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趣,喝酒提神?不怕醉喽?”叶慎初道。
容许不疾不徐,好似与旧友闲聊,只说:“定圻军有严令,行军时沾酒便是死罪。说来惭愧,近侍知道我乏累极了唯有几口酒能提神,便偷偷为我藏着,极隐秘的事,不足为他人道。”
“想不到,容将军也有这一面,我以为你比谁都光明磊落。”叶慎初幽幽地说着,一边吸烟,一边将目光投向漆黑的苍穹,只是,雨幕密集,不知他能看得多远。
“寨主的话似乎有些…”
“莫喊我寨主,那个叶寨主早死了。”叶慎初这话,凄凉过那绵绵不绝的秋雨。
“萍儿姑娘很像皇后。”容许忽然回过神,原来那女娃眉宇间像的,竟是叶慎初那已贵为皇后的女儿。
“呵呵…皇后?哪个皇后?天上的西王母?”叶慎初冷笑,却呛了烟,咳了几声。
容许明知他在掩饰尴尬,却不便明说,只能道:“叶皇后很好,她比任何人想想得要快适应了皇宫的生活,更因仁心仁术名动朝野。只是慎龙寨的遭遇,皇帝还讳莫如深。”
“呵呵呵…哈哈哈…”叶慎初从冷笑到大笑,末了红着眼睛犀利地盯着容许,叱问,“容将军说这些婆婆妈妈的做什么?告诉我一个大老粗这些干什么?什么叶皇后,什么仁心仁术,和我叶慎初有什么关系?有什么关系?”
容许亦是做了父亲的男人,穆穆失明时他的心碎不见得哪一个普通父亲能体会,故而叶慎初有多心疼女儿,他明了。但就和穆穆失明一样,这既成事实,身为父亲该做的,当是保重好自己,保护好女儿。
自然叶慎初懂这些,不然他也不会舍弃慎龙寨,在宋云峰再次带兵上山时几乎搬空了整个山寨。他兴许早早就从那个少年的眼睛里看到“容不下”三个字。
“容夫人从我山寨里走时身体不是很好,她底子太薄,我的大夫穷其医术,这么短的时间也是不能养好她的。”叶慎初的情绪终于缓和下来,他懒懒地看了一眼容许,“倘若我今日遇不见你,容将军要死在那荒郊野外?那容夫人和她腹中的孩子,真真可怜了。”
容许嘴角一抽搐,苦笑:“内子的身子的确在要紧的时候,我如是冒雨玩命地奔走,只为了在她最需要的时候能守到她身边去。”
叶慎初有所触动,呵呵一笑,“当年鹤儿她娘,就是等我等碎了心,我无条件地宠溺这孩子,一半是想把对她母亲的愧疚弥补在这孩子身上。可惜…我终究负了她,竟然让她唯一的骨肉去了那不见天日的地方。哈哈…哈哈哈…”
叶慎初没有醉,却似醉了一般狂笑,不多时眼角便沁出泪水,英雄柔肠,他缓缓问:“鹤儿她好不好?你见过她没有?”
容许本因听说乘鹤之母的遭遇而添了心慌,可一见叶慎初好似肝肠寸断般思念女儿的神情,颇不忍,遂平静下来缓缓地答道:“见过,瑾瑜皇后去世时她在,我也在,经历了那样的场面,她没有做出任何让人失望的表现。之后受群臣朝拜,也没有半点慌张。再后来我在后宫私下见过她一回,那么大的场面他不曾害怕一点点,反是宫里啰啰嗦嗦的规矩叫她头疼。该说的能说的我都告诉了她,也相信皇后如是聪慧机灵,很快就能适应并做到最好。我知道,皇帝极看重她、极心疼她。叶前辈多少能放心些。”
“可他到底是皇帝,现在他只有鹤儿一个人,不久的将来,就会有成群结队的女人涌进那个地方,届时,我鹤儿还能在他心里占什么位置?”叶慎初冷冷一笑,往地上重重敲了敲烟管,发出“磬镪”的声响,他继续说,“皇帝若当真看重她心疼她,又何苦来捣毁我慎龙寨,他难道对自己的岳丈也毫不放心么?我据守一方山林,最甚不过是劫富济贫,却也不曾伤害过一条人命。至于江湖里的事,历朝历代都不为朝廷能管束,我们这些粗莽汉子野性惯了,谁会觊觎他的江山他的宝座?难道他不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还谈什么狗屁看重和心疼,容许,你不要为他脸上贴金了!”
容许轻声一叹:“叶前辈,江湖有江湖的规矩,朝廷亦有朝廷的章程。您可知皇后是什么地位?一国之母,母仪天下。她的孩子便是未来的嫡子,便是皇位的继承人。慎龙寨安居一方是不错,但你们不生事,偏偏会有无穷无尽的人会来惹事。慎龙寨在一天,对皇后和她的孩子的地位便多一分威胁。自然,皇帝亦忌惮你们的雄厚实力,朝廷又如何能容忍一支威武之师流落民间?”他忽而冷笑,“莫说叶前辈的慎龙寨为新帝所不容,堂堂定圻军,戍边安内,为朝廷立下多少汗马功劳,或许有一日皇帝容不得了,它也会被瓦解溃散。这就是君和臣,它不比江湖,没有义气和情分,只有权力和命令。叶前辈您年长我许多,容许并非有心卖弄,只是怕您盛怒之下,忘记了这些不成文,却永远无法抹去的道理。”
“我该说什么?同情你,还是因此倍感安慰?”叶慎初皱眉愠怒,似乎还不能理解容许的心思,“我没有了女儿,没有了慎龙寨,现在仅是个四处飘零的孤寡老头,难道容将军还希望我对皇帝顶礼膜拜,歌功颂德?可以啊,他将女儿还我,将慎龙寨还我,将那些枉死的寨中老少的命拿来还我!”这最后一句几乎是咆哮而出,难以想象他的愤怒,但那支烟管已被硬生生掐断。
那萍儿姑娘听见她恩公的喊声,慌忙地奔过来,一起赶来的还有几个追随叶慎初的兄弟。他们见了容许,便如同见了朝廷的人,无不红着眼满脸的杀气,先前若非叶慎初拦着,极可能容许根本没有机会再睁开眼睛。
“大哥,你怎么了?”众人七嘴八舌地问,更有人“噌”一声抽出佩刀,蓄势待发。
“呵,一个肩膀脱了臼的人,能将我如何?你们散去,我和容将军正聊得欢!”叶慎初大手一挥,转身将背对着众人,又道,“萍儿去看着炉子,那样好的胭脂米不要熬糊了。”
“恩公我知道了,有事儿您喊我。”萍儿姑娘应着,眼见两人相安无事,便乖巧地撺掇众人速速离去。
很快,佛堂里又恢复了宁静。
“原来是脱臼了,看来明天天亮我就能启程。”容许稍稍活动了肩膀,大概是自己昏迷的时候叶慎初他们已帮自己接好了骨。
“车队里有几匹好马,明口口自己挑吧,但愿容夫人吉人自有天相。”叶慎初到底是平静了。
容许靠在佛龛上,言谢后没再说话,但听一旁的小火堆里发出哔啵声响,叶慎初坐到一旁,取了一根拨火棍挑了挑火苗,慢悠悠地说:“有一天鹤儿知道了这件事,该怎么办?皇帝想过没有?”
“纸包不住火,皇帝既然下了这个决定,就该料到有那一天。但很多事没有发生,是不能臆断的。”容许这话有些刺人,似乎言下之意,他认为到那一天时,叶皇后的内心应当已无比强大,她极可能会为了允澄为了孩子而放弃仇恨。
这一层味道,阅人无数的叶慎初自然能品味得出,虽然他明知容许没有不屑他们父女情的意思,但心底还是动了怒,哼着声说:“敢情我叶慎初的闺女,是个狼心狗肺的东西?”
“叶前辈!”
“我明白!”叶慎初冷笑,慢慢放下了拨火棍,回身来看着容许,“我何尝不矛盾,当然真心想我闺女一辈子快活,甚至觉得她若不是我的女儿该多好,什么顾忌都没了。可这只是想象,他终究是我闺女,你要我如何甘心自己的女儿一辈子不能认祖归宗?”
容许无语,他有何资格给叶慎初一个答案?他何尝不是这件事的幕后推手,只是间接了,被动了,难道就能推卸责任?叶慎初没让手下一刀毙了容许,已是念在昔日旧情,念在那深宫里此生不知还能不能见的女儿的面上。
他唯一能做的,便是许下一个未必能兑现的承诺:“叶前辈请放心,容许活在世上一日,便会为您保护好皇后,不让她受到任何伤害。这是作为朋友的道义,亦是对您的亏欠。”
叶慎初冷冷地看着容许,许久许久不说话,两人深邃的目光相交,好似都在探视彼此心里最深的地方。
于是等不到两人再说什么,萍儿姑娘已端着还“咕嘟咕嘟”冒着泡的砂锅进来,轻灵的笑声伴着香甜的米香喊着:“胭脂米粥熬好了,恩公,有满满一小锅呢,您和这位大哥一起吃都足够了。”
“你照顾容大哥吃下,多下的就留着吧,兴许他夜半会饿,我累了,这就去休息。你照顾了容大哥,也去睡吧。”此刻,便是有话也不方便再说了,叶慎初最后看了眼容许,迈着大步出了佛堂。
雨依然下着,噼啪的雨,叮咚的水滴,哔啵的火苗,都没能隐去叶慎初的脚步声,那一步步沉重得,放佛能塔穿这本孱弱不堪的庙宇仅剩下的几块青砖。
这里头的恨、怨和心痛,又有谁能体味?
“大哥你吃吧!”萍儿似个不知尘世痛苦的小姑娘,依然乐滋滋地笑着。
米香飘入鼻息,容许的确饿了,他如今必须保重身体赶回佟未的身边,于是吃下满满两碗胭脂米粥,方安下心。
“您休息吧,有事儿叫一声,大伙儿都能听见。”萍儿将锅碗放到一边,又挑了挑火苗添了几块大木头才离去。
吃了东西,佛堂里又暖和,萍儿走后容许亦很快睡着,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再醒来时,这山坳的破庙里仅剩下自己和一匹骏马,卧席边则留下有些许干粮和一张简易的字条。
字条上字字力透纸背——“记着你的承诺。”——叶慎初。
第一一八章 谁是谁的劫(一)
容许没有急着上路,略略活动肩膀确定自己没事后,先给马喂了食草,又点燃了炭火将昨晚剩下的半锅胭脂米粥热了吃完,直到日头升得老高,方灭了火苗离开了那座破庙。
走之前,在破陋的佛堂里拜了三拜,口中默默祝祷,他不知这佛龛上曾经供了哪一路菩萨神仙,亦从不信鬼神之说,但佛堂与自己有缘,好似冥冥中安排自己与叶慎初相遇,助自己避雨养伤。这份恩情,自然要谢。
牵着马缓缓走出山坳,容许辨别了方向,重新振作精神一路往家的方向奔去。昨夜与叶慎初的话已埋入心底,如今的他心底只有一个念想——回家。
日夜兼程,容许竟重新来到邻县那家客栈,坐在店堂里吃着粗糙的饭菜,记起那一日夜深,夫妻俩在此相遇,一幕幕回忆起来,竟让他颇为心酸。
三下五除二地吃完饭菜,店小二已帮忙买来一匹新马,容许将叶慎初留下的马匹寄养在客栈里,跨上体力充沛的新马,又一次上路。而至此刻,他已经一天一夜没有合眼。
但是家就在前方,他不愿浪费一点点的辰光,他担心佟未随时会倒下,他决不能留下任何遗憾,叶夫人的遭遇叫他心有余悸。而他亏欠佟未的太多,一个连妻子都无法保护的男人,又谈什么抱负,论什么英雄?
这马蹄声急,震颤着大地,土地相连,骨血相连,小穆穆似乎感念到父亲要归来,这日吃了饭便怎么也不肯午睡,挣扎着从奶娘的怀里跑下来,熟悉了藤园里一切的她,好似能看见般蹒跚着奔到了藤园的门口。
却不再往外去,只安安静静地蹲在那儿,口里念着:“爹爹。”
奶娘追出来将她一把抱起,嗔笑说:“穆穆想爹爹了?快了快了,爹爹就快回来了。”
穆穆咯咯笑起来,很用力地点点头,小手自以为是地指着“远方”,“爹爹回来了,回来了。”
“奶娘,二奶奶说叫抱孙小姐给她,她来哄着睡吧。”四荷从佟未的屋子出来,手里端着水盆,刚侍奉了佟未餐后洗漱。
自那里老妇人神叨叨地冲来与二奶奶“密谈”后,二奶奶的精神好了许多,吃饭睡觉都安稳,一园子里的妈妈姑娘都安心不少。
奶娘便哄穆穆:“去娘那里啦,娘也想爹爹,奶娘刚才教的歌儿,孙小姐给娘唱一遍可好?”
穆穆却挣扎着乱踢乱动,摇头晃脑地不答应,只是不断地念叨:“爹爹回来了,回来了。”
她奶声奶气,又极其认真的模样,实在叫人忍俊不禁,但到底是个小娃娃,奶娘正经儿抱住她,哪里还容得她跑开,于是抱去佟未的面前,亦笑道:“孙小姐立在门口说‘爹爹回来了’,若是真的,那实在好呢。”
佟未点点女儿的小胖脸,笑道:“也想她父亲了吧,只有他爹在时才会陪她疯玩,举得老高老高然后冲下来,我看得心惊肉跳,他们父女俩却乐歪了嘴。这小丫头每每尖叫,他爹担心吓着他罢手,却又嚷嚷‘再来再来。’真是一对活宝。”
穆穆安安静静地伏在母亲的怀里,仰着叠了肉的小下巴看着母亲,她的神情好专注,黑漆漆的眼珠子泛着淡淡的光芒,听声辨别说话人的情绪已是她自然生成的本事,她虽然看不见别人的脸,却能比任何人都看清他们的心。
“爹爹…回来了。”她奶声奶气地说着,伸出藕节一样胖乎乎的小手,“娘不哭?”
佟未心一颤,深感女儿心灵的敏锐,许是只有她才明白自己这番笑语里,透着多少心酸。俯下身将女儿的小脸蛋一阵亲吻,惹得穆穆奇痒,咯咯直笑,一股脑儿只往佟未怀里钻。
“奶娘你怎地将这小东西养得这么好,二爷回来一定要抱着她喊‘卖小猪’了,我瞧着比夏日里胖了不少,那会子在金陵已经瘦下去了,怎么这手臂又跟藕节一样肉呼呼起来?”佟未嗅着女儿胳膊上甜甜的奶香,捏捏她胖乎乎的手臂笑着说,“你看楚楚身条多好,奶娘可别把我的穆穆养成小胖妞儿啊。”
奶娘大笑,这是佟未对她每日功夫的赞许和肯定,于是如实答话说:“断奶后小姐一直不肯好好吃饭,如今越发大了能吃的东西也就多了,成天介跟着春少爷疯,小孩子就是这样,看着一个吃得好,便也跟着学样。春少爷吃饭多乖呀,两个小家伙一起吃东西,春少爷吃一口便也塞一口给孙小姐,如今吃得好,自然就长得快。您不觉得孙小姐个儿也见长了?那日洗了澡没找着肚兜,拿了夏日里一条小褂子给她一裹,那下摆本在脚踝处,如今只挨着半截腿肚子呢。这平日里天天量衣服,竟都没发现小姐长大了。”
“春儿那孩子真真是好。”佟未听奶娘这样絮絮叨叨一顿,垂首摸着女儿软软的头发逗她:“咱穆穆给春儿哥哥做媳妇可好?”
穆穆或许并不懂什么叫“媳妇儿”,也不晓得母亲在问自己什么,可但凡和春儿哥哥有关的,她都乐意都愿意,在她小小的心田里已经埋下种子——和哥哥在一起,就是顶顶开心的。于是用力地点头,惹得佟未和奶娘好不高兴。
正说着,柳妈妈挑开帘子进来,嗔怪佟未:“快睡一刻吧,一会儿睡迟了,便要起晚了,到夜里孙小姐又不肯睡,缠着你玩半天,多伤神,你好不容易才好些呢。”
佟未愧疚一笑,见柳妈妈手里捧着食盒,但问做什么用。
柳氏答:“说是这几日如惜姨奶奶那里胃口不好,采薇方才做了几样点心,托我给送过去。我也顺便过去瞧瞧,这些日子也竟不曾关心过她。”
“替我问她好。”佟未赞同,答应即刻就睡,便送走了柳氏。
且说柳氏带着三香一路往藕园来,踏进园子时,总觉得哪儿不对劲,经三香提醒才发现,原是林飞凤走了后,这园子里不再咋咋呼呼吵吵闹闹,安静得好比大房二房那里,果真是大不一样。
走到如惜的门前,守门的小丫头说:“二姨太也在哩。”
挑了帘子进去,互相问了好,便听周红绡说:“如惜这里很不痛快呢,柳妈妈你见识广,说说可该怎么办?”
柳妈妈一头雾水,那周氏方娓娓道来。原是那一日冯梓君赶着阴天大风去城外祭拜夏合欢,径直又替她请了牌位,因来不及请入宗祠,就先请回家中暂停一日。不料冯梓君归来时,如惜正预备去迎接请安,那么巧碰上老太太一路回来,眼见她身后一位尼姑捧着夏合欢的牌位,如此煞气深重,叫她登时就觉得不舒服。
夜里回去更是做了噩梦,如是这几日,便恹恹的不复往日神采。
周红绡小声说:“可是撞着什么了?”
第一一八章 谁是谁的劫(二)
柳妈妈一愣,随即道:“这能撞着什么呢?家里都是有门神护着的,就算有什么,也都是家里的老祖宗来看看小辈儿们好不好,见着了念佛都来不及呢,怕什么?”说着放下点心盒子,坐到如惜的身边,好言好语地说:“我们姨奶奶吓着了?”
如惜怯怯地,点头说:“从前听三奶…听…”许是如今她身份不同,竟一时不知如何称呼林飞凤好,支支吾吾半日,才说,“就是听和梅玉一起离开的那位说过,三姨太是极其厉害的人,死的时候咒老太太断子绝孙…这不才有大爷那么年轻就走了,那一位和三爷那么久不是也从没有任何动静么!从前那个落霞也…”
“胡说胡说。”柳妈妈忙制止她,嗔道,“这话千万不敢胡说,老太太那里听见了定要发怒的。好姨奶奶,你且宽心养下这孩子。如今三爷长进了有出息了,他还能待你和孩子不好么?你就安安心心地做姨奶奶,指不定生了孩子,三爷就扶正了你,你可就是容家的三少奶奶了。这样好的前程摆在眼前,哪一个不羡慕你?”
如惜摇头,许是孕妇敏感脆弱,她只管哭:“柳妈妈你不晓得,倘若我生不出儿子,老太太一定嫌弃我,她本就瞧我不顺眼。就算我生了儿子,老太太也未必正眼瞧我,这毕竟是容家的大孙子,她指不定另叫三爷娶一房奶奶,把我的儿子抱给她养。柳妈妈,我好害怕…”
“这,这说的是哪门子的道理?”柳氏一时无语,无奈地看着周红绡,不知如何是好。
周红绡那里双手一摊,摇头,也没法子应对。她本因自己也是从丫头做了姨奶奶的人,故而对如惜诸多怜惜,此刻听她这么说,更是感同身受,心想冯梓君那样厉害的人,孩子生下来后不管男女,她会如何安排如惜实在未可知。这老太太想一出是一处,那么多年把夏合欢、胡白舞视为眼中钉肉中刺,就这么突然一下子又好了,巴巴儿地去把夏合欢的牌位请回容家宗祠,也不管那些老叔公们闹上门来,只是视而不见。她的心思,谁能猜得透呢?
“只怪我自己命不好,什么没道理的事儿到了我这儿都有道理了。”如惜好像着了魔似的只是哭,和之前那神采奕奕谈笑风生的模样完全不同。周红绡冷眼瞧着,脊梁骨一阵阵发冷。
藕园里处处可闻如惜的啼哭,叫人好不心焦。
藤园里却静悄悄,主子丫头们都歇了午觉,一阵风过都能听见叶子的颤抖。
“爹爹。”睡梦里,穆穆嘟囔了一声。
奶娘被佟未要求去休息,故而女儿卧在身边,她并不曾睡熟,于是穆穆一梦呓,她便睁开了眼。
“好乖乖,睡觉觉…”佟未低声吟唱着,手掌缓慢轻柔地拍打在穆穆的身上,哄着她又一点点进入梦乡。
“好孩子,娘要守护你一辈子,绝不离开你。”佟未心中默默向女儿许下诺言,她不管自己的身体是否能渡过难关,正如婆婆说的,一个母亲为了孩子,当无所畏惧。
“春哥哥…”穆穆又梦呓,佟未轻轻拍哄,不料女儿却整个儿清醒过来,一骨碌翻了个身,睁开黑漆漆的眼睛面对着自己。
“你若能看见娘亲的样子,该多好?”佟未心叹。
“娘,不哭!”穆穆那能酥了人骨头的奶声含糊地说着,“娘,乖乖。”
佟未“扑哧”笑出来,点点她的小鼻头,“穆穆乖不乖?”
“乖。”她娇滴滴地回答,笑得眯起了眼睛。
当真,这孩子没有半点与其他孩子不同的地方,常常让佟未错觉或忘记女儿的眼睛是看不见的。
“爹爹。”穆穆突然翻身坐了起来,歪着小脑袋似在思索什么,嘴里又重复,“爹爹。”
“想爹爹了?”佟未没有过多地联想,只是哄她,“乖乖睡觉觉,要是柳奶奶瞧见,要生气不给穆穆和春儿哥哥玩儿。”
然这样的威胁并没有起作用,穆穆又一骨碌爬起来,屁股朝着床外头,一步一步往外蹭着。
本来佟未伸手捉住女儿是很便当的事,可她身体不好,胎儿压着盆骨,下半身行动极其笨重,这一伸手一用那腰上的劲儿,就疼得她呲牙裂嘴,如是又如何捉得住灵活得像兔子一样的女儿?
“乖乖回来,不许下床,娘要生气了。”佟未喊她,更奋力往外挪身子,懊悔方才没让女儿睡里侧,只当自己不会睡着,便不会让女儿掉下床去。
“爹爹回来了…爹爹…”穆穆嘴里嘟囔着,已经半个身子落到床下。她好像一门心思要爬下去做什么,便对母亲的话置若罔闻。
“快回来,娘生气了。”佟未奋力往外一挪,引得她腰下大痛,不由得失声叫了出来,可这一声“啊”却吓到了穆穆,她那里正想法子怎么让自己的上半身也离开床,但因脚下空荡荡,多少有些害怕,故而一直悬着,此刻却被母亲突然吓到,一慌神便松开了手,小身体像个线球般滚下去,滚过脚踏,重重跌落在地上。
“孩子!”亦在这一瞬间,佟未因过于激动扑了出去,可她的腰部根本使不出任何力道,如是上半身带着自己往外冲,一下扑到床沿外无力收住自己的身体,腰部剧烈的疼痛叫她身子一软,整个儿重心朝外,跟着女儿就滚了下去。
当身体在地上稳住后,她已疼得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哇!”的一声,穆穆大哭起来…
“谁在外头呢?”藤园里,好不容易哄了如惜不再哭,柳妈妈朝外喊了一声。
应声晃进来一个小丫头,但听柳氏道:“没听见姨奶奶哭了?赶紧打一盆热水来擦脸。再者,派个小厮去找三爷,就说二奶奶要和三爷商量事儿。”
那小丫头迭声应下,一转身要出去,却和狂奔而来的四荷撞了满怀,只听柳妈妈骂:“小蹄子,你仔细这里姨奶奶身子重。”
四荷却是已哭红了眼睛,冲着她祖母就嚷:“奶奶快回去看看,二奶奶不好了。”
柳氏的心气一下子被闷住,不由分说上去扇了孙女儿一嘴巴:“混账东西,说什么丧气话?”
四荷挨了打,却没心思辩解,抓着她祖母就往外拽,“奶奶快跟我回去,二奶奶跌到床下去,大概要生了。”
“啊…”见四荷一惊一乍,又将佟未说得这般凶险,如惜不由得低呼一声,捂着脸又哭起来,呜呜咽咽地不知说着什么,柳氏只听得一句,“到底是谁的劫难,别找我,别找我…”
柳妈妈厌恶至极,又不好发作。一旁周红绡见状,来推她走,“还愣着做什么,赶紧去啊,这里交给我了,这一个一个都不让人省心啊。”
“阿奶快走。”四荷也不管了,拽着柳氏就往外冲。
这一路跑得,心肝都要颤出来,待回到藤园,里头已是乱成一锅粥。
“怎么了?这是怎么了?”柳妈妈经历过那么多的事,可到今日竟唬得腿肚子直打颤,容许那里一点音讯都没有,过会子万一大人小孩不能全保,这事儿谁来做主谁来拿主意。倘若有个万一都去了…
“呸呸呸!”柳氏打了自己一嘴巴,抓着一个小丫头就说,“快找人去宋府把宋大奶奶请来。”
第一一九章 娇儿
樊阿神赶来时,只见冯梓君坐在园子里一张大梨花木椅上,脸颊绷得极紧布满了怒气,惹得,一众人静静地立在旁边大气也不敢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