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一愣,下意识展开看时,眉眼间就染了几分欣喜,“您哪儿来的?”
兰姨嗤笑一声,有些得意的摇着扇子道:“男人么,略灌几杯黄汤就不知道东南西北了,莫说叫他写字,便是签个卖身契也使得,值甚么!”
少年的神色就复杂起来,迟疑道:“唐先生……不至于吧?”
传说那唐先生品行高洁,从不留恋风花雪月之事,所以才能写出那样清冷孤傲的字,又怎么会出入天香楼?
兰姨捂着嘴咯咯笑起来,笑了半日才忍不住用涂了鲜红豆蔻的手指点了点少年的额头,幽幽道:“阿泽啊,你还是太嫩了些。”
男人,哪儿有不偷腥的?
见她这般,阿泽便渐渐垂了眼眸,再看手中那些纸张时,难免有些腻味起来。
兰姨看出他心思转变,也不戳破,只是问道:“今儿下雨呢,还要出去么?”
阿泽嗯了声,顺手将几张纸折叠后揣到袖子里,温润道:“今日城外庙会一带必然人多,我去弹琴,想来挣得也多些。”
兰姨叹了口气,才要说话,却听他又低低道:“多攒些银子总是好的。”
天香楼照顾他们母子他是知道的,他们却不好揣着明白装糊涂。
说来这世上的事当真奇怪,人的身份、处境甚至是品性都会变,可唯独有一样不会变:银子。
官妓复籍无望,待来日他们母子老去,银钱便是唯一指望了。
听了这话,兰姨便有些无奈,想说什么到底没说出口,“罢了,去吧,当心着些人。”
阿泽道了谢,转身回另一个房间换衣裳、取琴去了。
看着他离去的背影,兰姨又摇了几下扇子,到底觉得莫名烦躁,索性甩手走了。
天香楼乃是以歌姬、乐妓出名的地方,时常有获罪官员家眷罚没而来,虽也偶有皮/肉生意,到底还算女表子立了牌坊,略清高些。
这少年阿泽,便是数年前与一位小官儿太太,如今改名为烟峦的乐妓一同过来的。
兰姨自己当年便是类似出身,楼内上下更多有走投无路之辈,见他们孤儿寡母的,难免有些怜惜,便都伸手拉一把。对这姓任的小子睁只眼闭只眼,也不叫他上台前来,只在后头做些抄写、盘算的活计。而那烟峦说来也是可笑,分明都到了这个地步,每每赔笑弹曲儿挣了银子来,却还是巴巴儿的买了书给儿子读。、
兰姨时常也问,“都到了如今这个地步,从良是不能够了,科举都不能考,还读什么呢?”
烟峦也时常被问住,眼底翻滚着凄苦,满面茫然的摇头,“我也不知,可总不好眼睁睁看着他落得你我一般的下场……”
统共就这么点念想了,若是再收了,真是不知该指望着什么活。
两个女人就都不说话,只是怔怔发呆。
在天香楼这种地方,若不寻些指望,只怕真要把人给逼疯了。
却说任泽出了擎一把岁寒三友油纸伞出了天香楼,穿过蒙蒙雾雨绕了几个巷子,沿着大道一路出城去了。
每逢节日,出入城的人数便急剧攀升,为保安全,各处城门便会要求百姓们主动上前出示身份文书。核实身份时,那守卫见他是贱籍,不由诧异的多瞧了几眼,待到最后,眼神中就带了鄙夷和猥琐。
这样的视线任泽这些将年见过太多,如今心中已兴不起波澜。
“军爷,我能走了么?”他微笑问道。
那守卫愣了下,烫手山芋似的将文书丢过来,“哦,走吧走吧。”
任泽点了点头,走出去几步,却已听得背后几人议论起来:
“青楼里竟还有这样的货色?唬的老爷以为是个读书人哩!”
“哈哈哈,你忒的见识短浅,听说卖屁/股的入巷起来,更是别有一番滋味哩……”
“呸,装甚么,指不定见了那些有钱的大爷们,自己就剥了衣裳搂上去亲起嘴儿来,哈哈哈哈!”
那几个人嘴里不干不净的说着荤话,后面更放肆大笑起来。
任泽本以为这么多年下来,自己已经熬得习惯了,麻木了,可如今这些话却仍旧轻而易举的穿破他自以为是的硬壳,刀子似的扎到心窝里,热血哗啦啦淌了满地。
他死死抓住背上琴囊,木然的走着,直到扑面而来的湿漉漉的花香混着此起彼伏的行人说笑袭来,这才将他陡然从悲伤中扯了出来。
任泽打个踉跄立在原地,怔怔看着眼前繁华景象,蜷缩着指尖轻轻碰触到一瓣带着水汽的梨花,这才觉得自己一点点回到人世。
罢了,清高什么呢?自己这趟出门不就是为了赚钱么?
此时天色尚早,游人才刚出门,兴致正浓,并没有几个人休息,路边几处凉亭内都十分空旷。任泽自嘲一笑,随意择了一处,收拾好雨伞,开了琴囊,略平复下心情,抬起手臂,从指尖滚出来第一个音。
这一带漫山遍野载着梨树,此刻系数怒放,远远望去纯白一片。待到微风拂过,便波浪似的荡了开去,那空气中疯狂翻卷的皎洁花瓣,像极了冬日寒风怒吼中凌然绽放的雪花。
春雨缠绵,虽然不大,却总凄凄切切不停歇,渐渐地,亭子里便聚了些个人。
有手头宽绰的,静静听了一回便上来往任泽身前小笸箩内丢几个铜板,或是一小粒碎银。
过了会儿,一群十来岁的少年男女结伴而来,身边都陪着丫头和书童,瞧穿着打扮俱是不俗。
一众主仆将近十人,将剩下大半个亭子塞的满满当当,又叽叽喳喳说话,硬是将琴声压了下去。
也不知谁先瞧见那头有人弹琴,彼此使了个眼色,倒是慢慢安静下来。
任泽也不理会,一曲毕,正思索下一曲弹什么时,却见眼前忽然多了一角蓝色衣袍。
他抬头看时,却是一个与自己年纪差不多的公子哥儿,面容倨傲。
两人对视片刻,任泽波澜不惊的重新垂首,又做了个起手势。
被人这样无视的公子哥儿面上刷的涨红,后头一众同伴也吃吃发笑。其中有个紫衣少女原本还想着是否要出言制止,如今见此情景,倒也觉得有趣。
“喂,你也会弹琴?”
公子哥儿决心讨回颜面,故意抖开那把白玉骨扇,大声道。
任泽置若罔闻,顷刻间又弹了一首曲子出来,那公子哥儿的脸已然涨成猪肝色。
“阴天下雨不抚琴,”公子哥儿恶狠狠道,“瞧你倒也生的人模狗样,竟连这个都不知道,却来这里卖弄!哪里算得爱琴之人。”
任泽手下不停,却总算分了个眼神过来,淡淡道:“想来阁下眼神不大好,我不过以此谋生罢了,这琴也借我之手重见天日,相互利用,何谈怜爱?”
众人不禁哑然。
谁人不爱钱,可他们生来便被娇养,只论些风花雪月,何曾听过有人这样光明正大的说什么利用?
当即有几人便皱起眉头,纷纷起身道:“生就锦绣皮囊又有何用?也不过是个满身铜臭的蠢物!”
“我们走吧,待在这里实在难受。”
就连那来挑事的公子哥儿也重新换上一副高高在上的表情,冷哼一声,拂袖而去。
任泽不管周围,只是闭目抚琴,也不知过了多久,指尖都微微发痛了,这才重新睁开眼睛,见亭中游人已然尽去,只剩一位紫衣少女。
两人猝然对视,先是一愣,继而齐齐收回视线,略略有些赧然。
凉风裹挟着春雨吹过,几片沾了雨水的梨花翩然落下,瞬间打破平静。
倒是那少女先开了口,“公子琴声似有忧思。”
原本琴声轻快悠然,不少游人都爱过来听,出手也大方。可也不知怎么回事,后来琴声竟渐渐低沉,凄凄寂寂,合着外头风雨飘摇分外零落,惹恼许多游人,都嫌丧气的走了。
任泽的眼睫轻轻抖了下,淡淡道:“人生在世,谁人不苦?”
那姑娘一怔,似乎被触动心事,姣好的面容上也染上薄愁,不再言语。
外头人来来往往,唯有两人静坐无言,谁也不说走。
任泽歇了歇,又弹了一回,不多时,便有丫头婆子寻了来,对那少女道:“姑娘怎的还在这里?雨天阴冷,莫要多待。”
那少女朝任泽瞥了一眼,没说话,安安静静起身离去。
待主仆三人出了亭子,任泽鬼使神差的抬头瞧了眼,见那婆子打的伞下有个小巧的“方”字印记,指尖微动,曲调已经变了。
那方姑娘才要踩着凳子登马车,耳中忽闻琴声有异,下意识又扭头看去。
弹琴的人好似一无所察,仍旧那样坐在原地弹琴。
可这琴声中,分明有送别之意……
作者有话要说:唉,我还是很喜欢任泽嗒,明天是番外下半部分,大约上午九点更新吧
番外【任泽 方梨慧 二】
都说春雨贵如油, 可今年的油却好似不要钱似的,一旦下起来就没完没了。
方家在城郊有座庄子,家里的大姑娘近来郁郁寡欢,不大爱同人往来,便总在庄上住着。也就是因着前儿花神庙会和赏梨花的由头,下面一众丫头、嬷嬷们苦苦相劝,这才勉强接了几个帖子出门去了。
头一日毕, 众人却都开始犯愁,这第二天该用什么说辞?
却不曾想姑娘出去转了一回后仿佛想开了, 也不必人苦劝,径直丢下一句话就回房歇息去了:
“明儿再去。”
众人面面相觑,回过神来后皆是欣喜不已, 连连感慨定是花神显灵
在这个家里活了十多年,方姑娘总觉得像极了一潭死水, 随着年纪渐长, 家人的那些打算更是压得她喘不过气来。
确实, 她生在这个家,长在这个家,吃穿用度皆是长辈所赐,理应为他们分忧, 可是, 可是似乎所有的人都忘了,她也是个活生生的人啊……
次日一早,雨非但没停, 反而下的更大了些似的,已经从牛毛变成针尖,枝头原本繁茂的梨花被风吹落不少,俱都可怜巴巴的躺在泥水中。
伴着细雨戳在车壁上刺刺拉拉的声音,马车摇摇摆摆的走着,偶尔溅起一两汪水花,方姑娘不顾奶嬷嬷“当心打湿衣裳”的劝阻,忍不住用手指挑开一角窗帘,透过朦朦胧胧的雨幕努力眺望。
她也不知自己究竟在看什么,在盼什么,只知道她眼下的行为实在有些大胆,若给父母知晓,指不定又是跪祠堂的家法。
想到这里,她的睫毛禁不住抖了抖,可马上又坚定起来。
她还是想去,哪怕不知为什么。
因连着下雨的关系,通往城内的一段路泥泞湿滑,今天来赏花的游人锐减,怕不只有昨日的四成,那稀稀拉拉的人/流应着满地飘零落花和漫天细雨,当真平添一份凄凉。
嬷嬷下车瞧了一回,苦着脸道:“姑娘,路很不好走呢,倒是几个亭子地势高,也还算干净整洁。”
方姑娘一颗心忽然猛烈的跳动起来,腔子里陡然生出一点儿没来由的期盼。她努力装的像平时一般冷静道:“我不过想出来透透气罢了,也好,就去昨日亭子。”
一群跟着的下人都松了口气。
老实说,他们实在不大明白自家姑娘平日天气晴好都不爱动,偏下雨天还出来转悠的心思。若是看景儿,难不成自家那一整座山不够看的?
可转念一想,富贵人家的姑娘、公子哥儿的,不都爱这么伤春悲秋的么?莫说下个雨,便是掉一朵花儿、一片叶子,突然就哭起来也是有的。这么一比较,自家姑娘只是安安静静去外面坐着看个景儿,又不执拗的在泥地里乱走,已经十分通情达理了。
天凉,众人便取了毡垫、挂帘等物,待到了凉亭一看,里头已有零零星星三五个人,当中一个穿墨绿色长袍的书生模样年轻人正在抚琴,其他人都听得如痴如醉。
那书生似有察觉,抬头看时,恰与方姑娘看个正着。
四目相对的瞬间,两人都觉心头突地一跳,胸腔内像有朵小花穿透重重迷雾悄然绽放。
两人略定了定神,便又迅速挪开视线,只心境到底不同了。
方家下人收拾停当,那方姑娘便打发他们回下头马车等候,或是爱玩的,也可随处玩耍,只略留两个人远远听唤就是。
那几个嬷嬷原本还不敢,可见自家姑娘眉头微蹙,似要发怒的模样,且这青天白日的,亭子里老的老少的少,唯独一个年轻人也是温文尔雅的模样,他们一众仆从就在隔壁亭子里守着,想来也不会出事,便唯唯诺诺的应了。
雨忽然大起来,想走的人也走不了,只好暂时窝在里头避雨。
没人说话,一时只闻亭外雨潺潺。
任泽有一下没一下的摸弄琴弦,思绪早已飞出几万里。
他此刻的心情说不出的复杂,明知不该,可心底却不知怎的就凭空生出一股奇异的力量,细腻又柔韧,催着他出门,催着他步履匆匆的出城。
就像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中隐约透进来的一点儿光亮,只要见过一次,染上一丝,就再也不舍得放下了。
他忍不住偷偷抬眼,朝那抹影子瞄了下,却愕然发现对方竟也在借着整理衣裳的动作瞧自己。
一对少年男女蓦的对了眼,都像是被吓了一跳,短暂错愕后便如惊弓之鸟,飞快的错开视线。
琴声头一次乱了些许,一丝薄红悄然爬上两个年轻人的面颊,原本清冷的空气似乎也带了点令人不知所措的燥热。
也不知过了多久,雨势稍歇,亭中一对小夫妻等不得,擎着伞走了。
任泽也不知哪里来的勇气,竟趁此机会摆弄起琴来,又站起来活动下手脚,待重新坐下时,却已悄然往那抹倩影所在的方向靠的近了一点。
觉察到他举动的方姑娘俏脸绯红,一颗心在腔子里砰砰乱跳,生平头一次汹涌而来的紧张和甜蜜令她几乎晕厥,却又强撑着镇定,拼命想知道接下来会如何。
任泽也被自己的大胆和孟浪吓了一跳,慌乱之余却又觉得不后悔,甚至暗暗气恼,为何不再近一些?
所幸这个距离,已经足够叫两人说话了。
他的口舌突然干燥,喉管滞涩,素来流利的唇齿却在此刻重若千钧,几次开合愣是发不出一声。
方姑娘又悄悄抬眼望了他数次,眼中期盼和失落频频交替,又是羞涩又是气恼,仿佛下一刻就会忍不住捂脸逃离。
她,她怎会如此轻浮!
“方姑娘!”任泽憋了半日,只觉用尽平生力气,总算发出一声微微带着颤抖的低吟。
方姑娘脑袋里嗡的一声,一颗芳心几乎要从喉咙里跳出来,然而忽然又觉得不对,竟顾不上许多,“你怎知我姓方?”
两人终于正正经经的平视彼此,只这么一瞬,便觉前头一切艰难困涩都不值一提,顿时神奇的放松下来。
任泽轻笑一声,“在下孟浪,昨日无意窥见姑娘家仆伞柄上刻着一个方字,故而斗胆揣测。”
方姑娘释然,淡淡红云再次爬上面颊,忍不住低声道:“确实孟浪,却要窥探他人物事……”
两人飞快的看了彼此一眼,都觉心中充斥着一种陌生的情绪,既甜蜜又酸涩,美好得叫人难以置信。
任泽轻轻摸了几下琴弦,信手弹奏起来。
他本就天分过人,虽没正经学琴,但因难得一份灵性,往往能融情于景,将种种思绪都贯穿到琴音中去,乃是许多习琴半生之人都难做到的关窍。
方姑娘细细听来,只觉便是那山高水长鱼跃鸟飞,说不尽的辽阔自在,令人不禁心驰神往。
她忍不住幽幽一叹,“若果然能如水中的鱼,天上的鸟一般自在,就好了。”
任泽琴声一顿,“人生处处皆是枷锁,哪里能够呢?”
见她面露凄然,任泽忙又道:“其实便是那鸟儿和鱼,又哪里是真正无忧无虑的?”
方姑娘一怔,“何解?”
“鸟也罢,鱼也罢,难不成都是石头缝里蹦出来的?自然也是有亲朋好友,既要养家糊口,又要躲避天敌,一不留神就要被人射下去、捞了去,用火烤着吃了,自然也是日日夜夜担惊受怕的。”
方姑娘噗嗤一笑,“你这人瞧着一本正经的,却是说些疯话了。子非鱼,安知鱼之乐?”
任泽也是一笑,反道:“子非吾,安知吾不知鱼之惑?”
说罢,两人便都笑起来。
因着这个插曲,两人心中苦闷都略略缓解了些,便说些诗词,难得竟十分谈得来。
不觉时间飞逝,那边嬷嬷们开始频频朝这边看来,方姑娘心头一酸,忙道:“十日后在城西华理苑有个文会,你,你可要来么?”
她能说出这话,实在是拼了莫大的勇气,可心中却又隐隐有些忐忑,本能觉得未必能成。
果不其然,就见任泽略迟疑片刻,终究还是摇摇头。
他身份低贱,偏性格又锋芒毕露,若贸然去那文会,只怕给人认出来……
哪怕他早就知道此事不会有好结局,却也自私的,拼了命的想叫这梦一样美好的经历久一点,再久一点……
方姑娘点点头,“说来也奇怪,你做此答复,我反倒觉得理所应当似的。”
他本就与外头那些酸书生不同。
说罢,她站起身来,理了理裙摆,“时候不早,我该走了。”
那边下人们见小主人起身要走,也纷纷爬起,整理仪容后要往这边来了。
任泽忽然着急起来,傻傻的看着她,想要说些什么挽留的话,却都觉得过分苍白。
方姑娘轻轻朝他行了一礼,柔柔道:“我,我走啦。”
只这么几个字,就好像一下子把任泽的心给摘了去。
他着魔似的往前走了两步,心中热血突然沸腾起来,语速飞快道:“我,我每逢五逢十便去城南瀚澜书肆看书,里头西北角无人问津的游记杂谈是我最爱!”
说完,顾不得许多,忙弯腰抱起琴来,也来不及装裹,搂在怀里匆匆跑走了。
方家下人差点与他碰上,都吓了一跳,倒是没多想,只小声嘟囔道:“瞧着文绉绉一个书生,怎的行事这般慌张?”
方姑娘心中翻滚着巨大喜意,却还要装着没事儿人似的,淡淡道:“许是家里有事罢,出门在外,莫要乱嚼舌根。”
众人一凌,忙垂首称是。
方姑娘深深吸了口气,眼中闪烁着难以掩饰的喜悦,脚步轻快的上了车。
她坐在车厢里,只觉短暂一生中从未像此刻这般欢喜无限,连带着素来厌恶至极的幽闭空间也觉可亲可爱起来。
她用帕子盖着脸,痛痛快快的做了一场无声的笑,过了许久,才想起来一件事,忙问车外伺候的丫头,“今儿初几了?”
“回姑娘,初三了。”
初三?
她双目一亮,强压喜悦道:“后日我要进城买几本书。”
“是,姑娘。”
作者有话要说:啊,我死了,甜死了啊啊啊啊啊!不行不行,我好像突然就明白了悲剧的真谛,鲁迅先生果然是我最爱的文人,没有之一:
所谓悲剧,就是把所有美好的东西撕碎在人眼前,毁灭给人看。
嘻嘻
ps,我发现最近几天我频频打脸,说好的几点更新往往都要延迟一点……干脆不说了,最后几个番外,大家佛系刷新吧,日更肯定是会日更的,但就是具体时间不确定呢……
番外【任泽 方梨慧 三】
方梨慧从未想过人生可以如此温暖, 如此令人充满期待。
原本沉闷如一潭死水的生活渐渐离她远去,她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那些话本中的侠女,每天都在期盼和兴奋中醒来,期待着去寻找下一座宝藏。
而那座瀚澜书肆,便是她心之所向,每每都有宝贵的碎片闪闪发亮。
虽从未明言,但她与任泽却似乎早在一开始便达成一致, 默默遵守着你来我往的规则:
两人会悄悄在那些平日不大有人关注的杂谈游记书页中夹一张纸条,有时是对某本书、某段故事的见解, 有时便干脆是没头没脑的日常小语。
“世人皆唾弃其为国之弄臣,我却不以为然……”
“……此举着实可笑。”
“昨夜月明,其光皎皎, 幸得窗下鲜花一丛,挑灯夜读实乃人生一大快事。”
之前分明没有见过, 成长的环境、经历的事情也都无一相似之处, 但令人诧异的是, 两人竟然对许多事情有着极其相似的见解和看法,这一意外发现当真令人欣喜若狂。
他们就像是沉重黑夜里悄然开出的两朵不堪重负的花,轻轻碰触后紧紧缠绕,拯救自己的同时又温暖了对方。
然而任泽却日日都在挣扎中被撕扯。
他觉得自己好像被硬生生劈开两半, 一半冷酷而理智的告诫:你是官奴, 她却是方家嫡女,你们之间不会有好结果的,长痛不如短痛, 还是趁早放弃吧。
可另一半,却在一刻不停的蛊惑、怂恿:生而为人,短短一世,何不及时行乐?况且你们发自真情,乃是这世上最纯粹的感情……
贪恋吧,多一天,再享受一天!
方梨慧心思细腻,早便察觉到任泽怀揣重重心事,但她又何尝不是满腹苦衷?对方不说,她也不便询问。
两人都有意识的将一切阴暗愁苦摒弃,只拼了命的享受不知能到何时的安乐,如同花开荼蘼,再往前一步就是衰败。
“我不喜梨花,”又是一年四月,方梨慧望着亭外满山梨树幽幽叹道,“梨通离,是为不吉,总是愁绪。”
今年天气有些古怪,大半个月疾风骤雨不断,大部分花尚未来得及绽放就被吹落,如今好不容易放晴了,却再无人来欣赏这些光秃秃的枝丫。
不知是不是担心太过,她隐约觉得两人之间隔了太多太多的东西,哪怕双方刻意回避,可那些东西却从未消失,反而越积越多,终有一日会集中爆发……
“我倒不觉得,”任泽轻轻拉着她的手道,“若非这梨花,我又去哪里认识你?”
方梨慧莞尔一笑,似乎接受了他的说法。
说者无意,听者有心,殊不知这话安慰得了旁人,反倒勾起任泽一腔心事。
见他眼神黯然,方梨慧犹豫许久,终究出言问道:“你若有什么烦心事,同我说说罢。”
这话却好似晴天里的一声雷,直叫任泽浑身都发冷。
长久以来,他一直在找机会说明实情,但私心却又频频作祟,左右摇摆不定,叫他一颗心都好像泡在苦水里,现如今方梨慧亲口询问,轻轻几个字,就将他心中天平猛地朝一边压了下去:
她问了,你避无可避!
看着任泽痛苦挣扎的双眼,方梨慧空前恐惧起来,她后悔了:若是不问……
“你去向我爹提亲吧!”
“我是官奴!”
此言一出,两人都被对方的话惊呆了。
缠绵的春风中不知何时带了凉意,直将心头热气一点点吹散。
官奴?
方梨慧脑中空白一片,过了许久才勉强回过神,想起这两个字究竟意味着什么。
其实她早就有所察觉。
任泽才华横溢,又正是好年华,可却从未科举……她甚至曾经设想过,哪怕他曾犯过错,被考官除名呢!
但万万没想到,打从一开始,他就连被除名的资格都没有。
她父亲是那样爱慕虚荣、视脸面为一切的人,怎会接受官奴做自己的女婿!
真是神奇,万事开头难,这话当真一点儿不错,曾经任泽以为那样难开口的话,一旦狠心撕开一道口子,接下来的一切便都顺理成章了。
他站在原地,听着自己语气冰凉冷漠,一字一顿的说着最刻薄尖锐的言语,好像匠人将倾注了自己全部心血的梦境,亲手砸得粉碎:
“我爹当年被牵扯到贪污粮草一案中,他砍了脑袋,我家上下十几口都被没为官奴……”
“我是贱籍,在青楼长大,说的不好听一点,就是官/妓!”
“原是我不该攀扯你,以至今日境地,索性为时未晚,”像是要把这些日子以来的所有挣扎、担忧,以及愤怒和不甘统统发泄出来,任泽越说越快,最后终于狠心道:“你我就此……断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