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就需要诸部之间密切配合,协同应对。平宗吸取之前诸部之间不通消息、导致严望的玉门军趁虚而入各个击破的教训,专门设立信候组,负责在诸部之间传递消息。
一群人热烈讨论,一直到了深夜才算是告一段落。
孙文杰是地主,便张罗人送进餐饭。
军中一切从简,即便是这些最高级的将帅,每人也不过一碗汤饼、几块羊肉和一些时蔬。这些人都是军人,又都知道从此刻起便算是进入了战斗状态。吃饭时连一句闲话也没有人说。一时众人食罢,便放下碗筷,起身一一向平宗告辞。
平宗起身对他们每一个人都肃然点头致意,目送着他们转身离开。
此时已经是深夜。公所外面,饱餐了一顿的将士们也都整装待发,成千上万支火把星星点点连成一片星火之海。平宗从城头望下去,只觉如置身银河之中,身边群星闪耀,也不知其中有多少会迅即陨落,又有多少会成为光耀千古的名将之星。
他看着星火之河缓缓向远方流动,渐渐一分二、二分四,流向四个不同的方向,不知怎么恍然想起了小时候在阿幹尔草原,第一次随同舅父出去打猎。猎人们将猎物浸入河水洗濯,血水染红了整条大河,然后那血河就向着远方流淌。河流下游的诸部看见这样的血河,便知道丁零人又一次大获丰收,不久便会有各种歌瑶传唱丁零最英勇的猎手。
那时的平宗确信,自己迟早有一天会被人编入歌摇传唱。
就像如今的平宗确信,北朝的史书终将因为他而写下浓墨重彩的一笔。
平宗在原处笔直地站了两个半时辰,一直到月过中天,数万大军走得连火光都看不见了,这才缓缓转身往回走。他一动不动地站了将近三个时辰,难免觉得手脚发酸,走得并不快。他与麾下将领所商议的是自己带领一队人马在四路大军中间穿梭策应,显露行藏,将敌军主力从龙城吸引出来。他将于天亮之后再出发。
不料已经有个不速之客在公所的书房内等着他了。
平宗定睛瞧稳了在灯下站着的人,微微一愣,猝不及防地惊喜了起来:“楚勒?!”
楚勒两步奔到平宗面前,单膝跪地,一手抚胸,仰头盯住平宗:“将军,许久未见!”
平宗一把将他拽起来,就着灯光仔细打量了他片刻,笑着用拳头微微在他胸口一捶:“倒是更俊秀了,还是南方水土养人。”
楚勒被他说得难为情了起来,摸着后脑勺嘿嘿地笑道:“将军也会取笑人了。养人不假,但昭明天气潮湿闷热,我浑身都快要出疹子了。”
平宗后退一步,又偏头打量他一会儿,仍旧觉得欣喜难忍,一连串地问道:“你怎么寻到这里来了?尧允在昭明造反的事情是你的手笔?尧允可好?昭明顶着二十万大军的压力一切可好?”
“都好,都好。”楚勒连连点头答应着,又大略将出现在这里的緣由说了一下。
原来柔然王庭传出变故,图黎可汗暴毙而可贺敦拥立幼子继位的消息一传出来,楚勒与尧允便分析认为柔然人对河西的压力应该有所松动。楚勒的本意是趁着这个机会来与四镇守备会晤,想要劝说他们出兵对梁宋诸州郡进行侵扰,以达到围魏救赵、缓解昭明压力的目的。
不料一进河西地界便听说了四镇军队频繁调动整编的消息,楚勒跟随平宗多年,深知他带兵的喜好,立即猜到也许是平宗到了,便马不停蹄日夜兼程地赶到磐山,正好赶上了四路大军开拔的盛况。他也熟悉平宗一定会目送大军完全离开的习惯,知道平宗一时半会儿脱不了身,索性在书房中一边要来饮食吃了,一边也将自己的思路整理清晰,以备平宗的询问。
楚勒一直负责贴身保护平宗,也就习惯了平日里沉默寡言,不轻易开口。这段时间又是游走诸镇联络晋王旧部,又是游说尧允,挑拨龙城和昭明的关系,又是联合落霞关,上上下下,合纵连横都要靠他来,短短半年多的时间,竟然练得口齿清晰,条理分明,几句话就将平宗想要知道的事情都说明白了。
平宗喜不自胜,拍着他的肩膀一个劲儿地说:“刮目相看。士别三日,果然是要刮目相看的。”
于是又细细问起了昭明的情形。楚勒详细说了当初与平衍在龙城定计,又巧妙骗得尧允杀了贺有光不得不反的经过。平宗听得又是惊讶又是新奇,一边摇头叹道:“你们就是欺负尧允是个君子,竟然如此暗中算计他。”一边又赞叹道,“阿沃果然非同凡响,心机手段是我平生所见第二厉害之人。”
楚勒当然知道第一是指谁,于是笑着问道:“叶娘子可好?有没有再惹什么麻烦?”
平宗突然顿了一下,半晌才苦笑道:“她这人你是知道的…”却到底没多说什么,只是道,“我与她已经拜祭过祖先神灵,以后你可以改口叫她夫人了。”
楚勒登时大喜,连忙跳起来重新向平宗施礼给他道喜,又问:“将军怎么不将她带在身边?”
平宗这才重新微笑了起来:“她身子不方便。”他眼明手快,一把按住楚勒的肩膀,笑道,“行了,别再行礼道贺了,只当刚才一起都问候到了就行。”
虽然如此说着,面上却仍然掩不住满足的笑意。楚勒看他这样的神情,不用想也知道那个女人对他的意义,已经远远不再是最初感到新鲜的猎物或者是值得尊重的对手那么简单了,甚至也已经不只是心意相投的情人,而更像是相濡以沫、共同分担苦乐的家人。
平宗虽然妻妾众多,也已经有了三个儿子,这却是楚勒第一次在他面上看见这样充满期待无法掩饰的喜悦。
一切都是由那个女人而起。
楚勒与旁人不同,他是见识过叶初雪与平宗之间的默契情愫的。当初在被高车人冲散之前,他亲眼见证了平宗不惜冒着军队哗变的危险解救叶初雪,也看见过叶初雪不顾一切救治平宗的箭伤,更是亲眼目睹了平宗在龙城因为叶初雪而陷落后仍然不肯轻易放弃她。他知道这两个人一路北遁,又一路走到如今,他们之间的感情和牵绊已经远不是旁人能说得清、道得明的了。
楚勒沉吟了片刻,还是将或许与她有关的消息告诉了平宗:“最近凤都城的动向有些奇异。”
平宗一怔,果然十分留意:“怎么回事?是不是跟那两位王爷到了落霞关有关?”
“这却也说不准。”楚勒说起这事来,也十分迷茫,“自琅琊王死后,罗邂便掌握了凤都守备。他虽然没有如瑰琊王那样名正言顺地主掌朝政,却暗中动了不少的手脚,排除异己,安插党羽,居然也掌控了凤都城内和京畿的防卫。”
平宗听着,唇边挂出一丝冷笑:“罗邂这人其实还是有些手段的,只是做事急于求成,吃相太难看了些。”
楚勒继续道:“罗邂掌权后,虽然凤都的防卫森严了许多,但并不影响日常与外面的往来。可是前段时间,凤都突然开始紧闭城门,封锁进出河道,到如今已经四十多天了,连日常商贩农户进城贩卖兜售都被禁止,我们在凤都的探子自然也没办法传出任何淸息来。”
平宗听他这样一说,立即警觉起来,问道:“凤都周围军队的调动有没有反常?”
“也是有的。原本驻守在城外的两个水军营共七万人马被调进了凤都城中。”
“调进去之后,仍然关闭进出道路?”平宗追问。
“是。”
“是怕庐江王和寿春王的大军吗?”
“起初我们也都这样以为,但后来仔细打听了一下,关城门比二王大军到来提前有二十天。”
平宗越发好奇起来:“若是要对付二王,难道不该从江南各地调集物资、军队严阵以待吗?这闭门不出是什么路数?怎么看上去像是破罐子破摔的不作为啊?”
“正是。这样的姿态反倒令人更加疑心起来。”楚勒叹了口气,“当初也没有觉得罗邂是这样昏庸的人物啊。”
“他自然不是昏庸的人。”平宗冷冷地说,一边随意踱着步,一边悉心思索,“他不是傻子,即便畏战避战,也不至于二十多天紧闭城门,这岂不是连吃食都要断了?依我看他关城门不是怕外面的威胁,而是怕内部有变故。”
楚勒从来没有从这个角度考虑过,听他这样说先是一愣,随即意识到有道理,连忙追问道:“什么样的变故?”
“你不是说你的探子传不出消息来吗?那岂不是说,任何人都没有消息传出来?我猜这就是罗邂想要达到的目的,不让人从凤都城中传出任何消息。”他抬起头来看着楚勒,问道,“你说有什么变故会让罗邂如此担心消息走漏?”他这话其实是在问自己,不等楚勒回答,便顺着自己的思路说了下去,“罗邂之所以能够掌权是因为他除掉了琅琊王,而这件事情归根结底其实是太后决定要除掉琅琊王。由此看来罗邂掌握凤都的基础,应该是有太后的支持。”
楚勒点了点头:“这倒是对的。就连凤都市井之中也有闲言说,铁打的皇帝,流水的摄政,得太后者得凤都。”
平宗眉间一跳,一个异常大胆的猜测冒了出来:“铁打的皇帝?得太后者得凤都?”他心中渐渐有了眉目:“这流言倒是说了句大实话。只怕事情就出在太后身上。凤都的变故肯定与太后有关,与太后有关就与皇帝有关。那个太后我是听说过的,她害永德,害琅琊王,都是因为儿子的皇位受到威胁,这一回只怕也是万变不离其宗。”
楚勒有所领悟:“莫非罗邂也在动那个皇位的脑筋?”
“他们辛辛苦苦与太后联手,有哪个不是把目光投在皇位上的?”平宗站定,心中已经有了一个隐约的想法,却一时间还没有理得太过清楚,只能说出一个大概来,“若真是算起来,南朝落入罗邂之手,肯定比落入那两位王爷之手对咱们有利得多。”
平宗并不在乎南朝是不是还姓姜,只是在北方还没有平定、龙城还在平宸手中的时候,即便是做最坏的打算,要准备北朝真的分裂成两部分,一个罗邂掌控的南朝也更能令平宗安心。
只是,平宗心中却又犹豫,他当然知道南朝落入罗邂手中,对叶初雪意味着什么。想到这里,他突然有些不安,快步走回案边,将这几日堆积成山的信函公文翻出来一一査看。
楚勒不明所以,看着他问道:“将军在找什么?”
“信。”平宗手下不停,翻出好几封书信来展开飞快地浏览,心中隐隐有些不安。这几封信都是从阿斡尔草原和平安那里寄来的,信中只说一切如常,让他放心,叶娘子也一切安康。
平宗想了想,仍旧不甘心,心中疑惑起来,为什么叶初雪一直没有给他写过任何信?
第四章 正见龙荪破紫苔
“我走不动了。”叶初雪说完这句,就近找了一块石头坐下去,抬起头示威一样瞧着睢子,眉眼间全是不容商量的坚定,“不走了。”
睢子已经走到了七八步之外,转过身看着她,一时间也不知该说些什么,只觉无比烦心,抬头看了看天上的日影,说:“才休息过,怎么又走不动了?不是说好了今日要翻过这座山头吗?”
叶初雪连眼睛都不眨:“那你们翻去吧,让我歇会儿,等歇好了就去追赶你们。”
睢子气得简直要笑了:“你歇好了会来追我们?”
“对啊。”叶初雪无辜地点头,仿佛听不懂他语气中的讥讽,“这样的深山中,不跟着你们我就只有死路一条,你们根本犯不着寸步不离,拉开些距离大家方便。”
睢子哼了一声,自然不去理踩。眼见她赖在那里不肯起身,只得吩咐手下:“再歇会儿吧。”他抬头指着上面一根松树的横枝对叶初雪说:“等太阳过了这根树枝,咱们就得走了。”
他的手下却颇有微词,低声道:“大人,再歇别人就走远了。”
虽然上次狼群的事情对手下人有所震慑,但睢子不是瞎子,看得出手下那群人看着叶初雪时眼睛里面放出的光。他也十分清楚在一群常年碰不到女人的男人中间,叶初雪的处境始终十分危险。即便他对自己亲信的十几个人有把握,却不敢确定别人会怎么样。步六狐部有一句老话:“一个人是人,十个人成兽,一百个人成魔。”
为此,雎子决定还是自己带着十几个人与叶初雪同行,别的人都先行在前面开路,彼此之间间隔十里,依靠竹哨互相联络。
听手下人这样说,睢子也有些无奈。叶初雪如今越来越娇弱,走不了多远便会喘不上气来,有时连站都站不住,必须要休息一会儿才能恢复。起初睢子心怀疑虑,但眼看着她每日吃不了几口东西,却不停呕吐,面色一日赛一日地苍白下去,身形、脸颊也愈显消瘦,倒是腹部微微隆起,行动变得有些迟缓,也知道她确实是体力支撑不住了。
带着一个孕妇想要穿越群山,这件事情从一开始听上去就匪夷所思,他与手下人激烈争执了好几次,但始终坚持要带着叶初雪一起走。
这样一来,叶初雪支撑不下去,便要让所有人都停下来等着她。深山密林,谁都不敢分散得太开,万一遇到意想不到的猛兽灾祸,必须彼此有个照应才行。
睢子想了想,只能吩咐:“让前面的人都等等吧。”
一股强忍着无法发泄的情绪仿佛一条看不见的河从那十几个步六狐人中间滚过。叶初雪静静地将每个人的反应都看在眼中,看得出他们的焦躁不耐和不满。虽然他们努力不朝着自己这边看,但仅仅是眼睛余光扫到,叶初雪也能从中感受到带着愤恨的敌意。那些敌意散布在每个人的眉眼间,也许不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汇合成一场大火。
她决定给这些星星点点的火焰添点儿柴。
“就在这里扎营吧。”她仰头着着睢子说。她渐渐发现每当她仰着头对他说话时,睢子的反应和态度最温和。
她懂得如何利用女人的柔媚。在成为叶初雪之前的那些年里,她将这项技巧运用得得心应手。
果然睢子根本无法抵御她这样略带哀求的语气,踌躇地沉吟了片刻,终于点头:“也好,你好好休息一天,好好养身体。”
叶初雪清晰地感受到旁人更加高炽的怒火,有几个人已经明目张胆地将怒视的目光投到了她的身上。
这一回甚至连睢子都有所察觉,转身面向那些手下,只是沉着地吩咐:“扎营吧。通知前面的人也停下来。”
有人抗议道:“现在才过午时,照这个速度,只怕一辈子也到不了…”
睢子压根儿不给他说下去的机会:“这女人肚子里有我兄长唯一的血脉,你们都给我小心留意。”
一句话堵住了所有人的嘴,众人埋头干活。前面过去的大部队已经将这里横生的蔓草和满地的苍苔清理了大半。睢子带着人寻到一块比较平坦的地方开始搭营帐。自从上次有人意图轻薄叶初雪之后,夜里就改成了叶初雪睡营帐而其他人环围在营帐之外。
这样的安排令叶初雪夜里完全不可能安心。每夜她都从噩梦中惊醒,发现自己被男人们此起彼伏的鼾声环绕包围。她夜夜梦见置身狼群之中,孤独无依,完全看不见出路,而小白和赫勒敦从来没有出现在她的梦中。惊醒后的叶初雪强迫自己相信外面那圈沉睡的男人会保护自己周全,却无论如何也无法再次入睡。
搭帐篷的人们唱起歌,惊得叶初雪一震,回过神来。她在一旁看了一会儿,静静起身向旁边走去。
这里是大山的一处阳坡,树林茂密,植被丰盛。这些天一路走来,叶初雪已经多少找到些规律,向着地势比较低的西边走去,转了几个弯突然听见前面有流水的声音,她精神一振,脚下快走了几步,果然发现了一处山溪。
叶初雪几乎是欢呼了一声,几步趋前,在水边蹲下,捧起一捧水泼在脸上,只觉溪水清冽,令她登时精神了许多。
山里的溪水都是山顶积雪融化而成,即使被太阳晒了大半日,还是带着沁骨的寒意。但她已经顾不得这许多,在密不透风的林子里跋涉了大半日,只有这一泓清泉能涤荡她心头的尘埃了。
叶初雪索性将衣襟拉开了一点儿,将溪水拍在了脖子下方锁骨的附近。
忽听身后有人说:“你下次再这样乱跑,我就把你绑起来。”
这声音来得猝不及防,叶初雪平白哆嗦了一下,回过身,看见睢子握着一块白色的布巾不知什么时候来到了她的身后。
“你吓了我一跳。”叶初雪拍了拍胸口,压下心头的戒惧,转向睢子时满脸都是柔弱的嗔色,“怎么走路像猫一样?”
睢子将布巾递给她:“给你送这个来了。”
“这是…”叶初雪疑惑地接过来,不解其意。
“趁着现在太阳还好,你可以擦洗一下。水凉,别往太深的地方去。”
这却令叶初雪惊讶异常,捏着那条布巾,破天荒地犹豫了起来。
她已经十几天没有清洗过身体,早就难受得坐立不安。但更令她不安的人就在附近,让她如何能安心擦洗?尤其是叶初雪十分清楚在这种尴尬而敏感的处境里,她要做的就是竭尽全力避免刺激那些男人对她的欲望。
她心中苦笑,大概没有别的女人会像她那样渴望着肚子赶快大起来,哪怕大得浑身浮肿行动不便,也总算是一层让她安全的保护。
见她迟疑,睢子当然猜得到原因,说:“你洗吧,我守着,旁人不会来。”
这话却逗得叶初雪冷笑起来:“说得好像我能相信你一样。”
睢子也不恼,似乎对她的嘲讽无动于衷,只是淡淡地说:“你一直刻意煽动我手下的不满,不就是想要将我拉到你的保护者的位置上来吗?”
叶初雪一怔,没想到他居然看清了自己的居心,一时间倒是有些不知所措。
睢子对她无声的惊讶十分满意,笑了一下,在一旁找了块石头安然坐下,笑道:“你一定在奇怪我是如何看破你的小把戏的吧。”他想了想,说:“其实很简单,因为我知道你有多狡猾,所以你每做一件事情,我都会仔细深究你此举的用心。你这样一个骄傲的人,最近却整日示弱耍赖甚至是撒娇,而且怎么样能激起旁人的不满你就怎么样做。可你又不是深闺之中不通人情的女子,怎么可能做出令自己陷入旁人怒火的事情呢?”
叶初雪怔怔盯着他,一时间无比懊恼。她要到这个时候才发现还是太过大意。也许是与平宗在一起太久了,忘记了这世上其他人并不如平宗那样容易被她的手段迷惑,而她却仍然拿对付平宗的那一套办法对付睢子。虽然那些手段对世间绝大多数人有效,但显然睢子并不买她的账。睢子的心机之深也超出了她的意料。
睢子继续说道:“我知道你是玩弄人心的高手,所以就会想你为什么要这样做。”他说到这里突然笑了笑,眼中有一种少年人才会有的得意,“你做事不循常理。若是旁人,肯定千方百计争取我手下的同情和好感,至少这样会让自己的处境好一些。所以我就好奇为什么你要激怒他们?我把自己想成你,从你的角度去想,然后我就明白了。”
叶初雪冷冷哼了一声,转身背对着他,将那条白布巾沾湿,一点点擦拭着自己的脸,让冰凉的溪水冷却自己的头脑,随口问道:“你明白了什么?”
“明白了…”睢子盯着她,缓缓道,“你的恐惧。”
“恐惧?”叶初雪不敢回头,松开咬住自己嘴唇的牙齿,努力用云淡风轻的声音问,“我有什么恐惧?”
“你知道我会坚持带着你走,也会竭尽全力保护你,而我的手下对你越是充满敌意,我就越要维护你。这样下去,用不了多久我的手下就会慢慢产生二心,离心离德,甚至反目彼此仇杀。这都不是不可能的事情。”
叶初雪的手指绞在布巾中,冰凉的触感令她的骨节隐隐作痛,口中却不肯示弱半分:“这可不又是将所有的无能归于祸水的说法吗?”
“别人未必是祸水,你一定是。”睢子说这话的时候几乎是带着好斗的亢奋,“我知道你是怎么想的,但我不会让你成功。难道你还不明白吗?你越是这样做,就只能越依赖仰仗于我,你想过这样下去你在我的手中会变成什么样吗?”
叶初雪手中的布巾没拿稳,突然跌到了水里,她轻呼一声,连忙去追,脚踩人水中,却不防水底石头湿滑,一个趔趄就朝着水面跌去。
叶初雪顾不得脚腕的剧痛,唯一的念头就是护住肚子,眼看着就要摔倒,突然腰上一紧,一只有力的臂膀捉住她的腰,另一只拽住她的手臂,生生将她悬空给拎了起来。
叶初雪惊呼一声,就听睢子的声音在耳边响起:“站稳了!”说着她的脚已经稳稳地落在了地面上。
叶初雪扶着睢子的手臂,一时没有放手。只觉那双臂膀健壮沉稳,衣衫底下,薄薄的皮肤和虬结的肌肉,令她无比怀念另一个人同样的手臂。
“站稳了吗?”睢子又问,见她点头,这才松开手说,“我看看你的脚腕。”
她却恋恋不舍起来,硬着心肠收回手,将自己心底的渴望和思念死死压住,需要将目光挪到一旁去,才能不泄露心头的软弱。
睢子已经握住她的脚腕在査看:“肿了。”他蹲在她的脚下,抬起头看着她,阳光落在他的脸上,将他额边的汗水映得闪闪发亮。他掌心散发的热度令她无端惊恐起来,不由自主地想要从他的掌握中抽身出来,不料微微一动就觉得脚腕钻心地痛。
睢子的手充满不容抗拒的力道,有效地掌控住她。他目光明亮,就像是溪水里闪动的光芒,看着她的目光中充满了揶揄的意味,咧嘴笑了下。
叶初雪突然就有种恼羞成怒的惊恐,面上唰地一下涨得通红,像是被他看穿了所有的心思。她一生不肯轻易袒露心迹,即便是对着平宗,也从未有过这样被人从里到外看了个通透的感觉,一时间竟有些惊慌失措,蓦地收回脚,也顾不得疼痛,一瘸一拐地转身想要离开。
睢子叹了口气,在她身后问:“你要到哪儿去?脚肿着,还不快用冷水敷一下?”他像是知道叶初雪在怕什么,倒是不再去碰她,只是飞速地蹚入溪中,追上已经漂出去五六丈远的布巾,在溪水里摆了摆拧干拿回来,递给叶初雪:“给你,你自己动手吧。”
叶初雪只觉羞怒交集,竟然无法抬眼去看他,只是默默低头接过布巾,放在脚腕红肿的地方。冰凉的布巾刺得她猛吸了一口凉气,但脚腕处火烧火燎的疼痛却也立即缓解了几分。叶初雪权衡了一下,知道此时逞强也不过徒留笑柄,小心地找了块水边的石头坐下,将脚腕伸进水里去。
睢子就在一旁紧盯着她,生怕她再出什么意外。一直到确定无虞了,才松口气,在她侧后方坐下,低声数落:“这么不小心,你肚子里的孩子,就算你不想要,好歹也连着你的血脉,万一出点儿什么事,吃亏也是你自己。”他一边说着,一边从自己的角度用目光紧紧锁住她的面孔,不肯错过她神情中任何一点波动。
然而没有。那女人表情一片空白,整个人仿佛透明了一般,再也无法令人偷窥到任何一丝的情绪。
睢子有些懊恼。他刻意制造她的惊恐,就是为了想探究她心底隐藏的真相。然而这女人竟然能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就已经将自己的情绪完全隐藏起来,被他用言语敲裂的转瞬即逝的缝隙都浪费在了她意外受伤时的软弱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