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决定索性摊开了问:“你到底是怎么想的?”
溪水冲击在她的腿上,发出哗啦哗啦的声音。叶初雪能够感受到他的目光落在自己的身上,灼得她肩膀生疼,但她此时已经飞快地镇静了下来。只要不看见他,不碰触他身上与那个人相似的地方,她就能冷静地思考。
“我怎么想的?”她似乎不懂他的意思,轻声重复着,却仍旧狡猾地不回答。
“你怕我们。谁要是不小心碰到你的身体你都会脸色发白。晚上稍微有点儿风吹草动你都紧张得睡不着觉…”
她轻轻哼了一声,表示不以为然。
睢子笑了笑,说:“你知不知道你睡着的时候会说梦话,醒了倒是彻底安静了,连呼吸声都很轻。所以你什么时候睡着,什么时候醒着,我都清楚。”
叶初雪听了这话一时却没有反应,只觉心头微微地泛上一层酸楚。最应该知道她睡时什么样、醒时什么样的那个人却从来没有跟她说过这些。他只是会在发现她醒来的时候强硬地将她拉回到自己的怀里紧紧搂住,让她即使在无法安眠的夜里也能安心地栖息。
睢子立即察觉到了她的走神,带着几分不满地捡起一个小小的石子扔在她的腿边:“喂…”
叶初雪一震,连忙回神,冷笑道:“既然你都知道,还有什么可问的?”
“我是想知道,你既然这么怕我们,为什么要自己站出来跟着我们走?”
“你不会明白的。”叶初雪看着闪着刺目光芒的水面,淡淡地说。为什么会站出来,她不会这么问自己,因为情势所迫,根本不容细想,所有的选择里,这一举动的损失最小,就这样做了。
“可我觉得我好像明白。”睢子歪头打量着她的侧影,刻意用轻佻的声音说,“你就是仗着肚子里的孩子,赌我不会伤害你,并且想用这种方法救那群丁零人。”
叶初雪终于回过头来,看着他微笑:“我赌贏了,对吧?”
“可是这么久了,都没有人来追踪救你,你就没有奇怪过?”
“这不就是你的目的吗?日日往山里的最深处走,不就是不让人追到吗?”
睢子摇了摇头:“不对。”
叶初雪挑了挑眉毛:“不对?”
“他们不是没追到,而是根本没有人来追。”雎子说着起身来到叶初雪的面前,盯住她的眼睛,“你一点也不焦虑?你就没有盼着有人来救你?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你?”他问到最后这一句的时候终于看见她的睫毛微微颤动了一下,心中于是了然,“不会有人来!”他后退了一步,神色间更是迷惑,“你知道不会有人来救你,你却还是愿意跟我们走,你想过会是什么样的后果吗?”
叶初雪微微一笑:“你不会伤害我。”
“那是你生孩子之前。孩子生出来之后呢?你打算怎么办?”
她沉默了片刻,才说:“那就要看你有什么打算了。”
“你就不想知道晋王现在在什么地方,在做什么?我奇怪的是为什么一直没有人告诉他你的近况。还是说他知道,却一时顾不上救你?”
叶初雪冷淡地笑了笑:“你就那么希望他追来救我?”
“那当然。”雎子毫不隐瞒,“我不是杀戮妇孺的畜生,我是要为我的族人报仇,他才是主凶。你大概已经猜到了,当日在丁零人那里,我本来也不打算杀你。我就是要带走你,把你当作诱饵…”
叶初雪几乎要笑了出来;“可是他却没有来。你现在也很矛盾,晋王不来,带着我太麻烦。晋王来,我肚子里的孩子怎么办?你问我生了孩子之后有什么打算?其实你可以到那个时候再用我跟晋王交换。”
“交换什么?”
叶初雪看着他,露出强硬的笑容:“换他饶你不死。”
睢子嗤笑了一声,说道:“我有一个更好的办法,你想不想听?”
叶初雪静静瞧着他,一言不发。
睢子自顾自地说下去:“按照我们步六狐人的习俗,我兄长死了,我会继承他的一切,包括他的女人。”
“我不是他的女人。”叶初雪飞快地说,面色苍白,不由自主地向后躲去,脸上现出厌恶之色来。
睢子停下来,静静看着她,突然问:“他到底对你做了什么?”
叶初雪皱起眉头,一言不发地起身要走,却忘记了脚腕上的伤,一步没迈出去,就险些摔倒。
睢子赶紧上前扶住她,握住她的胳膊不让她挣脱,在她身边低声说:“我不会伤害你,我跟他不一样。”
叶初雪只能说出一句话来:“放手。”
睢子竟然没有再跟她纠缠,乖乖地放了手,跟在身后耐心地看着她一瘸一拐地回到了营地。
手下人已经把帐篷搭好。叶初雪钻进帐篷,立即躺下,紧紧抱住自己的身体。
她太想念那个人了,想得浑身发痛,尤其是在身体疼痛的时候。那人说过要让她离不开他,他轻而易举地就做到了。当日情浓,即便小有龃龉,也不知道简简单单的“相思”二字是如此断人肝肠。以为不去想、不去念就好,以为在这种险恶的处境里,她没有机会去蚀骨地相思。然而身临其境了才知道,一草一木、一花一叶、一滴水一束光都会让她想起他来,而他不在的一草一木、一花一叶都变得如此暗淡无光。
她从身体深处渴望着他,渴望到几乎要服软哀求,让睢子告诉她平宗的近况。
叶初雪悚然而惊,猛地坐了起来。她突然意识到此时此刻全部的煎熬纠结,都源自之前睢子对她说的那些话。他巧妙地用这些话逗引出了她心底最脆弱的地方。睢子的目的根本不是他嘴上说的那些,什么兄终弟及,或者是想要让晋王来追,这些都不是他的目的。
叶初雪站起来,来回走了两步,突然有所领悟,走到门口掀开门帘,见外面睢子正与手下说笑着拾柴准备生火。
他仿怫感受到了被人注视,转过头来,看见叶初雪便咧嘴笑了笑。
叶初雪一惊,猛地后退两步,门帘垂下来遮挡住她的视线。
这一瞬间,她突然想明白了所有的事情,惊得深深吸了一口气。


第五章 水随天去风无际
崔璨带着丞相府的侍从从官廨出来,一行人骑着马往龙章门去,不料刚到庆善坊外,突然迎面来了一队人马,护送着一辆马车。崔璨认得那是秦王平衍的车,便勒住马带着从人避在路边。
平衍所任太常令不过正二品中的品阶,按照规定不能乘坐马车,今日出门便用了亲王仪仗,这一来声威却又过于煊赫了些,前后队伍足有一里长。这还已经是去掉了伞盖和鼓乐的规模。
徐茂就在崔璨身旁,见了这般排场,忍不住对崔璨道:“如今秦王果然翻身了,他是龙城唯一的亲王,但凡有所举动,必定大张旗鼓,当真是街坊之间无不知晓他的行踪。”
崔璨却面带忧色,沉吟不语。
他自幼家教严明,不肯在这种大庭广众的场合下轻易开口,但心中却十分明白,平衍这是有意为之,为的是让龙城上下都看清楚除了延庆殿里那一位之外,龙城还是有皇室贵戚在镇守行动。众人见到秦王自然会想到晋王,他这是在为龙城接下来的动荡做准备呢。
崔璨正在沉吟,忽然秦王仪仗中有一人纵马来到崔璨面前,行礼道:“秦王殿下请崔相过去一叙。”
崔璨没想到到底还是让平衍看见了,只得嘱咐从人在原地等候,自己随那人来到平衍的马车旁。
整个队伍都已经被叫停,平衍的车窗上,垂着重锦的帘帐,盛夏闷热的天气里,竟然也一丝不苟。崔璨下了马在车窗旁道:“殿下安乐!”
帘帐这才被掀起一角,露出平衍的半张脸来。
自上次崔璨与平衍因为迁都之事不欢而散后,一个多月来,这是两人第一次碰面。崔璨看着那只掀着帘帐的瘦骨嶙峋的手,只觉似乎是比上一回还要更加憔悴一些,忍了忍,终究还是说:“天气暑热,殿下体弱,还是要多注意保养。”
“崔相有心了。”平衍淡淡地回答,声音也发着飘,似是中气亏虚,他的目光落在崔璨身上,缓缓打量了一下,问,“崔相是要出远门?”
崔璨正担心他会问,却又躲不过,只得点了点头答道:“奉陛下旨意出京办事。”平衍并不觉得惊奇,也没有继续问下去,只是低头垂目想了想,淡淡一笑:“到底还是要你去经营雒都了吗?”
崔璨登时觉得尴尬。平衍一直反对迁都,这件事情他比谁都清楚,如今平宸却又突然私下遣他低调离开龙城,还被平衍撞了个正着。好在崔璨自幼练就一副喜怒不形于色的涵养,心中虽然万千不安,面上仍然一派安然神态,面对平衍的诘问只是一味低头,一句话也不回答。
平衍便也明白自己猜中了,轻轻从鼻子里哼出一声来,若无其事道:“路途遥远,崔相还请自己多加珍重。”
“多谢殿下关照。”崔璨再行礼,见平衍将帘帐放下,知道是不打算跟他再多说什么了,于是向后退了两步,离开队伍。刚才来请他的那名手下见状,做了个手势,马车缓缓行动,整个仪仗队伍也都重新动了起来。
崔璨一直目送着平衍的队伍拐进了庆善坊,直到最后一个人影也已经看不见了,这才长长地吁了口气,只觉贴身的中单已经湿透。他抬眼看了看火辣辣的日头,见徐茂等人牵着马过来了,不等他们发问,抢先说:“还是赶路吧,越往南走越热,早一日到就早一日好。”言罢上马,当先向城外驰去。
平衍的车驾到了秦王府门前,早有府中少年抬着肩舆在门口等待。管家匆匆迎上来禀报:“有人求见殿下,已经等了有一会儿了。”
天气炎热,平衍有些心浮气躁,摆摆手止住他,唤人将自己送到水榭,又问:“还有冰湃梅子羹吗?”
管家连忙遣人去取来梅子羹,平衍喝了一口,压住胸口的烦闷,这才问道:“什么人?”
“是个女人,一来就说要见殿下。下面的人自然不会随她的意,她却又说不清自己的来历,只是一味说殿下若是知道她的身份,定然不会不见。”
平衍送到唇边的琉璃碗突然停了一下,似乎也觉得这话好笑,扯动了一下唇角,又问:“是个什么样的人?”
“属下亲自见过她,是个年轻女人,衣着光鲜,气度不凡,而且…”他说到这儿有些犹豫,“看着像是从南方来的。”
“南方?”平衍皱起眉头细细地思索。
管家犹自在他耳边切切地说:“说来奇怪,虽然眉眼模样并不相类,可是那个女人看上去倒是有点儿王妃的意韵。”
平衍蓦地抬眼,吩咐道:“她在什么地方?带她来见我。”
管家连忙答应了亲自去带人。
水榭四面开敞,视野开阔,水面上清风徐来,不远处荷花开得正盛,清芬芳芷,随风飘送,令人登时精神爽利,心头烦闷便去了大半。
一时管家将人带到,是个头戴幂篱遮住了面孔的女人。看着平衍的意思是要与那个女人私下里单独说话,便招呼其余闲杂人等撤出水榭。
不料平衍一时却并不去理睬那个女人,叫住管家,吩咐道:“你去请西边院子里的素黎将军来一下。”
管家答应了,临走时又看了那女人一眼,见那女人自打进了水榭便笔直地站着,既不行礼也不问候,昂首挺胸倒像她才是主人一般,禁不住皱眉想要开口,不料平衍在一旁催促道:“去吧,这里的事情你不要管,我不叫不许人进来。”
管家只得答应了离去。
水榭里早备下了时令瓜果、清茶、梅子羹和冷酿浆。平衍见那女人立在面前似乎是在等自己先开口招呼,索性也不着急,拎过长颈波斯壶,为自己斟了一杯梅子羹喝了一口,问道:“我这里有南方产的清茶,你要不要尝一尝?”
那女人浑身都紧綳着,打算应对他所有的诘难和质问,却不料他开口却问了这样一句,一时间愣了愣,半晌才摇头:“不用了,我不爱喝那个。”
平衍笑道:“我们龙城的酥山也是顶好的消暑圣品,我的王妃一贯爱吃,她就是南方人。说不定你也爱吃?”
那女人笑了起来:“秦王是真觉得我找上门来就为了口吃的?”
这是她第一次开口,言语中却全无敬意。
平衍抬起头静静地看着她,过了一会儿放下手中的壶,点头道:“也对,你能来到我面前,只怕也经历了许多,自然不肯将时间浪费在吃吃喝喝上面。”他见面前摆着切好的东陵瓜,便用小刀戳起一块儿送入口中,慢条斯理地吃着,说:“抱歉得很,我身体不大舒服,得吃些消暑的东西化解一下暑气。你若愿意,便过来坐下咱们慢慢聊;若不愿意…”他停了一下,笑了笑说,“其实我等你已经有两三天了,你直接说明来意就可以了。”
这倒是让那女人愣了愣:“你知道我要来找你?”
“如果你不来找我,我的人到今天也能找到你了。”平衍静静地说,“那个被你推进井里的女人叫柳二娘,虽然我没有见过她,但从前听说过她。她是什么样的人、在为谁做事、做什么样的事,我都还算清楚。怎么样,我猜得没有太大不对吧,太后娘娘?”
管家照平衍所说去被封了的西院请出藏匿在那里的素黎将军,带着他一同回到水榭的时候,远远见秦王仍在与那女人说着话,便只得让素黎在这边一处凉亭中等待。
不过一刻,便见水榭中平衍转过头来朝这边看了一眼,管家知道那边两人的谈话已经告一段落,便让素黎略候片刻,自己匆匆进了水榭,来到平衍面前,口中称殿下,行礼的当儿飞快地覷了一眼,见平衍面色青白,似乎比刚进来时更为惨淡,心头不禁—沉。
平衍说话时的声音发虚,抬手指了指站在他面前的乐姌:“给这位娘子安排一个住处…”他说着朝乐姌看了一眼,“离我近一些,僻静些,不要有太多闲杂人等。”
管家听了蹙眉思索片刻,试探着问:“王妃以前那屋子…”
“不行!”乐姌不等平衍开口,自己抢着否决。她横了平衍一眼,说,“我不住她的地方。”
管家朝平衍看去,见他点了点头,心中便大致猜出了这女人多半与王妃是有些渊源的,于是更加小心地答应了,又对平衍说:“素黎将军已经到了,在外面等了半天了。只是…”他忧虑地打量着平衍的身体,“就怕殿下身体…”
“不碍事。”平衍淡淡地说,“跟他说话不费神。”他这样说的时候,目光有意无意地从乐姌身上扫过,言外之意不言而喻。
乐姌却对这样的目光视如不见,斜着眼睛瞅着管家,笑道:“烦请管家带路吧。”
不知为什么,管家对这个女人打心眼里不喜欢,于是只淡淡侧身相让:“娘子这边请。”
两人几乎快要走出水榭了,乐姌突然站住,回头看着平衍问:“你怎么就放心让晗辛在外面跑?她这样的身子,这个时候最需要将养。” ’
平衍一怔,抬头愣愣看着她,半晌才问道:“这时候?”
乐姌立即明白过来:“你不知道?”她惊讶地眨了眨眼,忽而笑了起来,“难怪…”言罢再不停留,随着管家离开,只留下平衍一人坐在远处发怔。
乐姌临去前那句话如同一块巨石投人了水塘之中,在他心头激起滔天的浪花,一时间竟然愣怔半天回不过神来。
素黎进来就见他如此发呆,立在一旁等了一会儿还是不见开口,便只得自己问道:“殿下,殿下?”
平衍恍然回神,目光落在素黎身上,过了好一会儿仿佛才认出他来,勉强应了一声:“哦,素黎将军。”
之后又是一长段的不言不语。
素黎耐心等了一会儿,见他面色越发地苍白难看,终于不敢再旁观下去,过去握住平衍的肩膀低声询问:“殿下,可是身体不舒服?”正要扬声叫人,突然平衍拽住他的衣角。
“素黎将军,我有件事情需要你去做。”
管家安顿好了乐姌再回转时,平衍已经回了书房。里面乌泱泱地挤满了人,他怕人多空气浊重,迅速地指派了两个人帮着阿屿伺候平衍,其余闲杂人等一律赶了出去。
一时间屋里鱼贯走出了十几个人。管家细细分辨,认出从平衍房中出来的人里,有两个是府中亲兵的首领,当年也是跟着他一同在平衍帐下效力的,几个人都十分熟识,便追上去拍了一下肩膀:“厍狄聪,你等一下。”
厍狄聪便是受平衍委派跟随监视晗辛那几个人的苜领。今日得了平衍的命令,见是管家,便左右看看,见附近无人,这才附在管家耳边轻声道:“你不是一直掂念着王妃吗?殿下今日就是吩咐我们去把王妃给找回来。”
三日前,晗辛本打算与乐姌等人一起离去,不料柳二娘突遭横死,晗辛便让厍狄聪将消息汇报了平衍。事出突然,晗辛一时便没有离开。她猜到乐姌杀了柳二娘,定然是为了去见平衍,她也需要知道平衍知道消息后会是什么样的反应。
好在这家瓜农对晗辛虽然已经有了疑虑,但还是愿意容留晗辛在这里多待几天。
她便仍旧安下心来,每日里照旧卖瓜,观察着来往龙城的各色人等。
眼看着天色渐暗,晗辛本来打算提前收摊,结果突然见一队十几个人马匆匆从面前经过,她看清马上之人,愣了一下,连忙闪身进棚,不打算让人认出来。
不料外面的马蹄声到底还是停了。晗辛正懊恼不已,便有人掀开门帘进来,直接开门见山地问:“可是秦王妃?”
晗辛见躲避不过,只得回转身来,敛袖见礼:“崔相,向来可好?”
崔璨之前只见晗辛身影一闪而过,自己也不敢确定到底这人是不是晗辛,鬼使神差地就停下来,到掀开门帘的时候都在自嘲一定是眼花了,万万料不到竟然真的是晗辛。见她大方承认了,自己倒先愣住,半晌没有反应。
还是晗辛更加镇定些,微微一笑,将桌案收拾干净,拣出一个东陵瓜来置于桌案之上,笑道:“天气炎热,崔相来吃口瓜解渴吧。”
崔璨大惑不解地看着她,问道:“你在这里做瓜娘?为什么好好的王妃不做却跑到这里来?秦王知道吗?”
晗辛低头专心将瓜切好送到崔璨面前,笑道:“崔相这个时候匆匆离开龙城,是要去做什么?”她其实并不期待崔璨的回答,见对方面上现出尴尬为难之色,才轻声笑了笑,“你看,我不问你,你也不要问我,好不好?”
崔璨怔住,见她面上笑意盈盈,眼中却是一片枯败之色,心头一悟,竟然也顾不得失礼,一时挪不开眼去。
晗辛便又问道:“崔相的随从可要一同进来歇歇?我家的东陵瓜在城南这一带也算是出类拔萃地香甜美味的。”
崔璨恍然回神,讷讷地点了点头,略带着些狼狈:“也好,也好。我去叫他们…”
晗辛却已经笑了起来:“哪里敢劳动崔相,还是我去招呼吧。”她说着,在崔璨肩膀上轻轻一按,自己朝门外走去。
只是四根手指与肩膀电光石火般地轻轻碰触了一下,崔璨却如同生吞下了二斤火炭一般,登时涨得满脸通红,咽喉口中火辣辣地发紧,一时间竟连一个字都说不出来,等到回过神追过去看时,晗辛已经掀开门帘出去了。
外面崔璨带来的七八个人都下了马立在路边树荫下,有人叉腰,有人牵马,脸上都带着焦急不耐,见晗辛出来,连忙站直,有人已经问道:“请问娘子,刚才进去的那位郎君…”
晗辛笑道:“崔相请诸位进去略歇息片刻。鄙舍寒酸,还请诸位不要嫌弃。”
这些人都没见过晗辛,自然也不知道她的身份,只是觉得这女子虽然荆钗布衣,但言语气度与众不同,而且她一来便道破了崔璨的身份,便也都不敢怠慢,纵是心中不情愿,总也不能对她发泄。于是几个人对了对眼神,便点头道:“也好,有劳娘子带路。”
他们所在之处与晗辛的瓜棚不过隔着一条二十丈宽的大道,说话间几个人在树上拴好了马,随晗辛穿过大道朝瓜棚走去。恰在此时突然马蹄声再度响起,晗辛瞥见旁边树丛中守候的秦王府卫士们突然都站了起来,便知道来的是秦王府的人。
她不欲惹事,便掀开门帘让丞相府诸人进去,自己却留在了门外,看着两匹马飞快地驰近。
马上的厍狄聪,晗辛早就认识,见他奔到自己面前要下马,她便朝着与瓜棚相反的方向走了几步,不想让崔璨等人听到这边说话的声音。
厍狄聪跃下马,来到晗辛面前,笑嘻嘻地行礼道:“给王妃道喜了!”
这些人一贯谨言慎行,守在瓜棚外一个多月,都称她为娘子,此时突然改口,晗辛立即意识到了异样,不由自主后退一步,问:“怎么回事?你说清楚!”
厍狄聪犹自未觉,喜气洋洋地说:“今日殿下专门嘱咐属下护送王妃回王府去。”
“是吗?”晗辛只觉心头直坠。算算时间,想来乐姌已经见到了平衍,那么这个命令想来是因为乐姌的话才下的。
对于平衍听到南方的消息后会有什么样的反应,晗辛心中已经多少有些推测,无非是要想办法与昭明取得联系,想办法掌握主动。但这些事情都与她无关,也不至于要收回成命将她接回龙城去。
尤其晗辛记得当夜两人决裂时平衍说过的话。他将她赶出龙城不只是因为恼恨她帮助叶初雪献策迁都,更是因为不想让她留在与平宸有牵连的地方。以晗辛对平衍的了解,虽然平衍嘴上说着“无论如何”,心中却绝不会释怀她与平宸之事,因此厍狄聪这声“王妃”就叫得太过突兀离奇。
晗辛想了想,只得再问一句:“你叫我王妃,是殿下的意思?”
厍狄聪点头:“殿下亲口说的,立即请王妃回府。”
晗辛点了点头,心中已经了然。她笑道:“这命令来得忒急,我棚中还有一班客人,容我先将他们打发了再随你回去可好?”
厍狄聪笑道:“王妃身份贵重,哪里还用得着应酬客人,不如属下替你去吧。”
晗辛正往瓜棚走,听了这话顿住脚步,回头静静看了厍狄聪一眼。她面色平静若秋水,双眸亮如点星,望着人的时候有一种言语之外的力量,竟令厍狄聪心头微微一震,登时自觉造次,连忙微微低下头向后退了一步,一时间竟然不敢抬头逼视。
晗辛这才轻声道:“是有事麻烦将军相助。我东家尚在瓜田中,现在我既然要走,总不能不告而别,麻烦你去找他回来。”
厍狄聪连忙道:“正该如此,王妃稍候。”
晗辛又说:“瓜田广大,只怕你一时找不到他,不如多带些人去,尽早交代清楚,我尽早随你回龙城。”
厍狄聪连连答应了,见晗辛转身进人瓜棚,便招呼几个手下与他一起去瓜田寻人。
崔璨等人在瓜棚中默然等待,也不知外面的情形。
崔璨是世家做派,吃东西安静无语,最讲究仪态端方,断不肯边吃边聊一任汁水淋漓。他一讲究,手下人自然也不敢造次。盛夏时节,七八个男人挤在小小瓜棚中,不敢高声说笑谈论,一个个低眉顺目屏气凝神,眼观鼻、鼻观心地吃着瓜,人人鼻尖都逼出了汗珠。
晗辛掀门帘进来,就看见这样一副情形,她自己倒是先愣了愣。
徐茂看见晗辛后头一个站起来:“娘子,你这瓜味道甚好,多少钱,我们再买几个,急着赶路,就不多留了。”
晗辛肃容看了他一眼,却不回答,直接走到崔璨面前,低声道:“崔相可否借一步说话?”
崔璨见她容色肃穆,心中知道有异,面上不动声色地点了点头,放下手中的瓜,向门外走去:“咱们到外面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