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天后,夜。绕梁园外,来听戏的粉丝们老早排起了长队,鱼贯而入。凤鸣班的人气确实高得离谱。
整个绕梁园的布置很简单,正中间一方搭建完好的戏台子,四周散布着大小均一的房间,整整齐齐摆在戏台前的数排长凳上,座无虚席,伴着锣声鼓点,丝竹器乐,戏台上已然造出另一个光彩照人的世界。
我跟敖炽坐在最后,无数惊艳与崇拜的目光都投到了舞台上那个长袖如云,顾酚生辉的女人身上。
“袅晴丝吹来闲庭院,摇漾春如线。停半晌、整花钿。”
就是她,哪怕脸上浓墨重彩,我也确定她就是我梦中见到的丽夜书。她行云流水地演着她的杜丽娘,台下随时都有热烈的叫好声。
可是,真正吸引我的并不是她精彩的表演,而是作为布景的一片梅树,他们倒也花心思,都不是用一幅画来当背景,而是用了真实的梅树,也许大多数人会以为那只是手工制成的模型,但在我眼里不是,从树到花,怎么看都不像是假的,每一朵都鲜活得像是刚刚盛开,红得刺眼,现在可是近五月的天气。
我低声对敖炽道:“梅树有问题。”
他皱眉,闭上眼,提起灵力,伸出右掌往双眼前一抹,再睁开,不禁倒吸一口凉气:“我去,全是狐狸!”
戏台上,她继续顾盼生姿地唱着,可身后的七八株梅树实际上只是七八根枯枝,但每一根都插在一只半死不活的狐狸身上,这些狐狸,有白有黄,有大有小,被妖术困住,不得不拿自己的血肉去供养枯枝,继而造成梅树茁壮,红梅盛开的假象。
“这是虐畜啊!”敖炽啧啧道,“女人的恨意太可怕了,被一只狐狸甩了,就残害它的同类泄愤!”
我没说话。一场牡丹亭唱毕,她落落大方地领着众同僚上台谢幕,台下掌声雷动。
戏终人散,众人忙着收拾道具。
“大师姐,这些假梅树还是就放这里么?”一个后生问道。
她回头,轻笑:“就放此处。反正也不是什么要紧东西。”
“走!”我拖着敖炽往后台去。
看来她早已吩咐下去,我们一亮身份,立刻就有人将我们带到园子里最僻静的一处房间前,说这是大师姐专属的妆室。不算太大的房间里挂满精美的头面与戏服,灯火明亮,她端坐妆台前,细细卸妆。妆台上摆满胭脂水粉,颜料画笔,椭圆的镜面里,慢慢露出一个正常的美人。
“地方狭小,两位凑合坐坐。”她目不斜视。
“不必了。”我笑笑,“你煞费心思送来戏票,如今我梦也做了,戏也看了,夜书姑娘有话就直说吧。我不停童叟无欺,只要你给得起钱,我就找得回你要的东西。”
“老板娘果然心直口快。”她擦去脸上最后一点残妆,“难怪还没到东坊,就已经听到有人夸你的不停。我想让你替我找一个人。”
“梅梦柳?”我干脆地替她说出了这个名字。
“对。”她笑,“我平日里不爱说话,又怕你们管我打听来龙去脉,索性把要说的一切都封在戏票上,一场长梦,犹胜千言万语。”
“他一直没回来?”我问。
“呵呵,许是怕我像我娘那样,因为一件不能原谅的事,便要他灰飞烟灭吧。”她冷笑,“毕竟,我是一只魃。”
“隔壁的宅子是你烧的?”敖炽质问。
”一时气愤,无心之失。”她轻描淡写。
“无心之失?”我走到她面前,突然伸手去摸她的脸,“这么俊的脸,干这么危险的事,很不好。”
她推开我的手:“老板娘言重了,不是没死人么。”
我笑着搓了搓手指:“真出人命就晚了。”
“你究竟做不做我的生意?”她似乎有些不耐烦,“只要能把梅梦柳找回来,多少酬金都不成问题。”
“找回来你想干嘛呢?跟他再唱一出牡丹亭?”我冷笑,“还是跟台上那些狐狸一样,拿他来当种树的土?”
她脸色微变:“你看见了?”
“既是替人找东西的,眼神自然得好点。”我收起笑,“在我考虑要不要接你这笔生意之前,咱们还是先谈谈那些狐狸,以及你‘放火’的原因吧。”
“抱歉,我可没心思跟你们谈这些。”她拂袖道,“既不想赚我的酬金,二位就请回吧。”
“谁说我不想赚。”我耸耸肩,“但我的习惯是,赚钱也得赚明白钱。今天不把我想知道的弄明白,我们是不会回去的。”
“无礼!”她红颜大怒。腾一声响,离我最近的圆凳突然烧起来,房间里的温度也骤然上升
“滚出去!”她怒吼。
“是你千方百计请我们来,如今又让我们滚?无礼的是你吧?”敖炽把我拨到身后,“爷玩火的时候,你娘都还没出生哪。”说罢,他手指轻动,微光射出,她拖在地上的裙摆顿时燃起火苗,吓得她脸色大变,慌忙用脚踩灭。
“还以为你胆子多大,一点点火苗也吓成这样。”敖炽讥笑。
“你们……”她大概是后悔找我们做生意了,猛然起身,双手握拳,大呵一声。
轰!整个房间都烧起来,可是,火焰却始终烧不到我身边,准确说,是烧不到敖炽身边,一层淡蓝光华在他身上跳跃,将火焰隔离到一米开外。
她大吃一惊:“你们究竟是何人?”
敖炽不理她,问我:“就地弄死还是留活口吊打?”
不等我回话,火海中突然窜出一阵怪风,一道黑影闪电般冲出来,拽住丽夜书的手臂,飞快冲出火海。
跟我这种老妖怪比速度,并不明智。我化身为光,嗖一下追了出去。敖炽一挥手,先熄了房内大火,旋即也紧跟出来。夜空下,一绿一紫两道光,紧追着前方一阵混沌的怪风。
“减减肥,也许你能飞得快一些。”敖炽讥诮着,俯视着倒在地上的人。
我们一直向北,追到这座孤立于水的小岛上,准确说,是被追的人体力不支,掉到了这里。
孤岛很小,来回顶多二十米的距离,岛上除了一座坟,什么都没有,淙淙水声时缓时急,发出古怪的调子,像哑巴在努力学说话,无端端的压抑。
满脸大汗的冯班主,喘着粗气从地上坐起来,左手仍死死拽住丽夜书,并努力挪动身子,把她护在后头。大概是这一下跌重了,丽夜书还有些发蒙,微张着嘴,神情茫然,像条缺氧的鱼。
“当年你的修为一定不低,哪怕散尽修行,如今也还能御风而行。”我真诚地称赞班主,“可惜了,若不是为了她,说不定你能成一代宗师,斩妖除魔。”
冯班主笑道:“一代宗师不过是句玩笑,道高一尺魔高一丈才是正经。”他看向我们,“难怪火灾那晚我觉着园外有奇异的气脉,想必二位那时就来过了?”
“我家离失火现场不远。班主既能察觉出我二人与众不同,那么对你当家花旦的所作所为也是了如指掌吧。”我的目光瞬间犀利,投向他拼命维护的女人。
“你挡着我做什么?”回过神来的丽夜书猛地推开他,踉跄着站起来,指着我:“我好心给你们生意做,不帮手就算了,还要对我无礼!简直跟梅梦柳一样狼心狗肺!”
极致的愤怒,化成了在她双手间燃烧的火球。
“夜书!不要胡来!你根本不是他们的……”他扑上去阻止,却被她一脚踹开。
嘭!巨大的火球气势汹汹地朝我跟敖炽咬过来。
嗤——火球停在离敖炽不到半尺的地方,化成了一道轻飘飘的蒸汽,对面,敖炽只是竖起手掌,做了个“禁止靠近”的姿势。
“你……”她一直在低估我们的实力,情急之下,火焰竟从她全身各处冒出来,聚在空中形成一个张牙舞爪的怪物。敖炽冷笑,手指一勾,呵了声:“去!”
岸边的水面顿时绞出一根水柱,以迅雷之势卷过来,将她泼个透心凉晶晶亮。没时间再跟她闹下去了,我化出一根绳索,将她绑得严严实实。
“二位手下留情!”冯班主见状,扑通一声跪在我们面前,“她没有你们想的那么坏,她只是……”
“还不够坏?房子都给人烧了好吗?”敖炽怒道,“要不是我去得及时,那孩子能活下来?”
他难受地摇头:“她也是无心的。”
我冷冷道:“无心?你身为修道之人,虽修行已失,但眼见她以妖术残害生灵却不加阻止,也是无心?”
他长叹一口气,咬牙走到仍对我们骂骂咧咧的丽夜书身边,突然一耳光打下去:“你这不长记性的东西!”话音未落,他将她拎起来,疯了似的拖到那座坟包前,将她用力摁在墓碑前,大声道:“你看清楚!你再给我看清楚!看清楚这里埋的人是谁!”
她仇恨地看了他一眼,不情不愿地把目光移到墓碑上——丽夜书梅梦柳之墓。
简简单单的八个字,我们也看到了。
没有光线的房间里,她被一桶凉水泼醒。看不清面目的三个男人,在模糊的视线中鬼魅般晃动。
是强盗?她的心砰砰跳。
“你把那只白狐狸藏到哪里了?”有人恶狠狠地问。她愣了愣:“什么白狐狸?”
一记耳光打下来:“还装傻?你身上可明明白白染着那狐狸精的味儿!我们寻了好久才寻到你!快说!”
这就是他说过的恶人了吧,要将他开膛破肚的家伙。她突然庆幸他没有再来找过她,不然被绑在这里的,恐怕就不是她了。
“我只见过白猫,不曾见过白狐狸。”她轻轻说。
又是一记耳光与各种辱骂。
黑暗里,有光闪过,她只觉得左臂一热,继而便是钻心的疼。一个人晃着他手里的短刀,冷冷道:“不说也行,今天只在你手臂割一刀,明天割两刀,后天再不说……”冰凉的刀刃抵在她的脸颊上,“听说你是个唱花旦的,要是没了这张脸,还能唱么?”
冷汗从她的背脊渗出来。
三人离开了房间,没有给她松绑,也没有给她吃喝。她从来是不怕冷的,但这个晚上特别冷,她甚至有些发抖。
忽然,有人轻轻捧起她的脸,喊她的名字。她睁眼,久未谋面的他,好端端地在眼前,只是眼睛很红,像哭过一场。身边也不再是那间阴暗的屋子,而是那片她做梦都想回去的梅林,想不到都春天了,这里的积雪还在,枝头红梅依然盛开。
“你快走!”她猛地推开他,“那些要杀你的人找来了!我没有跟他们说你在哪儿!你快走啊!”
“你知道我在哪儿吗?”他忽然问了一个奇怪的问题。
嗯?!她的脑子突然像被一根针刺了一下,对啊,他在哪儿?她好像从未意识到这是一个问题……他就在她身边,在那个破落的后门背后,在那片落雪红梅的世界里。可是,她竟说不出他究竟在哪里,他的出现与离开都像梦一样不经意。
“你不是在那扇门后么……”她喃喃。
他怔怔地看着她,手指轻轻抚过她的脸孔:“夜书,我藏在你的梦里。”
她看着他的眼睛,梦呓般重复:“梦里?”
“这是我最擅长的法术,也是我能找到的,最安全的藏身之处。”他垂下长长的睫毛,握住她的手,神情里有一丝歉意,“抱歉一直没有告诉你。”
“你是说,你与我的每一场相见,我们唱过的每一段戏文,我们经过的每一个地方,都是我的梦?”她突然受到了惊吓,抽回手,“怎么可能……怎么会……”他忽然笑了:“杜丽娘与柳梦梅不也是在梦中相识的么。梦境与现实,有时并没有界限。”
“所以你一直都在我身边。”她咬紧嘴唇,“你知道我在找你,但你不想见我。你怕我。”
他不作声,雪花落在他的鼻尖,化成一滴水。
“我从不相信人类。”他缓缓道,“我躲藏,是为了活命,我修炼,也是为了活命。我最大的愿望是能击败所有想杀我的人。术士们想要我的内丹,妇人们想要我同类的皮毛,我从一场又一场的追捕中活下来。我救过一个女子,可她最后却只是带来一群拿着火把与利器的村民。”
“你以为我也是那样的。”她忽然笑出来,“可惜我连人都不是。”
“我只是以为,你比我见过的任何人都蠢。”他笑,“没有人会那么轻易地同意带一个陌生人去一个陌生的地方,何况还是一只陌生的狐狸。”
“班主也说过,我并不太聪明。”她收起笑容,却不看他,说,“你走吧。他们抓住了我,早晚会发现你。”说着,她突然抬头:“他们会找到你么?
“若被他们发现蛛丝马迹,也许会在你睡着后来找我吧。”他笑,“不过不用担心,就算他们找来,也未必能打得过我,我的伤已好得差不多了。”
她好像没听见他在说什么,嘴里喃喃着只有她自己才听得到的词句。
“夜书,告诉他们我在哪里。”他轻轻摁住她的肩膀,“你要是有事,你们戏班就唱不下去了,你的班主一定会恨死我。”
她疑惑地看着他:“为何你还要留下来?”
他微微一怔,说:“因为这个法术有时间限制,我还得再过三天才能离开你。”
“哦……”她点点头,“那你走了以后,好好修炼,早些当上一只很厉害的狐狸精。”
“夜书……”他皱起眉头。
“再陪我唱一回牡丹亭吧,如果你为利用了我而感到抱歉的话。”她仰起脸,露出只在见到他时才会露出的快乐的笑,“可我从不知道,我的梦会这么好。”
寒风卷过,落雪红梅交缠成一幅天然的幕布,戏台之下没有观众,只有她与他,云袖轻舒,形影不离。
一桶凉水泼下来,世界分崩离析。
“居然还睡过去了!”有人在骂,“大哥,我看这小妞不吃点苦头是不会招的。”
“干脆划花她的脸吧!”
“还是给她点时间吧,这么好一张脸,毁了就太可惜了。”领头的人不怀好意地笑,拧住她的下巴,“再给你三天,再不说,我让你比死还难受。”
她由始至终都没有看过这些人一眼。
这几个人,活得比妖怪还可怕。
这样的三天,长过了三年。。
没有人给她吃喝,手臂上的伤口沾了水,比新割的时候还疼,一条乌黑的铁链深深勒进她的身体,深得快要触到骨头,稍微动一动就疼得钻心。
她累,渴,很想睡觉。但是,每一听到房间外来回的脚步,她就命令自己睁开眼。可是眼皮还是越来越重,也许快要昏迷了吧,可是昏迷时也会做梦吧……
她开始哼戏文,回想在凤鸣班度过的每一天,开心的事,不开心的事,只要能阻止她的思维模糊下去,她就拼命去想,拼命不让自己的脑子停下来。
可还是不行,最后,被反绑着的她动了动手指,这是她此刻唯一能活动的部分。于是,每当想睡的时候,她便用尖尖的指甲,用力掐自己的指尖,很用力。
渐渐地,她感觉不到时间的流逝,空气的湿冷,难捱的饥饿,只是睁大了眼睛,机械性地掐着手指,用血肉模糊的疼痛让自己保持绝对的凊醒。
第三天还没到,房门被人撞开了。
班主提着刀,满身是血地冲了进来,那一瞬间,她仿佛又看到了十年前那个英姿勃发的青年。
铁链被他斩断,他背着摇摇欲坠的她朝外头冲。
三个敌人虽受了伤,却仍然像三头狼,拿着各自的武器追上来。他既要拿刀去挡,又要护住背后的她,随着几道凌厉的气流,他的身上又多了好几道深深的伤口。他显然没有以一敌三的本事。
最后,她看见领头的那个坏人,手中举着一根尖锐的降魔杵,朝他的天灵盖刺下来。不不,班主是不能死的,他是她在世上唯一的亲人了。
“滚开!”她尖叫,血液像沸水一样在身躯中翻滚,一道熊熊火焰从她心口冲了出去,转眼将三人裹进火海。他们尖叫,在地上扭动,像三条丑陋不堪的虫子。
她喘着粗气,身体像一块发热的炭。班主背着她在夜色下飞奔,她从不知班主还残留着御风而行的本事。很快,他带着她落到一片四面环水的孤岛上。
她的身体越来越烫,他束手无策地抱着她,反复嗔怪:“怎的不听我的话?不听我的话?这十年来我一直要你心境平和,如今你这样,我……”
“班主,眼看你都要被人杀掉了,我还能心境平和,那我就真是个怪物了。”她虚弱地笑出来,“我觉得我好像快融化了。”
“你的本能强行催动被封印妖力,而你的身躯并不足以支撑这股突然爆发的力量。所以……”他突然说不下去了。
“所以我要被自己烧死了么?”她平静地问,“我能感觉到那股看不见的火焰,在我身体里乱跑。”
“不不,我会想办法!”他用力摇头,“夜书,你撑着一点,乌川尽头有映骨冰峰,是极寒之地,我们去那里,一定能压制住你体内的妖力。”
“我可能去不了了,班主,我的身子越来越轻了。”她的脸比任何时候都红,抓住他的手也开始冒出缕缕青烟,她赶紧松开手,竟还玩笑道,“可惜了,你该拿两个地瓜让我握在手里,很快就熟了。”
“夜书!”他红了眼睛,心脏难受得要裂开。
“再去找一个杜丽娘吧。”她让自己躺平,仰头看着夜空,“班主,你一直知道他住在我的梦里吧?
他点头:“我第一次在后门前叫醒你时,便觉察到有妖物躲到了你的梦里。而你连你刚刚是睡着了这件事都浑然不知。”
为何没有替我赶走他?”她笑,“是怕我伤心?”
“是法力不足。”他皱眉,“如今的我,连那三个混账东西都敌不过。除了残留的感知力与御风飞行,再无别的本事。不然,我也不会用了两天才找到你。”
“以后,别再这么不要命了……”她的呼吸越来越慢,“班主,不是所有妖怪都是坏的吧……”
“当然不是。”他紧紧抓住她的手,哪怕烫得他发疼。“我娘还活着么……”她连甩开他的力气都没有了。
“我不知道。”他摇头。
“她回来,你跟她说,那本唱词,我保护得很好,一页都没少……”她的眼神里透出莫名的喜悦,“班主,死了就跟睡着一样吧,也会做梦,梦里有落雪,有红梅,还有会唱戏的狐狸……”
“别睡,夜书你继续跟我说话!”他硬是憋住眼泪,大声喊她的名字。
突然,炽热闪亮的火焰从她的每一寸身体里轰然而出,足足烧起几米高,他被气浪冲开,重重跌落在数米开外的地方。火焰里,忽然浮出一股白气,飘忽的形状像一只狐狸。
“狐妖?”他吃了一惊,“为何你还不离开?你可知若夜书死去,你便永远也出不来了!”
“我早就放弃离开了。”一个男人的声音轻轻地说,“若我是被外力抓出去,她尚可平安。一旦我主动离开她的身体,她就会魂魄俱散,当场殒命。这是藏梦之术的后果。不然,哪里轮到那三个畜生造次!”
他愣住。
“她不是第一个为我提供梦境的人,但是,从前我都走得轻松潇洒,我是妖,他人死活与我何干。”声音冷笑,“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可我比她凶恶多了。”
“你……”他攥紧拳头。那声音突然笑起来:“纵然凶恶如我,到底也遇到了舍不得离开的地方。也许,我并没有你们人类想象的那么坏?”
“你这又何苦!”
“她一个人如何唱牡丹亭,总得有个伴儿不是。”声音又笑,“你改行是对的,你不够狠毒。”
他看着渐渐变小的火势,与身形已经虚化的夜书,咬牙道:“你没有时间了,火焰一灭,夜书就会消失。”
“我对时间并没有眷恋。因为它们中的大部分都被我用来躲避追杀。”声音里钻出一股悲凉,“你们都说妖物穷凶极恶,得而诛之,可真正践踏性命的,也许并不是我们。”话音未落,最后一簇火焰,熄在风中。
他愣愣地看着眼前那一片焦土,颤抖着伸出手去,抓了一把土在手里,很窝囊地哭出了声。他挖了一个坑,将焦土埋进去,慢慢地,垒出一座新坟。
回到凤鸣班,已是数日后的深夜。他没有惊动任何人,只悄悄地去了她的房间。一切如故,《牡丹亭记全本》默默躺在窗口前的桌子上。
他把它抱在心口,从母亲到女儿,人世间匆匆一遭,到最后只留下这泛黄的本子。
她等了一生,也没能等回曾经对她山盟海誓的“柳梦梅”,她的女儿,算不算是圆了这场梦?
他一会儿笑,一会儿哭,抱着本子在油灯下坐了一夜,说了一夜,关于自己的没用,关于夜书的死去,关于狐狸的愚蠢,好像怀里的不是纸做的玩意儿,而是两个他一辈子都找不回来的灵魂。
翌日,鸡啼三遍。他从昏迷般的睡眠中醒来,怀中的纸册不知去向,床上,却坐着一个活生生的丽夜书,眉目如故,笑颜如花。
“我确曾听闻,一些家传的物件,只因跟在主人身边久了,又得主人真心喜爱,沾染了生灵之气,便有妖化的可能。”听罢冯班主的故事,我看着他旁边的“丽夜书”,“一本唱词,竟能化身得如此完美,也是少见了。刚刚我摸她的脸,便知她不是魃,她的体温太凉了。”
“我一直认为,是夜书的死讯刺激了它。”冯班主叹息,“那晚后,它一直认为自己就是夜书,它跟在夜书身边多年,她的音容笑貌,甚至她唱戏的天分,它都能复制得天衣无缝。可是,它对夜书最后的记忆,停留在那天她独自出门去找那只狐狸,之后,它就一直认定夜书的死,是因为找不到那只狐狸,是那只狐狸辜负了夜书。所以它一直在找,三年,它‘扮演’了三年的夜书,却始终找不到那只狐狸。所以它抓了那些狐狸,用它的方式泄愤。”
“你就听之任之?”敖炽责问。
“它的妖力,比我强。”他无奈地摇头,“何况我有私心,凤鸣班需要丽夜书,活着的人还要继续活下去。只要它开心,我也只能随它去。虽然我一次次告诉它,那只狐理并没有辜负夜书,但它第二天就会忘记,依然坚持自己的想象与判断。”他顿了顿,脸色越发沉重,“几个月前,我发现它不但能模仿夜书的模样与嗓门,竟连魃的妖性也模仿起来,凡是它停留的地方,气温就会升高,一旦它生气,身边的东西就会被妖火烧毁,一开始只是些小物件,但那天,我要它收敛心性,勿伤无辜,或许语气重了些,它便怒火大起……唉,幸好只是烧了房子,没有殃及生灵。”
“跟着主人久了,死物也会有感情。”我看着目光呆滞,嘴里反复念着“你是夜书我是谁”的她,“只可惜性情太偏执。”
我蹲下来勾起她的下巴:“你弄错了你该找的人。”
她瞪着我:“我要找梅梦柳!我要找那只狐狸!”
我笑:“你真的是你以为的那个自己吗?”
“我是丽夜书!”她像个孩子一样不服气,“我就是丽夜书!”
我摇摇头举起右手掌覆在她的额头上,默默念了一段咒语。彩光流过,掌下的她身形骤缩,直至化作一本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于封面上清晰可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