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衍被她蛊惑着推了两日的公务,到了第三日终于不能再推了,临出门前对晗辛千言万语地赔小心,答应一旦事情结束就立即回来。临到快要到了王府大门口,回过头来仍能看见晗辛倚在庭院门旁深深地看着他。
这样的身影却令平衍心神不宁。积压了几日的公务好容易处理完,又循例去晋王太宰府的官廨处理了几桩军务,赶在酉时未到的时刻回到王府,晗辛却已经不在了。
平衍叫来如今做他书童的阿寂询问,阿寂便交给他一封信,说是阿姊先去了青鹿台等他。
平衍就更加莫名其妙,不明白晗辛这是在弄什么玄虚,心中却隐约有了一种不安,也顾不得多问阿寂,连忙拆开信来看。信里只有简简单单两行字:“凤都宫中草,长渡关山远。误入君怀抱,安得长相守。青鹿台上月,照见妾素心。”
平衍看了一遍,几疑眼花,又细细再看,方始相信这确实是晗辛在自陈身份。
阿寂见他面色大变,不由担心,问道:“殿下,这信中说了什么?”
平衍缓缓转过头来,似乎从来不认识阿寂一般,瞪着他看了良久,突然一把揪住他的衣襟喝问:“她说她是‘凤都宫中草’,这是什么意思?她是从凤都宫中出来的?她到底是什么人?”
青鹿台的月色格外凄清,一片灿白映在青砖上,仿佛盛夏中平白生了一层霜。
晗辛倚在巨大的青石条上,心中忐忑宛如路边沟渠中的蛙鸣声,时高时低,停停歇歇。她本是受南朝永德长公主的委派来到北方的,目的是要摸清柔然和北朝的具体情形,暗中经营消息网络,以备日后不时之需。
遇见平衍本就不是意外,当日龙城城外的相逢,本就是她精心谋划了多日的。然而之后的一切却失去了控制,一旦平衍向晋王表示要娶她,她的身份势必会暴露。晗辛思量再三,终究不愿再瞒下去,她自知一旦身份暴露,在乐川王府中便没有了立足之处,因此将平衍约到这里来,要在这里向他一五一十地说明白。
月光似乎突然颤抖了一下,远处响起了马蹄声。晗辛精神一振,连忙站起来到官道中央。月光洋洋洒洒地落满她的一身,仿佛将她浸入了一泓秋水之中。然而片刻后听清了疾驰而来的马蹄声绝不止来自一匹马,她的心开始沉了下去。
几乎是在瞬息之间,上百匹马突然冲破了月色出现在她的面前。一色的天都马,一色青衣贺布健儿,一色明晃晃的刀光,将她团团围在了中心。
“奉乐川王之命,前来捉拿南朝奸细。跪下!”
几十面刀身映着寒光一起,织起了一张密密麻麻的光网,而她就如同落入网中的雌兽,神色中除了惊恐,还有铺天盖地的绝望。

第二册

第一章 明月向难犹际会

牢房的门突然被打开,两个彪形大汉架着一个人从外面进来,平日给他送饭的高车人走在前面,先用木棍将崔璨驱赶到一旁,再打开监牢的门,好让两个大汉把他们架着的那人扔进来。
崔璨的心一沉到底。
即使看不清那人的脸,他还是能轻而易举地认出来那个只剩下一半左腿的人。
崔璨跑过去将地上的人扶了起来。那是一张很年轻的脸,面色苍白,骨骼清癯,扶着他的胳膊时才察觉到他身上极瘦,瘦得几乎只剩下一把骨头。他脸上和领口露出的皮肤上布满了伤痕,显是受过刑罚。崔璨心头大惊,连忙捉起他的手腕摸了摸脉,细听了片刻,见脉象虽然虚弱却还平稳,显见并无内伤,这才放下心来,将他扶着在干草上躺下,小声唤道:“殿下,殿下?乐川王?”
平衍缓缓睁开眼睛,缓缓转动眼珠四周看了看,见没有旁人,便问:“他们都走了?”
崔璨点头:“殿下你感觉如何?”一边说着一边从身旁干草堆下摸出一块饼来:“吃点儿东西吧,这是今日刚送来的,能吃。”
平衍似乎十分口渴,看着饼只是摇了摇头,干咽了下唾液,问:“有水吗?”
“只有生羊奶。”崔璨赶紧倒了一碗送到他唇边,“我嫌腥膻,不到渴极了不愿意碰。殿下想来尚可忍受?”
平衍就着碗沿只略沾了沾唇,立即皱眉推开,被呛得几欲呕吐,干咳了好一阵,才苦笑道:“你看我这丁零人,还不如你这汉人呢。”如此说着,自己心中也知道挑剔不得,终于闭眼吞下去两大口,过了好一会儿才渐渐缓过劲儿来。
平衍就着崔璨的手使力挪到墙边靠着坐起来,总算正眼看过去打量他。崔璨被关了这许久,须发虬结,衣衫褴褛,身上气味扑鼻,令平衍不得不强忍着才能不扭头去打喷嚏。但他一双眼睛晶亮有神,竟似丝毫不受这囹圄之苦的困忧,眉目间意气舒朗,竟令人恍惚生出明月皎皎星河历历的璀璨之感。平衍愣了愣,依稀觉得此人眼熟:“你是崔璨?”
崔璨和平衍都曾做过皇帝的伴读,只是平衍年龄比他们略大几岁。崔璨入英华殿读书时,平衍已经被平宗带出去打仗了。两人虽然名义上有同窗之谊,却不过点头之交。尤其崔璨后来入朝为官,被崔晏破格擢拔为礼部侍郎时,平衍已经因为受伤闭门不出,两人之间就这样屡屡擦肩而过,并没有机会深交。
见平衍居然认出了自己,崔璨有些意外,连忙后退两步,将身上早已烂成布条的衣袖襟摆一丝不苟地整理了一下,郑重下拜,口中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乐川王殿下。”
若是换了别人见他到了这步田地还一本正经守着这些繁文缛节,只怕要笑出声来。但平衍却是与他同一个师傅教出来的学生,丝毫不以为异,也努力端坐恭容受了他这一拜,才苦笑道:“只怕如今我连乐川王也不是了。”
崔璨一愣,这才想起之前一直有传闻说,新帝即位,平衍会改封秦王。此时算来早已过了登基之日,那么应该已经是秦王了。他连忙整顿襟袖,重新站起来行礼:“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秦王殿下。”
这回平衍坐不住了,扶着墙艰难站起来伸手拦他:“不必如此,不必如此…”却到底因为行动不便一直到他拜过起身也无法阻止。平衍苦笑道:“是我的话没说明白,如今我已经是阶下之囚,还说什么这个王那个王的,只怕明日连命都不在了,这些虚衔留着还有什么用?”
崔璨却肃容道:“不然,殿下的爵位既是朝廷所封,没有陛下的正式诏命、尚书省的勘合、礼部和宗正寺的公文,谁都去不掉。既然这些文书手续一概欠奉,那么殿下就还是殿下。我见殿下就是臣见君,君臣之礼就不可废。”
平衍倒是没想到他竟然在这样的环境下依旧如此一丝不苟有板有眼,不禁对他又多看了两眼,俄而苦笑:“想来你不久就会被放出去。这里本是我王府的监牢,如今却名正言顺成了我的监牢。”
“殿下何出此言?”崔璨微微诧异,“殿下蒙难至此,想来是龙城易主了?那为什么又要放我出去?”
平衍看着他:“我记得当初晗辛将你从大理寺牢房提出来就是要送到金都草原去。”
“晗辛?”崔璨低头默念这个名字,悠然神往,片刻之后才常常叹息,“当日她将我带出来,我却连名字都没来得及问,是在唐突得很。却不知这位晗辛娘子现在何处?”
平衍心中不快,冷冷道:“她随我守城,城破后我再也没见过她。”
崔璨一惊,抬起头来轻轻“啊”了一声:“果然城破了。”他虽然早就有所预料,但真听平衍说出来还是心头震撼,不能自己。
平衍观察着他,心中疑惑,问道:“你们崔氏一族蒙难,你伯父崔晏死于非命,你本就是要去投奔金都草原的贺兰部,如今龙城被贺兰部攻破,你不去额手称庆,却在这里感叹什么?”
“殿下此言不妥。”崔璨听他这样说,赫然抬起头来,“臣虽然身陷囹圄,却是因受我伯父的牵连,并非臣本身对朝廷社稷有不臣之心。当初我崔氏满门都论罪当诛,却被晋王想办法拖延了下来。晋王虽然没有明说,但其中体恤哀悯之情,我崔氏中还是有明白人心领神会的。”
“他说的就是你?”
“正是。”崔璨对平衍的讥讽语气不以为意,侃侃而谈,“听殿下所言,龙城眼下之难当是源于贺兰部和废帝之乱。说句大逆不道的话,这是皇室内部操戈,殃及池鱼。不管废帝也好,心底也好,谁做这个皇帝都好,前提是不令百姓涂炭、苍生受苦。龙城墙高城固,想来攻城之战险恶非常,死伤也定然不在少数。士兵死战本是本分,但若殃及百姓,则不管谁胜谁负都是恶战。这便是我不能看,不忍见的事实。殿下问我为何不对晋王心怀怨念?那是因为晋王执政,苍生得益。他做的只要对百姓好,不管我崔氏受什么样的苦难,崔璨都会帮他。对殿下也是一样。殿下当初在各地兴办蒙学,鼓励桑弄,补贴牲畜农耕,在民间颇有声望,不管殿下身上还有没有爵位,在崔璨心中都是一位殿下。”
平衍被他一席话说得怔住,喃喃道:“没想到世间真有这样至纯之人,难怪那女人会专门将你弄出来。”
崔璨迷惑不已:“那女人是谁?谁晗辛娘子吗?”
平衍摇了摇头,正要说话,外面却传来脚步声。他微微一愣,轻声笑道:“这么快就来了。也好,也好…”
崔璨不明所以地看着他:“也好?”
平衍低声道:“平宸新入龙城,急需人才替他稳定局势。我猜他们迟早会把你找去,却没想到这么快。”
崔璨有些意外的皱起眉头:“那我…我该怎么办?”
“你刚才不是长篇大论了一番吗?该怎么办,你心中有数。”他只是微笑,一时不肯细说。
两名内官进来打开牢门,问:“崔璨?”
璀璨连忙整理了一下破衣袖烂衣摆,一丝不苟地行礼:“正是在下。”
内管上下打量他一眼:“跟我们走吧!”
崔璨这才惊讶,平衍所料果然不虚。他回过头朝平衍望去,见那年轻人靠在墙上正冲他微笑点头,崔璨心头一热,向他默默行礼,一种微妙却又不言而喻的默契将两人联系在了一起。
时近黄昏,延庆殿里灯火辉煌,内侍们里里外外鱼贯穿梭往来,不停地将各种饰物用具都搬进来。平宸坐在绳床上,手里拿着一封信,却无心细读,眼睛越过信笺的上缘,冷冷扫视着在自己面前忙碌的内管们。
平若匆匆进来,带着一股凉气,掀动帘栊,他自己却似浑然未觉地四周看了看,笑道:“这里乱哄哄的,陛下也看得进去?不如去英华殿,那边倒是不需要怎么收拾。”
平宸沉着脸:“朕就在这里盯着。一花一木、一笔一墨都要他们给我放回原处。”平宸冷冰冰的目光从殿内每个人面上扫过:“我在这里住了七年,当初朕落难被软禁于此,他们以为朕从此就是个废人,欺负朕对他们无可奈何,把这里的东西一件一件全都偷走。起初还只是偷偷摸摸地往外运,后来直接当着朕的面公然搬走,在他们眼中,朕就是一尊无能为力的泥塑,只能眼睁睁看着他们为所欲为。”他冷笑了一声,咬着牙道:“如今我就要看着他们给我一样一样全都吐出来,还回来。”他突然提高声音对着殿中众人道:“你们给我听明白,到子时,我这里少的东西,只要有一样没有还回来,你们就一起去太液湖里喂鱼!”
众人噤若寒蝉,只是脚下加快步伐。一时殿中不闻人语声,只有鞋底擦着地板发出窸窸窣窣的声音。
平若无声叹息,体恤平宸连番惊险,如今总算扬眉吐气,化险为夷,难免发作一番,自己也不好说什么,见面前案子上放着几样烤肉,过去顺手拈起一块来放进嘴里,笑道:“我看着也一样,这殿里一花一木、一笔一墨我都熟悉。陛下尽可以放心。”
“你替朕去看着天下,朕自己看着朕的家。”平宸像是赌气一般将信笺扔开,瞪着平若问,“百官都上贺表了吗?为什么我这里一份也没见到?”
平若微微一愣,压下心中不悦,仍旧笑道:“陛下刚回来,这延庆殿都还没有收拾好,龙城更是乱作一团。有实职的官员都忙得连饭都顾不上吃,没有实职的官员也被关了十之七八,即便有有十来个人写了贺表,也不过全都是阿谀奉承之语,看了无趣,徒添不快而已。”
正说着,忽听见外面已经有內官跑进来禀报:“崔璨已经带到。”
平若笑了笑:“总算来了。陛下之前不是问有什么人能充任丞相之职吗?现成就有一个,今日找来给陛下见,我觉得此人完全可以胜任丞相一职。”
平宸皱眉:“本朝历来不设丞相,你是想要…”他的话没说完,已经看见崔璨随着两个黄门匆匆进殿,只得收住话头,专心看过去。
崔璨觐见前被带去沐浴更衣修面束发,此时全身上下焕然一新,整个人也都神清气爽起来。他身上已无官职爵位,只是以幞头巾裹发,身着宽袖长衫,腰系蹀躞带,快步进来,只见两边大袖随风翩飞,长身玉立,风度翩翩,尚未走到近前便令平宸眼睛一亮。
崔璨依旧于礼数上一丝不苟。疾步行到平宸面前,动手整冠拂袖,扶领,上前一步朗声道:“罪臣前礼部侍郎清河崔璨拜见陛下,恭祝陛下万寿无疆。”一边说着,一边跪在地上行三跪九叩大礼。
平宸见崔璨气度非凡风华绝世,一套见礼又行得行云流水毫无阻滞,且听他声音清越若金玉相击,整个人都仿佛从内到外透着光华,不禁心头蓦地一亮,连忙站起来亲自过去将崔璨扶起,笑道:“崔爱卿快请起。咱们自幼同窗,你还这样客气做什么?”一边说着,一边拉着崔璨来到案前,将他按着坐下,自己也不回绳床去,便在崔璨身边箕坐,拉着对方的双手倾身打量,目光炯炯地点头赞叹:“阿若说给我找来一个丞相人选,我还不信。丞相之职,以一身而统率群臣治理天下,如今哪里还有这样的人才。结果没想到他竟然把你给找来了。”一边说着,一边回头冲着平若笑道:“清河崔氏子弟果然非同凡响,玉树芝兰,冠绝当世。”
平若也笑道:“子玌,你我自幼做陛下的侍读同窗读书,都是自家好兄弟,你不要拘束。陛下蒙难归来,你们崔氏也算是死里逃生,虽然你伯父他蒙冤含恨而终,但咱们一起携手,定然能开创一片煌煌盛世。”
崔璨在来时已经先将他们的意思揣摩的大致明白,但对这样一见面就直接切入正题却有些意外。他定了定神,恭敬地回答道:“臣家自曾祖崔涣以来,在朝中辅佐历代圣主至今已五十余年,臣伯父更是蒙先帝和陛下恩信,光大门楣,荣耀祖先。我崔氏几代人沐浴皇恩,定当誓死报效!”
平宸点头:“你放心,你伯父的冤屈,我定然会帮你洗清。前日进城,我已经命大理寺将崔氏诸人全部释放,而你崔氏被籍没的产业,我也会着令有司立即清点放还。子玌,你不要以为恢复到你伯父在时的盛景便是全部,只要你我君臣同心,我让你的成就超过你伯父,成为古往今来前无古人的名臣,你可有胆量去做?”
崔璨诧异地抬头看着平宸,眼前少年皇帝目中光芒四射,鼻息急促,显是十分激动。他一时有些踌躇,毕竟双方历劫归来,还未深谈,对方却已经许下了如许愿景,于情于理都有些反常。
平宸仍沉浸在自己的宏大愿景中,站起来飞快地来回踱步,大声地说:“子玌你也知道,我虽然五岁践祚,至今已经十多年,却从未有机会真正去施展自己的抱负。但你伯父教导过我,天子之为天子,首要之务便是要百姓昭明,协和万邦。我不会像先帝和晋王那样,一位穷兵黩武欺压弱族,我要令天下海县清一,寰宇太平!令百姓安居乐业,世代永昌!”
他一番慷慨陈说连自己都感动了,说到最后,振起双臂鼓荡襟袖,双目炯炯放光地盯着崔璨,问:“子玌,你可愿意与我一同创建这百世不移的基业?”
崔璨似乎为他的激情所震撼,凝视半晌,俯身跪拜,说:“臣崔璨愿供陛下以驱驰。”

第二章 历劫何惧雪满山

叶初雪在梦中听见一片驼铃声。
梦中仿若置身惊涛深处,他冲着她喊着什么话,恍惚间被他仅仅搂在怀中,身体深处的疼痛抵消了他的体温,只有他腹部渗出的血染在她身上有一丝暖意。她辗转呻吟,每次因为惊痛睁开眼总能看到他眼中的疼惜。
仿佛他在用酒为她擦洗身体;仿佛他用毡毯将她裹紧靠在火边取暖;仿佛他带着她身体中的一部分离开,只留下他坚强背影后面一串血迹。
他摇醒她,说他们必须上路了,问她能不能坚持。她记得自己点了头,随即又失去意识。
她在他怀中冲风冒雪,在他怀中风餐露宿,在他怀中醒来又昏迷。
她以为这一切都是梦,却记不起驼铃的起点是在哪里。
怔了一会儿,慢慢回神,才察觉出身下是铺着波斯长毛毯的地面,行动时仍会有微微滑动,却是因为地面柔软,她能清晰判断出这不是在骆驼背上。那梦中的驼铃声却又从哪里来?
空气干燥而寒冷,每次呼吸鼻子都又痛又冷,但这点不适对于她来说却别有意义。叶初雪摸了摸鼻子,躺在长毛毯上,心头微微一松,看来不是梦,看来还没死成。
外面传来人声。叶初雪屏息细听,是一个女人的声音。
“天气这么冷,她又折腾成这样,能留到这个时候已经很不容易了。怎么不好好保养,把女人带到战场上做什么?”
叶初雪知道这是在说自己,却听不懂前半句的意思,正在诧异,听见了平宗的声音,登时鼻头一酸。“女人上战场这种事情别人都能说,你有什么可说的?你自己不就带兵吗?”
他的声音发虚,显然是因为伤势未愈身体虚弱,但只要听见他说话,知道他还活着就好。她心头荡悠悠地一紧,随即松了下来,撑着长毛氍毹想要起身,身体一动才发现全身酸软无力,竟然连坐起来都不能。
07 外面那女人与平宗针锋相对:“我带的是兵,又不是胎。当年我怀着阿延的时候连骑骆驼都小心翼翼,哪儿还有骑马狂奔举刀杀人的时候。阿兄,你真是太大意了。”
叶初雪怔了怔,这回算是听懂了她话中的意思。心里猛地一痛,耳中嗡嗡作响。在石屋中,平宗最后对她说的话,她始终听不见声音,一直到此时,那声音才仿佛追赶了上来,钻进她的耳中:“叶初雪,你是不是,是不是怀了孩子?”
叶初雪猛地一惊,失控地“啊”了一声,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一下子坐了起来。随即一阵头晕目眩,两眼发黑,几乎又要摔回去。有人听见动静冲了进来,及时将她接住。
叶初雪以为来的是平宗,挂心他的伤势,不肯将身体交过去,一味推拒:“小心你的伤!”触手处却是温软的女人身体。
只听身后的人笑道:“你放心,他的伤死不了。”
叶初雪初闻一惊,愕然转头,才发现扶着自己的是个年轻女子。看上去比自己大个三四岁,眉目轮廓与平宗有些像,都是高鼻深目、轮廓深刻,只是这样的面相在女人身上就显得过于硬朗了些。这女子皮肤白的耀目,笑容爽朗而明亮,身上有一股干练而明快的气质。
叶初雪细细想了一下,试探地问:“你是…长乐郡主?”
那女子愕然一愣,随即笑了起来愕,抬头望着帐子入口的地方骇笑道:“你跟她提过我?”
叶初雪顺着她的目光扭头看去,平宗正抱胸立在那里。她的心狠狠的跳了一下。光线从他的脑后射了进来,明亮刺目,令她眼睛发痛,看不清他的神情,只能惶然低下头去。她听见平宗说:“她就是这么聪明,我可从来没提过你。”
身后的女子亲密地抱住叶初雪的肩,在她耳边笑道:“没错,我就是他的妹妹,我叫平安,你别叫我什么郡主了,我也不叫你公主。”言罢放开她起身向外走,“好啦,我留你们单独说会儿话。咱们今夜就宿在这里,明日一早出发。”
叶初雪脑中一片混乱。她的心突然变得很空,仿佛身体失去的那一部分将她的心也剜走了一块,甚至感觉不到疼痛,却头一次令她仓皇不知如何应对。
她的头深深垂了下去,只露出一截雪白的后颈来,宛如天鹅般优美忧伤。平宗的目光落在那截雪白上,无法移开目光,仿佛那是世间最甜美的酥酪,令他需要用尽全部的自制力才能不过去狠狠咬上去,把自己的印记镌刻在那上面。
他身体仍然虚弱,走过去几步便觉得气短,动作迟缓地在她身边坐下,轻轻叹了口气:“平安每年正月十五会与我在红柳树下见上一面,今年真是巧了。其实我晚到了一天,但她一直在等。要不然还不知道咱们现在会在哪儿呢。”
她心不在焉地点头:“是啊,真巧。”
平宗看了她一眼,继续说:“咱们现在在瀚海大漠里,我跟平安商议,眼下这个情形留在漠南太危险,我带你去阿斡尔草原。眼下大雪封山,只能穿越大漠。好在平安带着商队,虽然不易,但不会有什么危险。”
然而他越是这样若无其事,叶初雪就越觉得双肩后颈沉甸甸无形地压着千钧重担,无力抬头去看他,去与他的目光相对。
平宗一时也找不到话说,帐中一片尴尬的沉默。
帐外风声呼啸,他们静静听着彼此的呼吸。这一刻的宁静竟是如此难得可贵,令
人生出一种错觉,仿佛那些血腥杀戮生死挣扎才是真实的,而这一刻则是他们临死前的幻象。叶初雪突然担心起来,如果真是幻象,如果这只是他们魂飞魄散之前最后的一瞬间,那么无论如何也应该再看上他一眼吧。
她抬起头,对上他的眼眸,看见他冲着自己微微笑了笑,笑容宁静安详。
叶初雪想,是了,一定是要死了,所以才能这样平心静气。她突然觉得全身的力气都乍然散去,一直竭力维持的自尊和戒备轰然解体,似乎一切都不再有必要了,她只希望在这一刻全心全意纵情纵性地让自己痛快地流泪。
她眼中落下的泪水重重敲在了平宗的心头,让他震动了起来。“喂,怎么哭了?”他轻声地问,想要笑,却喉头酸痛,声音喑哑。他警觉地闭上了嘴,怕自己也会受她的影响,让理智失控。
他伸出手去,轻轻替她拭去泪水。不料那泪水却像是久枯的泉眼突然重获新生,竟然源源不绝,怎么擦也擦不静。他起初只是用手指,见来势汹汹只得换手掌,最后不得不将她拉过来把她的脸压在自己的胸前,用自己的衣襟吸去她的泪水。
她依偎在他的怀中,默默流泪,除了肩头微微的抽动,不敢有任何剧烈的动作,怕触碰他的伤口,怕一动就会打破这梦境。叶初雪惊恐地发现她变得有所畏惧,害怕回到那个真实血腥的世界里。
“喂,叶初雪,差不多就行了,你流这么多眼泪,会不会口渴?”他轻声地说,不出所料嗓音干涩,却不是因为口渴。没有人知道他此刻心中是如何激越震撼,这女人的眼泪比金子还难得,他觉得自己此刻富可敌国。
那声“叶初雪”将她唤醒。
微微一怔,她向后微撤,拉开距离打量他。
“怎么了?才发现我还活着?”他想开玩笑,微弱的笑容却被她凝视的目光打散,说到后来自己的声音也沉了下去。
“这不是梦?”她仍然不敢相信,惶然地问。
他轻叹了一声,凑过去在她唇上轻轻吻了一下:“你觉得这像梦吗?”
他的吻轻柔如蜻蜓点水,柔软清凉,仿佛甘泉,滋润她干枯的唇。叶初雪认真点头:“像。”
“喂!”
她终于抬起头,目光迎向他的。
就像是天底下再自然不过的事,他们的目光一旦接触,便纠缠在了一起,彼此相融,再也难以分开。她伸出手去,抚上他的脸,感受手下皮肤的热度,触摸他面孔的每一个棱角,描绘他嘴唇的形状,覆上他的眼睛感觉他的睫毛在她掌心下微微拂动时带来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