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鹤年对这个晚辈越发欣赏,拍了拍他的肩膀:“快去沐浴更衣吧。久了会让人起疑。”
龙霄却有些迟疑:“此时去见他做什么?”
余鹤年摇头叹息:“他如今疑心病重得很,时刻要检查众人的行止,咱们每日总要去点卯露个面嘛。”
龙霄思索了一下又问:“那件事情…”
龙霄与余鹤年刚要说话,有下人来报,沐浴水已经烧好。他只得虎起脸冲龙霄道:“赶紧洗洗去,你也不闻闻身上的味儿,哪里还有一点皇亲国戚的体统。”
龙霄歪歪斜斜地跟着从人去沐浴。

寿春王面色阴沉。龙霄和余鹤年到的时候他正负着手在堂中来回地踱着,听见他们来了,这才顿住脚步,猛然转过身来,目光盯牢龙霄,满脸堆笑,匆匆迎下台阶:“烛明,烛明,怎么才来?”
他到落霞关已经年余,对龙霄从未如此亲切和蔼过,倒是怔得龙霄不由自主向后退了一步。余鹤年不动声色地往龙霄背上一推,又将龙霄向前推了出去。
寿春王趁势过来握着他的手将他带着同回堂中,口中连连说道:“烛明你总算来了。你看其实咱们才是真正的近亲,却被奸人离间,以至于让你受了许多委屈。”
龙霄一旦不能往后退了,便打起精神全心应付,朗声一笑,反握住寿春王的手道:“当日在牢中就有人离间说是伯父一手将侄儿送入监牢,侄儿是不肯信的。自家骨肉至亲,总不至于外敌未灭,自己倒互相残杀了起来。”
一句话说得余鹤年跟在两人身后几乎要笑出声来,心中暗骂龙霄果然不辜负南朝脸皮第一厚的名声。这种亲亲热热打人脸的本事,就连自己这个老江湖都未必干得出来,他却做来一片真诚无伪,几乎就要说出自己是真心无辜的话来。
龙霄的话让寿春王面色微微僵了一下,怒意从眼中闪过,但随即便被强力压抑了下去:“烛明真会说话,哈哈哈…”他从龙霄的掌握中将手挣脱了出来,反握住他的手腕:“我倒是十分佩服烛明你啊。你本来已经逃出了落霞关,如今不顾大战将至又回来了,真是少年英雄,勇气可嘉。”
“伯父说笑话了。”龙霄打了个哈哈,“都这样一把年纪了还妄称少年,岂不是要让天下人笑话?”
他这话倒是发自真心,只是寿春王心中有鬼,便听什么都像是在讥讽,一时虽然不好发作,但冷哼了一声之后,面色也不是很好看。
龙霄话一出口,就有些懊恼,回头朝身后的余鹤年看去,果然见他不赞同地向自己微微摇头。龙霄本也不是来与寿春王占嘴上便宜的,便紧走两步,挡住寿春王的去路:“不过今日既然与伯父见了面,有几句肺腑之言想要对伯父说。”
“哦?你说。”
此时三人已经先后走进了寿春王的书房。书房中尚有两三幕僚和寿春王的世子姜子宁,龙霄一见他们便嘿嘿一笑,不肯再说。寿春王挥挥手,几个人都会意向外退去。
龙霄却笑道:“堂兄何必见外,也留下一起叙叙旧吧。”
姜子宁本来就不大情愿回避,听龙霄这样说,立即点头道:“正好,我与驸马也许久没有好好聚聚了。”
龙霄是怕一会儿相谈不快,姜子宁会在外面动手,见他这样没有城府,甚是高兴,转头之际咳嗽一声,朝站在门边的余鹤年瞥了一眼。余鹤年立即会意,笑道:“既然你们骨肉至亲要相聚,我这个外人还是不掺和了。”
龙霄作态挽留道:“余帅何苦自外,你与先帝同袍多年,已经与家人一样了。”
余鹤年心中暗笑。面上却做出为难的神色,犹豫起来,眼角余光瞥见寿春王面色暗沉,似是十分不悦,这才笑道:“我还要去军中巡视,既然殿下没有吩咐,请容老臣先行告退。”
一直到余鹤年退出书房,从外面将门关好,姜子宁才哼了一声:“还算这老东西识趣。不过客气挽留,他竟然也当真,还要想了半天才肯走。咱们骨肉至亲说话,与他有什么相干?”
寿春王低声喝道:“你闭嘴!”
姜子宁一怔,才猛然意识到父亲的神色不对,这才知道自己不知什么事情又做得不妥,只得噤声。
寿春王转向龙霄问道:“烛明说有话要说,现在没有外人,尽管畅所欲言。”
龙霄想了想,走到寿春王跟前单膝跪下,道:“侄儿回到落霞关多日,还未就当日私逃向殿下请罪。”
寿春王没想到他竟然如此,连忙道:“都是过去的事了,说这些做什么?虽然当初关押你是庐江王的主意,但毕竟我也有失察之过。烛明,既然都是骨肉至亲,你有什么话就直接说,过去的事情就不必再翻了。来,子宁,你快将烛明扶起来。”
龙霄要的就是这句话,借着姜子宁过来搀扶的机会站了起来,这才正色道:“凤都已经在调度军队准备趁着十五的大潮来攻打落霞关了,殿下如今已经收了落霞关俞帅和庐江王的兵力,我回来就是帮殿下一同对抗罗邂的。”
寿春王怔了一下,像是没有想到他会这样说一样,朝姜子宁看了一眼,笑道:“子宁你看,这才是真正心忧天下该有的样子。烛明,你想说什么,尽管开口吧。只是…”他声音微微抬高,语气中带着凛冽之意:“你从昭明来,不会不知道昭明已经与落霞关联手了吧?”
龙霄一愣:“殿下是怎么知道的?”
“怎么?只有你烛明有眼线,我就没有吗?”寿春王冷笑了一声,走回自己的位置坐下,叹了口气,“烛明,你能回来我的确没想到。明明罗邂已经把永嘉给你送去了,你完全可以安稳在昭明等事态平静,为什么要回来?”
龙霄被他问得呆住:“龙霄虽然不肖,但家国大难之际,又如何能袖手旁观?”
“那么你今日来见我,说这样的话,是要催促我出兵与罗邂接战?”
龙霄又是一愣:“大军临境,殿下莫非还有别的办法?”
寿春王避开他的目光,转身拿起壶为自己倒了一杯茶水,慢慢品着。
姜子宁说:“父王的意思,如今强敌环伺,江山不稳,这样的情势下还要同室操戈,不是百姓和社稷之福。”
龙霄的心一点点沉下去,但他惯会掩饰自己的情绪,嘿嘿笑了一下,也去给自己斟了一杯茶,喝了一口,咂巴咂巴嘴,摇头笑道:“可惜不是酒。”他抬起头冲姜子宁笑了笑,笑容温和,令姜子宁本来略有些忐忑的心情安了下来,这才幽幽地问:“那么殿下认为该如何应对才是百姓社稷之福呢?”
寿春王仍旧不肯回答他的问题,只是说:“要酒还不容易,子宁…”
姜子宁会意,笑道:“父王带来一坛天地春,一直也没有舍得打开来喝,今日难得好天气,不如就以天地春来佐天地春吧。”说完转身到内堂中去。
他们越是如此避而不谈,龙霄就越是忧虑。他越是忧虑,面上就越是嘻嘻哈哈。一撩袍角,索性在寿春王身边坐下,一把搭上寿春王的肩头,笑道:“原来殿下还藏着这样的好东西,寿春天地春,这天地春可是江南首届一指的佳酿,当日我花了三十匹帛,也才换来一小坛,也就喝了三口就没啦!我只知道这酒香醇,却是连回味都来不及呀…”龙霄说完拍着寿春王的肩膀大笑了起来。
龙霄有意冒犯,拍得寿春王手一抖,茶泼了半张脸,呛得连连咳嗽。姜子宁捧着酒坛子回来,见状连忙过来为父亲抚背。龙霄遂起身后退半步,躬身道:“晚辈冒失,请殿下恕罪!”
寿春王心中再恼恨,此时也不便翻脸,只得挥挥手,喝了口茶:“没事没事,你也不是有意的。”
“殿下还没有说应对罗邂的办法呢。”
“哦…这个嘛…”被龙霄逼到了无可回避地步的寿春王与儿子对视一眼,又干咳了一声,道,“其实道理很简单,打仗,百姓苦;不打仗,百姓之福。从先帝驾崩到现在,江山几度翻覆,如今凤都困顿,别的州郡日子也不好过。去年一年荒废了,如今正是一年最重要的时候,农人正要春耕,江中也都有了新鱼,如果再一打仗,只怕百姓生计就维持不下去了。”
龙霄再如何有城府,也终究露出了冷笑:“那么依殿下看,该如何是好呢?莫非就不打了?任由罗邂来攻打落霞关?”
姜子宁不假思索抢着说:“咱们不去挑衅,罗邂未必就会打来。”
“唉,不能这么说。”寿春王听了姜子宁的话也频频蹙眉,不等龙霄开口便道,“不过兵法不是说嘛,不战而屈人之兵,上兵伐谋嘛。不打仗不是就要坐等罗邂打上门来,而是要想办法让他打不来。”
这话却也没错,龙霄让自己冷静了一下,问道:“那么殿下心中有何妙计呢?”
姜子宁再次抢着说:“其实道理很简单,烛明你自己也明白,罗邂之所以敢称帝,那是因为背后有人支持。如果没有人支持,他自然就没有今日的风光了。没有了支持,你说他还能来打落霞关吗?”
“没人支持?”龙霄有些明白,又有些迷惑,“为什么会没人支持?”
似乎他问了一句极其好笑的话,姜子宁和寿春王一起笑了起来。姜子宁朝寿春王看去,笑道:“此事归根结底,还是父王高瞻远瞩,运筹帷幄的结果。”
“我也不瞒你了。”寿春王斟了一杯酒,递到龙霄面前,双目一直盯住他,直到他将酒杯接过去,才微笑道,“归根结底,罗邂身后是北朝,如果没有北朝,他就什么都不是。”
龙霄猛然明白了,他强压下惊怒,笑了笑,仰头将酒喝干。寿春天地春,酒落入肠,却是一片寒凉:“殿下的意思是釜底抽薪,让罗邂失去北朝的支持?”
寿春王冲姜子宁笑道:“你看,烛明就是个明白人。”
龙霄冷笑了一下,伸手探向腰间,问道:“那么请问殿下,北朝不支持罗邂,会支持谁呢?”
一句话又问得寿春王父子大笑了起来。寿春王笑道:“烛明这就是装糊涂了。”
“是侄儿的错。”龙霄也跟着大笑,“平宗自然只能选择殿下!”他笑容一敛,突然抽出腰间的佩剑指向寿春王:“想来殿下已经见过楚勒了,他在什么地方?”
“楚勒?”寿春王面上闪过一丝迷惑,还未来得及说话,突然外面钟声大作,人声沸腾了起来。
屋中几个人面色不约而同地一变,门猛地被人从外面撞开,余鹤年冲了进来:“罗邂的大军杀到了!”


第四十一章 相知定识春风面
龙城进入了雨季,大雨间杂小雨,淅淅沥沥,一下就是四五日。龙城本就干燥,一年有雨的日子加起来也未必有一个月。这雨恰在庄稼灌浆时下下来,农户人家自是欣喜非常,街头巷议皆说当今天下风调雨顺,定是天阙御座上适得其人,老天爷赐福百姓。
然而龙城的喜气却染不进碧台宫。
叶初雪缠绵病榻已经二十来天,热是退了,却仍旧恹恹地没有精神,每日里只是坐在窗边望着窗外万顷湖水发怔,看那雨水在湖面上敲出千万朵水花,仿佛她能从中看出七香水海,三千大千娑婆世界一般。
小初送来汤药,见之前的饭食放在远处连筷子都没有动一下,忧愁地叹了口气,劝道:“娘娘,吃点东西吧。总不吃,难怪没有精神。”
一阵风来,卷进几滴雨水,如同飞毫一般落在了她的脸上。叶初雪一动不动,仿佛玉雕的菩萨,一任那水痕从面颊上划过。
小初忧愁地看着她的侧影,绞尽脑汁想要找点话来说,不然这宫殿就太冷清寂静了:“娘娘,上回看到的荷花昨夜开了,又大又美,我给娘娘摘两枝来,放在屋子里也好看。”
她本没有期待对方会有什么回应,却不料叶初雪竟然转过头来,目不转瞬地瞧着她,一言不发。
“娘娘?”小初等了片刻,不见她有任何进一步的示意,心中疑惑,上前半步,小心提醒,“要我去摘荷花吗?”
“多少日了?”
小初一怔,不由自主地向身后看了一眼。偌大宫室,只因她病中喜静,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留下,层层帘帐锦屏的后面,只有一片寂寥的雨声,敲打在荷叶上,益发令这宫室中清净得惊心动魄了。
“娘娘…”确定叶初雪不是在对旁人问话之后,小初只得硬着头皮虚心请教,“娘娘问什么多少日了?”
叶初雪却没有回答,只是幽幽地叹了口气,复又转头去看外面那一片苍茫的水面。
小初越发惶惑,立在那里进退无措,只听着外面纷杂的雨声敲在心头,一时间仿佛整个人都被雨水浇透了一般。
一道闪电划过,远处阴山的另一头响起沉闷的雷声,听着倒像是千军万马一同开拔的声音。小初突然福至心灵,明白了叶初雪在问什么,连忙道:“二十日了吧,陛下已经有二十多日没有来了。”
叶初雪一动不动地坐着,仿佛石化了一般。
一时有人进来通报,说是承露殿里高悦来了,小初心头猛地一松,如蒙大赦般匆匆出去,将高悦迎了进来。
自那日平宗将叶初雪锁入碧台宫之后,便将她与外界隔绝,任何人不得与碧台宫接触,就连运送各类供给,也只能由贺布铁卫押着内官上岛,东西放下就走,从头到尾不能有人说话。
这规矩却终究还是在叶初雪大病之后被稍微打破了一些。平宗格外开恩,允许高悦每隔五日来向叶初雪汇报一次阿戊的近况。
五天一次,这几乎成了碧台宫上下所有人翘首企盼的节日。只有在这一日,叶娘子的面上才会略微出现一些笑意,碧台宫里也会略微有些活气。这一日几乎连空气似乎都要格外清新一些。
在这个孤岛上被隔绝的,不只是叶娘子一个人,还有上上下下这群贴身伺候的人。她们比叶初雪更需要听见外面的消息,哪怕只是一只蚊子发出的声响,也会让她们兴奋莫名。
高悦几乎是在碧台宫人的簇拥下来到寝殿门外的。叶初雪也早已经迎候在门口。他的身后,两名贺布铁卫保持着足以听清楚两人说话声响的距离,他们的任务是要记下叶初雪和高悦之间每一句话,回去上报给皇帝。
这碧台宫只不过是另一个囚禁她的铁笼子。
因着这众目睽睽,几乎每一次高悦来,与叶初雪的问答内容都相差无几。
“晋王殿下已经能扶着矮几走上一两步。前日夜里多醒了一次,天气热,乳母为他换了绸衫。”
“这几日下雨,晚上还是有寒气,绸衫虽好,晚上要留意添衣。”
“奴婢回去就转告。”
叶初雪点了点头,又问:“长了几颗牙?”
“已经有两颗了。许是长牙的缘故,近来喜欢吃手指。”
“给他手指上涂些苦艾汁,他就不吃了。”
高悦一怔,愕然抬起头来看着叶初雪:“娘娘的意思…”
“这些小毛病,还是从小就戒了的好。”
高悦于是又低下头去,恭敬回答:“是。”
一般问答到这里也就告一段落了。叶初雪大病初愈,在廊下坐了一会儿便觉得冷,示意小初拿出赏赐来,还没有开口吩咐,忽听高悦又说:“只是奴婢小时候听家里长辈说,小孩子吃手指就不会太顽皮。”
高悦自幼父母双亡,唯一的长辈就是高贤。叶初雪凝目看着高悦,抬手阻止了小初,和颜笑道:“民间总有些出其不意的好法子,你家长辈还说过些什么没有?”
“别的倒也没有。只是记得奴婢小时候顽皮独自跑到外面去玩耍,被人欺负了家里人也不知道。”
叶初雪失笑:“哪里就那么容易被人欺负,你不会跟人打架吗?”
高悦摸着后脑勺窘笑:“当日之事记不大清楚了,好像跟我爹娘有旧怨的,嫌我爹占了他家门口三分地,见我独自玩耍,便动了坏心。”
叶初雪抬头看了看天色,一直绵延了好几个月的雨居然就在这个时候停住了。太阳从乌云中露出半个脸,水汽被蒸腾了起来,潮热取代了片刻之前的寒意。叶初雪将手边的团扇拿起来掩在颊边,微微笑道:“高貂珰说话真有意思,回去尽心照顾阿戊吧。”
“是。”高悦恭敬行礼,领了赏赐退出碧台宫。
天津桥的另一头自然有贺布铁卫值守,验视了叶初雪赏赐之物,见不过是些玉佩金珠,便挥手放行。又将随高悦进入碧台宫的两名铁卫叫过来仔细询问了对答详情,命他二人将这些话全都默写出来,送往秦王府。
小初、小雪等人送走了高悦回转寝官时,见叶初雪居然离开了她那张藤床,在妆台前仔细打量自己的面容,都十分意外。叶初雪的目光透过镜子静静观察着她们,随口问道:“上回斯陂陀进的那支雀儿金钗去了哪里,怎么找不见了?”
小雪立即想了起来,笑道:“上回赏了燕舞,娘娘忘了?”
叶初雪抬起头来真的沉思了片刻,也笑了:“是了,是给了燕舞。”她站起身来,走到窗边向外面看去,靡雨初霁的天空上,云色浓得几乎要滴出水来,倒是将湖面映得一片墨蓝:“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想吃鲈鱼脍了,可惜这年月却不知什么人会做。”
小初眼睛一亮,立即来了精神:“自然是有的,我这就去想办法。”
叶初雪看着她跑开,对着小雪笑道:“其实我自己就会做,只怕他们不让我动刀子。”
在龙城,鲈鱼并不难得,难得的是如何料理得让叶娘子不挑剔。小初让贺布铁卫传了话,不过片刻就有人来回报,说是有人举荐了承恩殿里的人来做这道菜。
叶初雪点了点头,只说了两个字:“很好。”

灯花燃到了尽头,爆出一声轻响,在静谧的夜里听来尤其动人心魄。那一刹那,仿佛窗外的虫鸣声都顿了一顿。平衍抬起头来,用铜扦将暗淡下去的烛光拨亮,顺手拿起茶盏喝了口茶。茶水已经凉了,泛着苦涩,显见冲泡时的水滚的火候太过。平衍的口味已经被养刁了,这才想起之所以一直没喝完,就是当初第一口喝下去就勾起了相思。
他叹了口气,将茶盏放下,顺手拈起笔来继续批注。突然外面响起急促而杂乱的脚步声,湿答答地踩着满地的积水冲到了门口。平衍略抬起头,扬声问道:“阿屿,什么事?”
门被砰的一声推开,阿屿面色苍白地出现在门口,大口喘着气回禀:“宫里来人了,是碧台宫出事了。”
平衍心头一沉,冷笑了一声:“慢慢说,别慌。”从平宗离开那一日开始,他就一直在等着这一刻。他从来不相信叶初雪会老老实实地被关在碧台宫中,会乖乖接受旁人给她安排的命运,所以他一刻也没有放松过对碧台宫的监视,所有的风吹草动都会被详细报告到自己的案头。”
阿屿点了点头,用衣袖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才说:“叶娘子吃了鲈鱼脍,中毒了。”
平衍来到碧台宫外,大门敞开,小雪拎着裙子从里面出来,匆匆来到平衍面前跪下:“殿下长乐。”
平衍仔细打量她的神色,只觉得这女弦子面容平静中带着一丝不可言说的紧张:“叶娘子现在如何了?”
“娘娘请殿下一到就进去。”她抬起头,眼中似有泪水氤氲,那种柔软中带着一丝力度的神情令他恍惚了片刻,有一刹那仿佛是在面对那个人,不由自主地心头一阵抽痛,“你…”他开了口才发现喉咙生痛,连忙暗咳了一声,清了清嗓子,收敛心神,“带我去见她。”
小雪不敢怠慢,连忙起身要去搀扶,却被平衍温和地推开:“带路就好。”
“是!”小雪不疾不徐地在前面走着,支着耳朵判断身后笃笃的拐杖声的速度。她似乎并不知道身后那双眼睛正紧紧盯着自己的背影,连半分也舍不得挪开。
叶初雪的寝殿里灯火通明,帘幕重重,人影幢幢,平衍甫一踏入,突兀地停下了脚步。他也是战场上拼杀出来的,有着狼一样的敏锐感触。他能感觉得出来在重帘帐幔后面,似乎有无数双眼睛在看着他,等待着他像猎物一样踏进陷阱。
叶初雪虚弱的声音从帘幕后传出来:“怎么,秦王殿下担心我这宫中埋伏了人手要暗袭你吗?”
平衍心头一震,知道自己的心思早已经被对方看透,也知道她既然会这样说,便是有恃无恐,此时再退缩已经来不及了,索性飒然一笑,拄着拐杖来到榻前,目光缓缓扫视着寝殿,静静等待着。
“都下去吧。”叶初雪的声音昕上去有气无力,却依然带着不容置疑的力量。
宫人们鱼贯而出,脚步窸窣,竟然整齐划一。平衍观察着,心中暗暗惊讶,她当初被关入碧台宫,除了小初、小雪两人外,平宗将她身边的人全部清换了一遍。到如今也不过一个多月,其间还一直病着,这眼看着一众宫人竟然又让她调训得服服帖帖,无不乖巧顺从。平衍想到这里,益发暗中惊心了。
叶初雪似乎是有意要给他时间去忖度,只是让小雪为她挽开帘幕锦帐,让小初搀扶着自己坐起来,往身后塞了几个隐囊,撑着身体坐起来。
见她真的如此虚弱,倒是让平衍十分意外,索性站在原处等着她先开口。
叶初雪接过小初送过来的水略抿了一口,面色越发显得蜡黄无神,仿佛说句话都觉得辛苦。只是这样的局面,却似乎只能由她来打破沉默。她微微扯出个笑容,转头吩咐小雪:“怎么能让殿下就这样站着?快看座。”
“不必,我来看看,娘子若无大事的话…”
“你是来看我一时半会儿会不会死吧?”叶初雪淡淡地笑了一下,抬起眼朝他望过来。
一旁的蜡烛便在此时爆出一个灯花,火光瞬间绽放,映得她目中光华毕现,令人不可逼视。
平衍自然而然地垂下眼避开那一瞬间的风华,却冷笑了一声,轻声反问:“娘子让我来,不也是这个意思吗?”
叶初雪苍白的脸上居然慢慢凝结出一朵笑意来。她全身放松了下来,向后靠下去,将身体的重量全部交给了身后柔软的隐囊,含笑看着平衍,挥了挥手。
小初、小雪立即无声地退下,为他们将寝殿的门关上。
“就剩下你我了,有什么话,娘子不妨摊开了说。”
“有了你这句话,我看我也不需要再多说什么了。”她仍是不肯轻易如他所愿,反倒问,“殿下怎么还不坐,这样一条腿站着,不累吗?”
这是真正开始角力之前的示威,平衍傲然抬起下巴,淡淡地说:“不累。”
“我却是累了呢。”她忽而一笑,身体向下滑了些,枕着手臂让自己侧卧得更舒适些,笑容中益发多了些玩味和挑衅,“我精神不济,怠慢了殿下,还望殿下不要见怪。”
“我即便见怪了,只怕娘子也不会在意。”
“这说的是什么话?”她扑哧一声笑出来,像是极力想要缓解两人之间的紧张气氛,然而笑声却被干呕打断,令她不得不略显狼狈地停顿,过了半晌才讪讪地看他一眼,神态中却有一种并不明显的懊恼。
平衍敏锐地捕捉到她每一分的细微变化,眉头一蹙,问道:“娘子中的是什么毒?”
叶初雪没好气地白了他一眼:“你说昵?”
平衍的心于是一沉到底。
叶初雪到底还是伤了精神,躺回去略歇了歇,才突然冷笑着说了一句:“立子杀母?”
平衍面上一热,却仍然嘴硬:“这是本朝太武皇帝时立下的规矩。”
“立这规矩是为了防止八部出身的太后联合本族擅权专政作乱朝堂。”叶初雪不以为然地笑了一声,“当年城阳王之乱时,太后并非陛下生母,不是一样可以作乱吗?”
平衍无论如何想不到时隔这么久,她又把这桩旧恨翻出来,一时之间倒是捉摸不透她这一番作态的本意是什么。想了想,觉得与叶初雪已经闹到了这个地步,似乎没必要再兜圈子,索性问道:“那么娘子如何打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