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哦。”她松了口气,马上又紧张起来,“那你是什么?”话音未落,她脸色急变,指着公子的耳朵,“你你你……你的耳朵……耳朵……”
公子眉头一皱,摸了摸自己的耳朵,咬牙道:“臭道士,伤我真元。”一对雪白毛茸的狐耳,渐渐现出。
她连退三步,慌张地差点跌倒,结巴道:“你……你是猫?不不,是狐狸精?”公子费力地站起来,捂住右胸上一道深深的剑伤,沾染在上头的血,比枝头红梅还艳丽。“你别过来……我会喊人的!”她脚软,一屁股坐在积雪斑驳的地上,“别吃我,我不好吃!”
公子走到她面前,伸出染血的手,挤出笑容:“我吃素的。起来,地上凉。”她呆看着他,不敢伸手,说:“你……你真是狐狸精?”
“有人想将我开膛剖腹,取我内丹,姑娘,可否施以援手,救我一命?”他直视她的眼睛,言辞恳切。
“可我只会唱戏不会打架,我救不了你的!”她慌忙摆手。他煞白的嘴唇微微翘起:“不用你打架,只求你将我藏起来,躲过这群歹人,我自然一切安好。”
“可是,我们凤鸣班里没有地方可以藏你啊……”她又怕又愁,“我的房间很小,藏不住你的,被班主发现就麻烦了!再说我们过几日就要离开此处,我……”
他伸出食指轻轻摁住她的嘴:“我知道一个藏身之处,但只有你能替我引路,你可愿意?”
她小心翼翼地挪开他的手指:“你真不吃我?”
他笑着摇头。她松了口气,说:“好,那你告诉我,你要去哪里,我带你去便是,但不能离这里太远啊,我还要赶回来练功,后天还要登台。”
他的目光落到那本册子上,问:“你是梨园中人?”
她点头。
“常唱哪一出?”“牡丹亭。”“杜丽娘?”“是。”
他端详着她的脸:“扮相定然很好。”
“我喜欢唱这出戏……”她答非所问地垂下眼睛,长睫毛挡住了视线,她还是不太敢正视一只妖怪,虽然这只妖怪长得也并不太吓人,客观说,他的模样还很好看,凤眼高鼻,线条优美,即便受了伤脸色不好,也未得折损多少姿容。听人说狐妖变的男女都貌美之极,原来是真的。
他伸出手:“我们走吧,能扶我一把么?”
她犹豫片刻,起身将那本唱词抱在心口,另一手轻轻抓住了他的指尖。
“这本唱词很要紧?”他笑看她仿佛抱着绝世珍宝的模样。“我娘留下的。”她低声道。
“你的手真热。”他抓紧她的手,缓缓朝前走。
“你的手真冷。”她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随着彼此体温在手中的传递,她高悬的心渐渐放下,起初的恐惧也像融雪一样化开。
她觉得,他们只是走出了后院,吱呀一声,北角那扇破破烂烂的后门被他推开,清酣冷冽的香气扑鼻而来,一大片雪地上,寒梅盛开,小小一座木屋隐于梅林之中,秀雅清致。
“啊?我竟从不知后院之后有这样一处梅林。”她张大眼睛,神情欣喜。
“就是这里了。”他松开她的手,笑,“我可以在此安心养伤了。”
忽然,雪花大片大片落下,天地一片寂静,只有红白二色相映成趣,她抑制不住内心的兴奋,抓起一把雪往天上撒:“好大的雪!好冷的天儿,真好!”
他笑看着她:“你喜欢冬天?”
“嗯!”她用力点头,“冬天我才能做许多事。”
他笑:“做事还挑季节么?”她神情略略黯然,也不再有心思玩雪,说:“我该回去了。”
“门在那里。”他指了个方向。她默默走了几步,回头:“你不会死在这里吧?我看你的伤口好深。”
“休养一段时间自会痊愈。你快回去吧。”他朝她挥挥手。她转身,走了几步又停下,又回头:“你既然不吃人,他们为什么要杀你?”
他吸了口气,笑:“因为我是妖怪。”
她愣了愣,什么也没说,转身离开。
“谢谢你。我会去看你的。”他的声音越来越远。
又是吱呀一声,她推开那扇破门,眼前仍是那座班主临时租来的庭院,然而并没有落雪,地上还是像之前那样积雪斑驳。明明没有走多远,身子却疲累起来,她坐下来靠在墙边歇息,揉着大概被雪风吹疼了的脑袋。
“夜书!”班主从旁边的回廊里走出来。她一下子坐直了身子,慌慌地应了一声。班主打量着她:“处处寻你不着。你不是在后院练功么?”
“练得乏了,四处走走。”她起身搪塞道。
“回去吃饭吧。”
“嗯。”临走前,她又回头看了一银那扇门。
他果然有妖法。
她鼓起勇气去找他,可推开那扇破门,迎面却只有泥泞曲折的小路,对面还坐着一位摘菜的老太太。雪地,梅林,木屋,无迹可寻。
她微微有些失落,一只狐妖,突然闯进她的世界,又突然消失了。她的生活还是没有任何改变,每天练功练嗓,在定好的日子登台献艺,她是凤鸣班最红的台柱最好的花旦,丽夜书,也是最受戏迷欢迎的“杜丽娘”,与她搭戏的“柳梦梅”已经换了好几个,可那并不重要,反正台下最热烈的掌声,最青睐的目光,都是只给她一人的。她喜欢自己的职业,再简陋的舞台,她也能光彩照人,也只有在舞台上,她觉得自己是被世界善意相待的。
冬天,她的演出场次会很频繁,隔两三天便有一场,而夏天,大概一个月顶多一场。
这些都是班主的意思,他姓冯,她刚刚认识他时,他还是个不到三十的青年,能用一枚绣花针取一个人,或者妖的性命。但现在,他是一个圆润敦实、小腹微凸的中年男人,带领一个戏班子,走南闯北,赚回来的钱,一点血腥都不带。
认识班主之前,她跟着母亲生活,她家的院子离一座和尚庙很近,附近也没有多少邻居。
母亲喜欢唱戏,每天捧着一本发黄的《牡丹亭记全本》,反复地看,反复地唱。家中的小院里种满梅花,那是母亲唯一喜欢的花,她喜欢跟冬天有关的一切。每到夏天,母亲就足不出户,屋子里有一口大水缸,一入夏她就把水缸注满水,然后几乎不吃不喝地呆在里头,睡一整个夏天。
对父亲,她没有任何印象。这个男人自她记事起,就没有出现过。母女俩的生活很清苦,没有什么朋友,但因为母亲那张年轻好看的脸,来滋扰的狂蜂浪蝶倒是常常岀现。她记得最清楚的是一个瘦成杆子的男人,左脸上的痣还长着长毛,他常常躲在母亲去洗衣服的小路上对其动手动脚,被母亲斥责之后不但不收敛,反而变本加厉,有一次竟还拿了几块糖来诱她,让她跟他回家做他女儿。母亲赶来时,气得直哆嗦。
那天,母亲让她自己先回家里,她跟那男人一道,往旁边的树林中去了。一盏茶的时间后,母亲独自回来,她有些害怕,想上去抱母亲,却被她一把推开。她觉得肩膀那儿很疼,好像被很烫的东西碰到似的,母亲的手,刚刚正碰到她的肩膀。
母亲在水缸里呆了整夜,第二天才像往常一样,给她梳头做饭。从那天之后,那个男人再没出现过。不光是他,所有对她们母女不怀好意的人,都渐渐没了踪迹。她问母亲,为何要住在和尚庙附近,他们每天都要敲钟,好吵啊。母亲摸着她的头说,这里安全。
安全吗?如果安全,他又怎么会出现?
那天在下雨,很大,院子里,母亲跟他对面而立,她站在他们中间,嗅到了不安的气息。
“你以为,和尚庙的香火气就能盖住你的踪迹?”雨水顺着他棱角分明的脸孔往下滑。
“起码,得了十年安稳。”母亲微笑。
“你应承过我不杀人。”他冷冷道,“你也应承过我,会善待师兄。”母亲沉默。
“十年前,红袖楼大火,百条人命。”他抬手,指向院外竹林方向,“十年后,那里又藏下数条冤魂。你让我如何再信你?”
“你可以替他们报仇。”母亲叹了口气,“只是别当着孩子的面。”
她不太听得懂这些对话,但她突然觉得母亲会离开她,她飞跑过去,紧紧抱住母亲。他像被人刺了一刀,压抑的痛楚在眼底挣扎:“我曾说过,一切只能靠你自己。可你一再破杀戒,终有一日会重归本相,届时自有别人来找你斩草除根。比我厉害的,大有人在。”他看着紧搂着母亲的她,叹息。
母亲蹲下来,抱着她,不哭不笑,许久之后,她对他说:“七天后你再来吧。我的生活,我自有打算。”
雨越来越大,把所有人与物的轮廓都模糊了。
七天之后,他如约而来。也是在这天清晨,她失去了母亲的踪迹,留下来的,只有一本《牡丹亭记全本》。十岁的她,没有哭,没有闹,只抱着这本唱词,问他:“我娘会回来吧?”
“如果她爱你,就不会再回来。”他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她跟她母亲很像,小小年纪,已是明媚动人。她的眼泪终于吧嗒吧嗒掉下来,落在唱本上。
房间內的温度突然升高,离她最近的木凳突然腾一下燃烧起来,火焰来得无凭无据。他皱眉,拂袖生风,火焰骤灭。随后,他一把摁住她的肩膀,咬牙道:“盘腿坐好!”她惊慌,照做。冰凉刺骨的气流,从他的手掌流向她的天灵盖,她无法言语,不能动弹,灵魂像要被挤出去似的。
一切都结束在他吐出一口鲜血之后。她抚着心口,所有的不适都消失了。她回头,愕然看着瞬间虚弱不堪的他,一缕新生的白发飘在鬓边。
“你叫夜书是吧。”他擦去唇边血迹,费力坐起来,调匀呼吸,“你爹丽敏知,神知堂的弟子,我的师兄。”
她怯怯道:“我不知我爹的名字。我没见过他。”
“你当然没有见过他。”他苦笑,“十年前,一个叫红袖楼的地方失火,火烧得太快太猛,所有人都没有逃出来,包括你爹。而那时候,你还在你娘的肚子里。”他顿了顿,在短暂的犹豫后,说,“那场火,因你娘而起。”
她茫然,惶惑,这些事,并不是她这个年纪能承担的。
“跟我走吧。”他起身,一缕白发垂在肩头,他拈起几根,自嘲地笑笑,“以后,咱们都得学着过寻常人的日子了。”
她是怕他的,但他跟那些来滋扰的人不一样,他身上没有猥琐,没有恶意。没有拒绝的立场跟勇气,她抹着眼泪站起来,抱着那本唱词,跟他走出了大门。
又是十年,她再没回去过那个和尚庙附近的家。
他组了一个戏班子,取名凤鸣班,从此天南海北讨生活。他说,你娘唱的牡丹亭,天下一绝,你虽比不了,但也勉强接近。
凤鸣班,丽夜书,在无数次粉墨登场后,渐渐广为人知。
在她真正长成一个大姑娘后,她才知道,神知堂是专门抓妖怪的地方。那个大雪纷飞的夜里,已是班主的他看着她的眼睛,说,“你娘是一只魃,你身上,流着一半妖血。”
她愣了许久,最后只是“哦”了一声。原来,妖就是她这个模样,但是,跟人又有什么区别?
“魃,身藏异热,不善加控制,赤地千里,万物成灰。千年前,魃被龙族天界联手剿灭,只有极少数幸存下来,隐藏妖力匿于人群,甚至与人结为夫妻。随着时间流逝以及血统的混杂,魃的后代们也渐渐失去了祖先们强大的能力。但它们仍有‘怒火一起,百里成灰’的危险。”他看着她的脸,“你娘屡开杀戒,妖性渐浓,留在你身边,早晚害你尸骨无存。若她还保有一丝良善与理智,自当寻得极寒之地,了断残生。”
她紧紧抓住手里的唱本,指甲憋得通红:“我跟她一样对么……”她抬起头,眼睛有些发红,“是一只随时会烧死别人的妖怪?就像当年那张木凳……”
“不一样。”他摇头,“你只有她一半妖力,当年我已用尽全部修行将之封印,虽不能根除,但只要你心境平和,夏热之时打坐调息少出门,冬雪之季多受些寒气护体,便与常人无异。这几年,你做得很好。”
她沉默半晌,忽然笑了:“难怪你夏天都不让我多登台。”
他笑:“万一你唱激动了,烧了戏台子可怎么好。”
“你再也抓不了妖怪了,对不对?”她突然问,“这些年,你老了,胖了。”
“不抓就不抓,当戏班班主更赚钱。”他笑笑,低头看了看发福的肚子,“没了飞檐走壁打打杀杀的能力,说胖就胖了。”
“杀了我,杀了我娘,你本可以这样做。”她望着他。“你娘是我师兄的妻子,你就是我的师侄,没有杀自家人的道理。”他坦白道。
一时间,两人相顾无言。
“今晚雪好大,我出去走走。”她起身告退,推开门,雪花打着旋儿挤进来,她回头,“班主,你喜欢我娘,对吧。”
他微愕。她笑笑,迎雪而出。
不多时,庭院里传来优美的嗓音——则为你如花美眷,似水流年,是答儿闲寻遍,在幽闺自怜。
一遍一遍又一遍,她不知自己唱了多少遍牡丹亭,当了多少回杜丽娘。
也许,她是世间心态最好的一只妖怪?班主说了,只有心境平和,她才能安安稳稳地做一个寻常人。而她也明白了,为何母亲最爱梅花,最喜冬季,只有在这个季节,她们才能放开怀抱去跳去闹,去哭去笑,而不用担心情绪的激烈勾起妖火,伤及无辜。她们一直在被局限的命运里,寻找夹缝中的自由,与为数不多的幸福。
坐在颠巅的马车上,她不断将头伸出去看那座离自己越来越远的院落,他们的戏班又要去别处了,可是,那只狐狸直到她离开,都没来同她告别,他的伤好了么?该不会死了吧?
这个冬天,走到了尾巴。
她在新的落脚点里整理着行李,窗外已敲过三更,桌上的香炉里细烟成线,清冷微甜的气味飘浮于室。
“这一霎天留人便,草藉花眠。”有人突在她身后亮了嗓子,吓得她慌忙回头。“则把云鬟点,红松翠偏。”他笑吟吟地看着她,一身白袍干净如雪,狐耳也化回了人耳,好一个羡煞世人的翩翩公子。
“你来啦?”她一下子高兴起来,上下打量,“伤势可好了?”
“已无大碍,休养一年半载,自当彻底康复。”他忽然朝她躬身作揖,“夜书姑娘救命之恩,没齿不忘。”
“我也没有做什么呢。”她有些不好意思,指着凳子道,“坐吧。你一定赶了很远的路才找到这里吧。”
他坐下,笑笑:“我是一只狐妖,去哪里都容易。”
“那些杀你的人追来了吗?”她担心道。
“他们一时半刻寻不到我。”他拍拍她的手,“放心。”
“你的手还是这么冷。”她看着他细长的手指,“狐狸都是这样么?”
“大约是动得太少,身子暖不起来吧。”他笑,“要不你教我唱戏,听说光是练身段都是极不容易的,没准唱上一出“牡丹亭”,我身子就暖了。”
她噗嗤一声笑出来:“狐狸学唱戏……”
“你教是不教啊。”他佯作生气状,“瞧不起我们狐狸么?”
“不不,我教。”她赶紧点头,“不过我听你刚刚唱的那两句,也不比我们戏班的小生差啊。”
他有些得意:“那便是天分了。”
“好吧,那你是唱旦角还是生角?”她打量他的脸孔,“你这模样,扮哪个都漂亮。”
“你是杜丽娘,我自然是柳梦梅。”他摆了个夸张的姿势,拖长了声音,“小姐,小生这厢有礼了!”
她一甩衣袖,娇着一笑。暖黄的烛光下,两个秀美的人影投在墙上,声如天籁,才子佳人,一段牡丹亭记唱得有板有眼,如痴如醉,可惜没有观众,只有月色虫鸣,无声地欣赏这场难得的好戏。
天亮前,他要走,她问:“狐狸,你叫什么名字?”
“梅梦柳。”他笑。
“你唬我。”她不悦,“一听就是随便编派的,人家叫柳梦梅,你就叫梅梦柳?”
“不骗你。”他特别真诚地看着她,“因为我今天才有名字,以前那些人都只管叫我妖孽或者狐狸精。”
她想了想,说:“罢了罢了,梅梦柳就梅梦柳吧。”
“你快休息,我下回再来看你。”
“嗯,路上小心。”
自称梅梦柳的狐狸没有食言,之后近两年的时间里,不论他们戏班去了哪里,他都会找到她,除了跟她学戏,也会将他曾遇到过的稀奇事讲给她听,有时还会带她飞到天上,落到那些她从未见过的山清水秀的地方玩耍。她喜欢跟他在一起,觉得平静的生活多了颜色,他说的每个笑话,给她摘来的每朵山花,都是宝贝。
梅花树下,青山深处,许多地方成了他们两人专属的戏台,她想,如果可以,她愿意跟他唱一辈子牡丹亭。但一切都很保密,他总是挑四下无人的时候找来,没有人知道他的存在。
这一天,是除夕。他带着她回到最初的那片梅林,雪很大,他背她,深一脚浅一脚在雪地上行走,她摘了一枝红梅,摘下梅花来,恶作剧般插到他的发间。
“你最近是不是吃太多了,好重。”他故意一个趔趄,把她摔到软软的积雪上。
她翻身坐起,抓把雪砸他:“我的腰只有一尺六!”
“哈哈。”他躲开积雪,轻盈落到她身后,伸出双臂将她裹到怀里,“冷吗?”
她摇头:“我怕热不怕冷,越冷越好。”
一阵寒风吹过,殷红的花瓣从身后的梅树上飞下来,落到他们的头上,衣裳上。她握着他的手,看着不远处的木屋:“要能一直住在这里就好了。”
“夜书……”他的声音有一丝黯淡,“兴许再过一个月,我就要走了。休养两年,我已经快痊愈了。”
她心下一沉,却强迫自己微笑:“伤好了是好事,你还是会来看我的吧?”
“我是妖,我们不一样。”他的下巴停在她的头顶,“只有在这里,我才能这样安心地抱你,不用担心背后会不会突然冒出一把想杀死我的刀。”
“我们不一样?”她咬紧嘴唇,最终还是脱口而出,“我们一样!”他转头看她,疑惑道:“你说什么?”
“我娘是一只魃。”她深吸了口气,“我身上,流着一半妖怪的血。班主牺牲修行封印了我的妖力,所以你才以为我是个真正的人。”
他诧异地松开手:“你是……魃?”她转身,看着他愕然的脸,笑:“你总说我的手为何那么热,魃就是这样的妖怪啊,最擅长制造高温干旱与千里赤地。”
寒风卷起雪花,打在他们的身上。
良久,他长长吐出一口气,说:“你一定有过一段很不易的日子。”她笑着摇头:“虽然没见过我爹,但我娘待我很好,她不在之后,班主待我也很好。”
“你爹娘都不在了?”他问。
“听说,我爹是神知堂的门徒,以抓妖杀妖为己任。但他遇到我娘。”她笑笑,“世间相爱的故事都大同小异,背叛的原因也大同小异。因为我娘,我爹被废了修行逐出神知堂。也许柴米油盐的生活跟他想象的太不一样,最初的激情与新鲜过去后,他渐渐厌倦,开始流连烟花之地,从那些女人的逢迎里寻找满足与尊严。那天,那间红袖楼突然着了大火,百条人命,无一幸免。”他皱眉:“是你娘……”
她点头:“她只是被反复的绝望击垮了。我爹的师弟,也就是后来的班主,他本可以杀掉我娘,但他没有,只是要她承诺,今后都不得再犯杀戒。那时,我娘已经怀孕了。”
她断断续续将之后发生的一切,毫无保留地说给他听。
风雪渐渐止住,地上的积雪又厚了一层,他们坐在雪地上,四周只有梅花瓣簌簌落下的声音。
“你怕我了么?”她打破沉默,“他们都说,魃是最凶恶的妖怪。”
“不早了,我送你回去吧。”他起身,拍了拍身上的积雪。她不知道自己为什么想哭,但她忍着,利索地站起来:“好的。”
一根残枝落在地上,她不小心踩上去,咔嚓一声脆响,这声音好刺耳,一直钻到了心里。
她第一次觉得冷。
除夕过去了整整半个月,新春伊始,万物复苏,可他再没来看过她。除了登台,她整天留在房间里,抱着那本翻旧了的唱本,把心事都说给它听,如今,也只有它是唯一长伴身边的朋友了。
“你看,他应该已经离开那里了。”她自言自语,渐渐泪流满面,“他怕我……不会再来见我。”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她哽咽着唱,最后整个脸埋到自己的臂弯里,呜呜地哭。
也只有登台的时候,她觉得自己还是活着的,只是常常恍惚着把跟自己对戏的小生看成他。
那天清晨,她突然从床上坐起,脑中只得一个念头——她要去他们相遇的那个院子,她要把那片梅林找出来,她想见他,哪怕就一面,她对他没有任何要求,只想他好好跟自己道个别。她悄悄走出房间,直奔后门,连她最要紧的唱本都没有带上。
飘着薄雾的清晨,院门吱呀一声打开,衣衫单薄的她跳出去,却冷不丁被三个高大的身影挡住了去路。
“就是她了。”有人冷冷地说。
薄雾突然厚重起来,盖住了天与地,以及身在其中的一切……
“嘿!吃饭了!”肩膀上,有人拍我。
我猛然惊醒,敖炽拿着一个烧饼在我眼前晃动。
“怎么热成这样?”他见我额头上渗出细密的汗珠,赶紧替我擦去,“没事吧?”
我下意识地看向我的右手,两张戏票,还紧紧攥着。我一把抓住敖炽的手,说:“我做了个很长的梦。”
“噩梦?”敖炽松了口气,“可怜的,一定是太担心我手上的伤了吧?皮外伤而已。”
“谁担心你啊!”我白他一眼,“我梦见丽夜书了。”说着,我把戏票举起来:“这戏票有问题,有人在上头作了法,引我入梦。”
敖炽看出我不是在开玩笑,拿过戏票上下翻看,问:“究竟梦到什么了?”
我将梦中所见所知的一切,一字不差地告诉了他。
听罢,敖炽冷笑:“这妖怪倒还坦白,连你的人都没看到,就抢着把她的老底都交了。这也好,省得我们麻烦了,直接去绕梁园抓人吧。”说着他又摇摇头,“不过说不定是陷阱,欲擒故纵,还是不能大意。”
“如果梦里的一切是真的,那么我们要对付的魃,已经不是传说中最凶恶的妖怪了,她母亲的血统已经不纯了,到她这儿还只有一半妖血,最后还被封印了。论实力,她根本不是你我的对手。”我略一思索,“昨夜大火,只怕是有事情让她情猪激动,才动了妖火,连累隔壁邻居。她既来找我,只怕是真的有求于我。”
“也是。如果她真是一只纯粹的魃,昨夜咱们就不可能救回那个孩子,那场火也不可能只烧掉区区一间宅子。”敖炽想了想,“别瞎想了,反正人家戏票都送来了,咱们大大方方赴约就行。”
一场牡丹亭,咱们是非看不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