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爹也赞成?”他又看了那把剑一眼。
书生垂下脑袋:“赞成不赞成,他都不在这世上了。”
“你爹死了?”他问。书生点头。
“如何死的?”他追问。
“仇家做的。当着我的面,杀了他。”书生把棍子握得更紧了些,“我躲在柜子里,不敢出声。”
“那你杀了那些人么?”他的表情异常平淡,好像在他心里对人命生死并没有什么概念。
书生仿佛听到了一个极大的笑话,苦笑:“怎么杀?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能捡回一条命已是大幸。”他思索了一会儿,认真道:“你怕他们?”
“没办法。”书生无奈地摇摇头,“他们知道我还活着,追杀过我。我只能逃。亏得我聪明,之前客栈那回,若非我用计跟隔壁男子互换了房间,深夜里死在乱刀之下的就是我了。从此我连客栈都不敢住,只能委身于荒山旧宅。”
“哦。”他点点头,“你不想死,所以让别人去死。
“身不由己。”
“你也不想记起过去的一切吧?”他看着书生苍白的脸。
书生摇头:“不想。我只想寻个安稳之地,改名换姓重新生活。”
“你有名字吗?”他又问。
“当然。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名字。”
“你叫什么?”
“聂巧人。”
篝火渐渐小了,铁锅里的食物也安静下来。
3
清晨,阳光从破碎的窗外照进来,灰尘在光线里欢快地跳动。
他平展双臂,左右看看,又扯起身上那件灰袍子端详一番,再紧了紧腰带,这才满意地吐出一口气。但是没控制好,这口气变成了一个饱嗝。
他挑出几件换洗的衣裳,几块碎银子,打成一个包袱挎到肩上。床脚处的长剑刚好笼在一束明亮的光线里,剑鞘上的各种痕迹比夜里更深刻,它沉默地立在老地方,像个被全世界抛弃的委屈的幽魂。
他走过去,握住剑柄,将它扛在了自己肩上。
篝火老早成了一堆白灰,脚下的地面依然是湿润的,他不慌不忙打开房门走出去,望了望天空,半眯起眼睛。天气真好啊,记忆中完全找不到这样的蓝天白云,澄澈光明。
穿过小院,身后的地面上留下一串泛红的脚印,随着他的远去,渐渐变淡。
鸟语花香的晨光穿过树梢洒在水洼里的模样,就像有人掰碎了金子扔到里头,一只青蛙从水草之间跳过去。
他站在水洼前,低头看自己的倒影。
比起原来,水面上的人似是健壮了一些,模样倒是没有太大走样,眉眼鼻口,仍是那俊秀过人的年轻书生,只是,越发没有书生的味道了,连肤色都不如之前白皙,横在肩上的长剑,毫不客气地驱走了一切与软弱有关的气味。
他摸着自己的脸,说不上喜欢还是不喜欢,反正不坏吧,毕竟脚下这片土地,只习惯这样的自己。既然打算在这里活下去,尊重这里的喜好也无妨。
他长长地吐出一口气,对着水中的倒影,试着做出一个微笑的表情,但最终还是放弃了,最终面无表情道:“自今日起,你便是聂巧人。”
几只飞鸟不知受到了什么惊吓,自林间冲向天际。
4
他分不清东西南北,只随意给自己设定了一个方向,笔直向前,遇山翻山,遇河涉水,中途绝对不因为任何原因改变方向。
最初陪伴他的,只有天上的日月,林间的鸟兽,荒芜的狂野,但慢慢地,路途中有人了。砍柴的樵夫,河边浣衣的妇人,起初只是三两个,渐渐就多了,凉棚下吃饭喝茶大声聊天的,路旁设摊做买卖的,骑着马扬鞭飞驰的,各种各样的人物塞满了他的视线。
景色也不同了,连绵的房舍与田地取代了深山老林,孩童追逐嬉戏的声音盖过了飞过的雀鸟的鸣叫,常常还有些猫狗跳出来,为了各自的食物大打出手。
他试着喝过路边小贩卖的凉茶,还在河边看过几个老头子钓鱼,看了一个时辰之后终是默默走了,他无法理解将无限期的等待视为乐趣的人。路过一座村落前的树下时,几个十来岁的乡野少女为挂在树梢上的风筝发愁,她们看着他,羞红了脸却又什么都不敢说。不就是一只风筝么,何至于将她们为难成这样。他跃起,轻松落到树枝上,取了风筝送回她们面前,谁知几个丫头互看一眼,谁也不敢接,红着脸跑开了,剩他一人拿着风筝,不明所以地站在树下。
这里的人,相处起来有些难呢。他把风筝放到树下,继续他的行程。
他越往前走,越不知道要去哪里,没有目的地的感觉微微勾起了他的厌烦。气候也随着旅程的延长而变化,从春风拂面到骄阳似火。
一直走到那个晚霞灿烂的傍晚,他停在块石碑前,望着刻在上头的三个字,笨拙地一个字一个字地念出声:“弥……弥……村。”
“站住!不许跑!不许跑!”
一个飞奔出来的身影打断了他的思绪,十七八岁的姑娘,在田间小路上跑得飞快,身上的水蓝色裙子像一朵从天上掉下来的云,换了个地方飘荡。她的前头,风风火火跑着一只大白鹅,怪叫着踩出各种迁回的路线,无论如何都不想被她追上。
原来这里的人,把时间都花在钓鱼放风筝以及追赶禽类上面了……难怪他们的身材那么瘦弱矮小,力气也让人耻笑。
不过,他原来又干了些什么呢?虽然没有了确切的记忆,但定不是这些事。
自信的大白鹅在一系列旋转跳跃中落到了他的手里,抓一只鹅罢了,不就是伸个手的事。
姑娘气喘吁地冲到他面前,指着被他抓住翅膀的鹅:“你跑……有本事你跑上天去!”
“它在地上跑你都抓不着,上天你就更抓不着了。”他老老实实地回答。
姑娘噗嗤笑:“你家的鹅能飞上天呀?”
“我没有养过鹅,不太清楚。”他认真道。
大概被他的认真吓到了,姑娘站直了身子,将他从上到下打量了一番,好奇道:“你不是咱村里的人,是路过,还是访友?”
“我……”他被问住了,想了想,说,“我走了太久,有点烦,不想走了。”
姑娘又笑:“你从哪里来?”
“我从……”他又被问住了,他哪里记得,跟她说自己是从乌川里漂来的?好像又不妥。左思右想,他又低头看了看此刻自己身上穿的衣裳,说:“我从一座山上的荒宅里来,我叫聂巧人。”
姑娘又将他打量一番:“你拿着剑,莫非是住在山里的猎户?要么就是隐居山林的剑客?可看你一表斯文的样子又不像。你怎么会住在山上的荒宅?”
“我爹娘被仇人杀了,他们还想杀我,我跑了。”他回忆着在荒宅里听来的故事,努力将它置换到自己身上,“我爹是个镖师。”
姑娘一惊:“有这样的事?后来呢?你有没有报官?凶手归案了没有?”
他看着她脸,有些奇怪她为何会露出这么急迫但又真诚的表情,他只是个陌生人而已,他们刚刚才遇见,交集仅仅是他帮她抓住了一只鹅。
他直言道:“我连他们是谁,长什么模样都不知道。如果他们以后找到了我,我会好好处理这件事。”
“这么说你没有报官了。”姑娘皱起眉头,“人命关天,要不我带你去官府?”
“官府?”他不解,“那是什么地方?”
“可以给你讨回公道,惩治凶手的地方。”姑娘见他好像不是装傻,又问,“你不知道官府?”
他摇头。
“那你们一定住在很远的地方,并且你爹从来不告诉你有官府的存在。”她猜测着,“我也知道有人天生就对官府有排斥,希望自己一辈子都不要跟那里有牵连。可能他们大多数是害怕吧。”
他听不太懂她的意思,把鹅递给她:“还给你。”
她接过来,双手拎着愤怒的白鹅的翅膀,笑道:“不管怎样,谢谢你帮忙。要不是你,我还真抓不住这小畜生。看你这风尘仆仆的样子,鞋子都破了,不如到我家去吃个饭洗把脸,我再替你把鞋子补补。”
他低头看自己的脚,鞋子上全是灰土,两个大拇指还戳出来了。
“走吧。”她催促道,“天都快黑了,再晚回去我娘会发脾气的。”
“有饭吃吗?”他摸着自己的肚子,里头咕咕响,自打有了这样的身体,他对饥饿有了新的体会,一天不吃都难受。而且,他爱上了这些人都喜欢吃的东西,馒头,咸菜,蒸的烤的炸的鱼或者猪肉牛肉,并且惊奇于他们了怎么能想到这么多折腾食物的方法……
她哈哈一笑:“叫你跟我走就是请你吃饭呀,你帮我抓住了鹅,算是我的回礼呗。我娘煮的饭虽然不是太好吃,但总比饿着肚子强。”
“哦,那我跟你去。”他看着前方大大小小的房舍,炊烟与灯火跟暮色组合成宁静安乐的画面,他想,如果要停下来,这个地方比之前见过的都好。
走在田间小路上,姑娘问:“你说你姓聂,那我以后管你叫聂大哥好吧?”
“嗯。”
“你都不问我的姓名?”
“哦。你叫什么?
“我姓魏,平日里大家都叫我鲈儿。”
“鲈儿?”
“鲈鱼的鲈。”
“为啥你要叫一条鱼的名字?”
“这是弥弥村的风俗呢。传说以前这里是一片巨大的水洼,后来干涸了才渐渐有人来住,最后成了村落,‘弥弥’的意思是水多得要漫出来,所以咱们村叫弥弥村。也不知从哪辈先祖开始,说这里本是水洼,在这里出生的孩子起个跟鱼有关的名字会好养活。所以我就叫鲈儿。我爹单名一个鲲字,也是鱼呢,哈哈。”
“起个鱼名字就好养活?为什么?”
“这……反正就是一种祝福吧,我也说不上为啥。祖祖辈辈都这样。你就别纠结这些了。”
“哦。”
虽然他对身边这个姑娘说的话有许多都不理解,但是他并不讨厌听她叽叽喳说个不停,这一路上,他从未跟任何人有过这么长时间的交流。
夏天的夜晚有风,但还是热,时不时有蚊子在耳边嗡嗡叫,他跟她在野花的香气与蛐蛐儿的鸣叫声中并肩向前,心中甚是平静。
5
他留在了弥弥村,不想走了。
那晚在鲈儿家吃完了她娘煮的并不好吃的饭菜之后,他放下碗筷,说:“我能不能留在你们的村子里?”
鲈儿将他的身世跟她娘讲了一遍,这个中年妇人在洗碗的时候认真考虑了一番,说隔壁七叔家正好有间空房,收留他不是问题。但还是要跟村长说说,得他同意才行,毕竟是个外乡人。再说,你就凭他帮你抓住了鹅,就确定他是个好人?还是你看他年轻英武,眉眼出众,动了心?
鲈儿顿时红了脸,连声否认,还说她老早立下誓言,这辈子都不会嫁人。
他坐在外屋,隐隐听到母女之间的谈话。好人跟坏人,在他们这些人眼里应该是如何区分呢?帮你抓鹅,帮你拿风筝,看到狗掉进水里就把它捞出来,这是不是就是好人?如果是,那么他也算吧。那坏人呢,寻仇杀人的匪徒,眼见双亲被杀却无动于衷的子女,为了自己的欲望牺牲掉别人的家伙,这就是他们眼中的坏人吧。那么,自己又算什么呢?
确实还不太了解这些人生活的方式与准则。
但最终,他还是被允许留下了。在他主动帮村子里的人一口气扛回数根沉重的圆木时,村长觉得可以留下他,村子里的年轻男子大多离开这里去了繁华之地,平日里但凡要做些跟力气有关的活儿就变得十分为难,连伐木修个房子都不容易。再说,一番交谈下来,村长觉得这男青年除了说话有点呆笨术讷之外,也没看出什么坏习气,既然他说他无家可归,那便暂时留下他,如若以后他犯下什么错误,再撵走不迟。村长最强的技能是打算盘,从不做亏本生意。一间房子三顿饭就能换来这么一个超强劳动力,何乐不为。
从此,他就成了七叔家的房客,三餐有时在七叔家吃,有时鲈儿会叫他过去吃,他都无所谓,反正两边的饭菜都一样难吃,但他从来都吃得很香,一句抱怨都没有,只要肚子不饿,他就舒坦。每天,他都要帮村子里的人干活,替这家修理屋顶,替那家砍柴打水,村里人都挺喜欢这个不善言辞闷头做事的年轻人,时不时送他吃的或者衣物,对他的帮忙也是连声道谢。弥弥村的村民都是这样,每天不论谁见了谁都是笑呵呵地打招呼聊天,从没见过谁跟谁吵架,打架就更没见过了,对许多地方来说,一团和气只是个说说就算了的美好愿望,但弥弥村做到了。
他发觉,自从在弥弥村中生活之后,时间就变得短了。每天清晨起床,喝两碗大米粥,帮七叔喂喂鸡鸭,中途再帮花大婶挑挑水,顺便听她跟自己讲年轻时的貌美如花差点就当了哪儿哪儿的花魁之类的往事,吃罢午饭,可能又要帮村长去劈柴,他家的柴堆成了山,怎么也烧不完,村子里的男孩子也喜欢找他,因为他不但力气大,还会拳脚功夫。只怪有一日一群泼皮不知怎的找来,挨家挨户抢钱抢粮,自然被他三两下收拾了,打得半死不活,鬼哭狼号逃命去了,大家这才知道,原来他不光只会挑水砍柴,对他的喜爱里又多加了几分惊讶的钦佩,更庆幸村子里有他这号人物。孩子们见识了他的本事,缠着他不放,他抵挡不了,只得当了他们的师父,教一些简单拳脚。有人问他这身功夫哪里得来的,他答不上来,只能含糊应付过去。他也回想过很多次,也想知道这身本事从何而来,但最终没有结果,只觉得这是藏在他的骨子里的,与生俱来的东西。
有时候,鲈儿会驾着驴车,带他去西坊的集市上采买食物衣裳或者工具,鲈儿告诉他,鱼门国的核心部分便是东南西北四坊,弥弥村虽远在郊外的郊外,也属于西坊范围,西坊不但住满了各式各样的人物,还有高楼华宅数不胜数,吃的用的玩的也是弥弥村这样的乡野之地不能比拟的。不过,鲈儿跟街市上那些姑娘不一样,她们总是流连于制衣店首饰店胭脂水粉店,但鲈儿每次去西坊只会在一个地方恋恋不舍。
那堡垒一般密实森严的黑色建筑,连墙壁都是拿铁水浇筑而成,门口的飞翼麒麟兽傲然而立,面目凶悍,同为铁质的身体散着寒气,离老远都能感觉到。鲈儿流连不舍的,正是这个跟四周的繁华缤纷格格不入的地方,她说这就是西坊的官府,掌管鱼门国治安发法度,百姓安危。
每一次,她都会在官府前面站很久,铜墙铁壁而已,也不知她在看什么。
在陪她第五次观赏官府外观之后,在回弥村的路上,他终于忍不住问她:“首饰店不比官府好玩?”
鲈儿停下驴车,放小毛驴到小河边喝水,她自己也坐到河边,拔了根野草在手里玩。
“我的问题很复杂吗?”他站到她背后。
“我爹就是官府的衙差。”野草在她手里晃动,“忙起来的时候,一年都回不了一次家。”她笑笑,“不过村里人都以他为荣,他在的时候,没人敢来村里捣乱。我从小就爱听他讲他办过的案子,抓过的恶徒。他总说,生而为人,便要讲天地良心,不行恶事。但是,人性难测,良善之人再多也无妨,恶人有一个便令一方不得安宁,他身为官府中人,当秉法理公义,惩恶扬善,至死方休。”
他坐到她身边:“你爹的身手一定很好。”
“不比你差。”她有些得意,“他轻功好得能在水上如覆平地。”说着,她的得意之情很快黯谈下去,“不过,他还是在我十三岁那年死了。”
“我知道。”他点头,“我刚到弥弥村不久,你就跟我说过你爹不在了。”
她看着眼前缓慢流动的河水;“但你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
他皱眉:“你不说,我如何知道。”
“追捕杀人犯,为了救途中跑出来的一个小孩,被对方的刀戳中了心口。那犯人不地道,刀上喂了毒。”她表情很平静,“我爹到最后一刻也没撒手,死死抱着犯人的腿。路人胆小,谁也不敢上前帮手,我爹被断了双手,犯人正要逃时,官府同僚赶来,制服了犯人,不多久便砍了头。”她低下头,“他连句遗言都没留给我和我娘。但我不怪他。”
他沉默片刻,问:“你想跟他一样?”
“我要是个男孩,一定会投身官府。”她遗憾地笑笑,“可惜我是个姑娘,连一只鹅都抓不住。顶多替瞎眼老太太带个路,捡到钱包一定要还给失主,在小偷行窃时提醒被窃者注意。”说着她张开嘴,指着自己一颗缺了一小块的牙齿说,“看到这颗牙了没?三年前我在西坊集市上遇到个对老人大打出手的流氓,我劝他住手不然我报官,他给了我一巴掌,然后我没忍住,拿了一根擀面杖就上去了,结果他被我打破了头,我的牙也缺了一块。最后还是官府出来把他带走了,有几个我爹的旧同僚认出了我,还说虎父无犬女。我也是真不好意思啊,哈哈。”
他看着她一脸无所谓的笑,忽然说:“你不要打架了。以后,都由我去打。”
她微微一怔。
河水淙淙,几只飞鸟点水而过,惹得毛驴昂昂叫。
回去的路上,改成他来驾车,在集市上走了大半日,她也疲了,靠在他肩头睡着了。
他微微把头斜过去,跟她的脑袋靠在一起,心里跑过从来没有的感觉,暖暖的,甜甜的,无论如何都想抓紧的……幸福?!
这些人常常说的“幸福”,就是现在这样吧?没有烈焰跟嘶吼,没有汹涌的河水与死亡的气味,日出而作,日落而息,每一天都平静轻松,身边的人没有异样的眼光,没有恐惧没有攻击,他们喜欢自己。
聂巧人的生活,就应该是这样啊。
他看着她的睡脸,放慢了车速,希望在这条路上能走得更久一些,最好,能走一辈子。
6
弥弥村要办喜事了!
大大咧咧的鲈儿姑娘终于有人肯娶了。最高兴的还是鲈儿娘,恨不得天天烧香拜佛感谢老天让她这个女儿嫁出去。
对于婚姻这件事的意义,他的了解还不够深,只知道要了一个女人,就意味着今后的日子都要跟她在一起,每天醒来看到的第一个人就是她,不准别人打她欺负她,吃她煮的饭,跟她一起坐着驴车来往于山路与市集,春夏秋冬,再无更改。
而这些,恰恰是他所希望的。所以,他愿意跟这里任何一个普通男子那样,娶了她。
以村长为首,村里每个人都开心,娶了村里的姑娘,代表着这个有力气有本事的小伙子算是在弥弥村扎下根了,以后再不用担心流氓泼皮来闹事,劈柴挑水之类的体力活也不怕没人干了,啧啧,真是天大的喜事。
婚期定在这个月的最后一天,村长挑的日子,说那天宜嫁娶。好像是全村嫁女儿似的,每家每户都挂上了红花红灯笼,喜气洋洋,花大婶亲自拿红纸剪了双喜字贴满鲈儿家的每扇窗户,村里跟鲈儿玩得好的小姐妹更是帮她将屋子收拾得干干净净,村长作主,找木工给鲈儿打一个新衣柜当礼物。等待鲈儿出嫁的这些日子,是弥弥村最幸福热闹的时光。
这一天,他又跟往常一般,陪着鲈儿娘去了村子后头那座寒明洞,鲈儿娘说她十几年前便将一坛酒埋在里头,如今也是该取出来的时候了。
寒明洞本身是个奇怪的地方,不论四季,里面都寒气袭人。山洞里的通道漆黑一片,难辨方向,行走其中绝对不能回头,一旦回头,里头的道路就会自行变化令人迷失其中,你只要一路往前,便一定能走到一处有光亮的地方,那里立着一根巨大的冰柱,四周石壁上还爬满了白色的会发光的寒明虫,出去时只要捉一只放到外头的黑暗处,寒明虫便会朝洞口飞去,跟着它就能出去。所以,“去时莫回头,归来跟虫走”,就是出入寒明洞的法宝。对他们而言,寒明洞除了出入方式怪异些,本身却是个天大的好地方,大夏天的把瓜果蔬菜与肉类往冰柱旁边一堆,怎么都不会腐败,哪怕一两个月后再拿出来,食物仍旧新鲜如初。所以,寒明洞就是弥弥村的天然储藏室,只要有食物需要储藏,村民们就往洞里搬,据说这是弥弥村的祖先们发现的,一代代传下来,惠及子孙。不过,也是弥弥村历代相守的秘密,除了村民,外人均不知这座看似寻常的山洞的玄机。说来也是,这么好的一个地方要是被别人知道了,都把东西往里塞可怎么得了!
冰柱前,他帮鲈儿娘把埋在地下几尺深的酒坛子挖出来。鲈儿娘抱着酒坛验视片刻,欢喜道:“封得严实,没有半点损坏。”
“这里如此寒冷,不会坏的。”这些年,他帮村民往寒明洞里搬运过无数次蔬果肉食,确实保存极好。
鲈儿娘笑看着他:“这坛酒跟鲈儿的年纪一般大,是鲈儿爹在她出生那年亲手埋下去的。村里的习惯是,谁家生了女儿,就要埋坛酒,到她出嫁时挖出来,调之‘女酒’。如今鲈儿爹虽不在了,有这坛酒陪鲈儿出嫁,也算圆满。”
他点点头:“好。”
“你这孩子呀,就是心眼儿简单,说不出什么花哨话。”鲈儿娘笑道,“不管你过去如何,以后我们就是一家人,鲈儿这丫头大大咧咧不懂得保护自己,你要好好看着她才是。她若为难你,你也尽管告诉我,看我不扒了她的皮。”
说不上是个什么滋味,就是四周这么冷,心里却温温暖暖的。他很少笑,但此刻却自然地微笑起来:“她从不为难我,我喜欢她,她喜欢我。”
“哈哈,村里人都喜欢你,说你到来是咱们全村的福气。”鲈儿娘哈哈笑,“行了,出去吧,还有好多事要忙呢。”
他点点头,抱起酒坛跟着鲈儿娘往前走。
忽然,他回过头,盯着身后那根看过无数次的冰柱——刚刚是自己眼花么?为何好像觉得有什么东西在里头晃动了一下?但是再看,却又什么都看不到。
鲈儿娘催他走快些,他用力眨了眨眼睛,走了出去。也许真的只是眼花罢了。
回到村子里,立刻又忙碌起来,结婚要准备的事情太多了。
好不容易干完一天的活儿,回到鲈儿家吃完晚饭后,他坐在院子里陪鲈儿看星星,弥弥村的夏夜里,头上常常星河璀璨,鲈儿最喜欢看,她说,听说人死去了,若有人牵挂着,灵魂就会升到天上变成星星,永远看着地上那个牵挂自己的人。
按照他的性子,应该直接回答她从来没听过有这种说法,人死了就死了,变成腐肉白骨,也可能变成一堆灰烬。但是,大概是在这里生活久了,性子有了一些改变,总之,在鲈儿说不知道她爹是不是也是其中一颗星星时,他说的是:“可能是吧,天空那么大,能装下你爹的。”
鲈儿靠在他怀里,哭笑不得。今晚的星光也是闪烁不停,鲈儿坐了一会儿,突然像是想起什么事,起身跑到屋子里,捧了他的剑出来。这把剑很少出鞘,只在为数不多的几次对付泼皮流氓时,展露过它的杀气。
“我替你打理了一下。”她递过来的剑,剑鞘跟剑把被皮绳细心缠过,剑尾上还多出了一个用红线编成如意双蝶结的剑穗儿,双蝶结中间还绣了一个乖巧的“鲈”字,“这把剑是你爹留下的,不能弄坏了。我看剑鞘上已经有许多小裂纹,所以拿绳子替你缠好,剑柄也缠了,以后你使剑时便不容易脱手。”
他握着这把装饰新的长剑,捧着那块剑穗儿,说:“好看。”
鲈儿高兴道:“我不善手工,花了好多天才弄好这个剑穗儿。”
他微笑:“我不会弄丢的。”
鲈儿靠在他肩头,说:“绣了我的名字,不是怕你忘了我,是希望你以后不论走多远,不论遇到什么事,都能顾着自己的性命,得想着家里还有人在等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