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就是一身破布片, 才刚下河洗澡时又被一群没轻没重的大老爷们儿们硬扒了,更是稀碎。
总得弄件能遮体的衣裳来穿穿。
小庞将军索性又将人夹回营帐, 弯腰在自己唯一一口箱子里翻找起来。
他本就没有几件衣裳, 找来找去, 也只好将看上去最短小的一件灰色短打丢过来,不大确定的说:“这是年初娘给我做的,穿了没两次就小了,你试试。”
这个年纪的少年正是长身量的时候, 偏他个头蹿的格外猛些, 好些衣裳穿不几次就生生短了一截,露着胳膊腿儿,如今母亲给他做衣服时便会预留出来一段尺寸, 待长高了、壮了,放开照样穿。
然而就是这套最小的,套在齐远身上也如同小孩儿偷了大人衣裳似的,差不多一个巴掌长的裤腿都拖在地上。
小庞将军先是一愣,继而拍着大腿放声大笑,笑的齐远满面涨红,揪着同样长一截的袖子不知所措。
等笑够了,小庞将军才叫了个会缝补的人来,将衣袖和裤腿缝了起来。
被人救了性命,如今又穿了人家的衣裳,齐远幼小的心中既是感激又是窘迫。
他想起爹娘生前说过的滴水之恩涌泉相报的话,一咬牙,又扑通跪下磕了几个头,“将军,小人日后拿命还您!”
“小屁孩儿一个,老子要你的命做什么!”小庞将军皱着眉头,再一次单手将他拽起来。
“我不是小孩儿!”齐远猛地挣开他的胳膊,扯着嗓子喊起来,喊到后面就掉了泪,“他们都死了,我就是齐家的男人!”
小庞将军盯着他看了会儿,突然伸手,一指头戳在他肩头。
齐远本就羸弱,又毫无防备,竟直接翻倒在地,脚上大了一整圈的鞋子甩出去老远。
这一下摔得他头昏脑涨,还在地上挣扎时就听那人居高临下道:“这样的男人?”
齐远一张苍白的脸顿时涨的血红,一咬牙,又强撑着要起来。
“还真是个犟种!”小庞将军头疼道,索性在他跟前蹲下来,苦口婆心道,“你说说你这样跟着我能干嘛?”
齐远一噎,梗着脖子吼道:“我给您挡刀!”
“胡说八道!”话音刚落,他就被劈头盖脸吼了回来,“大禄将士都是好汉子真男儿,谁也不会做那样的事!”
齐远被吼的一抖一抖的,也知道自己说错了话,两只红彤彤的眼睛里满是悔意,干裂的嘴开开合合好几次,到底不知道该说什么。
小庞将军仰天叹了一声,认命似的抓了抓湿漉漉的头发,又抓着他的背心将人提溜起来,“罢了罢了,我跟你说这些干嘛?你头上有虱子,来,我先给你剃个头。”
虱子这玩意儿最烦人,一个招了很容易祸害一窝人,偏接下来天气会越来越热,消灭起来更艰难,倒不如直接剃了干净。
齐远举着袖子狠狠抹了抹眼睛,老老实实站好了,结果下一刻就听刷拉一声,小庞将军顺手抽了腰间挎刀,雪白锋利的刀刃在日光照耀下折射出瘆人的光辉,吓得他瞬间起了一身鸡皮疙瘩。
这,这是要砍头还是剃头啊?
小庞将军噗嗤笑了一声,故意把刀刃往他眼前晃,捏着那截绷的梆硬的细脖子戏谑道:“就这点儿胆量,还敢说替我挡刀?”
出征在外,一切从简,难不成谁还特意带着剃头挑子不成?且将就些吧。
齐远脸上腾地一下烧的滚烫,才要挺起瘦骨嶙峋的胸膛表忠心,脊背上就不轻不重挨了一下,“别动,当心割了耳朵。”
他一下子就不敢动了。
一时间,帐篷里只剩下哧啦哧啦割头发、刮头皮的声响,齐远被不断飘落的湿头发戳的脸上痒痒的厉害,想躲又不敢躲,五官都跟着跳起舞来。
一场战事结束了,下一场却随时都可能再起,此时将士们都抓紧时间轮流歇息,外面静悄悄的,只有不定时路过的巡逻队身上的铠甲相互磕碰,发出低沉的、有节奏的闷响。
帐篷帘子被风吹得鼓涨涨的,日头西斜,被晒得暖烘烘的空气顺着缝隙钻进来,扒在人身上,竟是难得安宁祥和。
也不知过了多久,齐远从一开始的心惊胆战变成麻木,后来突然觉得那刀刃挪了开去,背后的小庞将军小声嘀咕了句什么,又胡乱给他拍打下碎发,“唉,其实也挺好。”
齐远忙自己抖搂起来,刚弄的差不多了,就听帐篷外有人喊报,“少将军,元帅和征北将军到了!”
“真的?!”刚还沉静威风的小庞将军整个人都跳了起来,满是雀跃的喊了一声,拖着齐远就跑,“走走走!”
两人一前一后出来时,正好跟那报讯的人打了个照面,对方看见齐远后先是一愣,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
嗯?
晕头转向的齐远还没搞清楚状况,就已经被带到中军大帐。
才一进门,他就一下子不敢动了。
虽说是中军大帐,但并无一丝奢华之处,好似除了桌椅略多几张之外,与其他帐篷也没什么分别。
主位上大马金刀坐着一个四十来岁的威武将军,没带头盔,双鬓已经微微染了霜色,半张脸都炸着钢针似的胡须,看不大清容貌。一个医官模样的人正仔细清理他血肉模糊的上半身,手边一盆水都被染红了。
他面上满是风霜,风尘仆仆的倦容下却藏不住坚毅威严,只淡淡一眼扫过来,齐远就觉得有股寒意顺着尾巴根儿滋溜窜到后脑勺,连动动手指头都难。
下手一个二十来岁的年轻将军生的与小庞将军有四五分相似,左肩腰腹也斜缠着一圈绷带,中间更有淡淡血色渗出,不过瞧着精神倒还好。
齐远之前还觉得小庞将军像老虎,但现在经这气势浑然的父子俩一对比,稚气分外明显,即便是老虎,怕也是头虎崽子。
“爹,大哥!”小庞将军进门就一撩袍子拜倒在地,结结实实磕了三个头。
“好好好,牧儿,来来来,上前叫为父看看。”他这一跪,直接融化了庞元帅周身覆盖的坚冰,整个人都柔和了。
他像这世间最普通不过的父亲一样,露出个慈善的笑,迫不及待的招手叫儿子上前,拉着细细的看。
“嗯,不错,又长高了,也结实了。”庞元帅拍了拍幼子的腰背,长长吐了口气,欣慰道,“我已听下头的人说了,你这将军做的不错,很不错。”
角落里的齐远羡慕的看着,眼眶微微发酸。
他生怕自己没出息的哭出来,忙低下头,规规矩矩的看着脚尖,又忍不住在心中想道:原来救了自己的小将军叫庞牧啊。
人前威风八面的小庞将军此时只是个满足于父亲夸奖的孩子,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一边拼命压抑欢喜,一边老气横秋的抱拳道:“都是他们看在父亲和兄长的面上相助与我,做不得真。”
说罢,又满面担忧的望向父兄,“不是说小伤么?”
“皮外伤罢了,”征北将军浑不在意道,“瞧着吓人,不过三五日间也就养好了,不必担忧。”
他的眉眼比起庞牧要柔和几分,此时除了甲胄,在灯火映照下竟也有几分儒雅,若是不看一身疤痕和血迹,说是个读书人也有人信。
庞牧却不敢大意,先叫了随从细细问过情况,又反复跟军医确认了,这才揭过这节。
庞元帅和征北将军眼带笑意看他折腾,也不制止,待到最后才笑道:“如何?放心了吧?”
庞牧哼哼道:“你们总爱大事化小小事化了,我这是替娘问的。”
征北将军哈哈笑了几声,抓着弟弟捏了几把,又朝齐远那边努努嘴,失笑道:“这又是哪儿捡来的?”
又?齐远下意识抬头望去,恰好对上征北将军要笑不笑的眼睛,他呆了下,才要跪下磕头,却见对方下一步喷笑出声。
就连上首的庞元帅也跟着放声大笑起来,这下,齐远是真的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了。
“也是个眉清目秀的小子,你倒好,偏偏给人家剃了个阴阳头!”
齐远突然意识到什么,本能的抬手去摸,就觉得手下坑坑洼洼高低不平,有的地方光溜溜的,有的地方却还有刺拉拉的头发茬。
很明显,主刀的剃头匠本事很不过关。
庞牧大咧咧道:“到底是头一遭,也没个深浅,割坏了倒不美,若是弄个西瓜来给我切反倒容易些。”
征北将军笑着揉了揉弟弟的脑袋,“想得倒美,却又去哪里弄西瓜?”
上回见水果是什么时候,早就没人记得了。
趁他们说话间隙,齐远也学着庞牧的样子跪下磕了头。
庞元帅嗯了声,转头去问幼子,“人你打算怎么安排?也跟小元、小二、小三他们一般么?”
庞牧才要开口,却突然想起来一个很要紧的问题:“对了,你叫什么?”
“齐远!”齐远赶紧答道。
他虽然不知庞元帅口中所言几个人究竟是谁,但约莫也能猜出是如自己一般的孤儿,他……不想走。
征北将军嗯了声,点点头,笑容温和,“有正经名字很不错,倒省了许多事。”
不然还得一二三四五六七的排下去。
庞牧就说:“在咱们这边打仗,也不能总带这个孩子,我想着,还是过阵子回城时,就跟小元他们一样留在那里,先跟着学些自保的本事。”
征北将军一脸无奈的摇头,“你倒成个孩子头儿了。”
他这个弟弟身上好似天生有种舍我其谁的气概,叫人本能的追随,就连父亲私底下也说,这是为将为帅的苗子。
打仗这么些年以来,他们爷俩儿也捡过不少人,有大有小,有老有弱,可到最后,尤其是那些小的,好像大部分都更倾向于跟着这位如今才刚崭露头角的少将军。
庞将军才要说话,冷不防下头齐远已经带着哭腔大喊起来:“我不是孩子了,我能吃苦,我想留下跟你们打仗!我要将那些蛮子的抽筋剥皮!吃他们的肉,喝他们的血!”
他的家乡就在毗邻战场的州府,战争的号角正式吹响之后,敌军铁蹄便频频践踏。
他们根本不把大禄百姓当人看,肆意劫掠,烧毁房屋,凌辱妇女,杀害百姓……
征北将军走下座位来,一言不发的盯着他看,齐远这才发现他比庞牧还要高上将近两头,这么跪着看去,脖子都要仰断了。
“小子,想上阵杀敌,也要先把奶膘褪净。”
齐远狠狠擦一把脸,发狠道:“我能长大!长得跟你们一样高!”
“光长大有用么?”征北将军挑眉道,“敌得过那些畜生?”
齐远哑口无言。
赫特等国世代游牧,百姓大多擅长骑射,哪怕是寻常人也是马上好手,战争初期,大禄将士没少在这方面吃亏。也就是后来上首这位庞元帅力排众议,带头上书请圣人加紧训练了一批骑兵出来,又设计了一套骑兵步兵相结合的战术,这才慢慢将战事从一边倒扭转到如今的有胜有负。
所以现在,大禄将士既要懂骑射,又要精通步战,这样才有可能打败诸国联合。
然而齐远什么都不会。
他突然就被一种浓重的沮丧湮没。
为什么自己偏要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小孩子?既报不了仇,又报不了恩,活着还浪费粮食……
“哭什么?”征北将军忽然在他脑袋上狠狠揉了几下,就像刚才庞元帅和他对庞牧一样,“谁不是什么都不会就从娘胎里出来的,玩儿命练不就成了?”
齐远被他揉的踉跄了几步,赶紧擦了眼泪,重重点头,“那,那你们教我吗?”
“咱们都忙着打仗呢,哪里有空?”见他说哭就哭,说停也容易,征北将军不由的笑了,还真是个孩子。“所以才叫你去城里,先跟着大家一起学本事。”
每次战争都有伤亡,死的了就地掩埋,没死的也不是废物,就退到城内,一边教导后备力量习武练兵,一边负责警戒。
战争年代,能利用的人和物都已发挥出最大作用。
齐远点点头,又偷眼看向庞牧,有点忐忑,不过还是大着胆子问道:“那,那来日我学了本事,你还要我吗?”
庞元帅和征北将军就都笑着看孩子头儿。
庞牧抱着胳膊道:“老子来日是要做大将军的,只选精兵!”
齐远忙大声保证:“我一定能成精兵!”

番外六【齐远 庞牧 三】

大约人总习惯在失去后才知道可贵, 接连的阴天过后,齐远从未像现在这样觉得日光可爱。
虽然天空仍被大朵大朵的浓重乌云盘踞遮蔽,但日光已经迫不及待的穿透缝隙,像一条条金灿灿的光柱斜射而下,如同远古时代的巨神手中所持神兵利刃,蓦的劈开混沌,圣洁气息贯穿寰宇。
西北天地分外高远, 那一丛丛光柱无声连接乾坤,细风卷起的微尘不断萦绕, 金屑一样闪着光。
齐远看的痴了,整个人的思绪也顺着飘出去老远,恍惚间不自觉想着, 若是自己沿光柱而上,是不是就能见到爹娘姊妹们?
军营深处一阵山呼海啸的叫好声轰然炸起, 瞬间将齐远从思绪中拉回, 他转过身去, 见一众将士们都兴高采烈的往校练场的方向跑,也不自觉跟着挪动脚步。
他去的时候,校练场已经里三层外三层挤满了人,齐远人小腿短, 仰头只能看见一片黑漆漆的脑袋, 望着眼前的肉山人海干瞪眼。
里头似乎练到精彩处,是不是迸发出一阵阵喝彩,热闹的了不得。
被感染的齐远心急如焚, 正跳脚时,身体突然腾空而起,下一刻他就发现自己平地拔高!
“萝卜头还来凑这热闹?”一个面熟的汉子哈哈大笑着将他提溜到自己肩头,“这几两肉还不够人家挤的。”
齐远紧张的抱住他的脑袋,又是惊喜又是羞赧,小声道谢。
这人就是当日带头把自己往河里拉的,据说是少将军庞牧的头号副手,叫卢猛的。
卢猛惯使一把长战斧,为人粗豪狂放,胆识过人武艺超群,人缘极佳,就是……手劲儿实在太大了,齐远三回里头两回碰见他,都会被轻轻一巴掌糊倒在地。
齐远长到这么大,何曾见过这般热闹场景,兴奋地脸都红了,眼睛一眨不眨的望着场上。
是征北将军庞晔拉着弟弟练手。
听说他十五就跟着庞元帅上战场了,胆大心细兵法娴熟,又与手下士卒同甘共苦,打起仗来带头冲杀,不知道怕字怎么写,故而众人都服他。
庞晔到底比弟弟年长将近十岁,战场上拼杀出来的经验本事,虽说是切磋,但更多的却像是在喂招。
昭琳、赫特等国极擅游击战,往往突击凶残不恋战,若贸然追赶反而容易中计。而大禄国界迂回漫长,与他们缠斗不是上策。所以这几年将士们便在边境拉开防线,建立防御,不断巡逻、缓慢推进,一来可以以逸待劳,减少无谓的兵力损耗,二来也能稳扎稳打巩固战果。
正因为此,庞家三父子分别驻守不同地段,已经有将近八个月没见面了。
庞晔有心探探弟弟功夫长进如何,所以一大早就拉他出来射箭,弄碎一个靶子后干脆真身下场。
说到底,两军混战,更多的还是要依靠近身拼杀功夫。
庞牧一身本事都是父兄教授,如今年纪尚幼,倒也没指望能压倒哥哥,可还是打的一股劲。
他天生神力,天分过人,又知道兄长伤势痊愈轻易奈何不得,索性放开手脚,大开大合酣畅淋漓。
天气放晴,温度上升,两人已经提前演练过几回,出了一身大汗,便脱了外头大衣裳,只着单衣。
庞家人都用长/枪,就见庞牧手腕一抖,枪尖陡然绽开五六朵银白枪花,将对方几处要害都笼罩其中,带着破空之声猛刺过去。
内行看门道,他这一手刚使出来,卢猛人等便齐齐叫好,同时开始琢磨,若换了自己在庞晔的位置上,这一枪到底能不能躲过去?
月棍年刀一辈子枪,说的就是这兵器之王的深奥难练。你若使棍,一个月就能出师;若练刀,一年功夫也就有模有样;可唯独这枪,便是耗费一辈子在它身上,也还未必真能吃透。
庞牧也才不过十四岁年纪,可已经能使得动三十多斤的铁杆长/枪,木杆枪也能放出五六朵枪花,正当得起一句天纵奇才。
庞晔眼中泛起笑意,只低喝一声来得好,却是抬手虚晃一枪。
庞牧先还大喜,结果刚一接触就暗道不妙,知道自己可能要输。
就见庞晔使了一个巧劲儿,枪尖游鱼似的顺着弟弟枪杆一路滑上去,闪着寒光的尖头直指庞牧手腕。而手腕后头,跟着的便是腰腹。
用招之大胆,出手之果断,角度之刁钻,当真无可挑剔。
这一下出去,若庞牧执意要戳,只怕也是个同归于尽的结局。
他是个不肯轻易认输的性子,当即一咬牙,手腕一转,另一只手往枪杆底端用力一拍,长/枪如蛇似龙,又嗖的往前递了两寸。
庞晔双眼一亮,啧了一声,又惊讶又欣赏,大喝,“起!”
却见话音刚落,他的枪将像有生命一样转了个圈,避开攻势,钻到庞牧腋下一挑!
下一刻,校练场内外便齐齐迸发出整齐的抽气声:
就见那年少有为的少将军的长/枪脱手而出,整个人竟就这么被挑了起来!
齐远已经看得呆了,连心跳都停止,满心满眼只有一个念头:学武!
他要学武,他也要像这两位将军一样神勇无敌!
在战场上,没了兵器基本等同于进了死局,庞晔才要说话,却见弟弟反手握住枪头,抿紧嘴唇爆喝一声,使了个千斤坠,这枪杆瞬间便如海边渔夫的鱼竿一样狠狠朝下弯出来一个满月。
若他手头用的还是铁杆枪,自然不妨事,奈何饶是这白蜡杆是天下最好的枪杆料子,柔韧无比,终究有个度。
就听枪杆隐约发出不堪重负的噼啪声,中间弧度最大的位置已经不复往日光滑,赫然崩开几缕木屑,眼见随时都会寿终正寝。
这杆枪,已经是废了。
庞晔也没想到这小子竟能想到这个应对的法子,无奈之下,只好变守为攻,顺势将枪杆往地上拍去。
见变通有效,庞牧也不禁喜形于色,忙撤了力道,半边缠着枪杆的身子借力一蹬,在半空打了个转,甩开腿鞭狠狠朝兄长脖颈处砸去!
又是卢猛头一个倒抽凉气,眼珠子都快瞪出来。
若是这一鞭砸稳了,只怕他们庞将军的征北将军就要易主了。
虽然知道这是手足切磋,可落到旁观者眼中总有点触目惊心……
围观的人着急,庞晔自己却始终游刃有余,当即哈哈大笑,“你还是嫩了些!”
说罢,松手、抬脚、踢枪的动作瞬间完成,流畅如行云流水。
他这一脚非同寻常,刚已经呈现颓势的枪杆有如神助,嗖的朝另一个方向弯成一张弓,呼啸着打在庞牧踢起来的腿鞭上,直接将他整个人都抽飞了。
再次抽气的众人徘徊在随时可能厥过去的边缘,齐刷刷转头,眼睁睁看着自家少将军倒飞着接连撞断了两根木桩,又在地上滑行约莫一丈才堪堪停下。
齐远紧张的抓紧了卢猛的脑袋,本能的吞了吞口水。
这个……这俩人真是亲兄弟?
庞牧趴在地上哼哼着起不来,庞晔便笑着,大踏步过去,弯腰去抓他的胳膊,“怎么样,还”
“还”字还没说完,却见这小子突仰头咧嘴一笑,双手拍地,溅起满地黄沙,两条腿就已经从下面踢了过来。
“兵不厌诈,大哥,你大意了!”
还是他和父亲时常教导自己的,在确定敌人彻底死透了之前,永远不能放松警惕。
要是今儿自己果然赢了兄长,嘿嘿……
庞晔下意识眯了眼睛,还没回过神来,就伴着这小子嚣张的笑声仰倒在地。
然而庞牧还没来得及高兴,便觉一股大力传来,紧接着上下颠倒,竟被自家大哥反手抓住背心举了起来!
众将士们轰然叫好,一个个枪林箭雨里拼杀出来的真汉子看的如痴如醉,觉得眼前这一场格斗高/潮迭起变化多端,当真是这一二年间看过的最精彩的一场。
庞牧嗷嗷叫了几声,像一只被翻过来的乌龟一样徒劳无果的挣扎许久,到底是认栽了。庞晔就大笑起来,将他扛小孩子一样扛在自己肩头,“还打不打了?”
庞牧搂着他的脖子笑道:“哈哈哈哈,不打了不打了,我得回去好好琢磨琢磨!”
庞晔闻言笑道:“你小子,长进倒快,再这么下去,我恐怕就要打不过你喽!”
十四岁的少年,正是最好的时候,精力旺盛心性坚定,做什么都有使不完的劲儿。他趴在自己身上,就好似扛了一个熊熊燃烧的大火炉,又热又烫。
庞牧被夸得心满意足,只觉身上淤青都不痛了,不过还是谦虚道:“哪儿的话,我还差得远呢!”
“臭小子!”庞晔放声大笑,顺手从后面拍了拍他的屁/股,感慨道,“一身精肉,都快扛不动你了!”
两人正笑闹间,冷不防看到人堆儿里扛着齐远的卢猛,场面诡异的有瞬间安静。
庞牧:“……”
齐远:“……”
庞牧一张脸刷的红透了,拼命挣扎道:“哥,哥你快放我下来!我不是小孩儿了!”
庞晔哪里不知道自家弟弟是害臊了?越发来劲,大声笑道:“来来来,好孩子,咱们哥儿俩许久不见,今儿哥哥陪你好好玩玩儿。”
说罢,竟绕着营地撒腿跑起来,沿途留下他狂放的笑声和庞牧羞愤欲死的吼叫:
“怎么样,过瘾吧?”
“啊啊啊啊哥你快放我下来啊啊啊啊!”
听见动静的庞元帅也从帐子里出来,结果迎面就见长子驮着幼子,如同一座移动碉堡一般轰隆隆碾压过来。
庞元帅:“……”
他默默地放下门帘,又退了回去。
半晌,“哈哈哈哈哈!”
这两个臭小子。
作者有话要说:啊啊啊啊啊啊,我不是人!【疯狂抽自己耳光!】我,我竟然要把这爷俩写死?!啊啊啊啊啊!

番外【齐远 庞牧 四】

随着时间的流逝, 春日只剩个尾巴,草原的雨季很快就要到来,赫特诸国的联合敌军渐渐呈现出后缩的趋势,显然是想积攒有生力量休养生息,以期冬半年的再次反扑。
草原、戈壁、高山,一片连着一片,地广人稀, 气候变幻多端,一旦藏回去散成片, 大禄将士就很难再像以前那样进行成规模的围剿和对战,反而容易被拖住,疲于奔命, 最终反被狡猾的敌军歼灭。
跟他们交手数年,大禄士兵对这个规律了如指掌, 此时也是心急如焚, 竭尽全力想赶在对手彻底缩回老巢之前尽量多杀敌。
因为今天放走的一个孩子, 来日就可能成长为可怕的对手。
事关国家存亡,战事突然空前白热化。
团聚不到二十天的庞家三父子再次匆匆话别,分别奔赴不同的战场,庞牧这次要将三方暂退下来的伤员和无辜百姓安然无恙的带回朝廷年初新建的边城:威远府。
威远府, 也是他娘亲岳夫人等一众将士家眷所在的大后方, 如今只是提起这个名字,众人心头便是火热,不用催促就加紧了脚步。
家, 有亲人的地方就是家,这个字眼天生带着一股魔力。
齐远也夹在队伍中,这次去了威远府,他就要跟庞家父子口中的小元、小二等人一同学本事,暂时不能跟着庞牧了。
想到这里,他忍不住抬头看着队伍前方那个挺拔的背影,暗暗发誓,一定要尽快学好本事!
他要报恩,他想杀敌!
因为有大批伤员和百姓在,队伍行进极其缓慢,上至庞牧,下至普通护送士卒,一路上都紧绷着弦。
前方是看不到头的茫茫戈壁,土黄色铺天盖地,日益燥热的风麻木的剐蹭着地上大大小小的石块、砂砾,在这片近乎没有生机的土地上空日复一日的呜咽。
日头渐渐升到正中,火辣辣的阳光无情炙烤大地,所有人都被晒成棕黑色,无一处皮肤不在淌汗滴油。
仅着薄衫的百姓倒还好,难为一众身披甲胄的将士们,凭空增添几十斤负重不说,整个人都好似被装在罐子里,放到火上闷烤,张开嘴都像能喷出火来。
因齐远是庞牧亲自救回来的,这几日又得了卢猛青眼,被指点功夫,所以倒也没与后头百姓们混在一处,只骑着一匹瘦弱小马亦步亦趋。
他今年十岁,对学武而言确实有些晚了,但好在天分不错,又肯豁出命去吃苦,不过短短数日,一套拳就打得有模有样了。
战争时期一切从简,便是这学武,也没法儿像太平年间一点点从扎马站桩开始,所有人只有一个目的:保命,杀人。
齐远贪婪地望着那位少年将军的背影,脑海中几乎分成两半,一半在不断熟悉着这几日学的拳法,另一半却忍不住反复回映当日兄弟两个搏杀的场景……
那可真是令人心驰神往。
前方依旧是望不到边际的戈壁,那土黄色中的一点红便分外扎眼。但大家已经太疲惫了,许多人频频出现幻觉,竟没法在第一时间内分辨这到底是真是假。
“有个小姑娘!”齐远的声音几乎与报讯的斥候一同响起,卢猛和庞牧都下意识扭头多瞧了他几眼。
“你小子,眼睛倒利。”庞牧笑道。
大军连续赶了十一二天的路,上到士兵下到百姓都是又渴又累又饥又乏,可大家伙一瞧见他这幅气定神闲和游刃有余的模样,就都会本能的跟着安定下来。
少将军还没倒呢,只要跟着他,总会有条活路的。
齐远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脸上又有些难掩的兴奋。
说来也怪,人活着就是一颗心,若是心死了,饶是体壮如牛也不过行尸走肉;可只要心里还憋着一口气,心还是活泛的,总能做点儿什么。
现在齐远就是这样。
还不到一个月,眼前的少年虽依旧瘦弱,但已经有种涅槃重生的劲儿。
他心里就是提着一口气,憋着一团火,想着自己还没报恩呐,还没杀敌呐,哪怕日后不能变的跟少将军似的英雄神武,至少也得杀几个番子,还了家人的血债!
所以他不能死!
他想开了,跟着大家一起吃糠咽菜,一起跑步习武,眼睛亮了,身子结实了,现在,总算证明自己不是废物了。
“少将军,救吗?”卢猛打马上前,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庞牧没说话。
他盯着远处瘫坐在地,像是呆了的小姑娘看了会儿,朝后一招手,“提个俘虏过来。”
他们这一行人也有近四千人,虽然伤兵和百姓占了将近一半,但有战斗力的将士也在一千六、七百之数。这一路走来,虽不敢与敌人正规军正面对抗,可若有小股溃兵和先头部队,庞牧也会果断命人出击。
一来可以防患于未然,免了腹背受敌的可能;二来,大军长途跋涉,时不时的胜利便好似一剂强心剂,足可调动士气,而关键时刻,士气是能救命的。
第三么,杀败敌军可以补充物资,缴获战马和俘虏又能为大队人马提供劳力。
所以现在庞牧手头还真就有一百来人的俘虏。
一个面黄肌瘦的俘虏踉跄着上前,若不是后头士兵提着,只怕这会儿就要出溜到地上去了。
“将,将军。”
常年拼杀在前线的士兵基本上都会几句敌国官话,他哆哆嗦嗦的说着,压根儿就不敢抬头去看这个杀神。
一直到了这会儿,他们这些俘虏却还是想不明白,就这区区几千长途跋涉的老弱妇孺,究竟是哪儿来的胆量追击他们?竟然还真打赢了?!
魔鬼,这个少年将军一定是魔鬼!
庞牧冷冷嗯了声,指着前头那小姑娘道:“想必你也听过我庞家军的名号,若你将那小孩儿安然无恙的带回来,我承诺给你一个平民的身份。”
那人闻言,浑身巨震,顾不上恐惧的扬起头来,满面泪花,“当,当真?”
仗打到现在,没有真正意义上的胜利方,唯余满目焦土。除了上头那些巴望着列土封疆的王公贵族朝堂大臣,下头哪个百姓不是做梦都想着退回原来的太平日子?
本以为自己被俘虏之后就死定了,可若果然能得了平民身份,他,他是不是就能偷偷回去了?
他一定要回去,家里还有婆娘和三个娃娃等着他呢!
庞牧点点头,率先让开一条道,“当真。你救了孩子只管继续前行,我率大军即刻就到。”
那俘虏确实听过庞家军的名号,虽然对己方而言过于残暴,但却颇守信用。如今这少年将军当着一众将士和百姓的面承诺了自己,想必更不会出尔反尔了。
想到这里,他浑身的血都沸腾起来,二话不说就往前冲去。
等他跑出去约莫一丈,庞牧举起手臂,“列阵,准备迎敌!”
又叫了传话官,如此这般吩咐几句,“去说给那些俘虏听!”
传话官点头去了。
卢猛想也不想的就举起战斧,在哗啦啦响起的甲胄摩擦之声中低声问道:“少将军,有诈?”
可瞧着前面一马平川的模样,也不像能藏伏兵的啊?
齐远闻言,也跟几个随从一起仰头看去。
庞牧皱眉道:“这一带方圆几百里都荒无人烟,哪里来的小孩儿?且蛮子素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若有老弱必然当场杀死,又怎会巴巴儿弄了一个放在这里?你再看她的衣裳,这个年头这个地方,早该破成条了……”
他还没说完,后头一众将士便已恍然大悟。
卢猛愤愤道:“虎毒不食子,这些蛮子当真不是人!竟用自己的百姓当诱饵!”
想必是敌方事先探知他们这一行人是护送百姓的队伍,若途中见到汉人必然不会无动于衷。
庞牧安慰性的拍了拍坐骑的脑袋,冷笑道:“因为他们知道,我一定会救,也不能不救。”
即便今天躲开了,还有明天,后天,以后的无数天。只有让他们明白这种计策无效,才能永绝后患。
百姓是淳朴的,可爱的,也是可怕的,可恶的,因为他们往往都没有大局观,不懂的战术战略,只看眼前。
就好比现在,假如自己真的对这小孩儿视而不见,或是直接命人射死,或许百姓们现在出于恐惧不敢说什么,但庞家军,甚至是大禄军人的形象便会在瞬间轰然倒塌:
说什么爱民如子,如今不还是见死不救?
那可是,那可是汉人的小孩儿啊……
到时候恐怕不用暗处埋伏的敌军对他们下手,民心先就动摇了。
这种计策最简单最拙劣最粗暴,但往往也是最直接最狠辣最有效的。
此时就听那传话官已经跑到中间俘虏所在的位置,大声喊道:“莫要心存侥幸,尔等皆是战场上下来的,自然明白何谓刀枪无眼,难不成等会儿冲杀起来,还有谁听你们细细分辨不成?倒不如随大军放手一搏,在威远府做个正经百姓,日后或耕种或经商,全部由你们自己做主!再也不必听拿起子主子奴才的论调!”
原本有些俘虏还真就存了趁乱闹事,里应外合的想法,可如今一听这话,也觉醍醐灌顶。
战场死生一线,谁也不敢分神,两军冲杀混战之时,除了自己皆可杀!每场仗打下来都有不少被战友误杀的,这些大家都明白。
里应外合自然好,但那是放在有准备有沟通的时候,眼下……正如这汉人所言,难不成谁还能挨个听他们诉苦分辨?估计没等开口就统统砍了。
一众俘虏面面相觑,也不知是谁带头骂了句,“他娘的,干了!”
赫特等国实行的还是奴隶制,这些降兵中十之八/九都是奴隶身份,即便能回去,最好的结果也是继续受人奴役。若是战争持续,肯定还会被捉,再次投放战场,到那个时候,只有沦为炮灰填旋的命!
平民,他们要当平民!
到了这个时候,只要能像个人一样堂堂正正的活着就好,至于认谁当国主……不管了!
庞牧虽在跟卢猛等人说话,但也一直留神后面反应,待听到众人动静后,提着的一颗心算是彻底放回肚子里。
己方军人加上连日来训练的青壮百姓,约莫两千之数,再算上一百多降兵、五百伤兵……
可一战!
齐远咬了咬腮帮子,到底忍不住出声问道:“那,那她会死吗?”
倒是没人觉得他同情一个敌国小姑娘有什么不对。小孩儿能有什么错?
庞牧没说话,心里却无声叹了一口气。
他之所以叫那探子独自前行,也是为了赌一把。
自己一路提防,敌军必然也不是无脑之辈,料定自己有所察觉,想在这里打自己一个出其不意。
但凡有危险,一军统帅必要先派探子上前,若对手没进埋伏圈就提前漏了馅儿岂不白瞎?所以他大胆推测,从这里到小孩儿那一段没有埋伏。
一般情况下,大军长途跋涉,人困马乏,警惕心也随之降低,若探子安然无恙,正常情况下大军也会随之而上……
他手下这一营人马是马军打头,步军殿后,在这茫茫戈壁之中,若没了马军,后头的步军和一众老弱病残几乎等同送菜。
因此最可能的情况,就是陷阱能吃住一个成年人的体重,但绝对禁不住马踩。若果然如此,那俘虏抱着小孩儿从前头走,或许还能留的一线生机。
卢猛跟着他久了,多少也能猜出一点端倪,当即低声问道:“将军,不如咱们调转马头,原路返回,或是另寻他路。”
庞牧不动声色的摇了摇头,以眼神示意他往后看,低声道:“即便将士们吃得住,百姓们却不成了。如今咱们一路鼓舞士气,若突然调转,粮草补给跟不跟得上暂且不提,恐众人心生恐慌,届时民心涣散,难以收拢。”
说话间,那名派出去的俘虏已经走到小孩儿跟前,他心惊胆战的四处观望,小心翼翼的抱起气息奄奄的小孩儿,僵直着身子等了许久,见既无机关也无暗箭,不由的生出一种劫后余生的庆幸。
他难以克制脸上的喜色,老远冲庞牧点了点头,然后按照预先说好的那样继续往前走。
一丈,两丈,三丈……抱着孩子的俘虏几乎能看到眼前徐徐铺开的生活画卷:在不久的将来,他又能与妻儿老母生活在一起,远离战火,学着汉人那般耕种纺织。
一直盯着看的卢猛等人也不自觉跟着松了口气,抬手抹抹额上冷汗,请示庞牧道:“将军,看来是咱们多心了。”
庞牧皱眉,神色不变,沉声道:“不急,再等等。”
然而就在那俘虏的身影几乎远的要变成一个小点时,脚下那块看上去再平常不过的地面轰然塌陷,他脸上尤带着幸福的笑意,瞬间跌落。
下一刻,机关触动,绊马索带着尘土飞起,轰天雷掀翻了方圆数十丈地面,连远处的几座山丘都被震的晃了几晃,无数碎石滚滚而下。
原本伏兵都是趴在地上挖的坑里,又在自己背上覆盖沙土碎石,顽强忍耐了一天一夜,从外面绝对看不出蹊跷。可如今的连环爆炸不仅掀翻地面,也将他们身上的伪装震落。
后头百姓们尖叫着趴倒,卢猛等人神色大变,不由得一阵后怕,“他娘的!”
真被少将军猜中了,敌军竟奸诈至厮,真的忍到几十丈远,几乎所有人都放下戒心的地方才设置陷阱!
不待爆炸的余波过去,庞牧已然高举长/枪,朝众人喊道:“儿郎们,随我冲锋!”
说罢,他一夹马腹,率先冲杀出去!
这一天,庞牧率两千临时拼凑的杂兵反打了敌军埋伏一个措手不及,以玉石俱焚的勇气歼敌三千有余,生擒七百余。
庞牧一战成名,年仅十四岁的少年得封振威将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