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衣人手握断剑,跳到旁,冷冷道:“滚出去。”
隔着厚布传出来的声音并不太清楚,但这三个字我们还是听明白了。
“滚出去可以,但我们得带着她起走。”我朝冰柱里努努嘴。
黑衣人攥了攥拳头,举起断剑朝我刺来,我也不示弱,连拔两根头发化成长绳,左右围攻。
敖炽则忍下想一把火烧死他的心,赤手空拳与他缠斗以求能留个活口。一时间,我们二对一斗得不可开交。
不过,我们存着不伤他性命的心,他却没有半分领情,一把断剑舞成了一片眼花缭乱的光,每招都想取我们性命般凶猛。
终于,我的一条绳子瞅准了机会,缠住了他的脚。
他一时失了平衡,跌倒在地,就在这一瞬间,一个单薄的身影不顾一切地冲上来,手里紧握着那截断掉的剑尖——小音像个疯子一样喊叫着,把剑尖对准他的身体刺过去。
我们来不及阻止小音杀他,也没来得及阻止他狠狠一拳击中小音的心口,剑尖刺进他胳膊的时候,小音也飞了出去,重重地撞到冰柱上,头破血流地落了地。
在他试图爬起来的瞬间,敖炽一拳击在他的脑袋上,他咚一声栽倒下去,另一条绳子唰唰几下缠上了他的腰,总算将他从头到脚绑了个结结实实。
来不及理会这个混蛋,我飞快跑到小音身边,把趴在地上声息全无的他扶起来,他双目紧闭,全身骨头都像断了似的,软绵绵地躺在我的怀里,身上到处都是血迹。
我心知不妙,伸手探了探他的鼻息,没有,又摁住他脖子上的动脉,不跳……
意料之中,也是意料之外。
一个身体并不够强壮的孩子,那一拳加上后来的撞击,足够要他的命了。
而我从未如此沮丧过,我的客人在交易尚未完成时,居然在我面前被人杀死,头一回。
“小音……”我不甘心地摇动他的身子,喊他的名字。
敖炽拉住我的胳膊,摇摇头:“别摇了,他死了。”
我咬了咬牙,放下小音的尸体,费力地站起来。
敖炽扶住我:“不怨我们,是这孩子太鲁莽。”
我深吸了一口气,说:“把那晰的头巾摘下来,我要看是哪路三头大臂的混账,居然对一个孩子下这样的杀手。”
黑衣人挣扎得很厉害,然而绑在他身上的绳子,越挣扎就越紧。
我以为这是个不怕死的人物,原来为了求生也能挣扎得这么难看。
走到他身边,敖炽一脚踩在他背上,没踩断他的脊梁已经是忍耐的极限了。
剑尖扎得很深,那小子一定把自己所有的埋怨与恐惧以及愤怒化成了此生最大的力气。
我蹲到他面前,看着他的伤口,伸出手指夹出剑尖,用力朝外一拔,一股鲜血喷出来,应该是很疼的,不然他不会闷哼一声。
“你也知道疼啊。”我看着手里那染血的剑尖,“我以为你的身体跟你的心一样,不是肉长的呢。”
他不作回应,仍旧徒劳地扭动着身体,绳子已经深勒进去,其中一截已经勒破了他露在外头的双手。
我举起剑尖,挑断了他系在脑后的绳子,蒙住他面容的头巾立刻松开来,我只需用一根手指就能将它挑开。
“不要!”他突然爆出一声怒吼。
“不要?”我冷笑,“莫非你还怕丑不成?”
“你们给我滚!”他声嘶力竭地喊叫。
头巾松开之后,他的声音清楚多了,但是,为什么听上去有些耳熟?!
我愣了片刻,拽住他的头巾用力朝下一扯。
头巾下的脸,既不是丑陋不堪,也不是非人怪物,甚至连一丝狰狞的表情都没有,他只是神情复杂地看着我。
而我,却像见了鬼一样,噌一下从地上弹起来,抓着那条头巾,连退了好几步,指着地上的人,连手指都在发抖:“你……你……怎么是你?!”
聂巧人长长叹了口气,无力地把脸贴在地上,咬牙道:“我不是已经让你们滚了吗?”
最吃惊的还是敖炽,他收回脚,看看这个男人,又看看失态的我,问:“你们认识?”
“早就听她说过,她有个脾气极坏的夫君。如今一见,果真名不虚传。”他呵呵一笑。
敖炽的坏脾立刻就上来了,冲过来大声问我:“他是谁?你们俩是怎么回事?”
不管敖炽的声音有多大,跳得有多高,我也听不见看不见了,脑子里只有繁杂的嗡嗡声,眼前只有乱飞的寒明虫。
东居国主西居官,天衣侯人独坐南——为什么会是聂巧人?
他不是鱼门国中最受爱戴、最刚正不阿、最维护正义的官府首领吗?!
要是聂大人在就好了——我不止一次听到有百姓这样说。
我到鱼门国这些日子,跟他虽称不上知己好友,但在往日遇到的风波里,不管他为人多死板说话多难听,从头到尾,他却永远跟我站在同阵线,也实实在在地帮过我。
他虽然是一个不讨喜的死脑筋,但身上那股子嫉恶如仇的气味,从未在任何时候衰减过。
我视他为朋友,且我历来自信于自己挑选朋友的眼光。
往日跟他相交的种种飞快从我眼前闪过,我混沌一片的脑子理不出任何头绪,一个众人爱戴的、英雄般的人物,如何能跟个杀人不眨眼的混蛋扯到起一?!
我用力甩了甩头,警告自己马上把理智跟镇定找回来,但是,挺难的。
“你……你是不是有个双胞胎兄弟?”我憋了半天,却憋出这样一句话来,我多想笑出来啊,这么笨的话都说得出来。
但是,我笑不出来,除了这个,我想不出任何别的原因。
倒是聂巧人笑出来了,然后,他一字一句道:“世上只有一个聂巧人。”
巨大的沉默横亘在我们之间。我最后的点希望都碎了。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整个山洞里,只有敖炽的声音在回荡。


第七章 弥弥


楔子
那些消失的人好像又回来了,他们站在他身边,高兴地称赞着他:你是弥弥村的福气啊,我们都很喜欢你啊。
1
我觉得冷,特别冷,身上自带御寒功能的旗袍好像失去了作用。四周只听得寒明虫扑扑乱飞的动静,以及地上那个人沉重如铁的呼吸。
“他就是你说的聂巧人?”敖炽站在我跟聂巧人中间,把这个问题重复了三遍。
我如何回答?我到现在都不愿承认面前这个被五花大绑的家伙就是聂巧人。我不敢回答他,一个“是”字,不仅仅是答案那么简单,那还意味着决裂与敌对。
很早很早前我便说过,我不惧外敌,最恨内贼。
但,还是得冷静,不能乱。我深吸了口气,问:“你觉得有必要给我个解释吗?”
尽管处在我认识他以来最狼狈的状态,聂巧人还是保持住了惯有的镇定,冷冷道:“你们要么趁现在杀了我,要么赶快离开!”
“你当着我的面杀了一个孩子。”我强压下怒气,“他还是我的客户。他连酬劳都还没来得及付给我!”
他加重了口气,没有任何内疚:“我再说一次,要么杀我,要么滚!”
“官府首领,知法犯法。从前的那个你是我的幻觉,还是整个鱼门国的幻觉?”我被他的回应气得胃疼,“你今天不把话给我说明白,我要你比死还难受!”
聂巧人皱眉,闭紧嘴巴再不开口,而是拼命扭动着身子往冰柱那边挪,鲜血不断从他胳膊上的伤口涌出来,在地上印出一道深色的痕迹,看他的表情,大有视死如归之态。
敖炽脚踩到他身上,怒道:“都绑成这样了还不老实,还想往哪里去?你已经弄死了那个孩子,莫非还惦记着他的妹妹?”
我被敖炽的话提醒了,小音的妹妹还封在冰柱里。我快步走到冰柱前,发现冰柱上被敖炽弄出来的裂痕开始有了变化,伴随着细微的咔咔声,裂痕从起初的两条分支出来,在冰面上缓慢延展。
“妹妹……”聂巧人冷笑,“他怎么说,你们就怎么信么?”
我听这话不对,指着冰柱扭头质问:“那我们该信谁?你吗?那你告诉我,这里头的人是谁?”
“你们既然不走,那就留下吧。”他答非所问,放弃了动弹,只长长叹了口气。
“你到底跟我玩什么把戏?我有什么地方对不起你你要这么刺激我?!”我终是忍不住了,蹿过去一把拧住他的衣领将他拖起来,抬起右手怒道,“再不好好说话,信不信我一掌劈死你?”
敖炽见状忙上前拉住我:“别瞎闹!你能掌劈死他才怪,这事我来。”
“别拉着我,我今天非得打死他不可!枉我拿他当朋友,他却……”
我话说一半,却突然被噎住了——
聂巧人的眸子消失了,整个眼眶里只见一片血红,两只耳朵瞬间拉长变尖,五官也在变化,一对牛角状的物体刺破他的双肩,如两柄杀气四溢的弯刀立于两侧,而他的身体也同时发出了咯咯咯的诡异声响,我拽着他的手尚未松开,清楚地感觉到一股巨大的力量正在迅速膨胀。
敖炽一把将我拖开。只听咔嚓几声,缚住聂巧人的绳索断成了几截。我心下一惊,这绳索是我的头发所化,坚韧非常无可匹敌,能硬生生挣断这束缚的,足够拿“怪物”来形容。
聂巧人慢慢从地上爬起来,在他直起腰身的瞬间,随着布料的撕裂声,他的身体放大了整整倍,青黑色的脉络从他裸露的每寸肌肤上凸显出来,杀气腾腾,触目惊心。
我跟敖炽都愣住了,记忆中,从没见过这种红眼尖耳双肩生牛角,且身高体格相当于两个敖炽的物种。
“你跟这种大块头怪物当朋友?”敖炽挡到我前头,强压下心头的诧异,用他一贯吊儿郎当的口气道,“我不在你身边,你也是心大呀。”
我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脑子里嗡嗡乱作一团,与聂巧人相识以来的种种场面飞速而凌乱地砸过来。
这个男人,一身好武功,嫉恶如仇铁面无私,他总是跟我不在一个频道,不给我面子,他不懂得什么叫谈笑风生,骨子里天生缺乏叫“幽默”的东西,最重要的是,他不止一次表达出他不相信世上有妖魔鬼怪,即便无数次亲眼所见亲身经历,他依然用一种我不能理解的固执排斥着这种认可。
现在我才明白,原来他不是排斥妖怪,而是他自己本身就是妖怪。他以为单方面否决妖魔鬼怪的存在,就是对自己真实身份的摈弃,多年如一日地坚持掩耳盗铃,或许能让自己好受一些,能够继续理直气壮地坐镇官府,受万民景仰。
他隐藏得太好了,认识这么久,他居然没有露出一丝破绽。我习惯以妖气去区分人类与妖怪,虽然我在这方面的本事已经足够优秀,但不得不承认,随着时间的推移,世|间万物都在变化、进步,包括妖怪,也在漫长的修炼中越来越擅长掩饰自己的身份,扰乱视听。这一点上我应该检讨,自打当了不停的老板娘,我忙着吐槽赚钱结婚生孩子,确实疏于修炼,在灵能术法上没有退步已是万幸,但现在看来,已是不太够用。唉,怪我懒!回头一定要找个山灵水秀之地闭关修炼,争取当一只更专业的老妖怪!
但现在,我不知道眼前这个变异的聂巧人究竟是什么属性,善恶难定,实力不明,他想弄死我怎么办?我打不过他怎么办?万一敖炽也打不过他怎么办?我们都挂了的话,浆糊未知就变成孤儿了,好可怜……
我完全控制不了自己的胡思乱想,对面,聂巧人一步一步朝我们逼近,巨大的阴影把我们两人笼在其中。他每呼吸一次,就有淡淡的白气自口鼻而出,他身上每条丑陋的脉络跟虫子似的微微蠕动,肩头的牛角太锐利了,被刺中的话,一定肠穿肚烂没有抢救价值。
“你以前见过这种怪物吗?”我竭力镇定下来,在敖炽身后小声问他。
“人不像人,牛不像牛,哪儿有牛角长肩膀上的!”敖炽皱眉,“这是个新物种!没现原形的时候就杀人不眨眼,现在更麻烦,你别乱来,我去收拾。”
话音刚落,敖炽仰头直视这大块头血红的眼睛,攥紧拳头,提起一口气,蓄势待发。
他离我们越来越近,我甚至听到了他喉间发出的呼呼的怪声,光线落在他的肩上,牛角上反射出来的光,从眼睛扎进我的心里。
这种感觉太坏了,对未知物种的忌惮是本能,但我并不恐惧,我只是……有点伤心。
咫尺之外,他停下了,俯瞰着我们。
敖炽举起拳头。
“你以为我要杀你们? ”他突然开口,声音也跟平日不同,又粗又厚,像没有打磨好的石头。
敖炽冷笑:“谁宰了谁还不好说呢。”
他长长叹出一口气,抬起一只手,尖利的指甲指着自己:“这样的我,谁见了都想让我消失,对吧。”
突觉画风不对……我设想的场面是东海孽龙大战牛魔王……可是,妖魔化的聂巧人却没有半点丢失理智的迹象。
我从敖炽身后走出来,警惕地看着那双高高在上的血红眼睛:“你不打算跟我们动手?”
他居然笑了,声音大得像打雷。
“长得凶狠丑陋,就一定会干凶狠丑陋的事?长得好看,就定会干好看的事?”他震颤的心口渐渐平复下来,“你应该不是这种简单粗暴的脑子。”
我皱眉:“你刚刚才杀了一个孩子。”
他没有做声,转头看了看小音的尸体,说:“在你眼里,他是孩子。在我眼里,他是死一千次一万次都不够的仇敌。”
我跟敖炽俱是一愣。
他回头看着我,语气沉着:“我掌管官府多年,自然比谁都明白杀人偿命的道理。”他指着自己,“我常常想,自己会苟活到什么时候。”
苟活……他居然用了一个如此消极的词语。
“我不懂。”我坦白道,“你的秘密藏得太深了。”
他笑了笑,转身走到冰柱前,端详着那一道道仍在扩散中的裂纹,道:“此冰柱非凡物,寻常人动不得它分毫。可见,你夫君也非寻常。”
敖炽却少见地没有摆出得意之态,反而觉得他是在讥讽自己没有把冰柱一击而破,费了那么大的力气才仅仅造成了缓慢内伤,实在有些丢面子。想到这层,敖炽不禁冷笑道:“把好好一个姑娘冻在里头,你的爱好也相当脱俗呢。”
“是你干的?”我望着那个在冰面之下隐隐约约的女子,“既然不打算跟我们动手,也没有什么疯癫的迹象,是不是能跟我说说心里话?”
他的手指轻轻抚过冰面,说:“她,是我亲手放进去的。”
“你跟小音有仇,跟他妹妹也有仇?”敖炽斥问,“犯得着用这种法子对付一个女流之辈?”
他凝视着冰下之人,缓缓道:“她叫鲈儿。”说着,他脸上忽然泛出跟外形完会不匹配的温柔,不知是哪段回忆,让他唇边挂起了微笑。
鲈儿……我突然想起我将他绑到山洞那日,在他剑穗上看到的那个“鲈”字,心下一惊,脱口而出:“鲈鱼的鲈?”
他点点头,又道:“如你所说。我的秘密藏得太久太深了。”
2
咕噜,咕噜,他一连喝了两口水,又冷又咸又腥。
大雨在乌川的水面上砸出无数小坑,他在里头浮浮沉沉,身上到处都是伤口,头上的伤最重,但不太疼,因为他天生对痛觉不敏感,就是脑子里总嗡嗡地响着,对方向也彻底失去了判断。不知还能撑多久,再无法靠岸的话,他就一辈子都上不了岸了。
乌川原来有这么长,这么深,这么多弯折,水下还暗藏各种危险,比如咬掉了他腿上一小块肉最后被他捏死的怪鱼,还有试图用自己的身体困住他的蛇一般的水草,对,还有从船上飞来的长矛与渔网,船上的人大约将他视为危险或者猎物。
他一无所有,除了一身力气。他记不起自己在乌川上漂了多少天,错过了多少可以让他上岸的孤岛,他的身体只是在顽固地执行一个命令——不能上岸,走远一些,再走远一些。他总是觉得还不够远,却并不记得产生这种固执的原因。
然而到了现在,力气渐渐不足以保证他的性命了。划动的手脚已经疲累到好像不属于这个身体了。
但,还是不想被淹死啊。密集的雨水打在脸上,又痒又疼。他腾出一只手擦了擦眼睛,再睁开时,模糊的视线里忽然出现了与众不同的轮廓——迂回的河岸,广表的树林,跟他沿途见到的孤岛完全不一样的,一块巨大的陆地。
可以上岸了,也必须上岸了。他拼命游动,挣扎着摆脱了几个漩祸,在精疲力竭前的最后刻,抓住了岸边一簇坚韧的草根。
憋足一口气将自己拖上去,他瘫倒在绵软的草丛里,像一条快死的鱼,这时候,哪怕是个三岁小儿,也能一脚踩死他。幸而,没有人经过。
直到大雨变成小雨,他才渐渐从被掏空的状态中缓过来,慢慢从地上坐起,警觉地四下打量。
这是个空无一人的河岸,长满了野草野花,大大小小的乱石散落其中,离岸越远,地势越高,一座植被丰茂的小山横在右前方,再远些,便是挽手矗立的巨大山峦,在灰白的天空下透出碧绿的颜色。
他收回目光,看着手边的一朵橘色野花,不禁伸出手指小心翼翼地抚摸着柔软的花瓣,然而他的指甲太尖太利,即便是这种没有力道的抚摸,也害得好几片花瓣脱离身体,无辜地掉进草丛。
他收回手,又看向另一朵粉色的小花,又好奇地伸出了手。灰白,碧绿,橘色,浅粉——这里的颜色真新鲜,记忆里从来没有这么多的色彩。但是,这究竟是哪里?
他徒劳地思考,一个连自己从哪儿来都不记得的人,又怎可能知道自己去了哪里,脑子里仅存的记忆也是模糊断裂的,用力地想,才会想起连绵的火光,巨大的嘶吼,可奇怪的是,他并不难受,好像失去的并不是什么无论如何也要找回来的东西。
他晃了晃脑袋,慢慢站起来,在短暂的犹豫之后,朝对面的小山走去。
身上的伤口已经不再流血,他从来不怕疼,唯一能让他难受的,只有饥饿。在乌川里漂了多久,他便饿了多久。别人是活不成的,但他不一样,似乎连死神都嫌弃他。
踩着凹凸不平的土地,他在暮色的掩映中走到小山脚下,空气里飘来柴火的烟味,混着淡淡的清香。他抬头,一条逼仄的山路弯曲向上,气味似从那里而来。腹空难忍,他拖着疲倦的身躯,沿路而上,越往前,气味越浓郁。
山路的尽头,是一块空地,四周围满高高低低的野草与树木,一座小巧的庭院落在中间,断瓦残墙,不见人踪,荒凉得像座孤坟。
他走到轻轻一推就可能坍塌的围墙前,以他的身量,连脚都不需要踮就能将院子里头的景象尽收眼底。石桌石凳乱七八糟地躺在茂密的野草中,几棵有年月的银杏树也老早枯死了,只剩下朽烂的躯壳,树前的鱼池不见滴水,铺了一地枯草树枝,假山在里头摇摇欲坠。三间房舍有两间都烂得没了房顶,只剩一间勉强齐全,跳跃的火光与吸引他一路而来的气味,便是自这间房中弥漫而出。
咳咳咳咳——有人在里头咳嗽。
他走到门前,推开连锁都没有的大门,弯下身子走了进去。
这庭院不知有多少年没人清理过了,地上的落叶积了一层又一层,踩在上头咔咔作响。他径直走到那间房门口,毫不犹豫地推开房门,迎面便是一堆在地上燃烧的篝火,上头挂着一口烧黑了的铁锅,一堆糊糊状的玩意儿在锅里咕嘟咕嘟地翻滚。
他进去,眼前除了篝火与铁锅,便只剩烂家具,四条腿都被砍掉的桌子上凌乱地放着几个包袱,折断的高脚宫灯被当成衣架,挂着件灰色袍子,只有一张床还算完整,铺在上头的棉絮上全是破洞,脏兮兮的被子堆在一角。
没看见人。
正当他这样想时,身后却传来啊一声大喊,紧跟着就是棍子断裂的声音——突然有人从右侧的衣柜里跳出来,将根手腕粗的棍子狠狠打到了他的背上。惊恐之下的力气往往凶猛,棍子应声断成两截。但他只是稍微朝前趔趄了一下,背上仅仅是有点麻而已。
他回头,高瘦的蓝衣书生紧握着剩下的半截棍子,牙关吹得死紧,颤抖着仰望他。任何寻常人看到他的样子,都会跟这书生一般反应吧,谁能接受一个跟他们长得如此像的——怪物?!
“你……住在这里?”他向书生。好久没有说话,有些不习惯了。
书生想跑,但即便眼前这红眼如血,双肩生牛角的家伙没有表现出半分怒气,他的腿也不争地粘在原地。手里的半截棍子成了书生最后的支撑,他发白的嘴唇不停哆嗦着,半晌才挤出一个字:“是。”
他走到篝火前,指着铁锅里的东西问:“这是什么?”
“米……米糊糊。”书生结巴着。
“吃的?”他俯下身子,好奇地看着那一锅并不好看的玩意儿。
冷汗从书生额头滑下来:“我只剩这么些米了……你要吃就都拿去。”
他伸出手,直接从锅里抓了一把米糊塞到嘴里。
书生吓坏了,脱口而出:“烫!”
是有点烫,但他天生对痛觉不敏感,囫囵着咽下去,也没什么大感觉。
“真难吃啊。”他把嘴里残余的米粒吐了出来。
书生扑通一声瘫坐在地上,带着哭腔问道:“你是鬼?还是妖怪?你我无冤无仇,为何要找上我?”
“我?”他也坐下来,背靠篝火,密布于身体上的青黑脉络在逆光里跳动,与人类相似的脸孔上一片茫然,“我从乌川那头漂来,我不知道我是不是妖怪。”
闻言,书生的目光落到他头上的伤口上,壮起胆子问:“你脑子被伤到了?”
他下意识地摸了摸脑袋,说:“伤口有些深。”
“有有……有人敢伤你?”书生难以置信,在他眼里,这种怪物不该是金刚不坏之身吗?
他陷入短暂的沉思,说了一句:“这些伤,也算不得什么。”
谁在他身上留下如此多伤口,谁逼得他坠入乌川,谁让他远走千万里流落到一片陌生天地,都想不起来了,唯一留在意识中的,依然只有零碎的彼此没有任何牵连的画面,连天的火焰,疯狂的嘶吼,没有任何颜色的世界……”
书生或许觉得他不像他的外表那么可怕,也没有要伤害他的意思,胆子比刚才大了一些,问:“你到底是何方神圣?”
他盯着书生:“神?你觉得世上有神?”
“当然有。”书生点头,“举头三尺有神明呢。”
“我没有见过。”他如是道。
要不是心里还有紧张跟防备,书生简直要笑出来了:“我也没有见过,世上也没有多少人见过。神又不是路边卖烧饼的,谁都能见到。”
他不再说话,又将四周打量一番,最后盯着立在床脚处的一把剑,问:“你的剑?”那是一把普通的剑,只比寻常的剑稍长了一些,黑褐色的木质剑鞘透出抹暗红的颜色,上头布满岁月的痕迹。
“嗯。”书生怯怯点头,“我爹留下来的。”
“那你为何用棍子打我?”他回过头,“你明明有一把剑。”书生红了脸,不好意思地说:“我不会使剑。怕它割了我的手。”
“你爹呢?你爹会使它吗?”他的问题总是转得很突然。
“会。”书生老实道,“我爹是镖师,这把剑跟着他走南闯北许多年,比我的年纪还大。死在剑下的宵小之辈,不计其数。”
“那你爹很厉害啊。”他由衷地赞许,“他希望你也能如他一般吧?”
书生嗫嚅着,半响才道:“我连只鸡都不敢杀。平生最了得的,唯有读书这一件事。只求能在三府会考之中脱颖而出,谋个一官半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