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对一个侍女来讲,实在是一桩好姻缘,在外人看来。而尹氏的心却近乎痴迷,从未改变过,结婚后未改变过,生子后亦未改变过。英宗不爱这个女人,但英宗相信这个女人,她一个月前刚刚产下女儿,他把东宫真实身份这样一个至关重要的事情告诉了她,让她当与李琰朝夕相处的奶娘,共同守护这个秘密。
在那间只有两个人的屋子里,当尹氏从英宗口中听到这个秘密,她是吃惊的,旋即她的心头泛上了对这个男人的怜惜和对他如此相信自己的感动。她激动得不能自已,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从此她将照顾李琰看成比自己生命还重要的事情,在这种强烈的使命感面前,天生的母女之情反而有些微不足道了。
鸣蜩很小便察觉到了母亲对待自己和对东宫的不同,好在她是一个活泼乐观的小姑娘,她并不在意,调皮地向李琰眨了眨眼睛。
李琰张着双臂任尹氏收拾着,脸却望向鸣蜩冲她嘻嘻地笑,尹氏见了不免叹了口气说:“邸下,您就是太宠她太纵容她了,才让她如此不像话。”
“娘,好啦好啦,女儿知错啦。我来帮您。”鸣蜩适时地上前赔罪,然后想帮尹氏一把,欲帮李琰解开中衣的结带。
尹氏着急地打下鸣蜩的手,恨恨地说:“怎么嘴不老实,手也不老实?我跟你说过多少次了,邸下跟我们比一个是天上,一个是地下,哪是你这毛手毛脚的小蹄子能碰的?!下次若是还犯这样的错,我就把你赶回家去!”
鸣蜩听了这话有些慌了,一下子跪下认错说:“娘,您别把我赶回去,女儿还想听您的话一辈子伺候邸下,女儿下次绝不敢了。”
尹氏正教训着鸣蜩,就看见门外侍候的黎儿走进来通报说:“东宫邸下,尹姑姑,安宁殿的王尚宫过来了呢。”
安宁殿的王尚宫?那不是王大妃身边的人吗?以前从无来往,在此时特意来到景福殿是什么意思呢。尹氏心中这样思忖着,看着李琰同样迷惑抬头望她的眼神,帮着拿主意说:“快请王尚宫进来。”
王尚宫是上了年纪的宫中老人,言行举止间十分端庄不苟,堪为宫女典范。她十分得体地向躬身李琰行礼,一旁尹氏和鸣蜩向王尚宫行示意礼。
李琰此时已被脱掉了外袍,只一袭白净的中衣,坐在席上尽量掩盖孩子稚气的语调说:“不知王尚宫此时找我是何事啊?”
王尚宫再行了一下礼,回道:“东宫邸下,王大妃娘娘想叫您去安宁殿一趟,她想见见您。”
李琰和尹氏自是又吃了一惊,因为王大妃对自己的儿子尚且不理不睬,更何况这个孙儿了,而今晚又特意叫李琰去安宁殿见她,这实在是不寻常的事。
尹氏想想觉得此事不妥,便找借口说:“此时天色已晚,刚刚东宫邸下在寿筵上又沾了些酒,本打算更衣就寝了,王尚宫您看,要不然明天一大早奴婢便带着邸下过去参见王大妃娘娘可好。”尹氏这番推脱说得天衣无缝、在情在礼,李琰的确是欲更衣就寝,这是有目共睹的。尹氏想不如今晚先搪塞过去,禀明了英宗,明早再去也会有些准备。
然而王尚宫毕竟是见惯场面的人了,她扫了尹氏一眼,语调平静却别有不容置疑味道,“难道王大妃娘娘想见自己的孙儿还有等待至天明的道理吗?听闻东宫邸下年纪小小却懂得贤孝道理,想必不会拒绝。”
话说到此便别无他法了,李琰站起了身,对尹氏说:“尹娘,伺候着衣。”
尹氏又重新服侍着李琰穿上外袍,又怕夜深风大,又准备了一件玄色瑞兽暗纹薄锦披风搂在手里,跟了出去。
王尚宫身边还跟着一名安宁殿的宫女在前面引灯,也不从景福殿至安宁殿的大道上走,只抄小径,尹氏趁前面两人不注意,上前在李琰耳边小声提醒说:“邸下,一会儿到了安宁殿王大妃娘娘若是要给您吃什么,您只说刚才在寿筵上已吃饱了的。”
李琰听后点了点头。王大妃虽然说起来是她的祖母,但是她见过王大妃对自己父亲的冷酷和憎恨,所以她对王大妃是有些疏远和惧怕的,所以此番前去心中亦是忐忑。
等来到安宁殿,王尚宫先到内殿去通报,不一会儿就引着李琰和尹氏入内。李琰跟着进去,看见苍老的王大妃坐于席上,两名宫女低头立于一旁,不过当她看见王大妃身边一身月白袍的王叔李泓也坐在那,心骤然踏实了一半。
今天是王大妃的寿辰,李泓自然在安宁殿内相陪,所以没有参加晚上的寿筵。
李琰走到王大妃面前,恭恭敬敬地向她行礼道:“孙儿琰拜见王祖母娘娘。”
“快起来。到阿祖身边来让阿祖好好看看你。”明懿王大妃咳了咳,然后说。
不同于以往对英宗的冷峻,前面传来老人那特有的温柔慈爱的声音,让李琰有些意外。
李琰起身,听话小步而小心翼翼地走到明懿王大妃面前。
借着旁边立着的高枝烛花台上明亮的烛光,李琰抬头望见明懿王大妃脸上同样慈爱的面容。
明懿王大妃此时也上下地打量李琰,今晚李琰穿着华美的蓝底松鹤海波锦袍,脖上一如既往圈着精致的如意头寄名琐,她混浊的眼底泛上了一丝柔意,点了点头说:“是个漂亮的孩子。来,再离阿祖近一些。”
明懿王大妃抚着眼前李琰浓密至肩的头发,轻声说:“你这副模样长得像你父亲,他像你这么大年岁的时候,也是梳着这样的头发,是三个兄弟里最调皮的一个。”
李琰迷惑地看着王大妃,她不明白王大妃对她说这些话是为了什么。
明懿王大妃看出了这个孩子的迷惑,她笑了笑,然后转头对自己的宫人和尹氏下令说:“你们先退下吧,吾有话要对世子说。”
尹氏为难着,但也不敢违抗这个后宫最尊老者的命令,但她离开前又特意看了李琰一眼,意思是让她一定要记得之前路上对她说的话。
现在室内也只剩下明懿王大妃李琰和李泓三人了。
李泓缓缓站起身来到明懿王大妃身旁,将附近的一个青绿色芙蓉倚枕送到明懿王大妃身边,言语间有着少年特有的温和,“母妃,您还是靠一靠吧,不要太累了。”
李琰这才注意到王大妃带着笑容的脸上已有掩饰不住的疲惫与老态,面色沉黄,刚才她与自己说话时也是带着些微的喘息。
“不用。”明懿王大妃坚持道,“吾现在精神头还好,再说第一次见孙儿,怎么也不能让晚辈看笑话。琰儿,这是咱们祖孙之间第一次这样见面好好说说话是吗?”
李琰不知道怎么回答,她拿黑漆漆的眼珠望着祖母,老实地点了点头。
明懿王大妃顺了顺呼吸,她说话的语调平稳,但又怎么能不夹杂着一丝感伤,“今天是吾的生日,吾已经七十四岁了,自知身体是越来越不好了,哎,活这么一大把年纪了也没什么舍不得走的,本来白发人送黑发人苟活在世上也是罪过。只是人走之前不该留下什么遗憾和不放心的事。现在吾见过了自己唯一的孙子,已没有什么遗憾了。”
李琰虽然对眼前祖母的感情尚谈不上什么深刻,但听完这一番话也隐隐有些伤心,低下头小声说:“阿祖不要说这样的话。”
明懿王大妃笑了笑,爱怜地抚着李琰的头,柔声说:“真是懂事的好孩子呢。”说完她伸了伸胳膊,将自己左手腕上一枚湖水清透绿的翡翠玉镯子顺了下来,那枚镯子浑然天成没有一丝杂质,上面有六截牡丹镂金镶段,最下面坠着水滴状冰晶璎珞,一看便知是极珍惜难得的饰品。
明懿王大妃将这枚镯子放到李琰小小的手中,嘱咐说:“阿祖没什么能给你的,就把这枚吾与你王祖父成亲当天他赏给吾的定情物留给你,以后世子看上什么女子了,就把这首饰送给她罢。”
李琰听完此物的来历,更解知它的珍贵,本想谢拒但是抬头迎上了祖母那郑重的神情,只有点了点头,小心地将它收入怀中。
明懿王大妃交待完此事脸上有着欣慰,但她显然也是有些吃力了,已由些微喘息转为不时地吸气舒气,她顿了顿,平息了一下自己的呼吸,然后抓住了李琰的手,无比严肃而紧紧地,又说:“吾还有一件不放心的事。”
她用另一只手拿起身旁一脸担忧的李泓的手,将他们两个人的手叠在一起。
明懿王大妃首先看向李泓,说:“琰儿是缁丽的王储,是你王兄唯一的儿子,你是他的叔叔,也是他的老师,你以后要好好保护他教导他啊,助他日后当一位好君王,比他父亲更好的君王。”
然后她又看着李琰,说:“琰儿虽然你年纪还小,但东宫身份何等重要和尊贵,所以吾亦有事要拜托交待东宫。现在拉着你的手的人是你的王叔,你们同是真宗君王的血脉后代,如果日后哪天你父王一时气急,恼怒于你的王叔,那么你一定要阻止劝谏你的父王好吗?”
李琰感觉到祖母在跟自己交待一件对她极为重要的事,不过她略有不懂,父王那么疼爱王叔,怎么可能恼怒于他呢?不过她还是极认真地点了点头。
明懿王大妃这才终于放下了心头上的重事,有泪从她的眼角流下,她边拭泪边不住点头说:“好孩子,好孩子,那么吾死也是瞑目的了。”
此时明懿王大妃也支撑不住倒在倚枕上,实际上她卧病不起已经许多天了,今晚要见李琰才强撑住坐在这里这么长时间。
“母妃?!”
“阿祖?!”
李泓和李琰同时喊道,他们的呼唤也惊醒了外面的人,王尚宫拉门而入,见到此景慌忙吩咐说:“快快宣宫医来!”
明懿王大妃虚弱地摇了摇头,还不忘嘱咐说:“你们俩不用惊慌,老毛病了…琰儿,你答应阿祖的话一定要记住,但是不要跟其他人说起后面的事,心里有就好。”
李琰见到此景眼泪止不住流了下来,连忙点了点头表示答应。
“吾没事…一会儿宫医就来了。琰儿你回去吧,泓你送世子回去。”明懿王大妃牵动了一下嘴角,倔强地说:“吾不想让晚辈看见吾如此狼狈不堪的模样,下去吧下去吧。”
李琰出来后不停地拿袖子擦眼睛,尹氏一阵惊慌,不知道刚才里面发生了什么事。碍于李泓在眼前,一时也不敢问什么。
李泓好久没有说话,但是他的神色却是那样的沉重悲伤。他们离开了安宁殿,走出了几步,在这寂静的夜晚李琰孩子抑制不住的哽咽声显得格外的清晰。李泓停了停,然后将李琰抱了起来,李琰就伏在李泓的肩头哭了起来。
“王叔,阿祖她…”李琰从来没有面对过死亡,甚至还不甚明了死亡的意义,但明懿王大妃今日的状态让她生出了一丝恐慌悲伤之心。
李泓将李琰抱紧了些,仿佛那也是他的慰藉。
“母妃不会有事的,她一定会好起来的。”李泓万分坚定地说,那话是回答李琰说的,其实何尝不是对他自己的安慰。
到了景福殿门口,李泓放下李琰,右肩头的衣服已经被李琰的眼泪殷湿了一片。
“琰儿,不哭了好不好?好好的,明天再去看阿祖。”李泓蹲下身,抹过李琰小脸蛋上的眼泪,柔声哄着她。
李琰平视着,眼前是比她更为伤心忧郁的眼神,也许王叔才是更该被安慰的那个人吧。想到这,李琰连忙点了点头。
“那么我就放心了。尹娘,快带世子回殿内歇息吧。”李泓细心吩咐尹氏,自己则着急返回安宁殿,显然心中挂念着明懿王大妃的病情。
李琰目送着王叔大步而去的背影,尹氏跟在后面,问:“邸下,是不是王大妃娘娘的病不好了?”
李琰想到刚才的情形,点了点头。
尹氏跟着李琰一同看向前方,叹了口气,“清城院君也是个可怜孩子。王大妃娘娘若是有个万一,他岂不是无家可归了。”
“无家可归?”李琰惊异于这样的说法,骇然地问:“王叔怎么会呢?”
尹氏解释道:“邸下,您有没有想过,今年清城院君已经十六岁了,他现在还能留在宫中是因为有王大妃娘娘在。如果王大妃娘娘薨了,他也没有身份再留在安宁殿了啊。”
“那,那么就应该在王宫外封府…”
“邸下,您不懂,有的时候出去了不一定是自由。”
李琰陷入了沉默。李琰返回殿内时,鸣蜩正安安静静地坐于席上手里专注地摆弄着什么,等发现李琰进来,慌忙把东西藏于身后。不过已经晚了,李琰发现她这一举动,不由得问她:“阿蜩,你刚才在干什么?”
“啊,没有啊。”鸣蜩还在掩饰着。
李琰指着鸣蜩身后,肯定地说:“我刚才可看见了啊,你在身后藏了什么?”
鸣蜩还是不想承认,这更激起了李琰的好奇心,他起身过去找,最终鸣蜩不得不低着头将自己手里的东西呈给李琰看。
原来是一个孔雀蓝锦缎底绣琼花的香囊,上面的花纹还没绣完一半。
李琰恍然大悟,原来鸣蜩刚才偷偷摸摸地是在做这个。他骤然想起前些日子鸣蜩说学会刺绣第一个要给他绣一个香囊。
鸣蜩低着头,脸涨得通红,半响嗫嚅着说:“奴婢现在手艺还不太好…前面两个都废掉了,这个想赶在六月份东宫邸下过生日时送给您…”
李琰攥着那个香囊,眸子一动不动地盯着鸣蜩,良久她走到鸣蜩面前将香囊亲手交到鸣蜩手中,轻声说:“那么我等着。”
听到这话鸣蜩高兴地抬头看李琰,迎上的是像春日柳絮般李琰柔和的神情,她的脸便不由自主更红了些。
“阿蜩,我六月过生日,而我记得你的生日在五月是吧?”
鸣蜩点了点头,回答说:“是呢,鸣蜩常用来代指五月,所以娘便索性给奴婢起名叫鸣蜩了。”
李琰知道,尹娘在生下鸣蜩一个多月后奶水都用来喂养自己,此后鸣蜩便很少喝过自己亲生娘亲的奶了。
“那么我也给你准备一份生日礼物吧。阿蜩,把你的首饰小木匣拿来。”
阿蜩有些疑惑李琰为什么要她的首饰匣子,不过她还是听话取了来,她只是个小宫女,其实没有什么特别的首饰,只是有几朵颜色鲜艳的簪花罢了。
李琰打开那普通木质的小黑盒子,将怀里的东西掏了出来,轻轻地放于小匣子中。
那首饰正是刚才明懿王大妃送给她的价值连城的翡翠镯子。
鸣蜩虽然并不知道这镯子的来历,但也知道东西一定特殊的珍贵,便吓了一跳,连忙说:“邸下,奴婢当不起的。”
“怎么当不起?这是我给你的生日礼物。”
鸣蜩连连摆手摇头,“不行不行,邸下,这礼物太珍贵了,奴婢当不起的。即便您赏赐给奴婢,奴婢也没有那个福分戴,况且若娘见了,一定要责骂奴婢的。”
见鸣蜩态度坚决,李琰想到鸣蜩一时确实没有机会佩戴,便折中说:“那么这样好了,这个手镯还放在你这,就当你帮我收着了,你看可好?”
李琰的物品本来就是尹氏和鸣蜩照看着,所以鸣蜩也无须再拒绝,便小心翼翼地点了点头。然后两个孩子拿起镯子仔细端量,围在一起叽叽喳喳议论起来。
李琰见到祖母的时候正是四月琼花开放如火如荼,而进入了六月梅雨时节,安宁殿便传来了王大妃已薨的消息。
英宗悲不自胜,为自己的母亲上谥号明懿王大妃,亲自督促礼部各官员,国丧办得极为隆重盛大。
李琰也被宫人服侍着披上了白色麻衣,在这本来就阴雨连绵的时节,明懿王大妃的丧事无疑使宫中上下更增添了丝屡烦忧和愁绪,大家低着头不敢大声说话,仿佛每个人脸上都蒙上了一层薄薄的灰色雾气。
李琰跪在祖母的灵柩前面,她看见父王是那么的悲痛,有一身素白的后宫嫔妾和腰系白带的朝廷大臣搀扶着他,同声劝着要保重龙体、顾全社稷的话来,在万众的瞩目下,父王虽然伤心,但也只是伤心。
李琰望了望右边一身白衣的王叔,他静静地,一个人跪在那里。
有泪从他的脸颊划过,无声无息的。
李琰看见这副情景,心中一阵酸涩。王叔自小便在阿祖的身边长大,是阿祖一直看护他的,他的心情又岂止是父王的悲伤之情呢。又想起曾有一次尹娘提到无家可归一词,李琰更是为王叔感到一阵伤楚。
明懿王大妃丧事的这一段时间,都城阴雨连绵,每人都不得欢颜。等明懿王大妃葬入王陵,操办此事的上下官员才暗中松了一口气。
英宗人也瘦了一圈,但明懿王大妃宫里的一些后事还需安排,比如王大妃的遗物、安宁殿宫人的去留等,大家更心照不宣但又不敢提起的,还有清城院君李泓的事。不想这一天李琰跪在英宗面前说:“父王,以前泓王叔一直在安宁殿伺候王祖母,现在王祖母薨逝,不如让王叔住在儿臣的景福殿,也可好好教习儿臣礼法。”
四下的人吃惊地看向李琰,英宗转过身,略低着头若有所思的看着李琰,而站在一旁的李泓,先是惊愕,慢慢地涌起了哀伤的感激。
屋子里静了一会儿,直到英宗点了点头,沉声说:“世子既然有这样的心意…不知道清城院君是否愿意辛苦一番?”
李泓慌忙跪下,恭谨地回道:“敢不从命,臣谢大王殿下与东宫邸下抬爱。”
李泓说完这话大家心里都松了一口气,让李泓住进东宫的景福殿,依旧留在宫里,这就是最好的结局了。大家又想起提出此意的东宫,没想到他小小年纪就有如此心智,似乎也并非有人提前教授,不免多了几分惊异和赞许。
4月6日更:
李泓终于搬到了景福殿。李泓日常的物件不多,也不摆设帷帐、熏炉等,屋子布置得简单,卧榻是英宗时从北方传来在宫中刚刚流行的,明懿王大妃还是习惯蔺席而睡,李泓也保持了这样的习惯。
李泓空旷的屋子里除了英宗赏赐的东西外,还有许多画,李泓从小到大自己画过的各式各样的画。
李琰上午的功课结束后,放下书本就往自己的景福殿跑。她知道今天是王叔搬来的日子,按捺不住心中兴奋,殿内外廊上一连串都是她咚咚的脚步声。她来到偏殿,哗地一下拉开了门,李泓此时正和身边唯一的贴身内侍小平子整理这些字画,他抬起头来,便看见了手还放在门上,微微气喘着的李琰。
李琰颈上的寄名锁银光灿灿,而她的小脸蛋则红扑扑的,她高兴地说:“王,王叔,你总算来了!”言语间是满怀真诚,毫不掩饰的雀跃。
李泓露出感激的笑容,放下手中的活儿,站了起来,他走路时缓步从容、仪度翩翩,是后宫许多人口中爱慕的优雅。
他此时一袭素白干净的锦衣,站在李琰的面前,并不是哄小孩子的口气,而是仿若朋友般对李琰伸出了手,说:“以后请多指教,琰儿。”
李琰抬头望着眼前高出自己几头的少年,看着他尊重而温柔的笑容,虽然天气连日阴沉,背后就是那绵绵细雨,但这笑容仿佛一缕光芒,把这数日来的晦暗阴湿都穿透了。
于是她欢喜起来,尽自己所能郑重地握上李泓的手,说:“以后请多指教,王叔。”
雨一直悄然无声地飘落着,将外面笼罩在一种灰彻的气氛之中。然而湿润的外廊上推开的纸窗朱格门前,一高一低的两个人,大手与小手相握,清丽孩童微微仰头望着清俊的少年,定格成了极美极雅致的画面。
六七月的梅雨蔓延天际,长久的见不到阳光。空气潮湿异常,连室内的物品也都落上一层水汽。因为这湿,便浸透着阴冷,到了晚上铺被入睡时就更加明显。李琰就是在这样的一个夜晚被冻醒的,寝殿黑漆漆的,只有外殿有几盏灯笼挂着照亮,她抬头望了望,床榻东侧蔺席上鸣蜩在尹氏的身侧正睡得酣甜,她想了想便没有吱声,裹紧了被在被窝里瑟瑟发抖。
任何人不得近东宫身,同时也意味着她没有任何可亲近的人。她生下来就没有母亲,也没有交给宫内其他嫔妾抚养,她从没有感受过什么是母亲。而此时她的父亲也许留在某个嫔妾的殿内过夜。
有多少个夜晚她就这样醒来过,但她不声不吱,因为尹氏毕竟是鸣蜩的生母,她不想让鸣蜩反尝到她这样的苦楚。
可是这黑暗又阴潮真是太难熬了…当李琰牙齿止不住打颤的时候。她终于坐起身,穿着月白暗梨花纹宽大柔软的寝衣,夹起自己的苏绸帛枕,极小心不发出声音地下了床,轻轻地向殿外摸索而去。
李泓的予禄殿离她的不远。当她迈过设防在地上的几道铃索,终于经过外殿走出了屋外,她几乎是带着一丝急促小跑起来。
她来到李泓寝殿的纸门外,轻轻地叩门小声地唤了唤:“王叔。”
里面没有声音。
外面的漆黑使李琰产生局促和不安,她索性径直拉开了门。
拉门的声音惊醒了睡梦中的李泓,李泓起了身,看见小小的李琰夹着枕头,在门外一副可怜楚楚的样子。
“琰儿?”李泓吃惊地唤道。
李琰没敢继续走进去,也不知道该怎么解释,只在门口小声嚅嗫着说:“王叔,我,我睡不着…”
李泓稍稍明白了,啊,她是感到孤独和害怕吗?在这样阴冷潮湿的夜晚。他无父无母,小时候,也有过这样孤单不眠的日子。
李泓的神色柔和起来,他拉起了一边的被角,说:“是不是觉得冷?快到屋里来。”
李琰将自己的枕头规整地摆在李泓的右边,李泓帮她盖好被子。下面的蔺席宽阔舒适,散发着干草的清香,李琰贪恋地将被子拉得高高,轻声说:“王叔的被子好暖和。”
李泓听了动容,仔细哄李琰睡觉,李琰安心中很快就闭上了眼睛入睡了。李泓后又叫来小平子,轻声吩咐他到正殿去通知尹氏一声,世子今夜在他寝殿睡下了,免得她们发现李琰不见后心急。
将一切交代好后,李泓才放心地重新躺在席上。李琰嘤咛了一声,也许是在本能寻找温暖,她往李泓身上靠了靠,手抓着他的寝衣,活像个无依无靠的小动物。李泓露出一丝怜爱笑容,这样仿佛突然自己养了一个孩子般。他拿手拨了拨李琰脸颊贴着的秀发,轻抚着她的小额头,半晌才自己睡去。
“下雨了…”李琰从睡梦中醒来,喃喃说道。
因为屋内的空气席卷着清新潮湿,李琰熟悉地感受到。醒来倾听,屋外果然是一片细密的雨声。
李琰从李泓的臂弯中抽出身来,他的怀抱一向如此温暖而干燥。她支起小小身子看着眼前闭目酣睡的王叔,从那天夜晚可怜夹着枕头来找他,到现在已经过了快一年了,每到寒冷潮湿的季节她就习惯这样宿在予禄殿中。王叔的容貌更加清俊了呢,也越来越凸现男子分明的轮廓了,李琰很早便听说过“女大十八变”,只没想到男子随着年龄的增长也有如此让人惊叹的变化。看着眼前的王叔依旧没有蓄发,不过配上他这副俊秀容貌,反而更别有一番眉目风流。
李琰看了许久,见王叔迟迟不醒,无趣嘟着嘴,伸出小小的手指在李泓的脑袋上画着一个又一个罗圈。
李泓憋不住笑了起来,李琰才意识到刚才王叔是在假寐,恍然大悟说:“原来王叔早就醒了,却一直在装睡!”
李泓睁开眼睛,他的双眸深邃明亮。他忍住笑说:“在你说下雨的时候醒的。琰儿,你每日醒得这样早,真像是老头子了。”
李琰也不恼,听了这话反而笑嘻嘻地说:“那么王叔你就是老老头子啦。”李琰掀开被,蹦蹦哒哒地来到门口,推开门时反而轻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