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自小饱读诗书,自认也算聪慧伶俐,但此时此刻,却发觉什么解决的法子都想不出来。
良久,她突潸然泪下,上前一步抓住任泽的胳膊,双唇发颤道:“天无绝人之路,总会,总会有法子的。”
这话轻飘飘的,她甚至都不知说来是安慰任泽,还是安慰自己的。
“天无绝人之路?”任泽苦笑一声,轻轻的捉住她的手,温柔又坚定地掰下,“我打从一开始就没有路。”
他早已身处万丈深渊,这一线天漏下来的日光,或许当初就不该奢望。
挺好的,这会儿说开还不算晚……
“谢,方姑娘厚爱,原是我浪荡不堪,勾引姑娘。”任泽一揖到地,垂着脑袋不敢看她,声音发颤道,“姑娘愿打愿骂,或是干脆去报了官也好,我都受着。此间种种,姑娘只当是个噩梦吧。”
满面泪痕的方梨慧怔怔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泣不成声道:“任郎,你好狠的心!”
“你我自相识以来,一字一句皆是肺腑,哪里是说断就能断的?”
“你只说是噩梦,殊不知与我而言,这段时日就是我此生从未有过的美梦!”
“你扪心自问,便是你,断得了么?”
说到最后,她发狠的举手去打,可快落到任泽肩背上的时候,却又不忍心,只是轻轻抓了上去,又哭着推了两下。
“你带我走吧,去哪儿都好!”
任泽抬起一张泪脸,一根傲骨都好似被打断,颓然道:“往哪里去?我是官奴,官奴啊!”
哪怕就是卖身为奴,只要逃脱了当地官府追捕,尚有一线生机;但官奴,便是与天下官府为敌!
纵使他侥幸逃脱,自此隐姓埋名与恋人苟活,整个天香楼上下都要被牵累……
他怎能忍心将自己千不存一的幸福施加在善待自己诸人的尸骨之上?
一对璧人擎着两双泪眼,定定看着对方,只觉得柔肠寸断,心都要碎了。
良久,任泽颤巍巍伸出一只手,本能的想像以前那样摸摸她的脸,可指尖刚碰到温热中带着湿意的脸颊便如触电一般缩了回去,扭头朝凉亭外走去。
方梨慧踉跄着追出几步,扶柱大哭,撕心裂肺的喊道:“任郎,任郎!”
任泽脚步一顿,一咬牙,头也不回的跑了。
他本以为,断情像断手断脚一样,说断也就断了,却不曾想,接下来的几天,他吃不下睡不着,整个人都被痛苦湮没。
睁着眼,闭着眼,清醒时,睡梦中,过往的行人,悬挂的画卷,好像她的影子无处不在。
有时发着发着呆,他耳畔都会突然回荡起温柔的呼唤,“任郎,任郎……”
若非兰姨等人出声提醒,他有好几次都差点踩空跌下楼去。
又或者,就这么跌下去更好……
午夜梦回,他会突然惊醒,唤着一个人的名字从床/上骤然坐起,然后望着黑漆漆的夜空怅然若失。
他中毒了,心都被腐蚀了一块,无药可解。
看着外面纹丝未动的饭菜,烟峦心忧不已,拍着门苦劝。
“还没吃?”兰姨摇着扇子诧异道。
没个主心骨的烟峦摇头,已是有些慌了,“连着几天不吃不喝,只是读书,我听他嗓子都哑了,若再这么下去可怎么好!”
任泽彻底将自己封闭起来,却又因天生性情温柔,做不出打砸之类的事,只好埋身书山学海,借着研究学问麻痹自我。
兰姨啧啧几声,忽叹道:“情之一字,当真害人不浅。”
这一年来,她们虽然从未过问,但只要长眼睛的人都能看出任泽变化。私底下,她们既高兴又担心,生怕任泽受伤,可这孩子实在太苦了,难得生命中有点甜,谁也不忍心将他从美梦中提前叫醒。
如今看来,饶是她们不说,只怕也是纸没包住火……
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凡事都讲究个门当户对,任泽是这样的才学人品,但凡能跟他聊到一起去的姑娘,想必出身不差;可莫说好出身,哪怕就是个普通百姓家的女孩儿呢,又有谁会接受一介官奴做丈夫?
兰姨在外头和烟峦一并敲了一阵门,见任泽毫无反应,也有些上火,直接将扇子一丢,转身朝楼下喊道:“老杨,老杨!”
“来了!”一个身材健壮的汉子闻声上楼,“什么事?”
“把门给老娘踹开。”兰姨指着门道。
老杨愣了下,“这?”这不是阿泽的屋子么?
“废什么话!”兰姨叉腰骂道,“难不成等着老娘自己动手?”
老杨被她骂的一缩脖子,本能的抬脚就踹,就听砰砰两声,前一声是脚踹门,后一声却是门板轰然倒地的动静。
天香楼这会儿还没开门接客,里头静悄悄的,一众姑娘、龟/公、仆从们都闲得很,听见这好大阵势都唬了一跳,忙伸头来看。
“看什么看,都不用做事么?”兰姨头也不回的骂了一嗓子,率先提着裙子进去了。
谁也不知里面究竟发生了什么事,只过了半晌,听到母子俩抱头痛哭的声响,再然后,重新梳洗过后的任泽红着两只眼睛出来吃饭,除了枯瘦羸弱些,好似又恢复了以往的模样。
他开始像一年前那样按时作息,替兰姨抄经书,替天香楼算账,烟峦甚至允许他在屏风后面弹琴赚钱……只是一天比一天消瘦。
一切好像都跟以前没什么分别,但好像,又有什么不一样了。
那个跟梨花一样美丽皎洁的姑娘,如同最美的梦境,现在,梦醒了,可日子还要继续。
天香楼的日子向来苦,所以大家总是变着法儿的给自己挣点儿甜。转到立夏了,兰姨带头出了分子,给大家置办酒席,又说要放一天假,有爱动弹的只管外头耍去。
习庆府的百姓们自然更不会错过这个机会,早在数日前就见沿街各大店家商铺拉了红绸子,挂了红灯笼,又是预备庙会、诗会的。
“庙会”这两个字,好像一只无形的小手,悄然波动了任泽沉寂已久的心弦。那些曾被强行压下的记忆瞬间化为粉尘,在他脑海中纷扬翻滚,被不知从哪里来的一束光照的闪闪发亮。
他突然想出城,发疯了似的想。
他想再去看看那些或许已经开始挂果的梨树,一眼,只要再一眼就好。
这么想着,他就觉得自己不能再多等哪怕一刻,将手中蘸饱了墨水的笔一丢,拔腿朝外跑去。
那笔头戳到墨池中,漆黑墨水飞溅,给雪白墙壁也添了几分暗沉。笔杆弹在砚台上,歪歪斜斜飞出去,在毡垫上滚了几滚,慢慢停住,任凭墨汁缓缓渗透,好像失意的人一样歪着脑袋不动了。
“阿泽你哎呀!”烟峦新做了一件衣裳,才要拿给儿子穿穿看,冷不防他猛地从屋里窜出来,险些撞在一起。
“娘,我出去一趟!”任泽丢下这一句,人已经风一样消失在大门口。
“阿泽,阿泽!”烟峦突然有种不好的预感,急急追了几步,却哪里追得上。
“罢了,由他去吧。”兰姨叹道,“孽缘啊。”
情之一字,最难捉摸,不到黄河心不死,哪里是说劝就能劝得住的?
任泽从未像现在跑的这样快过,他顾不得礼节,顾不得仪态,只是拼了命的笔直的朝城外跑去。他记不得一路上撞到多少人,说了多少声对不起,跌倒了,手掌破了,发髻乱了,衣服皱了也顾不得,只是跑。
以往步行需要将近一个半时辰才能到的凉亭,今天他却只花了小半个时辰,当远远看到那熟悉的凉亭飞扬的檐角时,任泽的心脏跳得几乎要炸裂。
他不知自己究竟为什么突然想来,更不知即便来了,又会有什么改变,可心底却一直有个声音在说,若不来,此生死不瞑目!
等又跑的近了一点时,任泽诧异地发现凉亭外停了一辆马车,亭中竟然有人!
他的脑袋里嗡的一声,猛然冒出一个不切实际的幻想:是不是……
他不敢想,却又忍不住去想;他不敢上前,却又忍不住想过去看看,整个人都要发了狂。
凉亭中坐着的人大约是听到后面有声音,本能的转头望过来,这一眼,便是一辈子。
“任郎?”
“梨慧?”
一个月不见,两个人都好似瘦的脱了形,可此刻眼中迸发出的情绪却又是那样强烈,汹涌翻滚。
只这一眼,任泽就知道自己完了。
他根本不可能忘了这个姑娘。
他们彼此都知道根本不可能有明天,却又无法克制强烈的思念,如同扑火的飞蛾一样紧紧拥抱在一起。
就这样吧,哪怕明天就死去呢?
重逢的情侣默契的遗忘了那天的不愉快,仿佛这一个月的间隙从未存在过一般,再一次变得亲密无间。
他们争分夺秒,试图将每一点可能的时间都用来相处,奉献给对方的只有欢笑。
纵使下一刻就要分离,好歹,好歹这辈子还能有段美好的记忆。
他们都从对方那里感受到了义无反顾和决绝。
然而忽然有一天,任泽诧异地发现,长久以来困扰在方梨慧身上的压抑不见了!
她的笑容那样灿烂,那样通透,一双眼睛里亮晶晶放着光,整个人由内而外散发着一种令人无法忽视的欢快。
就好像是溺水已久的人,终于盼来救援。
任泽实在克制不住好奇心,问她是不是有什么好事,然而方梨慧却笑而不语。
这个姑娘留给任泽的最后一句话是:“任郎,过些日子,我有好消息同你讲。”
然而任泽没等到。
从今往后每年梨花盛开的时候,任泽都会无法克制的想,假如自己那天刨根问底了,结局会不会不一样?
他生命中最绚烂的梨花,凋零了。
作者有话要说:嗯嗯,他们两个的番外结束啦,任泽还会继续在第二部《晏捕头》内出场,哈哈哈哈,大家不用担心啦。
ps,庞牧的话……他的过往太过悲壮啦,我没把握写好,暂时搁置,接下来我打算写廖无言和齐远,就是在纠结先写谁,哈哈哈哈
番外【齐远 庞牧 一】
这里是人间地狱。
战争摧毁了一切正常秩序, 被波及的百姓们流离失所,粮食无人耕种,道路无人整修,一寸寸龟裂的土地上饿殍遍布。
活物早已绝迹,原本茂盛的植被也被摘取了果实,最后甚至连枝叶、树皮都未能幸免,一点点剥取后枯死了。
人之所以被称之为人, 正是因为他们有底线,明白什么能做, 什么不能做,而长时间的饥饿和恐惧迅速摧毁了每一寸底线。
人,堕为野兽。
原本相互支撑的流民彼此敌对, 甚至夜里的某一次合眼都有可能被捉去生吞活剥,在这种情况下, 一个十岁的孩子想要护住三个小姑娘, 实在太难了。
记不清有多少次, 齐远都觉得自己坚持不下去了,可他已经亲手埋葬了父母,再不能眼睁睁看着三个姊妹死去。
好累啊,好饿啊, 他无数次祈祷天上的神明开开眼, 但那些平日里受用了无数香火的神佛,此刻却在装聋作哑。
姐姐倒下了,大妹和二妹也开始高烧, 齐远一个人没办法带着三个人走,只得停在原地,强撑着面对那些虎视眈眈的灾民。
他知道,那些人在等,自己活着,没人抱着同归于尽的念头上来,可他总有撑不住的时候……
谁,谁来救救她们?
他的意识已经剥离,一度好似浮在半空中,看着地上的自己麻木的挥舞着尖刀,周围的大人们双眼发绿,犹如豺狼猛兽一点点逼近。
隆隆马蹄声震的地面微微颤抖,齐远的灵魂重归肉/体,与所有的人一起本能紧张起来。
这些人早已筋疲力尽,如果来的是敌人,他们必死无疑。
“是,是咱们的人!”
“朝廷派兵救咱们来了!”
原本奄奄一息的灾民们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突然大声欢呼起来。
周遭的喧嚣落在齐远耳中,如同隔了一个世界,他的视线模糊而摇晃,只能隐约看见有人翻身下马,朝这边走来。
或许祈祷还是有用的,不然,他怎么会看见天神?
“救,救救她们。”
说完这句话,他就失去了所有力气,眼前一黑栽倒下去。
再次醒来时,齐远看见的是全然陌生的帐篷,他呆了片刻,突然想起什么,本能的想要一骨碌爬起,然而右臂钻心的疼痛使他支撑不住重新跌了回去。
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动作,却几乎耗尽全身力气,瞬间冒出来的冷汗打湿了他的衣裳。
他拼命喘着气,看着手臂上绑着的木板发愣。
“呦,醒了?”
伴随着脚步声,一个约莫十四五岁的少年从帐篷外走进来。他舒朗的眉目中还带着稚气,可穿着铠甲的身体已经颇为高大挺拔,单手端着一个盛着粥水、干饼、肉羹的大托盘丝毫不费劲。
食物的香气瞬间夺去齐远全部心神,他口中疯狂分泌着口水,一双眼睛再也无法从托盘上挪开。
那少年笑了一声,将其中一碗米粥端给他,还主动解释道:“军医说了,你现在的肠胃太虚弱,就连稀粥也只能吃一小碗。”
齐远压根儿听不进他的话,只是一把抢过粥碗,然后飞快的蜷缩到角落,狼吞虎咽起来。
那少年并不在意他的无礼,大大方方在桌边坐下,将干的发硬的饼撕成小块,泡到热乎乎的肉羹里。
说是肉羹,也实在有些勉强,不过是一碗粥水中零星分散着几点肉渣,侧着看时,甚至连粥面都没有几颗油性。
齐远大半张脸都埋在碗里,一边吃,一边飞速打量周围环境。
这是一座看似平平无奇的帐篷,里面陈设简单,只有一床一桌一椅,角落里胡乱堆放着一个箱笼,几样兵器、铠甲……
随着粥水下肚,长期折磨着他的肠胃疼痛慢慢散去,齐远终于回想起来,
他放下舔得干干净净的碗,勉强磕了个头,小心翼翼的哀求道:“大人,救救她”、
他是差点死掉的人,身上没有力气,嗓子也哑了,一开口,简直比专门等着吃腐肉的黑鸟叫声还要粗噶难听。
那少年一个箭步窜上来,单手就将他凭空扯起,皱眉道:“你知道你的姊妹都已经死了吧。”
他似乎并不知道何谓迂回,张嘴就丢出实情。
话音未落,却见那被自己带回来的少年已经浑身发起抖,两行眼泪顺着脸颊冲出两道明显的沟壑。
少年见惯生死,却唯独不擅长应对人哭,当即有些无措的眨了眨眼,一松手,齐远就啪嗒跌了回去。
他哆哆嗦嗦把自己蜷缩成一团,抱着膝盖,呜呜咽咽的哭起来。
死了,都死了,只剩自己了……
少年叹了口气。
他们到时,一言就看见了人群中狼崽子一样的小子,分明是干干瘦瘦的一条,可一双眼睛却亮的吓人,仿佛能用那双眼睛在你身上戳一对窟窿。
他没持刀的一只手中还死死抓着一具早已失去温度的小小的尸体,抓的是那样紧,以至于为了将他尽快带走,少年不得不先将他的手骨掰断。
这小孩儿身后一共有三具尸体,其中一具身上已经爬满蛆虫,另外两具,也已开始腐烂……
行军途中,顺手救人倒还罢了,但若要再带着尸体,那是万万不能够的。
本来将士们便是马革裹尸,死了就地掩埋,他们这些人,对生离死别远比寻常人看的更开些。
少年有些苦恼的抓了抓乱蓬蓬的头发,才要搜肠刮肚的说点什么,帐篷外却突然响起乱而有序的脚步声、战马嘶鸣声、有节奏的擂鼓声,他的表情瞬间严肃起来,眼神也如换了个人一般涌上冷酷。
“报~少将军!”一个士卒冲入帐篷,抱拳道,“敌袭!”
“走!”被称作少将军的少年毫不迟疑迈开大步,顺手取了头盔,眨眼就出了帐篷,翻身上马,“杀!”
惊天动地的喊杀声震得齐远一哆嗦,叫他连哭都忘了。
他怔怔的听着马蹄声远去,感受着身/下大地的微微颤抖,过了会儿,才回过神来,用完好的那条胳膊撑起身体,慢吞吞的挪到帐篷口,只一眼,就忘了呼吸。
此时约莫正是清晨时分,天边还有夜色未散,营地各处的火把已经熄灭,他目光所及之处全都是灰突突的帐篷,已经带了燥热的风肆无忌惮刮在他脸上,混合着干的叫人嗓子冒烟的土味,带来令人心悸的腥甜。
远处空气中浮动着漫天沙尘,那是大批人马辗转腾挪间特有的景象,造就沙场特有的苍凉悲壮。
留守士卒一早就发现了这探头探脑的小子,只瞧了一眼,确认是自家少将军带回来的人后便不再关注。
齐远好像魔怔了一样,就这么傻乎乎站在帐篷口。
也不知过了多久,烈日升到正中,又慢慢往西滑去,地上热度有增无减,烤的人面皮上直冒油。马蹄轰鸣再次由远及近响起时,有率先归来报讯的士卒嘶哑着嗓子喊道:
“大捷,大捷!”
留守士卒们一阵欢呼,齐远也不自觉被感染,用力抿紧了嘴唇。
又过了会儿,那个救了他的少年将军带头骑马归来,那身本就有些破旧的铠甲上厚厚盖了一层血污,半边脸都成了红色,只有一双虎目灼灼发亮。
见他看得出神,一个士卒主动道:“那是少将军,咱们庞元帅的次子,别看才十四岁,但已有万夫不当之勇,来日必然是一代名将!”
说这话的时候,士卒打心眼儿里透着骄傲和敬仰,看过去的眼神,也如同在仰望神明。
齐远怔怔看着那被将士们众星捧月般簇拥着的少年,偷偷在心里念了句:庞将军。
他的年纪比所有将士都要小上许多,可举止从容大气,带着稚气的面庞上无时无刻不散发着一种令人下意识追随的冷静气势,或许就是这样,那些年纪足够做他爹的老兵老将们也自愿听从调遣,如今打了胜仗时,又流露出一种混杂着敬重和欣慰的神色,既像看上官,又像在看自家后辈,满是慈祥和感慨。
那小庞将军与众人说笑几句,也不知是谁嘟囔蛮子血臭,便提议去营外河里洗澡,小庞将军当即应了,随手将缰绳丢给随从,转身带众人去了。
齐远像是着了魔,竟也呆愣愣跟着往前走。
有将士瞧见了,低声对小庞将军耳语几句,后者转头一看,笑的露出口中白牙,朝他招招手,“正好,你也来洗一洗。”
众人便大声笑起来,许多膀大腰圆的健壮将士扬起蒲扇般的大手、扯着铜锣一般的嗓子叫道:“你小子也不赖,走,走走,一起去!”
这小子那股不要命的狠劲儿是上过战场的人最欣赏的。
齐远哪里见过这样多猛人?本能的瑟缩了下,倒是瞧不出不久前的狠戾。
众人先是一愣,继而齐齐放声大笑,笑的他面上发烧,一咬牙,梗着脖子快步上前,走到小庞将军身后时,又本能的停住,飞快的抬头瞧了他一眼。
都是刚从战场上下来的将士,这一带的空气中都染了浓烈的血腥气,熏得他面容惨白呼吸困难,可还是不服输的定住了。
“呦,这是认准了你啦,”一个三十来岁的大胡子男人笑着拍了小庞将军一眼,“倒是个有情有义的崽子,不枉你巴巴儿带他回来。”
齐远只是垂着头去看自己破鞋里露出来的脚趾头,忽觉得一双手臂搭在肩头,一股浓烈的血腥气猛地扑了满脸,抬头看时,就见那小庞将军爽朗大笑,“走!”
都是一众出生入死性命相托的兄弟,自然没什么避讳的,刚到小河边,一群大汉就干脆利落的脱得赤/条条的,然后嗷嗷叫着跳下去,溅起一蓬蓬淡红色的水花。
时值春末夏初,西北烈日当空不假,但实际温度并不高,好些人的叫其实是被冻的。
还未到雨季,眼前的河似乎用小溪来形容更恰当些,但这些常年征战的将士们曾经受过无数没水喝的困境,在他们眼中,这溪流已经十足可爱可贵。
经历过生死的人格外擅长给自己找乐子,齐远尚在迷糊间,就被一双双满是粗茧的大手给剥光,然后掐着脖子丢了下去。
他嗷的一声叫出来,努力擎着断手奋力挣扎时,又是小庞将军将他提了起来。
“兄弟们难得见到生人,开心的过了,你莫见怪。”小庞将军笑道。
齐远抱着胳膊瑟瑟发抖,哪里还说得出话?
这还是两人第一次在清醒时面对面站着,齐远愕然发现对方比自己想象中的还要高,还要壮,他仰着头看去时,不免对对方线条分明的肌肉羡慕非常。
若自己也有这般体格,家人也不会……
“多吃多练就好了。”似乎看出他的心思,小庞将军笑道,又随手鞠水搓洗起来。
哪怕带着头盔,可他的头发还是吸饱了血,硬挺挺的定了型,散开来冲洗时,水中便会荡开一层又一层的红色波纹。
齐远出了一会儿神,慢慢适应了水中温度,也后知后觉学着众人模样清洗着。
刚经历过一场小型战役的将士们显然还没从亢奋的余韵中完全脱离出来,随着他们用力的搓洗,被血污覆盖的伤痕累累的黑黄躯干慢慢露出来。水珠从一具具精悍的身体上滑落,西斜的太阳将它们照的闪闪发亮,连上面可怖的伤疤都似乎带了金光。
这是属于军人的荣耀。
“今儿杀得痛快!”
“呸,那些蛮子想得美,也不看看是谁家地盘,敢在咱们庞将军地头上撒野,只管叫他们有去无回!”
“那些刀箭不得用,倒是缴获百十匹战马不错,哈哈哈!”
“今儿少将军当真厉害,果然有元帅之风范,少说也砍了三十多颗狗头吧?”
齐远安安静静的听着,听到后面,心头一片狂热,又忍不住抬头去看小庞将军,就见他神色如常,仿佛这些人口中的赫赫战功与他无关似的。
众人洗完了自己,又开始仔细清理被血肉糊住的刀剑、铠甲、马具甚至是衣裳鞋袜,脚下溪流早已看不出原本颜色。
“少将军!”有通讯官纵马前来,满脸兴奋的道,“元帅和征北将军距此还有二十里!”
“爹和大哥来了?!”就见一直一派领袖风范的小庞将军脸上突然浮现出欣喜的神色,总算有了点这个年纪的少年特有的活泼和急切。
“是,”来人笑道,“大军刚经历过数场战役,十分疲惫,速度不快,约莫还要大半个时辰,属下已派人前去接应,少将军慢慢来即可。”
然而小庞将军一点儿都慢不下来,几乎是整个人直接从水里跳出来,一边胡乱擦着一边问道:“我爹他们可还好么?大军伤亡如何?可知是敌军哪路人马交手么?可有追兵?”
来人麻利的回答了,“元帅和大将军都好,只是略有轻伤,并不碍事。减员两成,倒也罢了,是赫特老国主和五皇子亲自上阵,敌军伤亡五成以上,溃败而逃,并无追兵。”
小庞将军先松了口气,又骂了一句,说话间,已经将湿漉漉的衣服穿戴完毕。
他才走出去两步,突然又想起来什么,忙又折返回去,见齐远竟也跟着穿好了衣裳,不由大喜,直接将人提起来夹在腋下,大步开去,“好小子,跟我走!”
营中突然多了个人,总要报给元帅知晓。
齐远挣扎未果,又觉得这个姿势实在丢人,不由憋红了脸,忍不住扯着沙哑生疼的嗓子大喊起来,“我才不是小子!我也要上阵杀敌!”
作者有话要说:突然发现,老齐的番外根本不可能避开老庞啊,哈哈哈哈,正好,两个人一起写吧,也写写只存在于寥寥对话和追忆中的老庞元帅和庞大哥
番外五 【齐远 庞牧 二】
小庞将军才夹着齐远走了几步, 就被来报讯的通讯官拦下,“少将军,您就这么带他去见元帅啊?”
小庞将军一愣,顺着他的视线往那孩子身上一打量,“嗨,我倒是忘了。”
救到这小子的时候,若非他胸膛还微微起伏, 众人几乎要怀疑也是一具尸体了:蓬乱的头发结成一大团,挂在身上的烂布片实在不能被称作衣裳, 便是那双鞋,十根趾头也露了八根,下剩的鞋底略一动便瞧得见脚底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