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琰年幼的记忆里有一件事是让她印象深刻的,每当琼花烂漫时,父王都会带她去见一个人。
明懿王大妃。先前的明懿王后,英宗、前世子、庆丞大君的生母。
她的儿子当了君王,她自然成为了王大妃。她从来没有想过自己不会成为王大妃,但此王大妃却已不是彼王大妃。
王大妃本应该住在慈庆殿,但是英宗即位后明懿王大妃拒绝搬到那里,只居住在偏殿安宁殿。
每当英宗去看望她时,她从来不给好脸色,而且情绪激动,喘病复发,每当此时便让医苑的宫医们十分为难。英宗就不敢再多来,但每到明懿王大妃到寿辰时,英宗无论如何都会过来尽儿子的孝心。
明懿王大妃的态度一如往昔,她转过头,根本不正眼看自己的儿子。
英宗丝毫不以为忤,格外谦恭小心地说:“再过半个月便是母妃的寿辰了,儿子已经让内务府写好贺寿安排,请母妃来看。”
明懿王大妃拾起眼前的贺表,看也不看,直接撕了扬起。
李琰惊奇地看着眼前纷纷扬扬的红色纸片,有一些已经落在了英宗的肩上。英宗强压下尴尬,继续和颜悦色地说:“如果母妃不满意的话,儿子再叫人安排其他。母妃喜欢什么贺礼尽管吩咐。”
“贺礼?”明懿王大妃终于说话了,她转过头来,已经年过七十的她满头华发,面色老态,但依旧可以看出她年轻时的美丽威仪。她双目赤红,咄咄逼人,“吾想要的王都可以给吗?还吾二儿来!”然后她凄呼,“庆丞大君!晋阳大君!”
母亲如此呼唤,意思是希望大哥继承王位,而二哥和他还承欢她的膝下吗?在她心中,她的三儿晋阳大君就如同庆丞大君一样,都已经死了是吗…
雾气突然漫过双眼,英宗不住颤抖着,他喉结滚动,拼命抑制自己的哽咽语调,他说:“母亲,难道儿做得还不够好吗?这个国家还不够繁荣强大吗?如果让大哥或者二哥继承王位,这个国家会怎么样您不知道吗?”
明懿王大妃一丝眸动,但她倔强地转过头去抿紧嘴不说话,有泪从她的两颊流了下来。
母亲是永远不会原谅自己了。英宗起身,向明懿王大妃缓缓行礼告辞。
李琰跟着父王出来,她仰头看着父王在前面走着的高大背影,却第一次感觉到什么是苍老,什么是落寞。
她快走几步,她的小手拉住了父王的右手,心疼父王想宽慰他。英宗的大手紧紧地攥住了李琰的手,仿佛找到了唯一的依靠。
英宗来到安宁殿别室,李琰拿袖角点拭英宗眼角,轻声说:“父王别哭。”
“父王没哭。”英宗平复了一下情绪,拍了拍李琰的小手以示感谢。
“徐恩,叫泓过来。”
不一会儿室内被拉开,一位白衣翩翩少年便被带了进来。
李琰见到他,一下子眼睛都亮了,跑上前扑到他的身上,只能抱到他的膝盖那边,甜甜地唤道:“王叔!”
李泓见到李琰也十分欢喜的样子,亲昵地将他抱起来,举臂让她坐在自己怀里。
李泓,清城院君,是英宗目前存活在世上的唯一的弟弟。英宗即位时将自己的兄弟都赶尽杀绝,唯独留下了真宗的这一子。这是因为李泓的生母与英宗母妃的关系不一般,他的母亲曾是明懿王妃的贴身侍女,李泓生母死后他一直被仔细抚养在明懿王大妃身边,而且英宗起事时他不过是刚刚出生的婴孩,对英宗也无威胁。
形势如此,但英宗到底是不敢杀还是不愿杀就不是外人所能知道的了。
所谓长兄如父,英宗对李泓确实做到了这一点。宫中人众所周知,但凡宫里有什么珍惜贡品,只要有世子的一份,必有清城院君一份。
十六岁的李泓身材修长,皮肤白净,眉英如剑,鼻梁高挺,他光着头更突显了他五官的俊朗,年纪虽轻已有玉树临风之姿,让人不免联想起山中青竹,池上莲花。
李泓并不是和尚,但他十三岁时确实提出想出家修行,但英宗不许。等到李泓十五岁的时候,英宗本已为他准备了隆重的冠礼,没想到他却突然剃了自己的头发,以表示自己不行冠礼不成亲的决心。
身为英宗唯一活在世上的弟弟,明懿王大妃又如此精心看护,李泓的身份何等尊贵,他在大好年华如此行事实在让人费解。但仔细一想,其中的玄妙却并不难理解。
李泓以前也曾调皮胡闹过,李琰还在襁褓中时,见这个小东西有趣好玩,还捉弄过她,曾经有一次上元灯节李泓玩烟火还不小心将火花溅到李琰身上,至今李琰的右上臂还有一小块疤痕。
不过等他懂事后,就收敛了自己的一切行为,他从来不问政事,于是将心思都用来钻研学问。他读了许多书,各式各样的都有,时常与人探讨佛理。然后他学丹青,因为不能出宫写生,他便走过了宫廷的每个地方,宫廷的每一景都曾入过他的画里,最后细致到画芳园的每一棵树每一朵花。现在他又开始学茶道,品茶沏茶已经很是拿手,提起他,宫里人又是摇头又是尊敬,都知道这是一位颇有才情却又闲散玩物的王室院君。他还曾闹过与宰相窦艮迎面而过却不知是谁的笑话。
李泓抱着李琰到英宗身边,跪下恭敬地向英宗行礼,唤了一声“王兄”。
李泓对英宗也非常有感情,常说此生最敬佩的人就是他的王兄英宗。
李泓请完安后,李琰又粘在李泓身边,英宗见了就笑着轻责道:“琰儿,看你,一点规矩都没有,怎么可以对王叔如此无礼。”
李泓笑眯眯地任李琰胡闹,说:“王兄别责怪世子,王弟也很喜欢他呢。”
英宗伸手叫李琰到他的身边去,看着李泓说:“琰儿,还不过去拜见你的老师。”
还没等两人反应过来,英宗拍了拍手,对外面说:“把东西带上来。”
眼见几位内侍进进出出,李泓面前不一会儿摆满了小山高般的礼物,徐恩拿着清单在后面奏说:“大王殿下赐礼,黄金一百两,白银三百两,织云绫五十匹,冰肌锦三十匹。”
待侍从搬完东西退下后,英宗郑重地解释说:“这是寡人代世子给老师的见面礼。”
李泓惊愕地看着眼前的礼物,下意识地推拒道:“王兄,泓何德何能,这实在担当不起…”他也知道英宗为东宫请的师父皆国中名儒,而自己不过才十六岁的少年而已。
“你虽然年纪还轻,但寡人觉得你最当得起。寡人想让你教习世子学习礼仪,而你的才气情趣有口皆碑。”英宗看着自己的弟弟诚恳地说。“琰儿,你觉得父王为你请的师父如何?”
“儿臣愿意。”李琰高兴地回答,然后她走到李泓面前,恭恭敬敬地向他行了一个拜见老师的大礼。
李泓拒绝不得,只有慌忙请李琰起来,认真地说:“王兄将如此重要的事情交给王弟,王弟一定尽心尽职,不辜负王兄的信任和期望。”
英宗欣慰地点了点头,然后他吩咐说:“琰儿你先下去玩吧,父王还有些事要与你王叔交代。”
李琰在安宁殿玩了很长时间,才见英宗带着一行随从出来。
等遣人送李琰回景福殿后,徐恩有些不放心地对英宗小心翼翼说:“大王殿下,将东宫邸下交给清城院君,会不会太冒险了,万一他趁机…”
英宗摇了摇头,自信地说:“泓是寡人看着长大的,寡人相信泓不会做出对不起寡人的事。”
明懿王大妃的寿筵在后宫如期举行,因为不是大寿,只邀请了后宫妃嫔参席。明懿王大妃肯定不会来,对外如历年般宣称王大妃身体抱恙,着众人尽兴。
众人都心知这寿筵有名无实,所以宴会基调并不愉悦。好在后宫十几个女人聚在一起,总有些话题可以聊,倒也还热闹。
庆光殿内点燃了烛火,挂上了宫灯,将室内映得如白昼一般,轻快的丝竹声乐不绝于耳。
英宗坐在最上首,有低眉宫女四下走动为众人席前斟酒。英宗执起酒樽,品了一口酒曹司酿造的暖头琼花酒,良久感慨道:“酒曹司每年都尽心酿造这酒,每年都有改善,却始终比不上当年的味道。”
英宗说这话坐得离他较近的江嫔最有感触,看着眼前的酒樽似乎比英宗更加伤心,她说:“王后姐姐的蕙质兰心岂是一般人可以做到的。她每年都会到芳园收集上好新鲜的琼花花瓣,甄选、洗净、调蜜、浸酒、封口学问都极多,待到次年琼花灿烂时,将酿了一年的酒供奉殿下,味道甘醇甜美,非平常酿造所能及。就光是这份心思,就已感人至深了。”
看着江嫔和英宗共同感伤、惺惺相惜的模样,坐在对席的萧嫔冷眼相看,她转头小声愤愤地对她身后陪侍的吕尚宫嘀咕说:“看她那样子!每次都搬出姊来取得大王殿下的垂青!真是卑鄙!”
吕尚宫低着头轻声提醒她,“娘娘不可动怒,江嫔也不过顺着大王殿下的话说说,她已年老色衰,即便大王殿下因此待她亲切,也没什么夫妻之实,娘娘何必为她伤神。”
萧嫔听完压下心头怒火,换上微笑举起酒樽向英宗示意,讨好说:“嫔妾每到此时也格外地想起姊,心情与大王殿下大抵是一样的,真希望姊现在还和我们在一起。但是大王殿下也勿要过于伤心,否则姊在九泉之下也一定不安心。殿下若那么怀念那个味道,江嫔姐姐在姊身边最久,看样子也熟知当初姊酿琼花酒的方法步骤,不若让她试一试,说不定最后可慰王心。”
萧嫔笑里藏刀地说完这些话,江嫔知道萧嫔给自己摆了一道难题,且不说自己是否真能酿出与淑仁王后一模一样的酒来,英宗怀念的实际是人并不是酒,自己怎么做都不可能有让英宗满意的结果。
江嫔一阵头疼,萧嫔还是一如既往地那样针对自己。在这后宫里,与淑仁王后关系最好的,一个是自己,另一个就是王后的亲妹妹萧嫔了。
淑仁王后的母亲死得早,只留下了两个女儿。淑仁王后大自己的妹妹整整十二岁,未出阁前她长姊如母地照顾自己唯一的妹妹,嫁给英宗后也非常关心妹妹的起居生活,时常派人接妹妹到晋阳大君府上短住。
等到英宗即位,以前半寄住在晋阳府上的萧嫔也快到了出嫁的年龄,以往淑仁王后问她如何打算萧嫔总是扭扭捏捏不开口,直到有一次才不好意思地说出了自己心中爱慕的人——她的姐夫,英宗。
淑仁王后心中一惊,问妹妹可是大王殿下给了她什么承诺。萧嫔摇了摇头,实际上当时英宗的心思全被朝政上的大事填满,怎么可能对一直把其当成孩子的小姨妹有什么多余想法。
淑仁王后心里稍稍好受了些,但旋即她就陷入了沉默。她是了解自己丈夫的品格的,有这样的人当丈夫实在是女子好的选择,也能保障妹妹的幸福。妹妹若是能进宫,自己能够看护她不会受委屈,总比让她随便嫁给什么男人让她担心的强。
何况…英宗即位,早晚是要选嫔妾的,不是自己的妹妹,也会是别人。于是深明大义的淑仁王后就让萧嫔进了宫。
英宗纳了萧嫔只当成全了淑仁王后当姐姐的心情,让她能在眼皮底下保护自己的妹妹,让萧嫔在后宫里过安逸无忧的生活。英宗的眼里始终还是自己的结发妻子,萧嫔只当成自己要帮妻子好好照顾的妹妹。
后来淑仁王后死了,按说这应该是萧嫔的好机会,因为她不只容貌雍华,长得还有三分像其姊,但许是自小被宠惯坏了,她的性格却完全不像其姊温婉贤淑,反而多了几分任性和娇纵,让英宗头疼不已,因此便有些敬而远之。
但无论如何她依然是淑仁王后的亲妹,英宗不能不重视她,封了她与江嫔比肩的地位。
淑仁王后对萧嫔好是因为她是自己的亲妹妹,但与江嫔却真是能交心的挚友了,萧嫔总觉得江嫔分走了姊对她的疼爱,所以从进宫起就对江嫔未友好过,江嫔也是有苦难言,但是江嫔也因为萧嫔是淑仁王后的妹妹,所以从不恼她,只当自己家里宠坏的妹妹宽容着。
“庭前花谢了,行云散后,物是人非(1)。这琼花年年都不同,江嫔姐姐虽然有心,但又怎么可能酿出一样味道的酒呢?况且这世间最美的琼花酒,已停留在大王殿下的心中了吧。”离萧嫔两张席后的姚淑容带着几缕幽幽的口气帮江嫔解围道。
姚淑容的容貌是江南水乡女子典型的秀气美丽,她的脚是后宫里最小巧的,她的学问是在场几位妃嫔里最好的,不过她的性格也较温和内向,她既不属于萧嫔派,也不属于江嫔派,但是她平日比较欣赏江嫔的行事方法,所以偶尔会帮着她说几句公道话。
“可不是,萧嫔娘娘刚才可是难为母嫔了。”贞慎王姬在旁边搭腔说。
萧嫔眼神闪过一次不快,但她也只笑了笑,转头对英宗娇声说:“殿下,嫔妾可是好心。”
英宗看着自己的一大堆嫔妾,挥了挥手表示自己并不介意,无奈地说:“寡人不过是一句感伤,你们却连着说那么多。”
“因为大王殿下是嫔妾们的夫君啊,自然因您而喜,因您而悲。”萧嫔轻声说。
英宗看着坐在下面的萧嫔,萧嫔无畏迎上英宗的目光。这后宫里她不把任何人看在眼里,对所有人都是那样咄咄逼人,唯独在英宗面前会流露出温柔似水的神情。深情所至,话也格外的妩媚动听。
但那么多次结果,萧嫔知道这只能引起英宗一时的感动,过后他依旧把她当做姊的妹妹,他从小看到大的小姨妹。所以她率先移开了目光,看向英宗旁边坐着的李琰,柔声说:“听说世子的书读得好极了,来,我敬世子一杯,希望今年你的学业更上一层楼。”
萧嫔平时极愿意亲近李琰,李琰刚出生时,她争取抚养李琰的愿望也最强烈。等希望破空后,每次看到李琰都要好好疼爱一番,还会不无遗憾地说“你要是我生的就好了。”李琰每到此时就有些尴尬,不知如何应答。
李琰端起桌前的茶杯正要回敬,萧嫔此时霸道的性格也不经意地显现出来,她说:“世子是男子汉大丈夫,虽然说年纪还小,不过喝点酒算什么呢。来人,换酒来!”
李琰略有为难,英宗给了萧嫔这个面子,说:“琰儿,那么你就浅尝几口吧。”
李琰举酒樽敬萧嫔小抿了几口,萧嫔高兴而赞许地点了点头,连夸李琰有胆量和魄力。
而江嫔之下的姚昭仪将一切看在眼里,这样的情景对她来讲却是心如刀割。
姚昭仪与姚淑容并没有什么亲缘关系,只是恰巧一个姓氏,但姚昭仪是正二品,姚淑容是从三品,地位却是比她高多了。
姚昭仪没有江嫔那样的父亲,也没有萧嫔那样的姐姐,她的位置完全是因为她有功劳,别的女人所没有的功劳,她曾为英宗生下一子。
昔日英宗为晋阳大君时,是有一个儿子的,就是姚昭仪所生。英宗确立身份后,淑仁王后、江嫔和她都是第一批搬到宫廷的人,但不巧那天是大风天,路上奔波元子被风邪入侵,皮肤起了红疙瘩,等安顿下来后也不见好转,最后高烧痉挛至死。
姚昭仪一口咬定是淑仁王后害死了元子,因为淑仁王后是元子死前最后看望过他的妃嫔。她说王后只有一个女儿,嫉恨她有儿子,怕威胁自己的地位,所以害死了元子。英宗更为相信结发妻子的为人,但是也理解姚昭仪丧子之后的悲痛,所以哪怕她说什么也没有问罪于她。
姚昭仪遭丧子之痛后像变了一个人,整个人变得尖酸刻薄无比,她把后宫所有妃嫔都当成自己的敌人,这其中最仇恨的自然是淑仁王后。江嫔和萧嫔因为跟淑仁王后关系密切,自然也逃不了,虽然萧嫔和江嫔之间的关系也不怎么好。
李琰出生后也成为了姚昭仪的眼中钉,姚昭仪常常人前人后地说:“若是元子在世,哪轮到这个毛头小儿在此得意!”
英宗知道,自己以后可以有许多妃嫔许多孩子,而姚昭仪只有自己一个丈夫和一个死去的儿子,等到后面自己迟迟无子,越发感念姚昭仪的不容易和早夭的元子,所以虽然姚昭仪为人如此,但依旧宽容了她。大家也都知道姚昭仪已经毫无翻身之力了,一切也不过逞口舌之快,得罪她也没什么好处,所以她愿意说什么就随她去说。
“世子的确懂事,只是这宫中也只留得这么一子怎么也是遗憾。若是当初元子还在,世子也能有个哥哥在身边关爱着。世子你说是不是?”姚昭仪总是会找机会扯出自己死去的儿子。
其实这也缘于她的可悲心态,她总怕英宗忘了元子,忘了他们之间曾有过的缘分。她总想借此挑起英宗对她的怜爱,但她没考虑到,每次她这样说也是在挑起英宗的伤疤。
李琰只得应承着,萧嫔素来看不惯姚昭仪这个样子,直快地说:“孩子也得看什么资质,也有个聪慧和鲁钝之分。我看世子就很好了,以后肯定堪担社稷大任。”
姚昭仪不由得冷笑接道:“萧嫔是看世子好,还是看世子的身份好啊?”
“你!”萧嫔涨红了脸,恼怒地看向姚昭仪,姚昭仪也丝毫不肯示弱地回瞪她。
眼见英宗的面色越来越沉,江嫔紧忙打圆场说:“两位妹妹怎么喝多了酒,在大王面前如此出言不逊。今天是母妃的寿筵,是个好日子,大家和和气气的才好啊。”
“其实也不怨两位娘娘不和气,最先怀物感伤的不正是江嫔娘娘您吗。”张淑容(从三品)是萧嫔那边的人,趁此质问道。
江嫔并不介意,从容应对说:“这么一说还真都是我的不是了。”然后转头向英宗示意说:“那么大王殿下容嫔妾奏筝一曲来表示赔罪吧。”
江嫔命人取筝,四周静了下来,只见她低眉拨弦边奏边唱道:“祝寿筵开,画堂深映花如绣。瑞烟喷兽。帘幕香风透。一点台星,化作人间秀。韶音奏。雨行红袖。齐劝长生酒。齐劝长生酒…”
李琰对江嫔有所好感,觉得父王这么多嫔妾里她最仪态大方,虽然萧嫔平日对自己也很热心,但这让李琰并不自在。等到江嫔奏完,李琰率先鼓起掌来,说:“赐酒给江嫔娘娘。”
虽然名份上江嫔是李琰的母亲,但是后宫妃嫔说起来只是服侍王室的女人,李琰作为王储,实际地位要高于江嫔,故有赐酒之说。
江嫔接过宫女端上的钧酒,谢过李琰,英宗微微点头,认为李琰此举很有东宫风度。
之后萧嫔姚昭仪等不敢再争论什么,大家只轻声谈论一些无关痛痒的事,而在这些嫔妾中坐在较末席的温淑媛(从四品)自始自终都没有说什么。
后宫嫔妾虽然容貌个个不俗,但若以“艳”字来论非这位温淑媛莫属,最明显的是她长了一双细长的丹凤眼睛,眼波如盈盈秋水,十分勾人。
温淑媛只是七品小官的女儿,在当宫女时被英宗相中,纳入妾室。温淑媛没有什么学识,因此也少了许多大家淑女的礼教束缚,在床榻间婉转承欢,最懂让英宗尽兴,她亦曾风光无比,得意一时。只是后来一件事让她骤然失了宠。她的一位舅舅,任职宫廷侍卫,曾想刺杀英宗为庆丞大君报仇,未果后自尽而死。温淑媛也因此受牵连使英宗对她疏远许多,但还留着她的命让她继续当淑媛。据宫闱秘传“自此大王每幸香栀殿,必缚其腕与其交。”这固然可看出英宗对温淑媛的防备心甚重,但另一方面也可以看出英宗对温淑媛到底有几分喜爱在。
温淑媛得宠时亦是个张扬的人儿,后来发生了那样的事,也只得夹起尾巴做人,因为她知道若是得罪了哪位嫔妾,她们有意的一句诬告都可能让她丧命。现在她巴结萧嫔时多一些,因为这些人中萧嫔最不好得罪。
宴会又进行了不多会儿,英宗便站起了身,也是今晚的寿筵将结束的表示。各嫔妾都慌忙站了起来,躬身送英宗和李琰离席。
这晚月下琼花繁簇,夜风微微清爽,英宗兴致很好,便辞了步辇,带着李琰信步观赏着往回走,前面有六名两排红裳宫女手执莲花瓣鲤鱼宫灯在前面照明引路。
英宗指着沿路在黑夜中静静盛开的各种花树,问李琰:“看这桃花琼花樱花梨花迎春花山茶花,琰儿你最喜欢哪种春花?”
“儿臣最喜欢琼花。”
“哦?”英宗稍有意外,问道:“喜欢琼花的人很多,是因为它是国花的原因吗?”
“并不只是因为它是国花而爱它。”李琰稚嫩的脸上却是认真的神情,“儿臣听尹娘说,从前大炎国的皇帝见琼花美丽无双,便从我国要了一株最灿烂的琼花植入宫中以供观赏,哪知那株琼花到了北方后无论怎样精心培育也不再开花,不到一年就枯萎而死,当时人人道言‘琼花亦有恋国之情’。儿臣听过这个故事后,便觉得此花万分可敬可爱,所以儿臣才格外的喜欢它。”
英宗听后频频点头,“好!我国世子就当如此!”
李琰连忙按照礼节,躬身作揖谦虚道:“父王谬赞儿臣了。”
英宗心情快意,路上便对李琰多说了许多,等两人走到小意荷池上云卷浮雕拱桥时忽然听见后面有慌乱的声音。
英宗止了步,回头对身后的人责问:“发生了什么事?”
随行末处的一个墨绿衣小内侍慌忙小跑上前回道:“回大王殿下的话,似乎是萧嫔娘娘在席间吃多了酒,刚才不小心跌了一跤,身边的宫女内侍们正急着怎么把娘娘搀回去呢。”
英宗皱了皱眉头,吩咐说:“将萧嫔带过来见寡人。”
不一会儿萧嫔便被宫女内侍们搀着带到英宗面前,李琰隐隐闻到萧嫔身上的酒气,萧嫔浑身松软似乎站着也很吃力,吐字不清,刚刚给英宗福了礼后,便一个踉跄险些再次跌倒。
英宗慌忙扶住了她,萧嫔手攥着英宗胸前的衣襟,醉眼朦胧,也许她还以为自己在梦中,言语间也不讲究什么忌讳了,吐着酒气喃喃说:“姐夫,你今天是不是生我的气了…我是没有那些女人懂得温婉柔情,可是这也正是因为我心里比任何人都要在乎你,你知不知道。”
“寡人并没有要责怪你的意思。”英宗淡淡地说。
萧嫔听了这话却并没有高兴起来,萧嫔抬头望着英宗,眼神里满是伤感,“你为什么还把我当成孩子,以前是,现在我都三十多岁了还是吗…”
英宗不敢直视萧嫔的目光,他稍稍放开萧嫔,别过头去沉声说:“燕婉你喝醉了。”
萧嫔的神色复杂,她的嘴角扯了一下,让人看不出是哭还是笑,“姐夫你为什么不看我呢…曾何时,在晋阳府上,在纷纷桃花树的秋千下面,你的眼底有过一丝柔情,就像那四月温暖天气里的春风。跟我在一起你觉得对不起姊,但是,但是我又何其无辜呢…”
萧嫔抵在英宗胸前,胡言乱语地说完这些话,声音越来越小,她最后闭上眼睛,似乎是已经睡着了,但是她的手还那样恋恋不舍地揪着英宗的衣襟。
英宗苦笑了一下,叹了口气,然后打横将萧嫔抱了起来。萧嫔喜欢穿华丽的绯金衣裳,于是英宗怀抱的收拢外垂下她宽大精致的牡丹花纹下摆。
有那样一瞬李琰看见父王的下巴轻轻压在萧嫔光洁的额头,李琰想那时父王的神情是萧嫔娘娘清醒时永远无法看见的。
英宗就这样抱着萧嫔往回走去,徐恩等人不敢太上前的跟着,李琰望着父王渐渐离去的背影,懵懵懂懂觉得这便是男女间优美动人的所在吧。
(1)出自宋代蔡伸的《朝中措》
李琰回到景福殿,鸣蜩不免议论说:“怪不得说三个女人一台戏,今天晚宴可真是热闹。”
尹氏正打算服侍李琰脱下身上的外袍,听见就呵斥道:“怎么总是这样乱说不长记性,仔细你的嘴。”
李琰觉得尹娘照顾自己尽心尽力,对自己的亲生女儿却格外严厉,便替鸣蜩求情说:“尹娘你不用责怪阿蜩,她这样说说话挺好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