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听云富县衙的仵作小声出言道:“大人,卑职,卑职倒觉得有些像屠宰铺子里的剔骨刀。”
晏骄眼前一亮,顺手将小本子推过去,“你且将剔骨刀的模样画下来我瞧瞧。”
那仵作果然细细画了,又略带忐忑的推回去,“铁器管理严格,出入都有记录,若真能确定是剔骨刀,来源就不难查了。”
口头描述比较抽象,现在仵作一画,晏骄立刻就把两者对上了,“正是这个了!”
几个人齐齐松了口气,脸上露出今日以来最欣喜的笑。
确定凶器简直太重要了,尤其是这种特征明显的,无疑将案件进展狠狠往前推了一大步!
验尸结束时,东方天际已经泛起鱼肚白,众人俱都筋疲力尽,眉眼缠涩口舌僵硬,连相互告别的话都说不出,昏头昏脑回到各自房间,草草梳洗后倒头就睡。
第二天一大早,晏骄照例是被一阵饭香熏醒的。
其实昨晚加班之后她就又饿了,奈何睡觉大过天,饿魔在睡魔面前明显兵败如山倒……
众人正在吃饭时,王知县就一脸兴奋的跑来,迫不及待的跟她分享手下的新发现。
“大人,下官今日一大早便又派人去看了现场,原来昨日人多杂乱,光线又昏暗,我们竟都没发现那床另有机关,当真是别有洞天呐!西北角靠墙角落那处可以打开,内部墙体有几块砖的位置是空的,只是凶手似乎不知其中窍门,便以烛台硬戳硬撬……里头该是有个匣子的,此时不见了,角落里却还散落着两枚银锞子!”
说着,便抖开手中紧紧攥着的小布包,里头果然是两枚在阳光下熠熠生辉的银莲子。
“不仅如此,”他见晏骄面露赞许之色,不由得越发亢奋起来,也顾不上打扰了对方吃饭,只是滔滔不绝的说道,“下官已命人去外头各处店铺搜寻类似锞子下落,若凶手花出,必然逃不出大人您的手掌心!”
晏骄闻言失笑,“这是你的功劳,却不是我的掌心。”
“一样的,一样的。”突然有了这意外发现,王知县自然无限欢喜,更加不在意这些了。
作者有话要说:望天,一章之内果然是写不完啊……唏嘘
十点之前二更哈,么么!

第一百二十一章

众人吃过饭便急匆匆去开会, 两边都提供了自己的新发现。
王知县的人已经派出去一批打探邢秀才夫妇的人际关系,另一批今天早上天还没亮就重返现场, 意外发现了那个被盗空的暗格。
为防止凶手逃出城, 他立刻赶在城门开启之前下达命令, 严格盘查所有出城人员的包裹,不过暂时还没有结果。
“另外, 下官也在各处当铺、银楼等地打了招呼,”王知县道, “若有人将首饰拿去抵押、变卖或是熔铸,下官第一时间便能得到消息。”
而晏骄经过一晚上的斟酌,正要将自己的结论理顺后系统的说一遍,结果习惯性一抬手却摸了个空。
唉, 忘了这不是峻宁府衙,没有翻转大石板可供交流使用。
“我来说说自己的结论。”
“凶手应该是个很年轻强壮的大男孩儿,穿约八分二左右的鞋子。他与两名死者关系极度亲密,甚至出于某种原因直接知道对方藏匿财物的地点,所以直接杀人灭口后直奔主题, 省去翻找的步骤。”
“凶手性情残忍自不必说,力气很大,手持剔骨刀, 这个刀子的来源今天我们可以着重查一下,看屠宰相关行业的人有无作案可能。”
这年头官府对铁器管理严苛,哪怕去打一口锅都得登记,更何况是这种极具杀伤力的专业刀具, 很容易就能查清来源和走向。
王知县点头应下,当场就派了个对这方面了如指掌的衙役出去。
“我还有一个想法,”晏骄放下本子,略斟酌了下言语道,“在查访死者人际关系的时候,我觉得可以着重找那些家庭不是那么和睦,存在比较突出矛盾的,或者是长辈不怎么管孩子的。”
王知县能将本县治理的不错,自然不是傻子,听了这话便连连点头,“大人说的极是,寻常人家哪里会放任一个孩子深夜外出?”
单纯看他的罪行吧,也不像个正常人家能养出来的。
等待的时间是漫长的,因案件悬而未决,众人谁也无法真正放松,只觉得从头到脚都有一根筋在绷着。
晏骄实在等的心焦,非得找点什么事情分散下注意力不可,便找了小六来,“你帮我鸽一下老庞呗。”
现在小六对她的要求已经很低了:只要不吃鸽子,怎么都成。
晏骄取了一张纸,愁眉苦脸想了大半天,也只写了三个字:想你了。
可等看着小六纸条装到鸽子腿上的小竹筒里之后,她又后悔了:这也忒不文雅了。
“先别飞!”晏骄连忙喊道,“鸽子给我。哎不是卧槽你跑什么?把鸽子上的纸条给我,我要重写!”
小六满眼警惕的把纸条递过来,晏骄十分无奈的接了,又苦口婆心道:“六儿啊,六爷,咱们好歹也是同一阵线的战友了,你对我老这么缺乏信任可不成!得改。”
小六的回答十分冷酷,“改不了了。”
晏骄张了张嘴,就有点想揍人。不过转念一想,人家可是个几根手指耍寸劲就能打断肋骨击穿心脏的狠角色啊……于是马上换了一副谄媚的嘴脸,“六爷这样挺好的。”
小六:“……”
这是查案子查傻了吧?
晏骄斟酌再三,重新写了个比较装逼且文雅的:“寤寐思服,辗转反侧。”
鸽子放出去之后,她手搭凉棚看着肥肥的白鸟扑闪着翅膀远去的影子,鬼使神差的矫情道:“这飞走何止是鸽子啊,还有我满满的繁愁琐绪。”
嫌疑人怎么还他娘的没抓到!
小六和小八:“……呕!”
剔骨刀的来源很快找到了,而且是失主自己跑来报案的。
“昨儿还在的,才刚要开张了才发现刀子没了,俺吓了一大跳,忙先关了店面,赶紧过来报失。”
失主是个四十来岁的肉铺老板,为人耿直憨厚,一看丢了刀子,吓得魂飞魄散,生怕被牵连到什么冲突中去,买卖都顾不得做了。
这可不是刀具横飞的年代,每一件铁器都是打了标签的,年底官府要根据各处铁匠铺子的账目一一核对,若无故丢失又不曾去官府报备,失主本人就要被判处一年劳役。
王知县叫人记下,又问他家中有什么人。
因时间短,邢秀才夫妇被杀一案还没传开,肉铺老板虽然疑惑县太爷为何问这样的问题,不过还是老老实实回答了,“城中租金甚贵,浑家并两个女儿和俺老爹老娘还都住在城外,俺自己在这里操持肉铺,夜里便与伙计们宿在后头大通铺上,半个月家去一趟看看。”
没有儿子,王知县看了看晏骄,又问他肉铺中有几名伙计,姓甚名谁,年纪如何。
肉铺掌柜一听,隐约觉察到不对,肥大的身躯上渐渐冒出一层油汗,结结巴巴的说:“大,大人,俺什么也没干啊!俺的几个伙计也啥都没干啊!”
说完,又突然一拍巴掌道:“对了,俺有个伙计还说呢,昨儿看见那叫方沉的小子在肉铺外头鬼鬼祟祟的,当时还以为他是要趁乱偷肉,驱赶了两回,可回头就发现刀子丢了,不是他偷的还能有谁?”
方沉?
晏骄疑惑的看向王知县,“那是谁?”
王知县年纪大了,记性不大好,还是一个衙役上前提示了。
“是城内一个泼皮,今年十五。方沉他娘是改嫁的,跟现在的后爹又生了两个儿子,对方沉本就不上心。而方沉脾气暴躁,时常与家人吵闹不休,天长日久的,便与街上泼皮混在一处,日日做些偷鸡摸狗的勾当,被抓过许多次了。”
另一个衙役也道:“他六七岁上便出来浪荡了,一开始扮做乞丐讨钱,后来渐渐地就直接偷东西甚至是明抢,但凡在那里开铺面的人俱都识得他。只是多念他可怜,且少的又多是些仨瓜俩枣的小玩意儿,也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的揭过不提。对了,他力气颇大……”
晏骄忙问道:“对了,他跟邢秀才夫妇关系如何?”
“邢秀才夫妇二人开的私塾其实更像个善堂,多有如方沉一般无处可去的穷孩子,有好多压根儿不是为了读书来的,只是想找个栖身之所,老两口也不嫌弃,逢年过节还给他们扯布做衣裳穿。”那衙役道,“两人无儿无女,对方沉这种身世可怜的孩子难免多些怜爱,早几年他负气出走时,老两口还曾收留他住过许久呢,拿着跟亲孙子也差不多了。”
听了这话,众人俱是眼前一亮,王知县当即拍板:“抓方沉!”
至少目前看来,这个方沉的嫌疑很大。
虽然都说方沉整日不着家,但毕竟是所知唯一一个他可能出入的固定地点,众人还是先去了那里。、
去时方沉的亲娘和后爹都在,但两人一听说方沉的名字便脸色大变,直道已经同那孽障没有瓜葛。
“他是给人杀了还是杀了人?”方沉的娘黑着脸道,“差爷,他已多年不曾来家,你们莫要问了,俺们真的什么都不知道。”
县城中多是老实本分的百姓,谁家出了这样一个惹是生非的都觉得抬不起头来,对不起左邻右舍,这家人自然巴不得与方沉划清界限。
衙役们又问了邻居们,得知方沉最近一次在这里出现好像还是三年还是四年前了,这两口子确实没有说谎,也实在问不出什么,只好失望而归。
似方沉这种泼皮,居无定所,随便什么地方都能窝藏起来,大家本都做好了耗费几天的准备,谁知傍晚就有了消息:方沉抓住了!
来报讯的衙役也是一脸的喜出望外,“估计是咱们的人四处搜捕打探,那小子害怕了,想趁傍晚出城人多的时候浑水摸鱼逃走。可等到了城门口,见守城军士正对出城人员随身携带物事一一盘查,就害了怕,转身就跑。您说这不是做贼心虚是什么?兄弟们一拥而上就给他逮住了。”
被抓住之后,衙役们检查了他背的大包袱,映入眼帘的就是一大一小两个沾血的匣子,其中那首饰匣子的木料和纹样与死者玉书的梳妆台完全一致。
也不知他从哪里偷的衣裳,挂在身上松松垮垮的不合身,露出来的胸膛上还有没擦干净的血迹。
众人俱都怒火熊熊,更有脾气暴烈的人拍案而起,破口大骂起来。
人家拿着他当亲孙子,他却恩将仇报,这是什么禽兽不如的杂碎!
晏骄狠狠吐了口气,对王知县道:“审吧。”
然而他们很快就遇到了阻碍:
虽然铁证如山,但方沉死不认账,硬说那些东西是他从外头捡的。
这就是没有人证的坏处了。
王知县涵养颇好的一个人,也被气的胡子乱抖,“本官且来问你,你昨夜身在何处?做些什么?有谁人作证?”
方沉想也不想便梗着脖子胡说八道:“夜里不睡觉却做些什么?”
可要问起证人了,他却又说不出来。
“你这老白毛好生糊涂,莫非是个傻的不成!”方沉咧嘴一笑,露出来里头两排黄牙,“老子又不曾娶得浑家,自然是一个人睡的舒坦,哪里来的证人?”
饶是众人办案无数,却也从未遇到过这种厚颜无耻之辈,都气的不行。许倩头一次听审,简直都要气炸了,咬牙切齿道:“我上去打死他!”
“不用你亲自动手。”晏骄冷冷道。
面对这种证据确凿但凶手却拒不肯认的情况,官员是有权用刑的。
果不其然,稍后王知县又接到衙役消息,说找到一包丢弃的血衣,经平时与方沉混在一起的泼皮辨认,正是他前几日穿着无疑。
更关键的是,那衣服前襟出赫然有几滴渗透进去的辣椒油!
王知县猛地一拍惊堂木,怒道:“好杀才,咆哮公堂、藐视王法,口出狂言辱骂朝廷命官,来啊,给本官狠狠打二十板子!”
自从案发,众人心里都憋着一股气,如今见方沉事到临头竟还抵死不认,早就巴不得上去暴打一通出气,如今得了机会,两个行刑的衙役便摩拳擦掌的上前,先狠狠往掌心吐了口唾沫,抡圆了胳膊,将那板子高高扬起后狠狠拍了下去!
这板子可算是他们迄今为止打过的最不留余力的一回,几板子下去,刚还嚣张的方沉下半身就见了血,哭嚎连连的告起饶来。
王知县眼皮也不抬一下,“继续,打完再审。”
方沉混迹至今,因云富县百姓们仁厚,都不爱与他一般见识,哪里吃过这样的苦头?不等打完就熬不住,大声喊着招了。
他年纪渐长,见识的也多了,慢慢的,竟也开始为将来打算。
奈何这人骨子里就坏透了的,人家打算是某个正经营生以图长远,可他想的,却是什么时候干一笔大的。
可惜云富县地界小,百姓生活大多朴素,方沉划算来划算去,竟就将主意放到邢秀才夫妇身上。
在他看来,那老两口住的偏僻,年纪又大,难得颇有身家,更对自己毫无防备,岂不是天然一处宝库?只待自己什么时候去取罢了!
这丧心病狂的下流种子主意已定,便先去一家肉铺踩点,夜里入内偷了一把剔骨刀藏在腰间,大摇大摆的去邢秀才家敲门。
那时老两口已经准备歇息,可见是熟悉的孩子,又听他几顿饭没吃,无处可去,不由得心软,便叫他入内,又亲自为他煮了满满一大碗面汤。
邢秀才在外作陪,又问他近况,见他还是满嘴没个正话,也是惋惜,难免说了几句,希望他能改邪归正,“你还小,人也伶俐,不如就留在我这里读书,日后求个功名,也好”
然而他掏心挖肺的话还没说完,就见对面那小畜生已经吃饱喝足一抹嘴,抬手就是一道银芒划过!
“读个屁的书!”方沉不耐烦的嘟囔一句,提刀就往老太太那边走去,“如今老子取了你们的家私,还要什么功名!”
说完,他便干脆利落的给了听见动静起身查看的老太太几刀,然后循着记忆的位置撬开那藏私房的床板……
众人听他断断续续说完,俱都气的魂魄出窍,晏骄咬牙切齿的问道:“你既杀了人,又何苦屈辱她!”
方沉趴在地上,勉强挪动了下血肉模糊的下半/身,竟突然咧开被自己咬破了的嘴,吐出来一口血,吊儿郎当的说道:“老子活了这十多年,光在妓院里看人家办事了,可自己却还没尝过女人滋味,她虽老了些,却也能将就……”
作者有话要说:本来打算十点更新的,但是就剩一点尾巴了,留到明天更新太烦人了,就往后拖了一个小时,直接写完精修后再发了,让大家久等了,不好意思哈!
案子破了,然后就是后续,明天交代。哈哈哈哈,你们光让我破案,不过估计今天还是生气,……

第一百二十二章

方沉的残忍超出所有人的想象, 在他心里大约根本就没有感恩、回报之类的概念,有的只是冷漠、自私和兽性。
当毫无防备的善碰上纯粹的恶, 美好显得那么不堪一击。
待他画押认罪被带下去之后, 晏骄黑着脸对王知县道:“我欲上书圣人,求一个剐刑。”
此人手段之残忍,行径之卑劣难以想象, 事到临头更毫无悔意, 比之前她经手的“橘红色连环袭击案”的性质更恶劣,若不严办, 且不说无辜枉死的两位老人死不瞑目, 就是他们这些人也必然寝食难安。
王知县点头称是, “下官也有此意,若不明正典刑,日后恐怕再也无人敢发善心。”
顿了顿又道:“下官还有一事, 想听听大人的意思。”
晏骄点头, “但说无妨。”
王知县隐晦的磨了磨牙,余怒未消道:“下官欲将此人拉出去游街示众,以”
他还没说完,晏骄已经干脆利落的点头,赞赏道:“好,就这么办。”
即便来日判了剐刑又如何?如此渣滓败类,万死尚不足惜,就得游街,叫他承受来自百姓们的怒火。
王知县都没想到她应得如此痛快, 当即松了口气,“谢大人,下官这就去安排!”
说罢,转身就走,微微有些佝偻的背影都透出几分迫不及待。
他本就是科举出身,对邢秀才天生一份亲近,且又喜对方有教无类宽容和善,难得还与自己年纪相仿……可如今,邢秀才死了!一个读书人的典范被人恩将仇报害死了,叫他如何忍得?
晏骄也不磨蹭,当日就将案情来龙去脉写了个明白,封了折子,差人四百里加急送入京城。
这还是她头一次写折子。
以前看庞牧写起来好像挺简单的,但等真到了自己手上才明白什么叫看花容易绣花难:既要实事求是,又要动之以情,设身处地的想着,假如我是圣人,会不会同意臣子的这个要求……
圣人登基至今尚未出过剐刑,究其原因无外乎过于残忍,可她却一定要他同意。
晏骄轻轻咬了咬嘴唇,想了下,为保险起见,又额外给邵离渊写了一封信。
论起迂回曲折耍心眼儿,这位顶头上司才是祖宗。
等忙活完时,已是月上梢头,外面只剩下风吹过树叶的刷刷声响和此起彼伏的虫鸣,然而脑海中邢秀才夫妇惨死的画面,以及方沉的无耻嘴脸不断翻滚,使晏骄心绪沸腾,毫无睡意。
破不了案子,着急;
可如今破了案子,生气!
纵使案子水落石出,可死者却再也不能活过来……想到这里,晏骄只觉得胸膛里好似有一团熊熊烈火燃烧,无处释放,简直要把自己给气炸了。
“给你。”
眼前的屋檐下突然垂下一只手,指尖还夹着一张细长纸条。
晏骄抬手接过,“回信了?”
小六的声音从屋顶上传下来,“早就回了,只是我看你忙的连吃饭的功夫都没了,且气氛也不对,估计没有看这个的心思。”
“多谢。”晏骄狠狠叹了口气,小心的将纸条伸开。
微微晃动的烛火下,“想你了”三个大字龙飞凤舞,像字迹的主人一样张狂。待要再细看时,却又好似隐约透出那么点儿留守的委屈。
晏骄一怔,然后噗嗤笑出声来。
说起来,一开始她想给庞牧传的,可不就是这三个字?兜兜转转的,到底是回来了。
这突如其来的心有灵犀犹如冬日里的一把火,好像一下子就叫她心里被方沉那变态刺激过的地方重新变得柔软而温暖起来,晏骄忽然来了点精神,重新铺开纸笔,准备写回信。
出来这短短几天内发生了无数事,她本有千言万语想说,可等真正提笔的那一刻,却又觉得似乎其他的什么都不重要了。
她咬着毛笔杆粗粗盘算一回:等王知县整理好卷宗至少要一天,看那死都不能错过的方沉游街,再一天;返程再加一天,少说也得三天。
晏骄拍拍脸,百般不舍的写道:“等我回去,三日后归。”
许下承诺后的每一分每一秒都缓慢的令人难以忍受,有那么一瞬间,她觉得自己好像游走在外养家糊口的一家之主,而庞牧才是那个熬灯费蜡苦守在家的小娇妻,双双度日如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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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哪怕王知县没有大肆张扬,可陆续去邢秀才家上学的学生和家长们还是知道那两位备受尊敬的老人被害了。然后一传十,十传百,半个县城都轰动了。
许多曾受过他们恩惠的人泪洒当场,然后成群结队的跑去衙门磕头,求着县太爷将那天杀的畜生碎尸万段。
王知县也十分动容,亲自出来安抚一回,又说了晏骄的来历和功劳,“晏大人已经上书圣人,想必不日就会有结果,诸位父老乡亲只管放心!”
众百姓都是叫好,又听王知县说明日要将人犯游街示众,便群情激愤起来,纷纷表示要回去准备碎石头和垃圾,第二天一定去抢个好位置砸死方沉。
实际上,不等乡亲们动手,被押入大牢的方沉也正在遭受“折磨”。
须知整个云富县大牢内已经有十多年没关押过杀人犯了,莫说衙役,就连里头那些被判几年不等的犯人们都对方沉唾弃不已,打从他进来那一刻起,各色不堪入耳的叫骂和污言秽语就没停过。
跟方沉一比,好像其他犯人都变得纯洁无害起来。
虽然不能明着打,但暗地使绊子是少不了的:进去两天了,方沉就没吃过不馊的饭,没喝过不臭的水,加上被打的伤口又没好,半夜发起烧来,只是煎熬。
衙役怕他死了,不情不愿的去禀报给王知县知晓,老大人听后冷哼出声,狠狠皱眉道:“去请个好大夫,务必熬到行刑才好。”
想死?哪儿有那么便宜的事!
衙役转身领命而去,走出去几步又听王知县叫道:“也不必讲究好药,多放些黄连败火!”
到了游街那日,晏骄师徒和许倩也做了便装打扮,混在人群中,狠狠往方沉身上丢了些东西,这才意犹未尽的往回走。
人就怕心里有了牵挂,曾经晏骄觉得自己无比潇洒,说走就走,出差在外一两个月都不觉得有什么,但现在,她却恨不得骑得是飞马,三下两下就飞回峻宁府。
走到三分之一处,天公不作美下起小雨,小八抬头望了望天,赶上前道:“大人,这雨估计会越下越大,一时半刻也停不了,要不要就近找地方避一避?”
晏骄拧着眉头看着天色,心中暗暗叫苦。
此刻已近申时,到最近的村庄少说也要两刻钟,这一来一回间半日就废了,且明日还不知是个什么状况,谁知能不能回家……
“家”字一浮现,她心里立刻又迫切了几分。
家里有人在等她呐。
“大人,别看了,这雨下的这样大,今天肯定回不来了。”齐远看着已经保持这个姿势不知多久的庞牧,忍不住劝道。
庞牧两道眉毛皱在一起,沉默了下才吐出几个字,“你先进去,我再等会儿。”
她说了今天回来的,倘若真回来了,却又一眼瞧不见自己……可雨也实在太大了,他又希望晏骄能顾惜身体,等雨停了再走,这两种矛盾的心情此消彼长,互不认输,几乎将这老大一条汉子逼疯。
齐远啧了一声,摇摇头,无声扯了扯嘴角,陪他一起站着。
情之一字,当真奇妙,若往前推两年,谁能想到这可止小儿夜哭的三军元帅也有这般耐性站在大雨里巴巴儿等人呢?
哦,除了打埋伏战的时候……
六月的天,孩子的脸,说变就变,早上还是万里无云的,谁成想晌午一过就飘起牛毛细雨,然后哗啦啦越下越大,到了这会儿早已变成豆大的雨点,打在地上劈啪作响,溅起来水花老高。
两人站在衙门口屋檐下,几乎与两侧石狮子融为一体,路过的人冷不丁看一眼都要吓一跳,心想啥时候又买了一对石人?
屋檐挡雨,却挡不住台阶上慢慢积起来的一层雨水,大颗大颗的雨点从天上砸下来,打出一个个硕大的气泡,在水面上晃悠悠漂一段,噗嗤一声就破了。
翠荷和小金两个丫头打着伞出来看情况,老远就见自家大人衣服下摆和靴子头上颜色深了一大块,积攒的雨水还在持续不断的顺着伞沿哗啦啦往下流,织成一圈细密的雨幕,好像把他整个人都囚在里头了。
而那可以将他解救出来的人,却不知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听见动静的齐远回头,见是她们便微微摇了摇头,两个小丫头对视一眼,又悄没声的回去了。
两人沿着游廊一路疾走,进到后头院子里便听见池塘里的青蛙呱呱叫得欢,忍不住往荷叶上戳了一下。
一时雨水飞溅,在荷叶表面不沾水的绒毛上狠狠滚了几下,啪嗒一声落下来,吓得两只小青蛙腿一蹬跃入水中。
“呱~!”
翠荷收了伞,先用下头小丫头递过来的大手巾抹了抹身上雨水,这才进去给岳夫人请安,“老太太,大人还在外头等着呢,瞧着衣裳鞋子都有些湿了,真不叫回来么?”
“夏天的雨,淋不死人,”老太太正斜靠着窗子看绣娘做针线,时不时还插嘴说几句,闻言便对下首的董夫人道,“早年咱们这些人可没少在家等了他们,那滋味,啧啧,也该叫他好生等一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