旁边,熊熊大火像是受了遏制,渐渐熄灭了。
“你手怎么了?”我盯着他的右手背,一道血痕。
他抬手看了看,不以为然:“肯定是刚刚一拳把塌下来的横梁打碎时弄伤的。”他摸了摸孩子的脑袋,笑,“这孩子也是聪明,居然跳到水缸里躲着,不过幸亏里头只有半缸水,否则不烧死也淹死了。”
“你就不能少用点蛮力?”我看那伤口还挺深,里头还扎着木刺,说不心疼也是假的。“哪管得了那么多。”敖炽撇撇嘴,拉起我没事人一样融进了人群里。
很快,有人发现了孩子,通知了那对要死要活的夫妻,大悲大喜的父母,抱着捡回性命的儿子又哭又笑。没人去追究孩子是怎么出来的,大家都以为火势突然减弱直至以息灭的原因是泼进去的水起了作用。总之没有人死也没有人受伤,那就是大喜事。
房子是没救了,连光架子都没留下多少。
“我说如意他娘啊,你们在家里放了啥啊?这火噌一下便燃起老高,连个前奏都没有,可吓死我们了。”一个壮汉擦着脸上的汗水,心有余悸道,“以后可要留点神了!幸好井口离咱们不远,不然今晚遭殃的怕不止你一户。”孩子母亲急忙道:“我家什么都没有放啊,又不是火药作坊,又不是油粮铺子,我心里也奇怪啊!”
“就是就是,本来好好的,我们只是去打水给孩子洗澡,前脚出门,后脚就烧起来了!”孩子爹也一脸委屈,“我们真的什么都没干,出门时我可是连孩子房里的油灯都吹灭了!”
众人一时议论纷纷,有人说:“该不是近日天气燥热,惹来天火烧屋吧?”
“要是天火来袭,咱们半个东坊都会化灰烬吧,怎可能只烧这一间?我看哪,可能是妖物作祟。”
“真有妖怪啊?”
“当然有啊!”
这时,旁边又一阵喧闹,七八个年轻人,有几个脸上还勾眉画眼,留着来不及卸掉的戏妆,正闹腾着把几口大木箱以及一堆戏服行头搬回火场隔壁的园子里,我看那扇青砖拱门上用朱漆填刻着“绕梁”二字。
“都利索点!”一个年近四旬的高胖男人匆匆从拱门里跳出来,一身暗蓝绣铜钱纹的绷衫,像个有钱的小老板,他一边指挥着年轻人搬东西,一边责怪,“年纪轻轻的比谁都怕死!都说了莫慌莫慌,哪有那么容易就烧过来!看看看!戏服都弄皱了!”
一个年轻后生道:“班主,火那么猛,谁敢担保不会殃及四邻,熄得快是我们运道好,再多烧一会儿,咱们凤鸣班的家底可就都没啦!”胖班主往后生脑袋上敲了一记,骂道:“你练功能有耍嘴皮子一半勤快,我就是运道好了!有你们这群猴子,真不知我凤鸣班还能撑到几时!还不给我把东西搬回去!”
后生嘻嘻一笑,边搬箱子边道:“有大师姐在,凤鸣班自然千秋万世,叫好叫座,班主您就别瞎操心了。”
“大师姐能保你们一辈子么!”后生后脑勺上又挨了一下,胖班主愤愤道,“不思进取!哎,丁香把箱子抱稳,里头可是你大师姐最喜欢的头面,小心点!”说着他又跑到一个抱着木匣子的小姑娘面前,叮嘱她小心。
一个戏班子?
家当刚刚搬完,人群里匆匆走出几个穿着体面的公子,班主见了他们,立刻满脸堆笑打躬作揖。
“冯班主,一切可还安好吧?”其中一个灰衫公子很是担忧地询问,边问还边往那扇拱门里瞧。其余两个公子也是相同神情,一边慰问一边朝拱门里瞅。
“卢公子宽心,凤鸣班一切安好。”冯班主赶紧道,说着又善解人意地补充一句,“夜书也好,并未受到惊吓。”公子们这才放了心,松了口气道:“我们见绕梁园这边起了火,赶紧过来,实在担心得很。”
“几位放心,纵然天上下刀子,我们该几时登台仍旧几时登台。”冯班主心知这几位在担心什么,忙不选地保证,说着还扯起嗓子朝拱门里喊:“夜书!卢公子他们来探你,你且出来见见吧。”
不多时,空气里拂来沁人心脾的兰麝香气,由淡转浓,伴着由远及近的细致脚步,一个清澈婉转的女声自拱门后传来:“多谢几位公子记挂,夜书一切皆好,还请几位公子早些归家歇息。”
因为光线与角度的缘故,我看不到拱门后的人,只看见一只雪白纤细的玉手自门中探出,优雅地做了个“请”的姿势。
有些女人,就算只露一只手,也足够颠倒众生。所谓吸引力,无需刻意便能打你个措手不及。就在我们愣神时,脚步远去,香气飘散,公子们脸上的痴笑变成淡淡的失落,依依不舍地告辞离去。看着他们的背影,冯班主长长吁了口气,摇摇头,转身进门。
我走上前,打量着紧闭的拱门,随便抓了个过路的大叔:“请问‘绕梁’是什么地方?”
“绕梁园里是个有年月的戏台子,还有可供休息的房间,外地来的戏班子通常都住这里。”大叔说得口沫横飞,“这凤鸣班可是数一数二的,尤其是当家花旦丽夜书,不知多少人拜倒在她的金嗓子下,她唱的《牡丹亭》可是一绝呢!他们上个月来了东坊,戏迷们得了消息,高兴得跟过节似的。”大叔说着说着,打量了我跟敖炽一眼,咳嗽几声道,“看你们这装扮,多半是刚从北坊来的吧,那边的人常穿得怪气,听说比起听戏他们更爱打架。难怪你们不知凤鸣班,不知丽夜书。”
咦,感觉好像被歧视了?
“神经病!听戏不都是老头老太才热爱的事儿吗!”敖炽对着大叔的背影呸呸呸。
“这就是他们唯一的娱乐呀。”我提醒他,又看了看那“绕梁”二字,“名字倒取得贴切,要不咱们哪天也找个时间来听他们唱戏?”
“不去!”敖炽皱眉,“我会睡着的。”
“不想见见那个什么……丽夜书?”我坏笑着碰了碰他,“刚刚你不是流着口水说人家的手好看吗?”
“现在讨论这个合适吗?人家隔壁刚刚火灾啊!”敖炽戳我的脑袋。我打开他的手:“人没事,房子烧再多也能重建起来。所以我现在心情还满好的。”
“什么鬼逻辑……”敖炽转了转眼珠,“那你拿钱买票!我的钱昨天给未知买糖葫芦了!”
“滚!你明明是拿去买什么奖券然后一个钱都没中!浆糊去买梅子干时都看见了!”
“……我要跟他谈谈。”
我收起想打死他的心,左右看了看,却没看到有卖戏票的地方,我走到拱门前敲门。刚刚那个被班主敲头的后生开了门,问我:“啥事?”
“想请问一下贵班下一场戏几时开锣?何处可购买戏票?”我满脸笑容道。后生挠挠头:“后天入夜之后,咱们戏班都是在入夜后开锣,而且后天的戏票已经售罄。哦不对,之后十场的票都售罄喽,我们一个月只演三场,十场之后便要离开东坊去别处,你们要赏戏的话,恐怕只能到咱们下一个登场地买票啦。”
“这么紧俏?”我挑眉。
后生得意起来:“也只咱们凤鸣班能有这光景,丽夜书的大名一摆出去,真真一票难求。抱歉啦。”
“好吧,那只能有缘再见了。”我笑着告辞。大门关上,敖炽又翻白眼:“专家门诊都没这么高冷吧!还一个月只演三场……追着看的人也是无聊透了。”
话音未落,一阵急促的马蹄声从街道另一端传来。
高头大马停在与绕梁园一墙之隔的火灾现场前,容貌端丽的白衫女子利落下马,走到尚未散去的人群中,取下一块金光浮动的腰牌亮在众人面前,一只造型精美的貔貅口叼铜钱,霸气伏于腰牌顶端,一排水波花纹衔于底部,秀美又不失刚劲的“天衣侯府”四字端刻正中。
“侯爷听闻此处走水,特遣我来照应,谁是屋主赵明福?”女子收起腰牌,环顾四周。
“我,是我!”那男人一手搀着妻子,一手抱着孩子,怯怯走到女子面前。
“屋主赵明福,三十有二,娶妻韩氏,二十有八,育有一子名如意,四岁三个月。”女子不慌不忙道,“可正确?”夫妇俩对视一眼,点头。
“莫怕,我只是循例核实尔等身份。”女子笑笑,取了一个金纸制成的信封递给他们,“里头是天衣侯府出具的银票,四坊通兑,数目足够你们另觅新居。”
夫妇俩面面相觑,不敢接,嗫嚅道:“这位姑娘,此宅乃是在下祖屋,虽不幸被毁,但我们还是希望在此地重建家园……”他话没说完,已被女子打断:“侯爷说走,你们便走,并没有商量的余地。若你们执意留下,后果自负。”
两口子脸都吓白了,旁人也纷纷劝道:“天衣侯府惹不起啊,且他们送钱给你另寻家宅,这是盼都盼不来的好事,你们还扭捏什么?拿了钱去过好日子啊!”
一番犹豫后,夫妇俩只得接过那金灿灿的信封,哆嗦道:“谢侯爷!”
“只要家里人齐齐整整,哪里不能生活。”女子笑着摸了摸孩子的脸,“侯爷是为你们好。”
夫妇俩不敢再搭腔,只是默默点点头。
这白衫女子,我们是见过的,天衣侯府中替我们引路倒茶,又奉上天衣金笺的侍女。
她显然一早就发现了躲在人群中的我们,径直走上来,朝我们微一躬身:“侯府一别,多日不见,老板娘可还安好?”说着,她又瞟了一眼敖炽手背上的伤,笑:“大火未得殃及四邻,也是劳二位费心了。”
“你们天衣侯府的动作也真快,东坊的房子烧了,烟都还没散,你们南坊的侯爷便知道了,你也就到了。”我笑道,“上次匆匆一别,未请教姑娘芳名,与侯爷又是什么关系?”
“侯爷赐名霜官,侯府中寻常侍女罢了。”她笑道,“凡与四坊民生相关之事,都是我天衣侯府管辖范围,今日既有百姓屋舍被毁,天衣侯府循例是要来查验的。霜官尚有些琐事要办,得闲再与老板娘话家常。”
“请便。”我点点头。
言毕,霜官回头遣散人群,行事言语十分老练。
敖炽将我拉到旁:“以前老百姓遭了灾,天衣侯府都会来送温暖么?”
“我怎么知道,我就比你早来几个月罢了!”我白他一眼,“就我印象中,倒是没见过这样的事,当初因为蟾宫路的事儿,好些民居也遭了损毁,也没见天衣侯送钱来补贴。或是他送了,但是我不知道?”
“切,照你这么说,这鱼门国里岂不是没有穷人了?反正只要生计上出了问题,就有天衣侯出来救济?”敖炽脸上跳出一百个不相信。我皱眉:“正因为不可能,我才奇怪为何他独独对这起火灾这么重视。”
敖炽看着身后那片余烟袅袅的残垣断壁,说:“刚刚我进火场的时候,发现一件有趣的事。”
“怎么了?”
一间这么大的宅子遭了火灾,不管火势多大后果多坏,也一定是先从某个部分烧起来,再蔓延开去。”敖炽认真道,“可从我们亲眼看到这宅子起火,到我们赶过来救人,不过片刻工夫,这宅子却烧得十分均匀。”
“你意思是,这不是普通火灾,而是像有人拿一把巨大的火焰喷射器,把整个宅子瞬间卷入火海?”我试着打了个比方。
“没错。房屋所有部分都是在同个时间燃烧起来的,就像一股火海涌来,瞬间吞没。就算事先把整个宅子泼满汽油,要同时燃烧,也得好几个人站在不同房间跟位置同时点火。”敖炽继续道,“那家人也说过,他们不过寻常人家,家中也没有储备危险品。”
“一股火海涌来……”我打量着夜色下的废墟,路人甲们刚刚的议论在耳畔回响——
“我看哪,可能是妖物作祟!”
敖炽思索片刻,看向霜官玲珑婀娜的背影,嘴角一扬:“咱们得晚点回家了。”
天上没有一丝云,月亮比任何时候都圆,氤着淡淡的、被烧红了似的颜色。
已到凌晨,温度不降反升。人群早已散去,当事人夫妇也带着孩子去了客栈,走过的野猫也悄无声息。
火场里,霜官缓步行走,手里捏着一个小小的无色琉璃瓶,每走三步便从瓶子里倒一滴水下来。
“霜官姑娘行进的路线,似乎是在画一个看不见的符咒呢。”我自她背后现了身形,笑嘻嘻地说。
“这么加班加点地工作,必须让你们侯爷给你加工钱!”敖炽挡到她面前。对于我俩的前后截击,她短暂的诧异立刻被释然的笑容取代:“侯爷说,老板娘两口子定是极爱管闲事的人,来前侯爷也曾叮嘱,若遇你们插手,也随你们高兴便好。”
“你家侯爷深居简出,倒也不耽搁体察民情,连人家今年多大生了几个孩子都一清二楚。恐怕连我家今天吃了多少西瓜他都能数出来吧?”我现在更确定我这个所谓的下属的情报局头子属性,我佩服他庞大低调的情报网,以及对事态发展的准确把握,不过,一切都在对方意料之中这种感觉,我并不喜欢。
敖炽冷笑:“照你家侯爷这特务性子,该不会连我洗澡都要监视吧?告诉他,偷看我可以,但是敢偷看我老婆孩子,我就拆了他那座狗屁的近水楼台!”
霜官掩口一笑,道:“侯爷心系四坊民生,唯愿百姓平安康乐,非礼勿视,非礼勿听,君子也。老板娘夫君多虑了。”
“既是君子,又何必躲躲藏藏。”敖炽不屑。
霜官笑而不答。
“你留下来究竟所为何事?”我盯着她手里的琉璃瓶。
“侯爷说,万一遇到你们,此事也不必隐瞒。”霜官的神色严肃起来,“此地疑有魃,不除恐有大患。”
“魃?!”我跟敖炽同时脱口而出。
霜官点头。
“心性暴虐,吞风卷水,所过之处,赤地千里……”我眉头深锁,“你说的,可是有妖中恶鬼之称的‘魃’?”
“正是。”霜官又道,“失火的消息送至侯府时,自火场中取来的土与焦木也一并附上,侯爷见了,说土泛赤色,木透殷红,疑为魃,着我即刻赶来。”
“负责送消息的人,速度倒是奇快。”我看着霜官镇定的脸。“既是为侯府办事,速度是必须的。”霜官微笑,“想必老板娘对下属的要求也是相同。”
“我只替人寻找失物,监视他人我没兴趣。”
“不可能!”一直沉默的敖炽突然打断我们,“早在千年前,东海龙族便联手天界诸神将魃这种恶物剿灭殆尽,之后再未闻其踪迹。你家侯爷搞错了吧?”
“侯爷也只是说‘疑有’,但他能做出这般推断,多少也是有根据的吧。”霜官举起手里的瓶子,“为防万一,侯爷嘱我置伏火印于火场,若真有魃作乱,可暂起阻隔之用,防止邪火以此为起点,蔓延成祸。你们既知魃这种妖物,也该知它所过之处皆有火灾大旱,一旦它妖性大发惹起第一场火,若不及时阻止,不消十天半月,方圆百里皆成火海,大患!”
“但愿是你们搞错了,不然会很麻烦。”敖炽蹲下来,抓了一把焦土在手里,借着朦胧月色细细查看,土中确实泛着一股隐隐的红气,他皱眉,“我听闻当年与魃的一场恶战,龙族与天界虽胜出,但也损失惨重。这种妖物放火的本事太厉害,一旦被它们的火沾上,世上寻常的灭火方式均无法扑灭,物成灰,人成灰,它们的终极目的大概就是烧尽整个世界。”
其实我也老早听闻过“魃”的大名,子淼也曾说过,魃是最难对付的妖怪之一。但魃究竟长什么模样,却没有个统一说法,有人说像猴子,有人说像狗,还有说像美男的,但皆因这种妖物早已罕见于世而得不到印证,随着时间流逝,关于魃的一切资料也越来越少,许多人连魃的名字都没听过。
但是,我又看了看眼前的废墟,总觉得哪里不对。
“还是不对。”敖炽将手中的土扔掉,“如果真是魃,你们觉得我还可能从火场里救出那个娃娃么?早就烧得渣都不剩了。还有,我可是随便用了点灵力便将火势压住了。”
此言一出,三人面面相觑。
“可是,土见赤色,又烧得如此均匀,除了魃,还有谁?”霜官皱起柳叶眉,“何况,侯爷神机妙算,应该是不会出错的。”
“你家侯爷既如此厉害,何不直接算出魃在何处,一举歼灭?”我揶揄道。霜官笑笑:“侯爷说万事万物,岂能尽在掌控。善缘孽缘,也都要靠个缘字。他只是掌管民生事务的天衣侯,并非无所不能的神。何况,就算是神,也难以无所不能吧。”
我耸耸肩:“所以他把找出魃的任务扔给你了?”
“正是。”霜官突然笑得顽皮,“但侯爷也说了,若我觉得难以胜任,不妨在布好伏火印后去一趟不停,所需费用,由天衣侯府一力承担。”
我眼睛唰一下亮了:“那你的意思是?”
“寻人之事,老板娘比我擅长。我宁可选择花钱消灾。”她笑,随手摸出一张金笺给我,“听闻老板娘挚爱黄金,这是五百两黄金,老板娘可自行往四坊里各间银号去兑领金条。若能寻得此妖,另有五百两黄金作酬。”
一把火就给我送一千两黄金来……天衣侯府,果然富可敌国,随便给给就是千两黄金。
“那么,老板娘的意思是……”
“成交!”敖炽赶紧拍胸口,然后立刻转向我,“一人一半!”霜官松了口气:“如此大好,我真怕你们因为魃的缘故不愿接这生意,我这人粗心,平日里丟的戒指朱钗不计其数,没有一件寻回来的。”
“霜官姑娘谦虚了。”我笑,“在天衣侯府任职的人,没有真正粗心的。”
“老板娘谬赞。”霜官朝我们微一躬身,“伏火印一出,最多可保一月平安,余下的事情就拜托了。”
说罢,她又走几步,将瓶子里的水洒尽之后,转身出了废墟,跨马扬鞭,很快消失在夜色里。来得突然,走得爽快,活像个来去自由的幽灵。
“我看,就算我们今天不在现场,她也会来不停找我们的。”敖炽拍拍身上的尘土,“她的主子一开始就打定主意要我们出手了。可见你这个下属还是有自己办不了的事。”
“管他呢,谁给得起金子我就帮谁的忙。”我高高兴兴地把金笺收好,又抬头环顾四周,“火场在此,若因魃而起,那这只魃应该就在附近。”
正在这时,一阵婉转优美的唱腔从隔壁的绕梁园中徐徐而来——“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我很少听戏,分辨不出这是京剧还是昆曲,只觉字正腔圆,气韵醇厚,更有以情带声之意,连我这不懂戏曲的人也觉得五脏六腑都被这里头的每个唱词给熨了一遍,淡淡的忧思与牵念,从心底深处一点点被牵扯出来。敖炽缩了缩脖子,说:“凌晨吊嗓子,要是在我隔壁我非打死她不可。”
“挺好听的。”我看着绕梁园高高的围墙,“这个凤鸣班有意思,若是旁人见邻居家被烧成那样,哪里能这么镇定。偏那班主就像知道隔壁的火烧不过来似的,不慌不忙。”
“还有只露手不露脸的大师姐,也镇定得不像个活人。”敖炽摸着下巴。
动人的唱腔还在继续,唱词与此刻的景象也是出奇的般配,我站在绕梁园门前,四周依然燥热,但某个瞬间,我偏偏觉得有一股阴寒之气,从门缝里挤出来……
回到不停,已是天光微明,一路上我跟敖炽商量好了,要用最不动声色的方式接近凤鸣班,既买不到戏票,那就只好从那几位狂热粉丝手里直接抢了,这种事是敖炽的强项。
胖三斤听见动静,打着呵欠走出来:“回来得好晚。要不我直接做早饭了?”我这才觉得肚饿难忍,说:“我要吃你前天做的肉馅脆皮烧饼!三个!”
“我也要三个!”敖炽一屁股坐到椅子上,瞪着我,“你最近越来越能吃了,都赶上我的食量了。”
“能吃是福。”我瞪回去。都说心情影响食欲,我把这一切都归结于敖炽回到我身边的缘故。万幸虽然饭量大涨,但身材没变,这一点太让人羡慕!
“啊!”胖三斤突然一拍脑袋,“忘了件事!”他匆匆忙忙跑出去,拿了一个信封回来,“瞧我这记性!这是前晚有人送来给你们的,当时你们俩出去散步了,我收起来后竟忘了。”
接过信封拆开,两张印着凤凰图案的纸券露出来,正中写着“凤鸣”二字,右下角
落着后天的日期,背面用篆字印着“牡丹亭·丽夜书”,旁边画了一枝清俊的梅花,简简单单,毫无累赘,似是戏票。抽出第二张戏票,背面的梅花下头却多了两行蝇头小楷——“寻人心切,请至朝云街绕梁园一见。丽夜书。”
敖炽将戏票反复看了几遍,疑感道:“这么巧?不停的名气已经大到连一个外来的戏班子都知道?”
“你要是对客人的态度好一些,不停的名气会更大。”我把戏票抢过来,“怎么,不敢去见传说中的大师姐?怕被美人勾了魂?”
“该害怕的是你吧,万一我被勾了魂,喜新厌旧,你下半辈子咋过?”敖炽冷哼,“人家可是连一只手都风情万种呢,哪像你,除了赚钱就是吃!还动不动就虐待我!”
“你要是看上别人了,走就是。”我打了个呵欠,“我去睡会儿,你自己玩儿。”走了几步,我又停下,回头笑眯眯地看着他:“要是以后我也新人胜旧人了,麻烦你也自觉点。”
“你敢!”“我一个老妖怪,有什么不敢的。”
“站住!你是不是已经看上谁了?姓聂的还是姓唐的?要不就是家里的娘娘腔?”
胖三斤从大门外冒个脑袋出来:“敖大爷,我始终是有尊严的!”
“你不做饭在这儿偷听什么!”
“你声音那么大,我不需要偷听……”
如你所见,多了敖炽的不停,任何时段都很热闹。
大概疲倦过度,我反而了无睡意,摸摸浆糊的睡脸,又替睡相极差的未知盖好踢下来的薄被,窗外的鸟鸣已稀稀落落地响起来,我坐到窗前,淡淡的晨曦穿过我手里的两张戏票,背面那枝梅花生动得像要从纸上落下来,似乎还有一丝细细的香,从花瓣里飘出来,穿过空间的限制,落入我的呼吸……
“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小小一方庭院,细雪飞扬,红梅正盛,假山下已结冰的水池边上,绿裙素面的年轻姑娘正扯着一方手帕,柳腰轻摆,巧笑倩兮,边练嗓子边练身段,身旁的石桌上,摆着一本略微泛黄的册子,“牡丹亭记全本”六字端端正正写在封面,几片梅花瓣散在上头,红得可爱。纵无华服粉黛,也是个清丽佳人,举手投足,眼波流转,又有落雪红梅为衬,却也美成了一幅画。
“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哎呀,谁!”
一个从墙头跳进来的人,不但砸碎了墙边的花盆,压死了好几株无辜的植物,也惊吓了她。白衣黑发的年轻公子,嘴角挂着未干的血迹,身上的袍子也沾满污泥,连脚上的鞋子都少了一只,十分狼狈。
她捂住嘴,竭力不让自己尖叫,小心翼翼靠过去,问:“是贼么?”公子一阵咳嗽,坐起来抬头看她,哭笑不得:“贼不会在白天翻墙入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