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会死的。”他揽住她的肩膀。
她满足地点点头,看着满天星子道:“遇到你之前,我有时候会遗憾自己不是个男孩子,不然我就能跟我爹一样考进官府,惩恶扬善,保护身边的人。现在有你了,我不遗憾了,你在,我们就很安全。我相信以你的心地与身手,没有坏人是你的对手。”
他笑:“这么说,我也应该投身官府才是。”
“你真要去,我会支持你的。”她坐直身子,看着他的眼睛认真道,“以你的实力,能保护的不仅仅只是一个弥弥村。”
“那……改日我去试试?”
“不过我怕我娘不答应……毕竟我爹……”
“说说罢了,现在村子里的事我都应付不完呢,哪儿有时间去管别的。”
“对了,村长让我们去看看那衣柜还有没有要修改的地方。”
“好,明天去。”
夏夜的静谧与甜美,随着桂花的香味释放到弥弥村的每个角落。
如果天天都这样,该多好。
7
鲈儿发烧了。额头烫得像一块火炭。
大夫来看,说是劳累过度,热毒攻心。喝了药也没有大起色,高烧一直不退。大夫说,得尽快找些冰块回来冷敷,不然怕有危险。可是,炎夏正盛,村子里哪来现成的冰块!
众人正着急时,他已经火速往寒明洞跑去,找冰块还不容易,那里有一整根冰柱呢!
冰柱前,他举起带来的斧头,狠狠砍下去。
虎口震得发麻,可冰柱上连一道划痕都没有。
他皱眉,又接连几斧头下去,依然如此,冰柱的坚硬程度超出了他的想象。
在旁人眼里已是力大无穷的自己,却对一块冰无计可施?还是说,这块冰寻常人是动不了的?想到昏迷的鲈儿,他一咬牙,拿起斧头果断朝自己左手的掌心用力一划,伤口豁开,鲜血涌出。
他盘腿坐到地上,深吸一口气,静静等待。
时间分分秒秒过去,他的身体渐渐有了变化,无数青黑的经脉在皮肤下跳动,两根尖角自双肩破出,好好的一双眼睛只有一片血红,身量也暴涨两倍。
他喘着粗气走到冰柱前,屏住呼吸怒吼一声,疾风顿生,手起斧落,只听铿一声响,尺把长的冰块应声落地。也就在此刻,冰柱发出诡异的咔咔声,无数裂纹以它那道“伤口”为始,迅速遍布到整根冰柱上。
他正不明所以时,裂纹越来越多,越来越深,更有奇怪的白色强光自裂缝中射出,晃得他睁不开眼睛。
不知过去了多久,强光渐渐弱去,他才勉强睁开眼睛,旋即吃了一惊——冰柱上的裂纹消失了,此刻的它就跟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依然保持着原来的样子,孤独地立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洞里。
但是,地上多了一个东西。六七岁的小儿,肩上生着两个脑袋,一男一女,赤裸着身子斜躺于地。
冰柱里怎么会有人?他走上前,将这双头小儿拎起来,晃了晃。
很快,小儿长长吐出一口气,慢慢张开了眼睛。
见了他,小儿的两个脑袋都露出欣喜的笑容,男声女声同时道:“出来了。真不容易。”
他将小儿扔到地上,问“你……你们是什么?”
不问还好,一问,两个脑袋都难受起来,哽咽着说:“我们的父母亦是弥弥村的村民,只因我们出生时一身双头,便被村民视为妖孽,爹娘顶住压力将我们养到七岁,最终还是敌不过村民们的嫌弃与恐惧,他们请来法师,将我们关在这冰柱之中,过去了多少年,我们自己都不知道了。”说着,两个脑袋哭得更厉害,“我们想家,想爹娘,这里好冷。”
也许,再没有人能比他更清楚这种孤独无助的寒冷了吧,毕竟他是在鸟川之中捡回一条命的家伙。现在他生活的地方,人们对于各种与他们不一样的存在,比如妖怪,比如鬼魂,比如长相奇特的残疾之人,确实抱着畏惧与嫌弃,甚至厌恶与憎恨,他数次在集市上见过无知孩童追打谩骂模样丑陋的乞丐,还见过有人将不知从哪里寻来的四不像的怪物套着锁链,命令它们在火圈之中来回,以此博得观众们的打赏,还见过道土将抓来的所谓猫妖当众剥皮处死,众人拍手叫好的场面。渐渐地,他终于明白,“你跟我们不一样”往往是最容易被仇视的原因。
两个头的孩子,被当做妖怪有什么奇怪的,没有一出生就杀掉,已经是他们走运。
“哥哥,你能带我们出去吗?”孩子可怜巴巴地看着他。他想了想,说:“等一等。”
说罢,他走回冰柱面前,整个人贴了上去。很快,白烟自他背上散出,身上那些经脉开始剧烈跳动,没有任何词汇可以形容的巨痛瞬间布满了他身体的每一部分。他紧咬住牙关,不知在压抑着什么,当目光落到冰柱下的铁链上时,他突然大吼:“快拿铁链把我绑起来!”
孩子不知道发生了什么,慌忙跑过去,照他的吩咐,吃力地拖起那条算不出长度的铁链,一圈一圈勉强绕到他身上。
“哥哥,你这是怎么了?”做完这一切,孩子惶恐地看着他。
他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只痛苦地扭动着身子,身体里散出的白烟越来越多。
不知过去多久,白烟散去,铁链松掉,脸色苍白的聂巧人跌落在地,手掌上的伤口已然无迹可寻。
“哥哥,你怎么了?”孩子跑过去搀扶他。
“没事了……”他喘着粗气站起来,“刚刚你们看到的,不能跟任何人说。”
孩子用力点头。
“你跟我出去吧。”他捉过一只寒明虫,抱起被他砍下来的冰块。
“可是……”孩子又有点犹豫,“我们害怕外头的人拿石头丢我们。”
“我在,没有人会打你们。”
“好!”
8
他的狼狈把大家都了一跳,取冰块而已,居然弄得面色苍白,连衣装都破破烂烂。他说是从寒明洞出来时遇到了野猪,打架打成这样。
不知是冰块来得及时,还是大夫的药终于起了作用,鲈儿的烧渐渐退了。但是,新的问题又来了,那就是他带回来的这个长两个脑袋的小孩子。他隐瞒了孩子的真实来历,怕他们知道那冰柱有异之后再不敢去寒明洞,只说是在洞口捡来的,遇到时已经半死不活,顺便带回了村子里。
他素来有一说一,村民们没有怀疑。但是,对这个孩子,他们的恐惧是写在脸上的。
“在替他们寻到更好的去处之前,他们跟我住在一起。我会看管好他们,不让他们给大家找麻烦。”他对所有人道,“他们只是被抛弃的孩子,你们不要太介意。”
还能说什么呢?他是村子里最受人喜欢的人,再说这孩子除了有两个头之外,倒也没有其他,模样长得还颇乖巧,还会在他的示意下不断跟大家道谢。
最后,村长发话,那就暂且让这孩子住下,等寻到合适的去处再议。
他松了口气,弥弥村的村民本性善良,只怪这孩子运气不好,出生时恰遇到一群心如铁石的人。想来那冰柱确实有异力,不但能保存瓜果蔬菜,连人都能保存下来。他寻思这回头得找个机会向村子里的老人打听一下究竟是哪个年月,村里人找法师对付这个孩子。应该是许多年前了吧?
孩子就这样住了下来,跟他同吃同住在七叔家里。
鲈儿对他的决定总是无条件支持的,不但不嫌弃这个孩子,还给他送去合身的新衣裳。孩子始终怕生,好几天都不敢出门,只呆在他的房间里。
怪事也是在这几天发生的。
七叔失踪了。这个和蔼可亲的老头一声招呼也没打就不见了,他的房间里还放着只吃了一半的花生米。他最爱吃花生米,每天晚上都要吃完一碟才肯罢休。
里里外外都不见人,甚至都没有人见七叔出过屋子,连他都以为老头跟往常一样,吃了花生来就哼着戏曲儿睡觉了。七叔的什么东西都还在,就是人没了。大家猜测他是不是有急事,趁夜离开了村子,决定再等两天。
然而,七叔失踪还不到两天,花大婶也不见了,情形跟七叔一模一样,也是一大早起来,家里人发现卧室里空无一人,然而花大婶最喜欢的绣花鞋还好好摆放在床下。
众人觉得不妥,一拨人忙着继续找人,一拨人去了官府报案。但,最大的不妥被他发现了——一直足不出户的孩子,在短短几天时间里,从六七岁的模样突然长到了十二三岁。
他关上门窗,问孩子出了什么事。
两个头,少年与少女,仍旧微笑:“谢谢你打开封印把我们放出来。”
“封印?”他诧异。
“冰柱就是封印啊。”两个脑袋咯咯笑,“也不知几千几万年了,老被关在里头,也挺难受的。”
“你们不是弥弥村的人?”他脑中一片混乱。
“你真好骗。随便一个谎话就信了。”两个脑袋同时朝他吐舌头,“我们是妖怪呀,哈哈哈。”
他皱眉,一把拿起挂在墙上的长剑。
“你杀不了我们的。”他们毫无忌惮,“我们是‘暗’,是这个世界上最老最老的妖怪之一,骗你无非是想通过你的帮忙,光明正大住到村子里,人类越没有防备,越方便我们捕食。
唰,利剑出鞘,剑尖直指他们的咽喉。他们连退一步都不屑:“我们同你讲这么多,无非是看准了你不会对付我们。我们不怕你。”
“你们的脑子,是不是被我的斧头劈坏了?”他冷冷道,“这世上,没有我不敢杀的东西。”
“包括真正的聂巧人么?”他们嘻嘻地笑出来。
他脸色骤变。
“野山荒宅,好好的一个书生,被一只怪物当了美餐。吃完之后,怪物便成了书生。”他们居然鼓掌道,“能如此不留情面地吃掉一个人,我们也十分钦佩哪。”
他执剑的手有些微微颤抖:“你们如何知道的?”
“嘻嘻嘻。”他们指着他落在地上的影子,“影子里,藏着你们的秘密。最难看的,最不想被人知道的秘密。”
他一惊,长剑竟然脱手落地。
“人类的影子是我们最爱的食物。”他们缓缓道,“我们还能从影子里见到你们拼命掩藏的秘密。”说着,他们凑近,在最近的距离里直视他的眼睛,“这么多年,我们一直在封印里寂寞地活着,我们能听到看到进来的每一个人,包括他们的秘密。但是,最吸引我们的,还是你的秘密。你究竟是什么呀?”
他强迫自己与这两个脑袋对视:“你们不是能看到秘密吗?”
“但我们在你的影子里看不到别的,只有你如何取代聂巧人这一个秘密。”他们惋惜道,“我们说过,我们只能看到你们最不想被人知道的东西。”
他脚下一动,落地的剑被挑起落回手中,眨眼之间,剑尖直刺人他们的心口,穿背而出。
他们低头看着从心口穿过的长剑,面色没有半分惊惶,反而笑着步步后退,直到把刺人身体的剑一点点退出来。
他的攻击,连个伤口都没给他们留下。
“刚刚不是才说了吗,你杀不死我们的。”他们笑着坐到床边,无所谓地晃悠着双腿,“我们定个协议吧。你把我们放出来,我们也不想为难你,但也不希望你阻碍我们觅食。不如你就装什么都不知道,至于我们,胃口并不很大,我们再吃两三个就会离开,并且保证不碰鲈儿姑娘。你仍然可以用聂巧人的身份跟她在一起,继续你正常的生活。否则,我们自然有法子让所有人都知道你的秘密。届时有什么后果,你敢不敢赌一把?”
他攥紧了拳头,额头渗出了冷汗,各种念头在内心疯狂地冲撞与纠结。
“你放心,被我们吃掉影子的人,会立刻消失,没有什么痛苦。”他们谈定道,“当然,你也可以去找一些所谓的法师高人来对付我们,但我们会把这些行为视为破坏协议。”
他咬紧牙关,一言不发。
“不说话,便当你同意了。”他们满意地躺到床上,狡黠笑道,“谢啦,聂巧人。我们会替你守住秘密的,嘻嘻。”
那天,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从房间里出来的。
他自己都没有想到的是,在这个两头妖怪……不不,应该是在自己的秘密面前,他居然软弱成这样。如果弥弥村的人知道他本来的样子,知道他吃掉了真正的聂巧人,还会喜欢他吗?如果鲈儿知道她要嫁的人跟真正的人类是不一样的话,她还会靠在他的肩上吗?
他不知道自己吃掉聂巧人算不算滔天大罪,只知道那天他太饿了,他身体的本能告诉他,吃了这个人就不饿了,还能接替他的身份,像这里大多数的人那样生活下去,只是不能自己弄伤自己,不然会现出本来面目。但是,这些话说出去又有什么用,以他对人类的了解,他们不会原谅这吃人的怪物,他在弥弥村做过的一切讨人喜欢的事情,都会被立刻抹杀。
这样的事不能发生。不能。
他握着长剑的手,终于松开了。如果几个人的消失能让一切保持原状……
最终,他跟自己妥协了。
9
继七叔与花大婶之后,又有三个人失踪了。
官府来查,没有头绪。弥弥村再难觅到欢喜之意,村民们个个愁眉苦脸,心有恐惧,生怕下一个不见的,是自己的亲人。
鲇儿每天都要出去找人,走得双脚都起泡了也不愿放弃,她说万他们被贼人绑了也难说,不找下去,就一点希望都没有了,要是爹在就好了,他定能查出原因把他们找回来。
他默默陪在她身边一起找,最后她实在走不动了,他才踩着暮色把她背回来。内心从未如此憋闷过。
那晚,他在房中,看着那已经长成十六七岁模样的妖怪,说:“你们说的数目,已经到了。你们长得如此迅速,不可能一直躲在房里不见人,早晚会被村民发现。你们走吧。再也不要回弥弥村。”
两个脑袋做沉思状,然后对视,少年问少女:“你觉得呢?”
少女噘起嘴想了半晌:“行啊。明天就走吧。有好多地方可以去呢。”
少年点头:“行。”
他松了一口气。
10
清晨,他握着剑,跟满脸泪痕的鲈儿站在空荡荡的村子里,不敢动,也不敢说话,生怕一动,眼前的景色就要撕裂成碎片。
整个村子的人都消失了,包括鲈儿娘,包括村长,包括所有所有曾跟他朝夕相处的朋友。
鲈儿是个很少流泪的姑娘,但今天,她除了哭,已经不知道能做什么。
整个村子的人哪,几百条命啊!
那只妖怪……没有遵守承诺。身体里所有的血气都往脑子里灌,他疯了般冲到村子中央的空地上,嘶吼道:“滚出来!给我滚出来!”
见他这样,鲈儿更慌了,跟过去抱住他,哭喊道:“聂大哥你别这样,你吓到我了。我现在很乱,你能不能……”
话音未落,正对面的屋顶上出现了笑嘻嘻的他们,此刻,他们已俨然是成年人的模样了。
他愤怒地跳上去,一把扼住了他们的脖子,硬生生将他们从屋顶上拖下来,狠狠掼到地上,疯了般举剑往他们身上乱刺:“你们说过今天离开,你们说过只吃两三人,言而无信,可耻之极!”
鲇儿冲上去拖住他,惊惶地问:“他们是谁?那孩子吗?为何几日不见便长成这样了?”
妖怪向鲈儿露出笑脸,说:“鲈儿姑娘,我们不是孩子,我们叫做‘暗’,是妖怪哟。”
鲈儿大吃一惊:“妖怪?”
“不光我们,你心心念念要嫁的男人……”
“住口!”他怒吼,一脚踩到其中一个头上。
“鲈儿姑娘,咱们给你变个戏法呗。”另一个头说着。突然伸手从一旁拾起一块碎石,朝他裸露的脚踝上狠狠一划。
他避让不及,鲜血洒出,整个人顿时石化在那里。
“聂大哥!”鲈儿惊叫,本能地伸手去捂住他的伤口,却被他把抓住,吼了一声:“快走!”
“我不走!你要我去哪儿?”鲈儿哭喊着。
见她如此,他扭头便跑。暗见他想逃,诡笑着爬起来,飞到旁边拉起晒在竿子上的渔网扔出去,一下将他困住。急怒之下的他,突然身量暴涨,转眼便现出了本相。鲈儿双腿一软,瘫坐在地。
“比我们还难看吧。”暗嘻嘻一笑,拍拍手,“走啦,你们自己玩儿。嘻嘻。”
话音未落,便听嗤啦一声,碎成小块的渔网飞溅开来,他闪电般从里头冲出来,同时拾起地上的长剑,高高跃起,对准暗的两个头颅横劈下去,所有的愤怒与绝望都灌了进去,这刻,他脑中什么都不存在了,他只要杀了那只妖怪,他要它灰飞烟灭,挫骨扬灰。
剑锋凌厉而下,血光暴起,一男一女两个头颅自暗的肩上滚落而下。世上,没有他杀不掉的东西——他心中只这一个念头。
没有了头颅的身体扑通倒在地上,很快便化作了一摊血水。可地上的两个脑袋却没那么容易对付,男头竟然还能跳腾而起,化作一道薄烟遁形于半空。
女头则盯住了呆若木鸡的鲈儿,电光火石的瞬间,它嗖一下朝鲈儿的背脊上撞过去。
追逐男头未果的他猛一回头,趴在地上的鲈儿,背上竟钻出那女头的脸来,阴笑道:“斩下我们又如何。呆在这个姑娘身上也挺舒服,嘻嘻嘻。”
鲈儿用力撑起身体,满脸冷汗,巨大的撞击与痛楚反而让她镇定了下来。他飞快跑过来,本想抱住她,却在半途收回了手。他不敢碰她了,这样的自己,还有什么立场去碰她。
“聂大哥……”她撑在地上的手臂剧烈抖动,费力地抬起头看着他,“你原本是这个样子的吗?”
“可不就是吗。”她背上的脸笑得十分得意,“他根本不是人类,他吃人啊,血淋淋地吃下去,比我们还狠呢。”
鲈儿闻言,突然变得异常平静,红着眼睛看着他:“是这样吗……”
再没有任何可以躲避的借口了,他点点头,手中的剑当啷一声掉在地上。
“我吃了聂巧人,身体也随之起了变化。他是个很胆小的书生,我很饿,而且我不喜欢他。”他想笑,但是脸上每块肌肉都是僵硬的,“本想用这个崭新的样子生活下去,我以为可以,但最后还是失败了。”
一滴眼泪落到他的手背上,鲈儿闭上眼睛喃喃:“为何会这样……”
“你别怕,我一定会把你身上的妖怪清除掉!”他皱眉。
“我劝你别乱来哟。”那张脸又发话了,“现在,就算你打我一个耳光,她的脸也会疼哟。”他心下一怔。
“早说过我们是杀不死的呀!你真是个傻大个。”那张脸越发得意起来:“姑娘,说起来,你们村里的人虽是我们吃的,但这傻大个才是一切的根源啊,哈哈。”
这妖怪的无耻超过了他的认知,他愤怒,却不知如何反驳,因为它说的是事实,如果不是他的妥协,起码大家会有所防范……比起以人为食物的暗,更不该被原谅的,是他自己。
“聂大哥,你扶我回去。”鲈儿突然说,“你会杀掉这妖怪的,对吧?”
她的语气里,没有半分埋怨。
他错愕道:“你……你不恨我?不怕我?”
她咬牙道:“事已至此,不能让这妖怪,哪怕只是这妖怪的一半,再有机会出去害人。”
“小姑娘你太天真了……”
“住嘴。”她打断它,又指着不远处的地上,对他说:“聂大哥,我一只鞋掉那儿了,那是我娘给我做的,帮我捡回来吧。”
他看过去,的确是她的绣鞋落在十几步开外的地方。“好,我去拿。”他起身而去。
“小姑娘,有你护着,你真以为这个废物能对付我?”背上的脸又得意起来。
“我不会护着你。”鲈儿的唇边突然露出一个决绝的笑,她一把拾起地上的长剑,毫不犹豫地刺向自己的心口。
当他意识到身后不对的时候,长剑已然穿过了鲈儿的身体,从那张脸的眉心刺了出去。
他第一次听到,身体里有碎裂的声音。眼前的世界实然没有了颜色。只有鲈儿身体里流出的血是红的。像从前那样,鲈儿靠在他怀里,吃力地笑,“我要是个男孩子,一定会去官府当差……我不光要抓坏人,还要抓坏妖怪……”
他觉得眼睛很烫,但无论如何也没有一滴眼泪。
“聂大哥……我从头到尾都不相信那个妖怪。”她用尽最后的力气抬起头,看着眼前面目全非的他,“你还是我的聂大哥……”她的气息越来越弱,最后,停止在一个浅浅的微笑上。
一声惊雷在天边炸响,四面八方涌来的乌云把天都要压塌了一般。雨点啪啦啪啦地砸下来,他抱着鲈儿渐渐冷掉的身体,随着她一道,凝固在空无一人的弥弥村里。
这就是一切的结局了?那些消失的人好像又回来了,他们站在他身边,高兴地称赞着他,你是弥弥村的福气啊,我们都很喜欢你啊。好不容易积攒起来的,跟快乐有关的记忆,一点点被抽离出身体。
咯咯的笑声从鲈儿身上突兀地响起来。
他心头一惊。
“可惜啊,多好的姑娘啊,就这么死了。”鲈儿背上的脸笑得合不能嘴,“你以为一剑我就死了?”
他像被毒蛇咬过,整个人僵在那里。
“你能斩断我们倒是出乎我的意料。”脸的笑声不断,越发刺耳,“但以你的见识跟智慧,不是我的对手。你以为我是那个无用书生么,任你想杀就杀。”
他没有说一句话,突然抱起了鲈儿的尸体,以此生最快的速度,奔入寒明洞。冰柱前,他爆吼一声,一拳击出,冰柱上顿时露出碗口大的洞,冰渣四溅,裂缝如网,刺眼的白光再一次从中射出。
这时,那张脸不笑了,反而惊恐吼道:“你要干什么?”
“我也不知道我在干什么。但我知道哪里来的,就该送回哪里去。”他双手扶着鲈儿的肩膀,将她的背脊贴到冰柱上,谁料她的身体竟跟融化了一般,突然自冰面沉了下去。
他本能地伸出手想拉住她,但已经来不及,昨天还在他眼前活蹦乱跳的鲈儿,成了冰柱之下一个隐隐约约的影子。
白光散去,冰柱又自动恢复到本来的样子,连一个伤痕都没留下。
他呆呆抚摸着刺骨的冰面,无力地跪了下去。
11
因为我们三个人都没说话,冰柱上裂痕扩展的声音便成了最响亮的动静。
敖炽最先打破僵局,劈头就骂:“你吃啥长大的呀这么蠢?不就是吃个人吗?那种对父母性命弃之不理为了苟活陷害别人的懦夫,被吃了也是活该。你知道全世界的妖怪们一天要吃多少人吗?当然吃人肯定是不对的。但你至于把这事看成你最大最阴暗的秘密吗?爷当年洗澡也间接害了不少性命,可我的心里依然充满了阳光啊!”
“闭嘴!别提你当年的破事了!还要不要脸?!”我狠狠掐了他一把。
“现在看来也许很傻。”聂巧人坦白道,“但当时,我无法轻看这个秘密。我怕的东西太多。”
“越怕什么,越来什么。想太多未必是好事。”我看向冰柱,又问,“你怎会想到将鲈儿带来寒明洞?以你的性子,不该是拿起剑把那个脑袋斩成肉酱么?”
“如果那样,我就是真的蠢到无药可治。”他走到裂纹几乎已经遍布全身的冰柱前,“暗说过,冰柱是封印。当初正是我损坏了冰柱,白光泄出,才放出了这妖怪。当时我已经被悲伤与愤怒填满了,当情绪处于极端状态时,我反而清醒了,其实当时也是赌一把而已,我想既然冰柱能封住它们那么多年,必然有制服它们的力量,说来可笑,我将鲈儿贴到冰柱上,本是想借冰柱之力冻死那个女头,谁知却误打误撞,将之再次封印其中。后来我猜测,这封印打开与启用的法子是一样的,就是破坏它的完整性。但此并柱非凡品,能在它身上留下伤口的,这些年来除了我,便只有你夫君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