他手持“代宫主令”几百年,得了一身畏手畏脚的毛病,愣是没整出威严,到现在还有小妖修敢笑嘻嘻叫他“曲四膀子”。反观三师弟卫留贤,师兄都没人喊,清一色的“代宫主”。他一直以为是那只鳖长得太不苟言笑,直接某次偶遇觅荫真人的大徒弟赫别枝,问起离兑宫的近况,赫别枝道了句一切安好,顿了顿,又隐晦提了一句,卫留贤化形期的修为不足服众,锈师姐又常年不在,有小妖闹事,不听调停,让他亲手处决一个。
他愣了老半天,才问了个冒傻气的问题:“处决是什么?”
赫别枝很为难地瞥他一眼,似乎责怪他居然把不能见光的事儿说得这么无遮无拦,挥手让五个毛团师弟离远些,才扭过脖子含混其辞道:“把头给拧下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