平宗这一日第七次来到碧台宫外,远远看见碧台宫中伺候的内官过桥来,偏又转身做出不经意的样子往回走。内官看见他自然知道不是偶遇,面上却不敢有半分显露,只是紧走几步来到他身边跪下:“陛下!”
平宗这才回头看着他问道:“哦?你是碧台宫里出来的?”
“是。奴婢是去请太医的。”
“哦?”平宗看着内官头上的笼冠顶,背在身后的手攥成了拳,却在开口问话时做出随意的口吻,“她怎么了?”
“叶娘子这些日来不怎么吃东西,前几天还好,今日却有些发热。奴婢不放心,去请太医来看看。”
其实叶初雪每日的状况平宗都了若指掌,如今亲自问出来也不过是图个心安。只是听了内官的话却更加不安,他面上不动声色,点了点头吩咐道:“你去吧,快去快回。”待那内官去得远了,却又徘徊着不肯离去。这一日阳光晴好,水面上波光潋滟,远处山峦叠嶂,仿佛浓墨被水洗去了颜色,一层淡似一层,向着天边渲染开去。
平宗想起了当初在阿斡尔湖畔的日子,想起他们两人的生死相依和暗中较劲。回过神来就发现自己已经走上了天津桥,身体在他的意志之前已经先一步妥协。他长叹了一声,终究没有对抗自己的意愿,信步走过桥,踏上了碧台宫。
碧台宫中伺候的诸人见到平宗都是又惊又喜,纷纷跪迎行礼,平宗只觉得脸上发烫,一时间又拉不下面子来问,好在小初、小雪也在,不用他动问,已经主动回禀道:“娘娘今早高热不退,陛下快去看看吧。”
这样一催促,平宗已经顾不上下不下台的问题了,点点头一言不发地向内殿走去。
因为是临时仓促迁入,叶初雪的寝殿与承露殿比起来算是简陋了些。但即便这将近一个月中两人意气之争闹得正凶,也不妨碍她将自己的居处收拾得一如既往地敞亮宽阔。
殿中极为安静,以至于当平宗走进来的时候,能够清晰听见她沉重的呼吸声。
他来到床榻边,宽大的榻上她像一条奄奄一息的脱水小鱼,在不安地辗转。她的颧骨因为发热而通红,汗水沾湿颊边的碎发,嘴唇烧得发干起皮,一条胳膊放在被子外面,肤色白得刺目。
平宗在榻边坐下,手探上她的额头,被掌心的热度惊了一下。他见过叶初雪受各种伤,见过她流产和生产,却从来不曾见过她发这样凶险的热。他定了定神,见一旁放着盆水,水中有布巾,知道大概是小初、小雪她们用来为她擦身的,便拧起布巾叠好搭在叶初雪的额头上。
叶初雪只觉浑身如同身处火焚的痛苦中,突然不知何处来了一丝清凉,令她因为发热而全身蔓延的疼痛立即有了缓解。她缓缓睁开眼睛,眼前一片模糊,只能隐约看到一个人影。“水…”她并不知道自己喉咙干得发不出声来,嘴唇嗫嚅着恳求道,“水…”
平宗将耳朵凑近她的唇边,感受到她的气息仿佛烈焰般滚烫,还是听不清她在说什么。好在小初此时进来,过来看了看,连忙捧来一只银碗:“娘娘是要喝水。”
平宗恍然大悟,赶紧接过碗:“哦,我来…”
小初见他要用碗去喂水,连忙拦住他:“娘娘喝不下去的,只能略湿湿嘴唇。”
平宗从没有亲自照料过发热的病人,但道理多半还是懂的,经小初一提醒,登时醒悟,定了定心神,让自己略沉着下来,才吩咐道:“小初你带人守在外面,任何人不许进来。”
小初仍然担忧,问道:“那太医来了…”
“让他等着!”平宗一边说着,一边开始解自己的衣衫。小初大窘,连忙逃了出去。
平宗知道发热中的人浑身骨骼皮肤都会疼痛,他怕自己身上的绸料锦帛会让叶初雪不舒服,索性全都脱掉赤裸身体在她身边躺下,又将她身上已经被汗水浸透的单衣也褪去,小心将她搂进怀中。这才喝了一大口水含在口中,用舌头启开她的牙关,一点点哺喂给她。
叶初雪混沌之中突逢甘霖,就如同沙漠旅人遇见了甘泉,迫不及待地汲饮,将平宗口中的水都咽下了犹不满足,低声哀求:“还要,我渴。”
“慢慢来,别急。”平宗低声安抚着她,自己掌握节奏,缓缓将一碗水都喂下了,见她嘴唇不再干裂,这才放开她,轻声道,“你先好好歇歇,过一会儿再喝水。”
她却缠住他的手臂不肯放手:“别走,我冷。”
平宗一愣,本来已经起了身,终究还是又躺了回去,让她趴伏在自己身上,顺手拉过锦被覆盖在她身上。
她此时身上皮肤万分敏感,锦被从身上擦过,登时便是一片红印子。叶初雪蹙眉呻吟,难耐地辗转。平宗登时被她撩起了兴致,手掌不受控制地在她皮肤上游走。这样的接触却给了她莫大的慰藉,她昏昏沉沉地回应,一个劲儿往他怀里钻:“阿护,我冷。”
一声“阿护”却把他的理智拉了回来,他停下来,勉强控制住自己,想要将她推开一点儿:“别闹,叶初雪…”
她将脸贴在他的胸膛上,滚烫的脸颊令他身体里的血液奔流激荡。他叹了口气,将她抱起来:“我带你去温泉。我知道你冷,那里暖和。”
离开内室,阳光落在光裸的皮肤上,令她神志一清,这才分辨出了眼前的情景。他坚实的臂膀和宽阔的胸膛令她仿佛又回到了当初那个石屋。在艰难而孤独的跋涉之后,只有他能令她温暖。叶初雪顿觉无比委屈,偎在他的胸前,脸埋在他的颈窝处,眼泪不受控制地往外涌:“阿护,求求你,让我走。”
平宗浑身猛地一僵,生硬地说:“不!”
他们来到温泉边上,平宗小心将她放入水中。叶初雪的身体自动反应,手脚微微地划动,浮在水中并不会下沉。她被高热折磨得浑身无力,在水中蜷成一团,仿佛婴儿般抱住自己的身体,随着水波载沉载浮。
平宗被这奇景惊呆,又恼怒她这样将自己隔绝在外的姿势,过去将她拽过来,令她四肢舒展,攀附在自己的躯干上。他将她锁在自己的胸前,让自己的声音清晰传入她的耳中:“我不放你走,哪怕让你恨我、怨我,也要让你留在我身边。”
她抬起眼看着他,目光因为高热而变得迷蒙氤氲。平宗相信自己在她眼中看见了不舍和牵念,他确信她也不愿意分离,然而却听见她在耳边叹息:“那你就是要逼死我啊。”
平宗浑身巨震,一时间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他低头去看叶初雪,却见她缓缓松开手臂向水中滑落。
“叶初雪!”平宗一把把她抓紧举出水面,让她居高临下看着自己,“我不会逼死你,也不会让你去死。你是我的妻子,你欠的债我替你还,你曾经的仇我替你报。你得学会让男人来为你遮风挡雨!”
叶初雪轻声叹息,深深垂下了头。
平宗在叶初雪身边照料了一天一夜,直到她终于退了热安稳睡去,才离开了碧台宫。
焉赉早就带着人将碧台宫严严实实地围了个水泄不通,见他终于出来,这才松了口气迎上来:“陛下,这两日不见任何消息传出来,属下怕有变,在这里防备万一。”
平宗气得几乎笑出来:“叶娘子能有什么变,也值得你们这样防备?”
焉赉登时语塞。总不能告诉他下属和近臣们商议的结果一致是万一这两人真的翻脸,觉得叶初雪胜算比较高吧?他只好按照事先约定,把所有的责任都推到平衍身上:“是秦王不放心。”
这倒让平宗无话可说。平衍对叶初雪的戒心众所周知,而他不在的时候由平衍主事也是既定的策略,若是平衍这样防患于未然,自己就算不满也不能再发作。只是这样的态势却更加令他不放心了。
“去请秦王进宫来。”
平衍到的时候天色将将擦黑。平宗从碧台宫里出来着实休息了几个时辰,此时已经换洗过正在吃饭,见他来便问道:“吃饭了吗?来陪朕喝一杯吧。”
他们兄弟二人已经许久不曾这样亲密,平衍心中微微一怔,点点头过去在平宗侧面的位置上坐下,看着内官为他斟酒布菜,问道:“听说叶娘子病了,现在好些了吗?”
平宗削了一块羊肉放入口中,看他一眼,笑了一声:“这种事你还需要问我?你在碧台宫里的眼线只怕比我还多吧?”
平衍嘿嘿一笑,也不吭声。
平宗挥退身边侍从,突然说:“那么你就替我看好她。”
平衍一愣,朝他看过去:“陛下?”
“我要出一趟远门。”
平衍想了想也就猜到了:“去南边?”
“是。”平宗将杯中酒干掉,“只有把南边的事情了结,我才能留住她。”
第三十九章 杯酒长剑方寸心
晗辛看着乳母给孩子洗了澡换好衣衫,亲自哄着睡着了觉,再回到自己寝殿的时候,平宸已经在殿中灯下坐着了。他近日来日渐繁忙,开始将奏本公务带到这里来处理。听见晗辛的脚步声抬起头来,问道:“如何?文殊睡了?”
他为孩子起的乳名竟是菩萨的名号,每回晗辛听了都有些不自在。只是这不自在即便表明也不会有任何结果,晗辛终究只能忍下,点了点头:“临睡前有些吐奶,只得又擦洗了一回。”
“哦。”平宸点点头,复又低下头去看奏本,仿佛晗辛说起的只是一个旁人家的孩子。
晗辛也不理他,径自在妆台前坐下,自有侍女过来为她卸妆敷粉。
殿中蜡烛高照,亮如白昼,却又安静得听得见窗外新生的幼虫唧唧的呜叫。平宸耳听着象牙梳从晗辛头发中滑过的声音,忽而头也不抬地笑道:“你猜谁离开龙城了。”
晗辛抬起眼,透过镜子向他看去,果然他就在那里等着,两人目光在镜中相撞,平宸得意地咧嘴一笑,自己说出答案:“平宗!”
晗辛惊了一下,转过头来问道: “是要来打雒都吗?”
“你是希望他来呢,还是不希望?”平宸站起来来到晗辛的面前,挥退侍女,抬起她的下巴轻声地问,“你大概恨不得他赶紧带兵打来,将朕打死了,你就可以回到秦王的身边了。”他的笑容和指尖一样冰冷,眼睛闪着异样的光芒,咧嘴笑了一下:“或者到崔璨身边去?你希望以后跟谁?”
这样的发难几乎每天晚上都会发生,晗辛早已经见惯不怪了,借着起身挣脱他的钳制,从一旁柜中取下一个朱漆匣子打开,里面两排放着十二粒药丸,她将匣子送到平宸面前:“陛下该服丹了。”
平宸的目光逗留在她的面上,似乎要看透她的用心,但终究什么也没有说,从匣子中拈起一粒药丸放入口中。
丹药以硫黄练就,服下不久便全身燥热难耐。晗辛帮助平宸除下服冠,松开束带,敞开衣襟,眼看着他的皮肤开始泛红,便后退一步问道:“陛下今夜要哪位美人服侍?”
平宸的目光锁在她的面上,一手揽住她的腰将她拉到自己身前,一只手伸入她的衣襟,滚烫的掌心贴上她的皮肤只感到一阵舒服的沁凉,他说:“你来如何?”
晗辛后退一步,从他的掌握中溜开,面上却全是温婉的笑容:“妾产后不久,身体尚未恢复,只怕要败了陛下的兴致。”
“朕都不怕,你有什么可担心的?”他手下愈加强硬,一点点试探着她的底线。
晗辛不动声色任他的手在自己身上游走抚摸,冷淡地看入他的眼睛,仿佛是在忍受一条蛇的纠缠。
再火热的试探在这样的凝视下也变得索然无味。平宸不是第一次试探,也不是第一次被拒绝,他悻悻地哼了一声,收回手来,随手指着之前为晗辛梳头的侍女:“就是她吧。”
晗辛无言地行礼,冲那侍女使了个眼色。
那侍女也并非第一次为平宸侍寝,自是心中喜悦,整个人贴了上去,为平宸脱下单衣。平宸伸开双臂任她服侍,自己抬起头来看着高大的屋顶,听见晗辛已经走过去将房门打开,不用回头也知道她即将离开:“他不到雒都来。”
晗辛停住脚步。屋外的蛙鸣声似乎顿了顿,她低头看着被月光投在地上的影子,因为有门槛,她的影子被曲折得已经看不出原来的轮廓了:“不来雒都,那就是去昭明?”
“对。”平宸的目光盯在她的后背上,火辣辣的热度几乎将她背后的衣衫灼穿,“一个人去。”他留意到她肩头因为自己的话而微微颤动了一下,满意地露出笑容来:“这对朕来说可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晗辛转过身来盯住平宸:“陛下想要做什么?”
平宸却不再说话,将那侍女打横抱起,带入寝帐:“去吧,朕该歇息了。”
女子惊喘呻吟的声音从帘帐后面传出来。晗辛立在门口,看着锦帐翻波,心头也如暴雨中的水面一般掀起惊涛骇浪。
月光清冷,夜风却温暖得令人躁动不安,她对寝帐内的动静充耳不闻,却觉得蛙声鼓噪,令人心烦意乱。
晗辛将那两人留在了寝殿中,出了长英殿的庭院,朝外面走去。
雒都到底还是百废待兴,故城皇宫虽然气势宏大,却大半仍旧荒废,宫规也还散漫疏忽,晗辛生产后自然不肯闲着,早就借着出来散心的机会,寻出了几条出去的通道,买通了几个要紧的关口,以便有备无患。这些事情是她从在凤都时就开始做惯的,如今又有着宫妃的身份,做来更是顺手,如今果然便派上了用场。
守在门外的一个小内官是晗辛在秦王府就认识的,龙城几次易手,秦王府的人流散不少。晗辛在雒都皇宫中与他重遇也算得上是意外惊喜。
见晗辛出来,小内官连忙迎上来:“娘娘?”
晗辛看了眼天上的月色,吩咐了一番,便往内苑湖边走去,在一座旧日焚毁的前朝宫殿台基上略坐了会儿,就看见高贤低头匆匆走来。
“高貂踏。”晗辛迎过去微微点头,“这么晚劳烦你出来,实在对不住了。”
高贤来得很急,这样的夜风里也出了一额头的汗。“不妨事。”他抹了把汗,“娘娘若非有要紧事也不会来找老奴。”
晗辛看着他这个样子却又有些迟疑。
高贤善变的名声即便在雒都也被传得尽人皆知。她当然知道这其中也有自己的功劳,但到了真需要让高贤出力的时候又不得不三思而行。
高贤到底老到,一眼看出了她的犹疑,叹道:“娘娘找老奴来,想必是有与龙城相关的要务?”
晗辛一惊,戒惧地盯着他。月色映在水面,一切都变得清冷而宁静,高贤默默抬起头来与她对视,那一瞬间,月光落在了他的眼中和鬓边。发丝中银光闪现,眼角纹路深邃,目光却益发如同月夜的夜空,只有仔细分辨,才能看清楚其中的星光明灭。
在那一瞬间,晗辛突然就知道她可以信任他,知道在这个荒瘠而苍凉的旧都中,这个人是唯一能帮助她的。
“陛下听说了晋王南下的消息。”她的语声轻而快,仍然维持着旧日的称呼,“他已经知道了。”
高贤的眸子猛地一缩,仿佛所有星光都被他收敛进了眼中,令晗辛突然之间只觉得四周一暗,连蛙鸣之声都停顿了片刻。
高贤再也没有说一句话,躬身行礼,然后转身离去。
一直到很久以后,静谧宫苑中再也听不见他的脚步声,月色下再也看不见他的身影了,晗辛才猛然回神,想起来重新呼吸。
她大口地吸气,将沁凉的夜风吸入胸中,仿佛要靠这样的刺激才能勉强维持住这一瞬间激越的心情。
自从被平衍驱逐出龙城之后,她已经很久没有过热血在身体里沸腾的感受了。无论是在崔璨的相府还是在后宫之中,她都仿佛一具行尸走肉,逆来顺受地承受着施加在她身上的种种。然而此刻,当一颗流星从天边划过,看着星光将天际切割成了两半,想到那一句话将会带来的天下变局,她突然又找到了自己生命的意义。
第四十章 河梁更赋断肠辞
落霞关的巨变传到昭明,尧允自是全心戒备,一面召集麾下将领商议可能出现的局面和应对之策;一面加紧整备军队,安排防务。
昭明如今局面严峻,北面还有雒都派来的十万大军虎视眈眈。虽然这十万大军盘踞北边年余而没有动向,但始终是悬在尧允头上的一把剑,不能当作他们不存在。尤其雒都方面局势也不明朗,平宸又是个喜怒不定、行事任性的人,谁也猜不透他会采取什么样的行动,会做到哪一步。
在这样的压力下,南方落霞关的巨变就令昭明登时面临两面夹击的危险。虽然尧允知道寿春王和龙霄的目标都是罗邂,但在龙霄已经知道了昭明与罗邂联手的情况下,不排除他们会先回头攻陷昭明再与凤都长期对抗的可能性。
尧允早已将落霞关、昭明一带的山川地形烂熟于心。他深切地知道,如今态势下可能面对的最糟的情况,会是落霞关与雒都联手。届时如果南北双方同时发动攻势,昭明兵力再强大也不可能同时应付,那个时候只怕昭明就会面临灭顶之灾。
为了防止这种情况出现,眼下最要紧的便是绝不能让落霞关和雒都的大军取得默契彼此配合。
尧允为此特地调集五千兵力,在昭明四周边界附近密集巡逻, 整个昭明城完全戒严,没有他本人的手令,任何人不得擅自出入,夜里严格宵禁,任何面生之人都要立即锁拿审问。
这条禁令一出,昭明城犹如铁桶一般,几乎连只苍蝇想要飞进来都逃不过尧允的天罗地网。不过三五天时间,各路来历不明的人已经捉拿了三四十人。尧允不敢怠慢,审问每个人都要亲自过目。下面人没有他的首肯不敢擅自放人,他平日公务又忙,要到每日深夜才能有空过问。
他这几日疲惫至极,看着手下审过几个嫌犯之后便不得不停下来,命手下送来一壶酪浆喝了几口,闭上眼睛揉了揉眉心,这才吩咐道:“下一个。”
一时便听见镣铐响动,又一名人犯被押了进来。尧允头也不抬地问:“姓名?哪里人?来昭明做什么?”
对方一时没有回答,狱卒早就替尧允催促:“问你话呢,快回答!”
短暂的沉默后,那人答道:“从龙城来,来见尧允将军。”
话音一响起,尧允就惊得站了起来。
牢中火光熊熊,映得对方昂藏身躯无比高大威武。尧允几乎以为自己看错了,不由自主揉了揉眼睛,再仔细看去,只见对方虽然手上锁着铁链,肩头被两名狱卒用力按住,却仍然面带从容微笑,口中说道:“姓名嘛,你真的不知道?”
尧允惊得跳了起来,两步走到他面前,将他的面容又仔细打量一遍,这才如梦初醒,双手抚胸恭敬道:“陛…”
平宗却微微摇头,示意他不要泄露身份,笑道:“尧允将军,许久未见。”
尧允立即醒悟,话说出一半又收了回去,勉强维持着镇静,亲自将平宗手上锁链解下,挥手让在场其余人等都退下去。早在他跳起来来到平宗面前时,按住平宗的那两个狱卒就已经知道此人身份定然非同小可,不由自主放开了平宗。此时更加不敢多事,立即随其余人等一同退下。
直到房中再没有了旁人,尧允才上前一步,在平宗脚下跪倒,恭敬道:“陛下!”
平宗笑着点头道:“昭明防卫严密,可见阿勒颇你的心思缜密啊。”他说着,走到尧允的位置上坐下,见面前有一壶酪浆,便不客气地倒了一杯一口气喝尽,抬头抹了一把嘴,笑道:“饿了,被关了一天没吃东西。”
尧允大为不安,问道:“陛下既然来昭明,怎么不提前通知?身边也没带个人?”
“我这次出门没有声张,倒是带了些贺布铁卫来,行事不方便,都留在鹤州了。”
尧允越发震惊:“陛下从鹤州就孤身一人?万一出了意外可如何是好?”
平宗放下杯子笑了笑:“既然要隐藏行迹,人少了才更安全。”他招招手:“你到这边来坐下,我有话要问你。”
尧允仍旧不肯罢休:“陛下,此处是监牢,请陛下到臣的官邸歇息。”
“你那里人多眼杂,我到昭明的事情还是不要张扬的好。”平宗这一次也确实累了,不愿意再多做纠缠,只是说,“咱们说完正经话,你把我放出去才是正道。”
尧允到这个时候才能勉强压下心头的惊疑,见平宗始终气定神闲,和颜悦色,一副胸有成竹的样子,这才告了声罪在平宗下首坐下。
平宗拎起壶倒了一杯酪浆送到尧允面前:“你先压压惊,然后把这边的情况详细说给我听。”
尧允接过杯子,心头却仍然一片纷乱,问道:“陛下想知道什么?”
“想听听你的想法,江南这一大片国土我该送给谁?”
此时的落霞关中一片素白。庐江王与寿春王的同室操戈被隐瞒了下来,对外只说庐江王在检阅水师时跌入江中溺毙。至于寿春王次子子茂,则连提都不曾提起过。寿春王为庐江王操办丧事尽心竭力,满城上下白幡招展。一连二十一日,都有人在四处屋檐角上举着招魂幡吊唁庐江王。
龙霄坐在院子里,仰头看着屋顶上的人披麻戴孝,一声声长歌当哭地喊着魂兮归来,唱着悲调,嘴角露出一丝讥讽冷峻的笑意,随即仰头灌下又一杯酒。
余鹤年走进院子,看见他一副落拓潦倒的样子,恨铁不成钢地跺了跺脚,过去一把抢过他手中酒杯道:“三四日都连个人影也没有,原来躲在这里喝酒。现在是喝酒的时候吗?你这个样子又做给谁看?”
龙霄醉得似乎连头都支不住,摇了摇脑袋,醉眼昏花地看着四五个余帅出现在眼前,嘻嘻一笑:“来了好些余帅,这仗就更好打了。”见酒杯没了,索性抄起酒壶往嘴里倒。
余鹤年恼怒地将酒杯往地上一砸,摇了摇头:“无可救药!”言罢转身就走,不料与一个青衣奴子迎面相向。奴子一见余鹤年,立即闪身侧立,毕恭毕敬地叫了一声: “余帅!”
余鹤年认得贴身伺候龙霄的青奴,见他一脸惶然无助,无所适从的样子,只得叹了口气:“去打一桶水来。”
这事旁人早就想干,只不过没那个胆子而已。余鹤年自然不怕龙霄,拎过水桶,兜头往龙霄头上浇去。
龙霄一个激灵跳了起来,大喊一声:“谁?!哪个混账干的?!”看清“混账”是余鹤年之后,登时偃旗息鼓,咕哝着又要坐下。
余鹤年回头冲青奴说:“去让人准备热水淋浴更衣,我与你家侯爷一起去见见寿春王。”
青奴答应了一声飞快跑走。余鹤年又抬头冲着房顶招魂的人大声道:“行了行了,别号丧了,都走吧。二十一日已满,散了吧。”
房顶上的人早就被太阳晒得头晕眼花,一听余鹤年的话巴不得地连忙离去,一时间龙霄所居院落里就只剩下他一个人了。
龙霄觉得腿软,手脚并用朝矮几爬过去,伸着手去够细颈波斯錾金银壶,眼看指尖将将触到,突然停下来,扭头看着余鹤年,问道:“这回你怎么不拦着我了?”
余鹤年走过去拿起酒壶自己仰头喝了一大口,说道:“没人了,别装了。”
龙霄这才爬起来,拍拍膝盖上的土,再开口时目光清明,口齿伶俐,没有一点儿醉酒的模样。“可算是松口气,那些人天天站在我房顶上,院里什么动静都看得一清二楚,我除了天天喝酒大醉还能怎么办?”
“你就不怕有人弹劾你居丧期间行为不检?”
“有什么怕的?”龙霄冷笑,捡起掉在地上的冠子拍了拍土,又戴到头上去,“寿春王恨不得吃了庐江王的肉,哪有那么多友爱之情还要监督旁人居丧行止?再说,他派人监视我就是怕我背着他有所图谋,我烂醉如泥才是他想见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