见李琰笑吟吟地看着自己,她就伸出手滑过她的脸幽幽说:“啧啧,这小白脸的模样,等你长大了,不知道要伤多少女人的心呢。”
贞慎王姬这种行为可急坏了在旁边侍候着的尹氏,因为英宗曾有吩咐任何人不可近世子之身。贞慎王姬的眼角余光自然将尹氏的表情看在眼里,她不屑冷哼了一声,不过也识相地松开了手。
贞慎王姬让身边的唐尚宫端来莲蓉甘露酥等点心,鸣蜩按照习惯用银针试探后李琰才能食用,又是让贞慎王姬一阵不屑。
李琰没有顾忌地吃着,然后瞥见了贞慎王姬一只露出裙外的三寸玉足,惊异地问:“王姊,你的脚怎么如此的小?”
“这叫三寸金莲,女人脚小才能嫁得出去啊。”
“怎么可以长这么小?再过些日子我的脚也许就要超过姊了。”
贞慎王姬将手支在《女则》那本书上就笑,有些凄楚,“缠的啊。从五岁的时候就开始缠,脚就长不大了,不过也干不了什么其他的了。”
李琰有些同情地再次望向贞慎王姬的小足,心想这样的脚恐怕是不能像她那样骑马射箭了吧。
贞慎王姬十分关心抑或者是羡慕李琰的学习,想到了就问道:“世子有四师,现在有范师父、孔师父教你文礼,马侍卫教你骑射,另一位老师还没定吗?父王对你的教育尽量亲力亲为,但毕竟精力有限,另一位总不会就是他自己吧?”
“应该不是这样,父王说再等等,也许父王还没有找到心仪的人选。”
“是了,父王对你的老师挑选是很慎重的。孔师父不就是父王从大炎郑重请来的儒老吗?最后一位老师也一定会是极有学问的人。”
之后“姐弟”俩又聊了许多闲话,贞慎王姬直言直语,偶尔几句话说得酸溜溜,李琰也不以为忤。倒是在旁一直低眉站着的鸣蜩心中嘀咕,贞慎王姬真是尖刻,难得世子邸下性格好容得下她。
贞慎王姬说着说着也觉得无趣,看着秀颜的弟弟,便心生一念。
她噙着笑睨着李琰说:“我想到一个好玩的游戏,你敢不敢玩?”
“王姊都敢玩,弟有什么不敢的。”李琰自负地说。
“行,那你先跟我过来。”贞慎王姬站了起来,因为裹足,走起路来便有了腰柳娇柔,弱不禁风的可怜之姿。
贞慎王姬招呼李琰跟她到内室的寝殿去,乳母尹氏与鸣蜩便要片刻不离地跟着,被贞慎王姬严厉喝止道:“你们俩先在外面等一等。”
尹氏奉英宗命自然不听,贞慎王姬看了一眼李琰,李琰玩性正浓,便说:“我又不能插翅飞了,不会有事的,你们等我出来。”
李琰说此话时语调平淡,但自小从英宗身上熏染了一股从容不迫的气度,对尹氏来讲就是不怒而威的命令,唯有和鸣蜩候在寝殿外,不时不安地探头张望。
千等万等,总算看到贞慎王姬扶柳般的身影,她身后还拉着一个人,她将那人带到尹氏面前,似乎对自己的作品非常满意,得意地说:“看,世子穿上女儿装是不是格外的好看?”
尹氏目瞪口呆看着眼前金裳绯裙的李琰,怔了半天,突然眼前一黑晕了过去。
(1)《幼学琼林》是中国古代儿童的启蒙读物。
屋里陷入了一阵慌乱,贞慎王姬见此景不由得狂放地笑了,她笑得捂着肚子将自己梳妆用的海棠浮雕菱花银华镜拿给李琰,有些匀不过气来说:“哎,哎,你自己看看。这是我小时候穿过的衣服,你穿着还真好看,以后就当我妹妹得了,我能给你好多件漂亮衣服。”
年幼的李琰真的接过镜子上下左右照了照,镜中的自己还算是好看,只不过这个游戏没有她想象的那么有趣,便淡然评价道:“还行。不过也没什么意思。”
说完她抽开胸前飘飘的结带,先脱下了金裳,然后绯裙也垂落至地。她在众人面前随意地脱了衣服,她当然毫无顾忌,因为她是男孩子。
她露出孩童的身体,上身是平坦坦的胸脯,下身是雪白的缚袴。原来贞慎王姬只匆匆为她套好了裙子,肥大的裙子可以掩盖李琰原来穿的缚袴,所以她也没想着给她脱掉。
然后李琰来到鸣蜩身边查看尹氏,问:“尹娘,尹娘你还好么?”
江嫔回来时看到的正是如此混乱的情景。尹娘昏着,一圈人围在她的身边,贞慎王姬在一旁不自矜地笑着。更重要,更重要的是看到世子在那衣冠不整,旁边一摊凌乱的衣裙。
她突然大概明白刚才发生了什么事,一阵惊慌,也来不及训斥贞慎王姬,就想先向李琰赔罪。
此时崔尚宫掐了尹氏的人中,尹氏渐渐睁开了眼睛,清醒过后第一眼就是找寻李琰的目光。
等看到李琰就在眼前好好的,身上没有了那件裙子,才顿时松了一口气。但突然又觉得不对劲,看着上身光光的李琰,尹氏一下子弹坐起来,慌忙将她抱在怀里掩盖着她,口中惶恐地说:“邸下怎么如此啊!成何体统啊!”
听到尹氏如此说,江嫔更是过意不去了,连忙上面请罪道:“这还是我照看不周,让贞慎冒犯了世子邸下。”这时她身边的宫女将李琰原先的衣服找了过来,江嫔本来想亲自为世子穿上显示诚意,不过又想到英宗曾经的命令,就将它交到尹氏手中。
尹氏和鸣蜩手忙脚乱地服侍着李琰穿好衣服,等李琰穿戴整齐后,刚刚喧闹的屋里一下子陷入了尴尬,大家都不知道该说点什么,若真追究起来,这件事是所有人的疏忽。
最后还是李琰挥着小手,拿稚气的语调无所谓地说:“你们别害怕,这就是王姊和我做的一个游戏,我不会责怪谁的。”
江嫔似乎还有着顾忌,李琰年纪虽小,但还是敏感地感觉到了,所以又环视着屋里的一圈人补充说:“谁都不能跟父王说听到了吗?”
屋里的人哪敢不应诺。李琰年幼爱玩,觉得此事没有什么,但在江嫔看来世子穿裙与裸身影响是极不好的,尹氏知道真相自是有更深的担忧,所以大家各怀心思,都不甚安生。
贞慎王姬倒没什么惶恐情绪,她站在一旁冷眼旁观着,觉得大家未免太过小题大做了。弟弟是父王唯一的儿子没错,是世子没错,但也不必如此小心吧,只不过是因为一件衣服加身而已,又不是她把他弄得不好看了。
李琰又待了没多久,就有英宗身边的内侍常兴匆匆走进殿来,看见李琰行了一个礼,一脸焦急,声音尖细地说:“东宫邸下,小祖宗呦,奴才找了您一圈了,大王殿下着奴才叫您到思政殿去。”
李琰听了也不敢怠慢,就告别江嫔和贞慎王姬出了昌庆殿,在路上尹氏少有的僭越跟了一步上前殷切嘱咐说:“邸下,以后可不能再如此了,否则奴婢有几个脑袋也不够用的啊。”
李琰从生下来就没了母亲,从小就是喝尹氏的奶水长大的,虽然她知道尹氏的身份是她的奴婢,不过对她的感情总是有些不同的。
她还是不理解乳母担心什么,但见尹氏如此严肃,神情还未从刚才的担惊受怕中走出来,她也只有听话地点了点头。
李琰刚刚来到思政殿,就听见里面传来了父王无奈的声音:“卫爱卿,今日就先不谈论国事可好?”
英宗作为君王办事已经算是勤恳,不过能让父王如此头疼棘手的人,李琰想肯定就是那位赫赫有名,朝中的谏议大夫卫顾青了。
等看见李琰进来,英宗仿佛见到了救星,趁机摆手止住了卫顾青的话匣子,待李琰一丝不苟地跪下行完拜见礼后,英宗就直接叫李琰走过来坐到他身边。
他见到这个孩子就不自觉露出身为人父的慈爱表情,这七年无论他有多忙,对李琰的爱护和教育从来没有懈怠过,他尽心尽力得甚至有时就认为她真是他儿子了。
这时卫顾青过来向李琰行礼,唤了声东宫邸下,又叫他身后的男孩过来拜见。
英宗指着那孩子说:“琰儿,这是父王为你找的新伴读,他叫卫翀,是卫卿的第二个儿子。”
英宗对卫顾青解释说:“之前鸿胪寺卿家的公子太过浮躁,两人混在一块儿顽皮。上次宴会寡人见到你的儿子小小年纪却非常懂事沉稳,正可压压东宫的劣性。听说他八岁时已经读完《诗经》《论语》,如此聪慧,前途不可限量。”
得到英宗如此称赞,卫顾青受宠若惊。大家都知道英宗未来的王位一定是会传给自己这个唯一的儿子的,如果自小便在东宫身边伴读,日后必定会受新帝的重用。
卫翀跟着父亲一起拜谢,他大李琰两岁,也还是个孩子,却有着超越年龄的稳重。他的大哥早夭,父亲就把厚望寄托在他身上,自幼教习他孔孟之道,谆谆告诫他一定要当君子忠臣。
卫翀的相貌对比王室子弟自然谈不上出色,但眉目疏朗,举止端稳,孩子不够成熟的目光中却已透露出一股正直之气,也许跟家庭熏陶有很大的关系,他的父亲卫顾青就是有名的廉臣忠臣。
英宗让卫翀明天就过来宫里陪李琰读书,做了这些安排过后,便让父子两人退下了。等他们退下后,英宗就把李琰抱在膝上,问她的学习情况。
“今天范师父早上教的功课是否都复习过了?”
李琰点了点头,乖巧地回答:“都已经背过了,父王。”
“你背一段听听。”
李琰想了想,背了一段:“何谓五伦,君臣、父子、兄弟、夫妇、朋友;何谓九族,高、曾、祖、考、已身、子、孙、曾、玄。始祖曰鼻祖,远孙曰耳孙。 父子创造,曰肯构肯堂;父子俱贤,曰是父是子。祖称王父,父曰严君…(1)”
英宗点了点头,说:“背得很好,但读书不可光看表面文章,其中的意义你是否能够理解,是否有晦涩难懂的地方?”
“儿臣不敢忘父王的教诲,每遇到不懂的地方都会询问孔范两位老师,直至听懂方罢。”
英宗连连点头,非常满意欣慰。
“孔范两位文师如何?每日是否有跟马侍卫强健体魄?”
英宗不只请了名儒教李琰学问,还十分注重对李琰体质的锻炼,緇丽王宫世子多金贵体弱,英宗认为这是一个弊端,所以特意找了武官来教李琰健身。在英宗的深思熟虑的安排下,李琰非常的健康活泼,神色明亮。
“三位师父都尽心教授,儿臣受益匪浅。”李琰实话实说道,不过她想了想,还是把自己心中的疑虑说了出来,“只不过孔师父谈及风化习俗,常面有得色,说大炎怎般怎般,如此如此,儿臣…”
英宗笑了出来,挑眉说:“腐儒就是腐儒,也只有一条命罢了,敢在我国说出这等话来。不过”,英宗对李琰语重心长说:“咱们先留着他的命,琰儿,忽略他优越的语气,但,他谈到大炎的事情你都要一点一点记在心中。”
李琰相信他父王说的话总是有一定道理的,别人都说他是英明的君主,他亦是她从小崇拜敬仰的父亲,所以她很郑重地点了点头,默默记在了心里。
问完学习的事情后,英宗叫宫人拿来棋盘,照例与李琰下围棋。
这是一年多的老习惯了。李琰一点不敢怠慢,尽自己的能力尽力下好每一步棋,英宗则神定气闲,每一步都下得容易,看着李琰的棋局时不时提点说:“人无远虑,必有近忧,琰儿小心你东南方的领地。”
“你这一着看着有用,实则浪费一子。”
“好!你这一子补救得好!”
“塞翁失马,焉知非福。父王刚才让你吃了你这三子,但实际上对你真正威胁的在这里…”
一盘棋下来自然是李琰输,但英宗并没有生气,他拍了拍李琰地肩膀欣慰地说:“琰儿,你的棋艺又增进了。”
“父子”俩摆棋想再下一盘,这时有内侍进来俯身在英宗耳边奏报着什么,英宗皱起了眉,“真有此事?”
得到内侍肯定的默认,英宗面色严肃地说:“叫贞慎和江嫔过来见寡人。”
李琰一时还反应不过来,等她想到此事有可能和刚才换衣一事有关时,她想开口认错,英宗挥手阻止了她。
不一会儿贞慎王姬和江嫔都过来了,贞慎王姬似乎也非常惧怕自己的父亲,在他面前完全没有了平日的不羁,她将手举至眉间,不敢懈怠地按规矩行女子拜见礼。
待贞慎王姬和江嫔坐定后,英宗斥责的话也随之而来,“东宫年纪小不懂事,你这个做姐姐的就带着胡闹么!”
贞慎王姬浑身轻震,抬头恶狠狠地看了李琰一眼。
“看什么,这件事不是东宫说的!”英宗对女儿的反应十分不满,“让世子着女装,这成何体统!”
贞慎王姬知道这次对弟弟的玩笑开得大了,但是她无法理解周围的人何以如此郑重其事,父王何以如此震怒,她骨子里倔强的性格使她不服气地说:“父王,那只是我和弟弟玩的一个游戏,我并没有别的意思。”
“你还敢狡辩!你记不记得寡人曾说过任何人不得近世子身!”英宗本想叫贞慎王姬认个错,发个誓以后再不会这么做了,哪想到贞慎王姬根本不服软,于是怒气更盛。
“我怎么没听说过?我知道弟弟尊贵,但我和弟弟同为父王所出,难道碰一碰都不得吗?如此小心翼翼,就如手心鸡子(2),也不怕…”
也不怕哪天禁不住磕碎了。贞慎王姬再冲动,也没敢把这后面的话说出来。但她说的是心里话,父王对弟弟的爱护实在太过分了,难道就因为他男孩,自己是女孩,就如此天地之差吗。
英宗哪能理解女儿心理的不平衡,他也不是不爱自己的女儿,但是自古以来对儿子和女儿的要求便是不同的,贞慎王姬今天的态度行为显然是大逆不道。
“贞慎!你这是什么脾气!寡人问你什么是三从四德!什么是三从四德,命妇有没有教习过你!为父容你,再过一年行及笄礼后出嫁怎么办?你这样蛮横的性格怎么嫁出去?!”
嫁不出去?嫁不出去!那对女儿家是多么严重的一句话啊!
贞慎王姬一下子红了眼圈,雾气登时弥漫眼眶,她努力睁大眼睛,但眼泪还是止不住掉了下来,一滴一滴在席上。
“大王殿下,贞慎已知错了…”江嫔了解英宗,本来想带着贞慎王姬过来认认错,没想到这父女俩反而吵了起来,看到贞慎王姬在一旁如此实在不忍心,虽然明明知道会引火上身,但还是不得不出声请求道。
果然英宗看向她,余怒未消又万分痛心地说:“绕柔,贞慎怎么这个性子!寡人知道你待她为亲生,但是不是过于骄纵了!这样的性情对她有何好处?”
“是,是妾身管教不周…”江嫔低声下气地认罪说。
“不!”贞慎王姬一下子坐直身子,拉住江嫔的手,大声说:“是我自己不堪为王女,跟母嫔有何干系?!”
贞慎王姬故意贬低自己,英宗做为贞慎王姬的生父,怎么会没有一点被贬低的意思?
英宗脸上阴晴不定,李琰年纪小,对眼前的争吵还没有那么深的领悟,但她也知道这实在是不妙的情景,于是她出席跪在英宗面前拜了拜,稚声求情说:“父王,请不要生气。王姊待儿臣很好,平日也很温婉,今天只是一时的莽撞,儿臣先替王姊谢罪了。儿臣以后也一定慎行守矩,不再犯今天这样的糊涂事,父王就饶了王姊这一次吧。”
李琰说这话还局限在孩子直白不成熟的词汇,没有什么引经据典的华丽之词,不过她却帮贞慎王姬说出英宗大张旗鼓找贞慎想让贞慎说出的话,无非是以后再也不会这样做了。
而贞慎王姬纠结则在于这只是一次游戏,开始的意思就是在说父王实在不该如此兴师动众。
其实这本来就是一次游戏,李琰当然心知肚明这一点。但李琰对英宗的说辞上提也没有提这件事,更没有把这个当成理由跟英宗说,她还是个孩子,没有所谓的深思熟虑,她只是敏锐地觉得不该再说这话,因为刚才这话王姊说了,却并没有得到英宗的认同。
事实证明李琰本能的感觉是对的。
英宗神色稍缓,李琰的求情给了双方一个台阶,英宗叹了一口气,大手一挥,说:“纵然寡人刚才的语气严厉了些,但贞慎你回去也好好反省一下自己,你这样的性格以后嫁到夫家可是要吃亏的。还有江嫔你以后也该想想怎么才能更好地教育王姬,寡人信任你,寡人可希望自己没看错人。”
贞慎王姬不敢再忤逆英宗,只有和江嫔一同伏首表示认罪。但是她还是禁不住地想,父王既然不认同她的教育,却也只是吩咐江嫔两句,而弟弟,从出生起就得父王亲为亲想的教育。
也许自己不该不甘心,这便是男子与女子的区别呀!哪怕她是王姬,一国之君的女儿,依旧逃不脱这样的命运。
(1)选自《幼学琼林》。
(2)鸡子,鸡蛋的古称。
李琰从思政殿出来时心情并不好,为王姊感到心里堵堵的,却并不只是因为今天一件事,她有点可怜和同情王姊的处境。
李琰不着痕迹看了一眼乳母尹氏,尹氏也听说了刚才殿内的事,慌忙解释道:“东宫邸下,奴婢真的什么也没说。”
“奴婢也没说。”鸣蜩连忙也跟着表明。
如果不是自己身边的人,那么是谁向父王告得状呢?昌庆殿的人似乎也没有立场这样做,李琰百思不得其解。
李琰回到景福殿翻了翻书,也看不进去多少,不知不觉就到了晚上用膳的时间。等宫女将汤菜用精致的盘碗盛好摆满在桌上时,李琰对左右说:“尹娘,阿蜩,今天你们和我一起吃吧。”
尹氏和鸣蜩自然坚持不从,李琰叹了口气,她今天心情空落是真的想让人陪她吃吃饭,但也知道是不可能的了,唯有一个人默默吃饭,室内一时寂静无言。
到了晚上景福殿点燃了烛火,李琰在书案前预习明日的功课。趁尹氏在一边忙活,鸣蜩来到李琰身边问:“从回来后邸下似乎就有些闷闷不乐的,怎么了吗?”
李琰望着从小就陪伴在自己身边的鸣蜩,实说道:“阿蜩,你觉得王姊是不是怨恨我了?”
鸣蜩了然,不以为然地回道:“这件事又不是咱们邸下的错。再说,王姬平时就有些尖酸刻薄,这次让她吃吃苦头也好呢。”
鸣蜩还是那样口无遮拦的,不过李琰觉得她这样很难得可爱。虽然并不认同她的话,但是她这么说让李琰心里稍稍好过了点。
鸣蜩不想让李琰那么忧愁,所以就坐到她身边找话题说:“邸下,您知道吗,奴婢最近在跟娘学女红呢,等奴婢学会了,第一个就是想给您绣个香囊。”说完就从袖中抽出练习用的刺绣给李琰看。
李琰摸着那刺绣,和言说:“好啊。那么以后我在一旁念书,你在一旁刺绣。”
鸣蜩点了点头,将它当成很认真的事情,又问:“那东宫邸下喜欢什么花纹?”
李琰想了想,回答:“琼花。那么就绣琼花吧。”
第二天李琰特意起了早,等她来到善学堂时却发现卫翀已经端正地坐在座位上了。计划落了空,她忿忿地把手里的两条虫子扔了出去,那是她从芳园找到,本想放在她新伴读书桌里的。
她脱了鞋进堂,乳母尹氏和鸣蜩候在外面——按例女人是不能入学堂等神圣之地的。
卫翀见了李琰慌忙向李琰行跪拜之礼,态度恭谨不苟,李琰知道他是父王派来看管自己学习的,便有意杀杀他的威风,所以嗯了一声,不甚热情地叫他起身。
李琰不问话,卫翀躬身在后,多余的话都没有一个,这样的老实无趣,李琰心里暗叹了一口气,然后两人坐在各自的座位上默默看书,一时无言。
不一会儿范师父过来了,范缙一向高傲,却素来敬仰卫顾青的为人,也早听说卫顾青的次子卫翀年幼便勤奋好学,因此见了卫翀态度难得的亲切和蔼,李琰见了不免不服气地撇了撇嘴。
范师父在上面忘我投入地讲书,在书本背后的李琰因为昨夜与鸣蜩聊天晚了,今晨又特意起了早,因此过了半个时辰眼皮便开始打架,勉强睁着一会儿,又禁不住阖上,就在朦朦胧胧要入睡时又不得不打起精神撑大双眼。
在这种抗争中范师父的话含混地传入到李琰的耳中,不知何时右后方传来了一句清晰的话语,“老师。”
李琰登时清醒不少,她转头看见卫翀站了起来,对范师父作揖后彬彬有礼地说:“老师,请原谅学生打扰了您的授课。只是老师孜孜不倦教书已好长时间,难免口干舌燥,学生斗胆想奉香茗一杯为老师润喉,兼之也可奉一杯给东宫邸下提神。”
范师父何等聪明,自然听明白了卫翀的话,咳了一下点头示允。
李琰腾地一下涨红了脸。
卫翀到门外吩咐鸣蜩敬茶,不一会儿卫翀端着茶盘将一杯茶恭谨地放到范师父的桌前,又端了一杯放在李琰面前。
李琰赶紧接过茶认真地一口口呷着。
师徒们喝过茶,李琰打起精神,接下来都极认真地听课思考。
结束了晨读,范师父离桌下了课,卫翀为李琰收拾好书本,陪她离开。
出了善学堂门口,鸣蜩跪上前要服侍李琰穿鞋,李琰顿了一下,然后说:“阿蜩你不用这样做,卫翀你来。”
卫翀一怔,手足无措地站在后面,一时间脸憋得通红,嗫嚅地说:“臣是来陪邸下读书的,君子不做提鞋下事…”
李琰笑了,露出一排洁白的贝齿。面对东宫俏皮的笑容,卫翀这位少年更是不知如何应对,愈发窘迫了。
李琰没有再为难卫翀,从容穿好鞋,昂首阔步离开,后面的随从亦步亦趋。
卫翀就这样成为除了乳母尹氏和鸣蜩外与李琰相处时间最长的人,李琰念书时都是卫翀陪着。李琰虽然好学,但毕竟年幼,难免贪玩,而卫翀则时常劝谏,大谈孔孟之道,他那固执的模样让李琰终于体会到父王在卫谏议面前那种头疼了。
卫翀的一本正经让李琰很难亲近谈笑,但李琰知道他是好人是忠臣,所以也从未在父王面前要求调换他人。
但有时卫翀亦有让李琰感动的地方。
一次李琰和卫翀在芳园,天上突然下起急雨,眼见豆大的雨点打在身上,四周皆是草木花树,没有避雨的地方,卫翀二话不说解下外袍就罩在李琰身上,拉着她找亭子避雨。
事后李琰没事,但卫翀却淋雨病倒了。
李琰上学堂的那几天右后边的座位空空的,她本该高兴,这下她做什么小动作没有人看着她了,下学后不想复习尹氏和鸣蜩也管不了她,但是她总觉得缺少点什么。
那一天李琰照例进善学堂,忽然看见座位上一抹熟悉的端正身影,李琰不知道自己怎么会突然觉得高兴,她脚步明快地走到卫翀身边。
卫翀见到她,也没见什么喜悦之色,但慌忙起身一如往昔地恭谨向她行礼。
经过长时间相处,李琰知道卫翀神情一向如此,也不以为忤,笑嘻嘻地问他:“卫翀,你的病好了呀?”
卫翀拜谢道:“已经无大碍了。谢谢东宫邸下赏赐下来的那些草药。”
“汤药苦不苦呀?”
卫翀点了点头,“苦。”
李琰想到就皱了皱眉,因为她最怕苦,每次喝药尹氏都得费九牛二虎之力好劝歹劝才成。
“那你怎么喝下去的?”
“咬着牙喝下去的呗。”卫翀毕竟还是孩子,所以说话间也难逃孩童的一丝稚气。
李琰看见卫翀这副模样笑了,觉得与卫翀一下子亲近了好多。卫翀也褪去了以往的死板,跟着笑,他看着李琰的眼神很柔和,越来越柔和,然后说:“邸下,一会儿范师父就要过来了,我们还是提早预习一下课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