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消息传来两个月后,大穆唯一的待嫁公主,瑚太妃所出三公主虞扶忽正式抵达叱殄皇城,准备及笄礼,封号“斐祠”。
解般领令,率五千禁军城门待命,迎公主回宫。那天风和日丽,鸾轿轻纱,小公主穿着烟青色的长裳,肤色如暖玉,容颜绝世,在玉帘后轻声一笑,醉倒了整片皇城云烟。
薛太傅此刻也定下了一门亲事,在帝殿外面受着各方同僚的恭喜。见到裴相也过来点头告喜一声,薛儒就跟他攀上了话:“下官不过是觉得年纪大了,像这个时候的,孩子都一大把了,就下官我还是个棍子样的,总得找个人过日子。”
裴相敷衍地一笑,他也是还未娶妻,但是以他清隽美姿的模样,上门的贵女多不胜数。薛儒的话,也是因为听得多了,左耳进右耳出。
薛儒还想说什么,突然换了一副脸色,嫌恶之意溢于言表——果不其然迎面走来的是解大将军,左右禁卫森严,她停步抬起一只手,身后鸾轿立刻停下。随后从鸾轿之中伸出一只如羊脂的芊芊玉指,慢慢拨开了帘子。
薛儒刚皱了下眉头,就明白此人是谁,不过一脸叹惋:“小时候胚子就好,长大当真是个罕见的绝世美人,只不过…自古红颜多薄命,也不知能活过几时。”
裴相却怔了许久,目不转睛看着那个长发披肩的倾城女孩儿走上帝殿的台阶,半晌才笑道:“薛大人怎么不说自古红颜多祸水?”
薛儒冷哼一声,朝解休衷的方向扬了扬下巴:“祸水在那儿呢!”
与此同时,解般安置好了小公主,在宫中走了几步,就碰见了穆帝正和几位文臣商议政事。瞧见她后,穆帝直接将奏疏放到一边,微微招手,解般佩着剑走了过去,直接道:“陛下,扶忽公主的及笄礼的相关事宜,老臣觉得除了皇太后来主持,压场子的还需要几个贵女。”
穆帝轻轻握了她的手腕,沿着御花园并肩走:“母后那里应该有名册,如若她嫌麻烦,休衷你就帮着选一些。”
“陛下可会到场?”
穆帝转头,看向解般,忽然倾身过去:“会,所以你选贵女的时候,记得选不会捣乱的…”
还没亲一会儿,背后就突然冒出薛太傅阴幽幽的声音:“陛下,您是忘了臣还在这儿吗?”
穆帝和解大将军对视一眼,随后目不斜视看向前方。
解般:神经病,回头揍薛儒一顿。
穆帝:真扫兴,回头把薛儒赶远远的别回来。
几月后,适逢斐祠公主及笄,另一位樰太妃所出的长公主也携董家驸马前来祝贺。在如此正式的场合见到一身官服的解大将军还是头一回,长公主十分温婉得体地行礼:“嫂嫂。”
解般向长公主微微致意:“殿下礼重,直呼解某名讳便可。”
长公主我行我素:“兄长是个不懂哄女孩子的,幸亏嫂嫂不计较得失。如今趁着忽儿及笄,不如凑一凑这热乎劲儿,将嫂嫂您的帝后大典给办了吧?昼儿来张罗,包管这大典独一无二!”
解般挑了下眉:“敢问长公主,如今这朝政中,在陛下决断之前,谁最有话语权?”
长公主笑道:“嫂嫂当之无愧。”
“皇城之内,除了陛下,谁执掌上万兵权?”
“是嫂嫂。”
“凤印在谁手上?”
“嫂嫂的手上。”
“你又为什么叫本官嫂嫂?”
“因为…皇兄除了您再容不下旁人。”
“如此说来。”解般勾起嘴角,“众所周知我既有帝后之名,也有帝后之实。那么老子为什么还要顶着重逾九公斤的朝凤冠和六公斤的皇后祭服,神经病一样招摇过市?”
长公主:“…”
嫂嫂说得好霸气好有道理…本宫竟无言以对…
… …
斐祠公主虞扶忽及笄之后,帝宫的门槛都快被皇城的世家子弟踏破。
除此之外,也有不少大臣拎着礼品拜访了大将军府,想从解休衷这里探听一点穆帝的心思。面对这些人齐齐拜访,解般披着玄黑色外袍,抱着双臂,眉眼十分不耐:“各位大人都日日三省一下,你们有什么价值,去迎娶一个美人?又有什么资格,让一位公主下嫁?”
众大臣都沉默不语,然而突然大将军府门被人用力推开,清俊温雅的男人走了进来,手中拿着纸扇,上面描绘一枝独秀,他嘴角含笑:“解大人,那本相呢?”
所有人都惊住了,好一会儿才想起来躬身见礼,招呼声此起彼伏:“裴相大人!”
裴相收了折扇,往手心轻轻一敲,面容温雅如玉:“解大人,本相如何?除了心高气傲的薛大人,本相是朝堂上唯一可以对你不称‘下官’的臣子,可有本钱,去求娶斐祠殿下?”
解般也笑了,伸手做了请的姿态,示意帝宫的方向:“裴大人,就冲您这句话,本官给你特权,一个面见扶忽的机会。”
裴相微微一笑:“哦?解大人这么大方?”
解般不以为意:“裴大人,不要觉得小姑娘都是容易被骗的,假若说你不懂怎么骗皇太后,那就不要尝试去骗扶忽了,否则你会血本无归。”
裴相的笑容慢慢收了起来,再次看向帝宫的方向带上了凝重。
史册中记载过的绝世美人,大穆斐祠公主虞扶忽绝对名列前茅。与她一生相关的有三个在当时备受瞩目的男人,然而虞扶忽却与这三个男人都没有惊心动魄的纠葛。她的一生是个传奇,像是一块绝世的翡翠,不染尘埃。
这三个男人中就有大穆的开国丞相裴辛越,他们的第一次正式见面是在帝宫门前,解休衷动用兵权遣散了一切闲杂人等,但这场谈话十分迅速。
结局是裴相怔忪地离开。
至于大穆开国丞相与斐祠扶忽公主在帝宫门口相见时究竟说了什么,一直是一个巨大的谜团。没有外人知道他们谈论的内容,很多史官与说书人都杜撰了很多版本,然而几乎都被否决了,因为以裴相裴辛越的绝世聪明,能以言辞胜过他的,实在太少。
他承认过一生都无法超越的人,也只有叡容皇太后百里氏。
裴相本人也对这个秘密闭口不言,直到这一代名相临终前说出的话,才让这个谜团有了一丝破绽。那个时候俊雅年轻的裴辛越已经老老垂矣,但是依旧没有子孙敢妄自揣度他的心思,他们沉默地依次围坐在裴辛越床榻前,看见那个老人用年迈的手眷恋温柔抚摸着一块碧色的翡翠珠子,忽然干哑地笑起来,连续高喝了三声:“我知道了,我知道了,我知道了!”
没有人明白他究竟在生命的最后一刻知道了什么,因为喊完那三声后,他停止了呼吸,手中的珠子重重摔落在地。
… …
大穆始帝五年,霍主帅领兵凯旋而归的那一个月,回琉发生动乱,令解大将军等待已久的夺嫡之乱终于爆发。
解般几乎刚要跟穆帝请命带兵去回琉,穆帝垂下眼眸,忽然握住了她的手,慢慢摩挲:“在这之前,有件更重要的事情,你先别急。”
“晚上陪你?”
“…”
穆帝尴尬道:“这个已经是惯例了就不要再提…我说的是扶忽的婚事。”
“哦陛下先说着,老臣在听…”
话说自从解般习惯以老臣自居后,穆帝听着听着也跟着习惯了。于是某次一六十二岁的大臣向穆帝禀告政务:“陛下,老臣…”
穆帝蹙了蹙眉,漫不经心道:“爱卿老当益壮,称不得老臣二字,免了吧。”
大臣愣了愣,二丈和尚摸不着头脑。
后来薛儒听闻,恨其不幸哀其不争的叹道:“人家叫老臣是个情趣,你个秃了顶的老家伙还凑个什么热闹呢…”
再后来回琉王殡天,回琉五个王子争闹不休,各自向大穆派了来使。其中二王子的来使是个惯喜品鉴美人的。阅过大穆的满朝文武后,见年岁七老八十的白发臣子都自称为臣,只有武将之首的解大将军一人,坦荡荡自称老臣。
来使认真看了看解大将军的容貌,心底默默叹道:大穆女子实在是驻颜有方…
而立之年的解大将军,躺枪。
作者有话要说:

桃花


大穆始帝五年的那个秋天,回琉国四王子九都宿遣使者求和亲结盟,斐祠公主被穆帝许以百里红妆,自此远嫁。
穆帝伫立城楼上远眺时,迟疑了很久,才轻轻覆上解般握剑的手,声音略低:“你怎么不阻止我?我记得你很喜欢扶忽。”
解般目送着公主鸾轿远去,松开剑,反握住了穆帝冰凉的手:“陛下的决策是正确的。”
“怎么那样肯定?”
“因为胜王败寇,我不会输,你就一直是对的。”
能像解大将军无情豁达的臣子实在是少数,即便知道这样可以在减少兵力伤亡的情况下获取最大的利益,还是有怜香惜玉的公子哥儿抱怨:“好好的一个漂亮人儿,陛下也能忍下心把妹妹嫁到那战乱之地…”
但抱怨完了,公子哥儿都各回各家,各找各娘,唯独有一位不甘地带着私兵追了过去。
得到消息的解大将军,点了五千兵马就直接离京,飞马扬鞭,皇城城门大开之际只看见一阵阵烟尘震荡,五千兵甲如狼似虎。
飞速数千里后,解般一身黑色戎装,驾着马指挥身后将士一字排开,堵住了岳洋河之畔。入秋天气渐冷,前几日刚下了一场寒雨,河畔的泥土湿淋淋的,顺着水泽流入大河。
一刻钟不到,河岸边似乎出现了一个身影,他的腿弯全部都被水浸湿,脚面还溅上了泥,他的身上被划了几道,十分狼狈。这个人本应该一生都不会如此狼狈,任何人的印象中,这个人都应该是丰神俊朗,把酒言欢。
解般身后是五千黑沉沉的军队,她看着那个人,冷冷地笑了。
裴辛越一步一步在土洼中挪动着,深一脚浅一脚,紧紧抱着这么多年自己唯一心动过的女孩,他以为他已经足够聪明足够强大,然而在这帝权乱世,什么都说不定,就像他现在终于清晰地认识到自己要失去这个女孩了。
他能心动一次真的太难了,他不想失去任何机会,因为也许这是他今生唯一一次心动。
裴相低着头,慢慢与解休衷的马擦肩而过,他还有一丝侥幸,想着解休衷曾经那么喜欢虞扶忽,也许她会视而不见,放任他们远走。
一柄雪光闪过的伯浊截住了他,头顶上传来解般不带任何感情的声音:“扶忽,不要麻烦裴大人了,自己走去轿子吧。我手上拿着剑,怕是会伤人。”
不少士兵都闭上了眼,像是要被剑光灼伤。
裴辛越微微仰头,与解般对视的那一刻,他似乎又是那个不动声色弹指风云的裴丞相:“解大人不是号称天下第一名将么?怎么,竟然没有把握打赢回琉?非得靠公主殿下去助长他们的夺嫡战,先斗个两败俱伤,你再收渔翁之利?”
解般不以为意笑了一声:“裴大人不了解我的风格,情有可原。本将军向来就习惯用敌人最不情愿的法子去干仗,脸面不算什么,我赢了,就是我说了算。”
“是么?可是你这一条忠君报国的鹰犬,这样岂不是对殿下不公?”
“这个区别在于,现在我护送的是大穆的公主殿下;而命令我护送的,是我的陛下。”
裴辛越冷漠而愤恨地看着她:“这有什么区别吗?”
“呼之欲出的答案都懒得想?不像您啊。”解般漫不经心地一笑,“听不出来就算了,我们都不要浪费时间。松手吧,你怀里的是回琉国宿殿下的软玉温香,不是你的。”
正在裴相与解般僵持之时,虞扶忽慢慢将抱着自己的手挪开,她的动作非常轻,不像是挣扎,所以还没让人感觉到什么,她就已经提着长裙,慢慢走向了新的鸾轿。
“扶忽!”裴辛越上前了一步。
虞扶忽回头,绝世的容光,神情如初的温软。
这个开国名相似乎词穷句绝,但是拼着最后一点力气,像是要捧出一颗心,一字一句都从喉咙深处迸发:“在帝宫你问我的…我是不知道为什么,但是我…我可以用一生去探寻,去明白。我总有一天会知道的,我自负天下前三的智者,如果连我都不知道,有谁还可以?”
“有人的。”扶忽说。
裴辛越觉得可笑:“谁?皇太后么?”
“她说的话我听不懂。”扶忽看着他,瞳仁清澈如水,倒映着整个天空,“你说的话我听不懂的更多,我说的明明那么简单,你为什么要说得那么复杂?”
这回轮到裴辛越愕然:“我…复杂?”
“我不懂为什么人和人之间说话都是这样,就像蜘蛛网。”扶忽放下了帘子,她烟青色的身影最终湮灭于叮铛的玉珠,只留下袅袅青烟般的尾音,“你真可怜。”
裴相最终被五百士兵遣回,解般重新配送了护亲队,又令人去清扫裴相的私兵与曾经的护亲队打斗的痕迹。
做完这一切后,解般坐在马上,手握佩剑,扬起下巴眺望远方,眼睛淡漠。
“你恨我么?”她忽然问。
虞扶忽看着她,然后轻轻地说:“你听懂我刚才说的话了么?”
“没有。”
“你什么都不懂,我不恨休衷。”
解般沉默了一会,才笑道:“扶忽,你这是嘲笑了天下人啊。你是我很喜欢的小孩子,喜欢你就像喜欢我的剑一样,但是我的伯浊可以为穆帝剑指天涯,所以你也可以。只因为…”解般的声音轻如残晖,“我的,陛下。”
虞扶忽一直看着她,眼瞳像是纯粹清澈的水,当她不懂别人在说什么的时候,她唯一能做的,只是沉默。
“你只需记住,你姓虞。”解般策马前行,抬手让后面护送军跟上,“你是大穆的斐祠公主。”
身后小公主喃喃出声:“曾经…好像有人跟我这样说过。”
“陛下?”
“不是,很好的朋友。”
“那你记住这话了么?”
“记住了。”
“永不相忘?”
“不忘记。”
斐祠公主虞扶忽在一生中,与大穆开国丞相裴辛越的交集,到此为止。在此后的多少年中,直到死,他们再也没有见过面。
随后向她敞开怀抱的是她的丈夫,回琉的四王子,九都宿。他曾是野史中与斐祠公主有暧昧勾连的三个男人中,离她最近的那个,但同时,也是离她最远的。因为他下决心对她放手却又至死爱了一生,也许只是因为虞扶忽的到来,给深陷在腤臢夺嫡战中的四殿下,带来了翡翠般的光。
不忍亵渎,却又无比渴望。
解般回皇城复命时,穆帝已经在等她了,他一手按着眉头,似乎有些疲倦,将头靠在了解般冰冷的戎甲上,声音低微:“休衷,这一场大战,我陪你去吧。”
解般俯下身:“陛下,等夺嫡战到达巅峰,你还需坐山观虎斗,不宜屈尊。”
“眼皮在跳。”
解般啧了一声:“睡多了吧?”
“跳好几天了。”
解般拿手覆上穆帝的眼睛:“那老臣捂一下…不要眨,手心痒。”
穆帝微微一笑,也盖上了她温热的手,顿了一会后忽然问道:“你认不认识七朔?”
解般皱了一下眉,想了很久才意识到这个人:“七朔公子?陛下说的是九螭谷的云容?最近才声名鹊起,不如流的玩意,陛下日理万机,问这等江湖之事做什么?”
“听说很厉害,武艺比起你如何?”
解般为难地说:“没交过手,不太清楚。传闻与他动武的人活不过他弹出七片朔叶,出手非常快。不过陛下没必要招安,云容此人行踪不定草菅人命,有‘七朔阎’之名。听说他出谷的那天,九螭谷流了一半的血。”
穆帝叹息一声,伸手摸到桌案上的一方小折子,递给了她:“他跟扶忽交情不浅,我觉得,裴相能不远千里追她;这个人,估计会直接去抢亲。”
解般:“…”
可以啊,扶忽今年…可真是桃花朵朵开。
话说她个呆头笨脑的,真的知道桃花是什么鬼吗?
作者有话要说:


云容


单手翻了那道折子,说实话在解休衷眼中真的是看不出一点暧昧,但是穆帝陛下闭着眼睛都坚持说:“要是我是云容,就算我只有一片朔叶,也绝对会去抢亲。”
解般觉得不一定,毕竟陛下他是个很独特的人,也是,能看上她解大将军还能等到她开窍的人,独特得都没边儿了,这哪是区区江湖玩意儿能媲美的。
要说斐祠公主与七朔公子之前的故事,在五年之前就已经发生。
五年前的虞扶忽,还是个十岁的傻孩子,习惯穿着宽大的烟青长裳,面容如清水中的一汪倾城翡翠。
从穆戍王都赶去叱殄古城的路途颠簸,不少人染上沉疴,这个呆呆的小公主也是其中之一,不得不长久寄养在途中的一座古寺中。在这森严慈悲的古寺中,她遇上了一个少年,这个正在给香炉倒灰的少年,名叫云容。
少年云容是这么解释自己的名字:“表独立兮山之上,云容容兮而在下,在下云容,见过殿下。”
扶忽看着他,忽然问了一句:“你为什么不叫云容容?”
全寺人面面相觑。
整个古寺一百二十八位弟子,上至主持,下至扫门,在第一次照面中,能让公主开口说话的,仅云容一人。
虞扶忽从来都不觉得她说话有什么可以值得说道的事,当她还在穆戍王宫的时候,没有人想听她说话,并不是他们势利蔑然,而是所有人都太忙了。母妃忙着讨父王欢心,宫婢忙着走进走出的做事,她对他们说话都不会有人回答。于是扶忽习惯了,有人问她她再回答,没有人问她就不说话,反正说了也没有人听。
所以整个古寺的人来跟她介绍自己,虞扶忽总以为他们也很忙,他们在说他们自己,没有问她的名字,所以她就不必说话。
直到那个少年介绍的时候,虞扶忽突然觉得有点奇怪,这个人的名字居然是两个字,在她的印象中,好像没有人是两个字的名字,她自己叫做“虞扶忽”,勿栾殿的哥哥叫做“虞步帆”,总是带着她玩的那个大将军,名字也是三个字“解休衷”。
真奇怪,怎么会有人名字是两个字呢?
于是她就问出来了。
但是她只是问问,她觉得奇怪,就问出来,但是根本没想过别人还会回答她。她问过后就又安安静静的了,听着下一个人继续介绍自己。
少年云容却涨红了脸,他在这寺中是最年幼的一个,听闻会有一个比自己还小的小公主过来,早就摩拳擦掌静候光临。为了在那个小公主面前表现一下自己,还特意拿了一本古籍,背了一句跟自己名字有点衔接的古文,这样说自己名字的时候,也能比别人说的更长一点。
云容觉得有志者事竟成:“师兄们的名字是三个字又怎么样?我还能说一句诗呢!”
那日天光晴好,他第一眼看到小公主,那一瞬间几乎忘了准备的所有东西,像是猛然嗅到最扣人心弦的花香。以至于很久之后,云容长大了,成了江湖上令人闻风丧胆的七朔公子,在提起大穆的扶忽公主时,都会让人感觉他在温柔地抱着一只猫儿。只是世间没有任何一只猫这么娇软可爱,手指干干净净的没有爪子,安静地看着你,你笑她也笑。
少年云容根本没想到小公主会这样诘问,为什么不叫云容容?啊?这有什么为什么?他未来可是要长成一个男人,叫云容还有那么几分诗情画意,叫云容容…
这就娘了吧?
可是还没有等他想好回答,他身边的师兄就把话接了下去,于是那个木呆呆的小公主又去听他说话了。
云容咬紧了腮帮子,很不甘心。
不甘心的云容收买了给公主看门的师兄,然后偷偷溜了进去,躲在一大串朔花后面,这朔花开得灿烂,他也只能透过枝条间的缝隙偷看小公主在哪里。然而半柱香过后,这花帘竟是被拉开了,小公主抱着一大串花帘,好奇地看着他,肤色温润如玉。
反而是云容吓了一大跳,紧张得不知道怎么办:“你你你…”他探头左右看看,生怕被前来送糕点的师兄看见,忙扒拉着花帘:“你快放下快放下!”
小公主茫然松开怀里抱的花帘,犹豫了一小会,又扒开一点点贴上一只眼睛看进去,看了一会儿,声音小小的:“喂。”
云容在花帘后面板着脸,瞪着那只透过花帘的漂亮眼睛,鼓起勇气跟她说:“我告诉过你我叫云容!不是云容容,是因为我还有个姓,虽然我不知道我自己姓什么,但是加上这个姓之后我的名字就跟我的师兄们一样长了!”
小公主不明白:“你可以自己取一个姓啊。”
云容哼了一声,突然有种教人的成就感:“姓是不可以自己取的,一个家族会有一个姓氏,这是出生就决定了的。就像你姓虞,那你这一辈子都要姓虞!”
小公主换了只眼睛从缝隙里看他:“那你怎么会不知道自己姓什么呢?”
“因为方丈不告诉我。”
“我问他要吃的,他给我了。”
云容忽然恼怒起来:“那不一样!我的姓氏可比吃的贵多了!”他觉得自己不该这么对一位公主说话,但是这怒气来得不明不白,他突然就一把掀开花帘,像只小牛一样横冲直撞了出去,一直跑到庭院门边,才记得回头看了一眼。
小公主站在花帘旁边,长裙宽袖曳地,笔直的秀发垂在背后,不明所以地看着他,见他回头,还伸出小爪子挥了两下。
一刹那,云容刚才的争强斗狠倏地就软化了。
古寺里,所有人都习惯了最小的弟子和呆公主总是玩在一起,他们时常并肩坐在古寺的白玉台阶上,脚下风卷落叶。香火旺盛时有很多人来这里上香攒功德,那些人跪在蒲团上,双手合十念念有词,有的是求保佑,有的是求成功。
“他们好像有很多烦心的事情,为什么呢?大树永远不会烦心它掉了多少叶子,反正春天还能再长回来。”小公主有时看不明白就会问云容,她不明白很多事情,但是有时候又像是什么都能看得清楚明白。
少年云容托着脸,一点都不在乎:“我们是不会懂的,我又不认识他们,他们的高兴伤心,我怎么会懂?”
小公主扭头看向了高耸的古寺:“佛也不认识他们啊,他们去求佛,佛又怎么会懂呢?”
云容摇头:“佛认识每一个人。”
小公主不理解地看着他:“既然认识所有人,为什么有些人得到了他想要的,有些人却没有?”
云容想了一会:“可能是因为…佛跟有些人不熟。”见小公主又有问题,云容赶紧站起来打断她,握着她的肩,认真道:“那些来求佛的人,是因为在这个世上没有别人懂他们了。但是你不一样,我认识你,跟你很熟,你不用再跟佛攀交情,以后你想要的,我都帮你拿到!”
小公主抬头看着少年的绷紧的脸,笑起来:“好呀。”
这种稚嫩简单的诺言,世上十有七八的男人都对女人说过,然而最终能实现它的,只有区区几个。
也许这就是人与佛的区别。
人不能做到,可以骗人,佛不能做到,只会沉默。
在少年云容十三岁时,他终于知道了自己姓什么,随之而来的,是他要被迫离开古寺。
连年战乱之中,江湖的势力并不引人注目,然而能令人有过耳闻的,其中之一便是九螭谷。现任谷主云蛟实力强横,曾在十年前单挑数十个门派,然而后院出了岔子,他的幺子被夺走。这是谷主夫人最喜欢的孩子,云蛟为此寻访数十年,最终在这座古寺中找回了这个小光头。
然而面对寻子多年的父亲,云容却赌了气,躲进了小公主的院子,将门拴上了,背靠在墙上不作声。小公主看着他,也坐在他身边,沉默了一阵子后,云容忽然嚷嚷:“我姓云!我一辈子都是这个姓了!我永远不可能有三个字的姓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