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又是个男孩怎么办?”
“什么?”平衍一怔,愣愣朝她看过来。
“你是阿戊的仲父,若是我选定另外一人做这孩子的仲父,只怕即便杀了我,以后也国无宁日。”
平衍目光一凝,不由自主向她走上一步。拐杖敲在地板上,笃的一声,令人听来竟然有惊心动魄的意味。
她却丝毫没有惧意,笑意越来越盛:“你却不能杀我。”
这有恃无恐嚣张而充满挑衅的笑反倒令平衍冷静了下来,目光落在她的面孔上,开始仔细思索。这是他头一次这样毫无忌惮如此近距离地打量她。她的眉目口唇,她的肌肤骨骼,她的华发青衣,都一览无余地落入他的眼中,然而此时的平衍心目中却充满了疑惑。
这样一个女人,究竟是用什么样的力量,令旁人为了她近乎疯狂地谋划,忠心耿耿,追随始终?
“是,我不能杀你。”平衍点头赞同,心平气和得连叶初雪都有些诧异,“我受陛下委托,替他看好朝堂天下,替他看好你。你若有个闪失,他日我再也没有面目去见陛下。只是…”他突然走上两步,来到叶初雪的面前,低头看着她问道:“你就不想知道陛下是去做什么去了吗?”
一丝凄楚从她眼中一闪而过,还来不及令人看清楚,她便飞快地低下头去,苦笑道:“我被关在这暗无天日的地方,已经许久见不到他了。”
平衍几乎要相信了她语气中的怅然和失落,沉默了片刻,逼迫自己记得眼前这女人过去所作种种诸恶,淡淡道:“他身为天下之主,自然心怀天下,不可能缠绵于温柔乡中。”
她却突然仰起头来,微微笑了一下。那一瞬间的叶初雪,心思飞到了遥远的阿斡尔草原,飞到湖畔,那些生活在穹庐之中的日子里,温柔的神色甚至无法遮掩:“是的,他是个英雄,从不沉迷温柔乡,却有着世间最温柔的心。”她的神采来得快,去得也快,低下头的时候已经变得黯淡。她叹了口气,不再用那种尖酸而犀利的语气,低声道:“阿沃,你若想让他名垂千古,便不能什么事都依他。”
平衍一震,几乎不相信自己的耳朵:“什么意思?”
“放我走。”她终于说出了这三个字。平衍立即知道这就是整件事里最重要的三个字,“他让你看好我。你违一次命如何?”
平衍不知道她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也看不透她的谋略和算计,只能谨慎地保持着沉默。
这沉默却鼓励了叶初雪,她知道对方想要昕什么:“你是阿戊的仲父,我把阿戊留给你,交给你教导辅佐。我离开,无论下一个孩子是男孩还是女孩,都与这朝堂宫廷无关。阿戊会是唯一的太子人选,你是阿戊唯一的仲父。”
平衍耳边嗡嗡作响。她将一切说得简单得如同一张白纸,然而事情自然不会这样简单:“你到底想要干什么?”
叶初雪看着他,目光澄澈无畏:“这是我能想到的唯一的办法。你能拔除眼中钉,
不用担心我狐媚惑主,让陛下为了我做出弃天下而不顾的事情来,也不用担心我会在陛下身边施展手段兴风作浪。我把阿戊留给你,陛下即便因为你放我走而责怪于你,却顾念着阿戊不会为难你。”
“那么你呢?你要去哪里?你想得到什么好处?”
“我的好处,就是离开这里。”叶初雪只觉胸闷,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把我关起来了,就像当初在晋王府把我锁进铁笼,在战场上用铁链缠缚我的手脚。他想让我做他的妻子,却斩断了我的生路。阿沃,我的确为了他甘心放弃一切,却不能承受这样的凌辱和剥夺。我打算去西域,斯陂陀已经在青鹿台等着我,我会和他一起到西域去。听说那里没有纷争,琉璃为地,金绳界道,城阚宫阁,轩窗罗网。宝石璀璨,耀眼夺目。我想到那里去,再也不回来了。”
“你…放得下这一切?”
“放不下又能如何?陛下已经说了,要关我一生一世,让我在这里永远不见天日。”
平衍心里是不信她的话的,却又找不出任何破绽来。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这女人的倔强和坚持,他知道对她来说,比起死亡,被囚禁在这里是更大的折辱和摧残。
叶初雪看着他,落下泪来:“阿沃,放我一条生路,你我皆能如愿。”
“那么陛下呢?你就不怕他不顾一切去找你?”
她脸上泪水尚未擦去,就又露出了那种狡黠的笑容:“他不是出远门了吗?等他回来,我早已经离开了。我相信你有办法辅佐他们父子成为一统天下、开万世太平的圣君。他日我若在西域得闻他们父子圣君名号,也会为你焚香祷告,感激你今日的慈悲。”

  平衍回到王府已经交了子时。他疲惫至极,伤腿一阵阵地抽痛,因为拄着拐杖时间太长,连双臂和后肩也觉酸痛难忍。见阿屿过来相迎,一面让他搀扶着自己回到房中略微歇息,一面问道:“有什么事吗?”
“别的都没有,只是厍狄聪将军遣人回报,说是胡商斯陂陀一行执殿下手谕出城。厍狄将军不敢阻拦,却也不放心,让人来向殴下禀报一声。”
“知道了。”平衍点了点头,又摇头苦笑,“那女人怕是早有准备,动作倒是真快。”
阿屿听得莫名其妙:“什么女人?”
平衍这才意识到自己竟是累得很了,以至于说话有些口无遮拦。他叹了口气:“让他们准备热水,我要沐浴。”
浴桶被袅袅的水汽笼罩。平衍在阿屿的搀扶下坐进去。他沐浴一贯要用极烫的水,断肢入水登时痛得一抽,一股热流立时在四肢百骸之间游走开来。他深深地叹了口气,沉入水中,让那种霸道到不可一世的热包围自己。
水中漂浮着药包,是晗辛还在时为他配的,每次沐浴时泡水,舒筋活血。药包散发着淡淡的药香,平衍合上眼,仿佛那人仍在身边。浴桶阔大,他们曾同浴,当日鸳鸯交颈,无限旖旎,如今却只剩下了这一缕药香飘摇缠绕,徘徊不去。
门被推开,水汽趁机向门外流去。有人进来,脚步窸窣,杂带着淡淡的玉兰花香。平衍握在桶沿上的手紧了紧,不敢睁开眼睛,却仿佛全身都长了眼睛一般,注视着走进来的那人。
那双手细滑柔软,带着一丝凉意,落在他肩头的时候令他平白紧张了一下,粟皮从她手下向外泛开。平衍一时没有回应,只感受着那双手撩起水淋洒在肩头,为他揉捏着各处酸痛。她的力道并不弱,恰到好处地让他既能舒缓紧张,又不至于感到不适。他于是偃旗息鼓,让自己有片刻的喘息之机,任她处置着他的血肉骨骼。
她在他后颈呵了口气,气息如兰如麝,带着潮湿的暖意,撩拨他心底某一处最脆弱冰冷的地方。平衍蓦地睁开眼,却只看到眼前蒸腾缭绕的水汽。他的手臂不知不觉地绷紧,却仍然一言不发。
她突然在他后颈上咬了一口,他一惊,不由自主地坐直,终于装不下去了,回头怒视她斥道:“你做什么?”
朦胧水汽柔和了所有的线条,乐姌唇色丰艳,横波妩媚,冲着他做了个鬼脸,随即笑出声来,倒像是个被人捉住恶作剧的髫龄少女。“小心着凉,坐好!”她像是看不到他的怒颜,不由分说扳住他的肩膀将他按回到水里,“你绷得这么紧,倒是跟我在较劲呢,我如何帮你?你放松些。”
平衍终究没有再说什么,沉默地躺回去,感受她的手从自己的肩头顺着手臂一点点向下揉按。
“腿疼了吧?”蒸汽落在她的额头上,沾湿了她额边碎发。她的衣袖挽到了手肘的上面,手探入水中,一路向他的断肢而去。
平衍一惊,一把捉住她的手腕:“你…”
乐姌安静地回视他,目光莹亮温和,只是说:“我帮你揉揉。”
平衍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放手,却在她的手触到那个丑陋的伤疤的一瞬间,长长地吸了口气。
乐姌仰头观察着他的表情,手指轻轻抚慰着他,另一只手用布巾将热水淋在他露出水面的身体上。
“这伤疤真可怕…”她轻声说,眼中却没有同情之色,就像是在聊天说些不相干的闲话,“当时一定很疼吧?这么多年,一直疼到现在,只有泡泡澡才能缓解?”对上他戒备清冷的目光,乐姌突然笑了:“你在想为什么我会知道?因为所有的人失去了身体的一部分都会这样啊。你看,我的心没有了,我也一直疼了这么久。你比我好,你泡在水里就不疼了,可我还疼,在哪里都会疼。”
“这么晚了,你在这里做什么?”他终于开口,问了一句不相干的话。
“哟,现在才想起来问吗?我在这里还能做什么,你不明白吗?”她的手顺着断肢向上一路抚到了胯上,在那里徘徊不去,撩逗之意不言而喻。
然而平衍却已经恢复了冷静,平静沉默地看着她,丝毫不为她手上的小动作所扰,目光冰冷如剑,竟令她的手在水中也变得一片冰凉。
乐姌这人就有一样好处,再尴尬的情形也能让自己处之泰然。见他如此,便淡然地缩回手,将耳边碎发敛到耳后,笑道:“哎哟,这样看着人家,这是要赶人走啊。”
“你到底来做什么的?”
她便垂首低笑,像是听了情郎的情话一样,说:“我听说你今日去了碧台宫。”
这回答一点儿也不意外。平衍平静地回答:“是。”
“那么你见到她了?听说她中毒了?”
“你真的这么关心她?”
“当然不是。”乐姌笑了笑,似乎觉得他的话很可笑,“她的生与死跟我有什么关系。只是我好奇,她那么狡猾的人,怎么会中了别人的毒?只怕找你去有别的意思。”
这话倒是真引起了平衍的兴趣,看着她的目光终于有了一丝暖意:“你很了解她?”
“我…”她仰头微笑,笑意中有一丝令人玩味的东西,斜睨着平衍,淡淡道,“你说呢?”
“她…走了。”
乐姌眉毛一挑:“走了?走了是什么意思?”
“她放弃在龙城的一切,要随斯陂陀去西域。”
乐姌像是听了这世上最可笑的话,扑哧一声笑出声来,笑得前仰后合:“她会放弃?会离开?殿下不会是真的信了这话吧?”
平衍心头一沉。没错,叶初雪的选择的确令他心头疑惑。但那凄楚哀婉的神情不像作假,更何况…“你说是骗我?这不可能。她连四皇子都交给我了,哪里有母亲肯离开幼子的?”
乐姌冷笑:“是啊,哪里有母亲肯离开幼子的?”
一句话反问得平衍悚然心惊:“她是这样跟我说的,如果不是随斯陂陀去西域,她想干什么?”
“她想做什么我不知道。”乐姌好整以暇地看着他,笑得幸灾乐祸,看到之前还冷淡拒绝她的这人突然变得坐立不安,心中大是畅快,“我只是知道,不管是永德也好,还是叶初雪也好,她根本不懂‘放弃’两个字。”
平衍再也顾不得许多,扬声喊道:“阿屿!阿屿!”
一连喊了好几声,阿屿才跑了进来,看见乐姌愣了愣,却也顾不得细想,转向平衍,不等他开口就已经飞快地说:“殿下,刚才宫里来人说,承恩殿里现在闹翻了天,请殿下速去处置。”
平衍一怔,问道:“怎么回事?说清楚!”
阿屿这些时日被平衍委以重任,往来臣属接见、回禀都要经过他,历练多了自然干练,说起话来简明扼要:“是普石南普貂珰,说是皇后给叶娘子下毒。”
平衍心头一拧,几乎立即就意识到自己到底还是中了叶初雪的计谋,眼前一黑,却听身旁乐姌扑哧一声笑,不由自主朝她怒视。
乐姌强忍着笑:“别这么大惊小怪地看着我,她若真要离开后宫,怎么会给皇后趁虚而入的机会?我现在倒是明白了她为何要说自己中毒了呢。”
平衍再也坐不住了,一连串地吩咐:“速去将承露殿向碧台宫汇报四皇子起居的记录全部送过来!命厍狄聪立即追截斯陂陀一行。备车、更衣,我现在要进宫。”
乐姌捂着嘴偷笑:“现在只怕太迟了。看来你还是太大意了,这不就是当初她弄走南边小皇帝的路数吗?借着你给她过路,等你发现的时候,人都走远了。”
平衍赶到承恩殿的时候,只见大殿里里外外灯火通明,宫室院落里都站满了人。皇后披头散发,手执长剑立在门口,仿如雌兽一样,咬牙瞪眼,正冲着院中满庭贺布铁卫和内侍发火:“燕舞是我的人,你们谁敢动她?”
见到平衍赶到,普石南和高悦无不如释重负,连忙迎上来:“奴婢们无能,这么晚还令殿下往来奔波…”
平衍摆了摆手,问道:“到底是怎么回事?”
这样的事情普石南无可推诿,只得道:“叶娘子中毒,殿下是知道的。奴婢遣了医官来诊治,说是中的是一种叫青蒿的毒。这毒虽然凶险,好在用的量少,因此没有大肆张扬,只是让人暗中调查。”
高悦接着说道:“结果找到了青蒿的来源,却是出自承恩殿。于是普貂珰便带着奴婢前来问询皇后,却被皇后仗剑赶了出来。”
平衍气得两眼发黑。叶初雪当然不是中毒,因此他也并没有仔细追查所谓毒药,却料不到她人走了,却又在宫中放了这样大的一把火。这青蒿,这来源,自然是早已经安排好的,她设计了一切,只等着他上钩。
皇后站在台阶上看着平衍冷笑:“七郎,连你也要诬陷于我?”
平衍只得劝道:“嫂子,你且少安毋躁,这是件大事,普貂珰他们断然不会轻举妄动。他们不过是来问几句话,问明白了自然也就没事了。”
“明白?”贺兰频螺冷笑连连,“我深居简出,连外人都不肯见,却为什么要去给她下毒?她那碧台宫连只苍蝇都飞不进去,我哪里来的本事去给她下毒?”
平衍正想说话,只听普石南道:“娘娘恕罪,只是青蒿毒是从你侍女的金钗中发现的。此事若是这贱婢擅自妄为,自然与娘娘无关。只是娘娘如此回护,却不免令人生疑。”
平衍听了这话才知道原委,循着人群看过去,见阶下跪着燕舞,也不由一惊:“燕舞是皇后身边最贴身的宫人,普貂珰,此事要有证据才好说话。”
普石南叹了口气:“老奴何尝不知道事关重大?只是人证、物证俱在…”
平衍一怔:“人证?”
普石南转向燕舞:“你自己说说,这毒是哪里来的?”
燕舞哭得浑身发抖,话说得却十分伶俐:“奴婢确实不知。这支金钗确实是叶娘子赏赐的,皇后见了不悦,便说让奴婢退回去。奴婢见雀儿可爱,心中不舍,一直拖延到了今日。普貂珰,那毒真不是奴婢下的。”
高悦高深莫测地笑了起来:“是啊,毒定然不是你下的,只是你这里却又有一模一样的毒,你说说,这毒是哪里来的?”
话说到了这个份儿上,所有的话头都指向了贺兰频螺。平衍蹙眉,深觉不妥,说:“这么重大的事,怎么能只凭这侍女一句话来推定?今日已经不早了,不如将承恩殿上下奴婢全部锁拿了交给有司审问,总能查明白的。”
普石南连忙恭敬答应:“就依殿下。”
平衍心头一片惊凉,环视四周,只见明火执仗火光映照下,贺布铁卫、各处内官宫女纷纷聚集,所有人的目光都落在了自己身上,却不知道他们中间有多少人此刻正在心中嘲笑自己的愚蠢和粗率。
这是一个粗暴到无法去细想的计策,对方显然根本就没有打算要将各个环节设计精巧。这个计策所传达出来的只有一个意思,后宫已经落进了那个女人的掌控之中,即使她不在龙城,也能够让这样一场明目张胆的栽赃陷害顺利实施。医官、普石南、高悦,甚至燕舞这些人之所以能够众口一词,只有一个原因,就是他们都在受一个人的操控。
平衍胸中怒火渐渐燃烧,一种被玩弄了的羞恼和因对方嚣张而起的不甘心纠缠到了一起,让他忍不住想要说点儿什么,做点儿什么,将那个玉阶之上陷入重围的女人拯救出来。
然而就在他开口之前,高悦突然来到他的近前,用只有他们两人才能听到的声音低声道:“殿下,奴婢已经遵奉叶娘子的吩咐,将四皇子送到了王府。”
平衍一惊,缓缓转头看着他,只觉寒意弥漫了全身。他心底明白,这一场较量,还是让那女人占了先机。如今阿戊已经到了他的府中,之前叶初雪给出的条件都已经兑现,而皇后也已经落到了这样的境地,他再也回不了头了。他既不能置阿戊于不顾,又不能再取信于皇后,即使仍被叶初雪看作是敌人,却也抹不去旁人眼中自己是她同盟的错觉。
一时间平衍只觉满庭摇曳的火把,火光中沉默巨大的宫殿,都仿佛是她的帮凶,令他无论如何挣扎,都无法摆脱她的戏弄。
“请皇后回寝宫歇息,没有我的命令,任何人不得出入。”
贺兰频螺不可置信,嘶声喊道:“阿沃,连你也要这样对我?”
平衍铁青着脸,半晌只能说出一句话来:“皇后有什么话,等陛下回来再说吧。”

此时龙城外的青鹿台下,一骑飞骑由远及近地飞奔而来。叶初雪立在马车旁,看着月下那人对身边的斯陂陀笑道:“接应我的人已经来了,萨宝这回总该放心了吧?”
“怎么能放得了心?”斯陂陀忧心忡仲地打量着叶初雪,“那么远的路,公主殿下要骑马去?”
“不去不行啊。”叶初雪叹了口气,“不去雒都,就要去更远的落霞关。”
斯陂陀不满地哼了一声:“他将你囚禁起来,你却还要去帮他?”
“帮他,就是帮我。萨宝,我以为你懂。”
斯陂陀当然懂,连合伙做生意的人都要彼此互相帮助守护,何况是他们。他只是不大高兴而已。
那人几乎是一瞬间就飞驰到了面前,并不下马,低头看着叶初雪笑道:“当初我把匕首交给你的时候就知道,迟早有一天,你会来找我,只是没想到会这么快。”不等叶初雪回答,他又转向斯陂陀:“我知道你,萨宝,在龙城天天听人说起豪阔的粟特商人。秦王的人只怕很快就要到了,你若被他们抓住,就告诉他们,是我睢子带走了叶娘子。”


第四十二章 山河无力为英雄
罗邂的大军借广陵大潮之期溯江而上,直取落霞关。这本不是意外之事,落霞关上下将士也都早有准备,双方立即在江面上展开了厮杀。
三千里长江,江面最宽阔处有四十余里,而落霞关的江面却只有六七里宽。因此历代以来,举凡南北征伐,落霞关都是兵家必争之地。这里江面狭窄,水流也就比别处要湍急,然而对于擅长水战的南朝战舰来说,这样的水流劣势却远比不上狭窄江面带来的好处多。
落霞关的地势北高南低,南端缓坡直插入江水之中,本来就是北拒强敌的格局,从江上来的威胁却几乎是直接成了心腹之患。
龙霄和余鹤年也没有指望能拒敌于江面之上。他们的本意就是引诱南军上岸,依靠落霞关的城墙和瓮城伏击罗邂。
水战靠船,陆战靠人。然而当龙霄和余鹤年冒着大雨并肩站在城头,看着不远处江面上黑压压如浊浪一般汹涌而来,两人都情不自禁地吸了一口凉气。
龙霄回身看了看身后立在雨中静默等候战斗的士兵,又看了看眼前敌军铺天盖地的气势,冷笑了一声:“没想到罗邂居然手上有这么多可用之兵。”
余鹤年侧脸斜睨了他一眼:“小子,怕了?”
龙霄朗声一笑:“余帅,要论打仗自然你比我见多识广。但对付罗邂这样的人,我比你有把握多了。”
余鹤年却突然叹了口气:“你觉得咱们能嬴吗?”
“不赢,就只有死了。”龙霄咬牙说出这一句话,高举起手中令旗,大声喝道,“放箭!”
一时间城头箭落如雨,冲着江面上林立的帆桅密密麻麻地飞了出去。
一场大战在江面上展开。龙霄陪着余鹤年在城头观战,眼见罗邂的军队已经突破了江岸的防线开始抢滩登陆,便抽出腰间的剑道:“我下去会会罗邂。”
“等一下!”余鹤年老当益壮,捉住龙霄的手力气大得惊人。“你打不赢。”他语声冷静,“这种短兵相接的事情,还是我来做。你再去催催寿春王。”
“他?”龙霄抹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咬着牙笑,“他只会坐看你我与罗邂决一死战两败俱伤,然后从中渔利。这人,我已经不能指望了。”
“他只要还想渔利,就不会对战局坐视不理,这个道理你岂能不明白?”战事紧急,余鹤年顾不得跟龙霄细说,只是道,“若是一方胜定了,他就无利可得了。”
“可是眼下战事还不到…”龙霄的话说到一半,瞥见余鹤年眼中光芒一闪,突然恍然大悟,心照不宣地嘿嘿一笑,抱拳向余鹤年行礼,“如此,余帅你千万保重。”言罢带人匆匆下城朝寿春王府飞奔而去。
之前与寿春王的争论虽被罗邂大军兵临城下的消息打断,没能将话点透,但龙霄心中已经了若明镜,知道寿春王是打算和光同尘,与龙城方面媾和联手了。只是龙城一面扶持罗邂,一面又接触寿春王,到底打的什么主意,他却无论如何也猜不透。
落霞关大半兵力都在寿春王的掌握之中,罗邂大军逼临,仅凭余鹤年手中兵力是无法与之抗衡的。龙霄只能来求助于寿春王。然而此刻即便是瓢泼一般的大雨也无法浇灭他心头的怒火。因此在寿春王府门外遭遇到阻拦时,登时怒气勃发,抬脚往对方心窝狠踹过去:“这是他姜家的天下,我们在苦苦为他卖命守城,他却躲在府中不出门?有本事你们就将我拿下,否则就别拦着我!”
他一面喝骂,一面不顾一切地往里闯,竟然气势逼人,令得对方纷纷避让,不敢挡其锋芒。
寿春王闻声从里面出来,看见龙霄也没有从人跟着,自己一头一身的雨水,双目通红冲了进来,不禁皱眉喝道:“烛明,你做什么?”
龙霄两步过去,将寿春王身后撑伞的姜子宁一把推开,登时大雨就将寿春王淋了个透湿。“眼下三万将士正在城头为殿下守护这最后一片江山,他们冒着箭雨以性命相搏,殿下难道连这一点雨也淋不得吗?”
姜子宁勃然大怒,上前挥拳就要打龙霄:“你好大的胆子!”
拳头挥到半途,却被寿春王拦了下来:“子宁,不得乱来!”他喝退了姜子宁,转过头来看着龙霄,慨然点头:“你不来,我也是要到城上去的。罗邂小儿既然敢来,咱们就让他没有回去的路!”说着一把拽住龙霄的手腕:“走,咱们一起去!”
这一来倒是让龙霄怔住。
他在来时心中已经预想过无数寿春王的反应,却无论如何没有料到居然对方不需自己半句劝说,就如此表态。莫非是自己将对方想得太过不堪了?龙霄皱眉压住心头的疑惑,见寿春王如此态度自然没有不应允的,连忙道:“我来带路,殿下请随我来。”
寿春王并不放手,连连点头:“好,好,好…”一边大笑,一边拉着龙霄往外走。
龙霄不由自主随他走了几步,心中疑惑,回过头去却见姜子宁站在远处并没有跟上,倒像是在盼着他们赶紧离去一般。
龙霄立即意识到这是寿春王亲自出面要将他引开。他不动声色,随着寿春王来到王府门外,牵过自己的马来到寿春王面前:“请殿下上马。”
寿春王犹有迟疑:“我的马还没到…”
“战事紧急,殿下早一步到,早一刻鼓舞军心,振奋士气。殿下不可再耽搁了!殿下请上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