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阵秋风过,带起点点尘土,允澄略有扫兴,指着宫人说:“好生派人打扫这园子,什么季节了,风里头还带着沙子?”
乘鹤望他一眼,心叹:你许是不知道,这是容将军在官道上策马飞驰扬起的尘土,他如此忠于你,却落得这样的境地。而我刚才,自己真的是沙子迷了眼?


第一一六章 小冤家
一场秋雨一场凉,很快单薄的衣裳都不能再上身,上官妈妈已张罗采买起了精炭等物,预备过冬。
家中两个产妇,却有天差地别,如惜尚能挺着大肚子去正院里给婆婆请安,佟未则已卧床不起。许是胎儿压着她的经络,如今越发连行动也不方便,便是在床上翻个身,也要闹得大汗淋漓,强硬如她,便是如何痛苦也不喊一声,只叫人看着她满头的汗揪心。
冯梓君不知媳妇儿扛了这样的危险在身上,时常还对前来串门的官家太太们不屑说:“到底是金贵些,这也不是头一胎,竟这样扭捏,快赶上公主娘娘们了。想当年我生谔儿时,还挺着肚子鞍前马后地伺候婆婆呢。到底是一代不如一代,指望她们真真是笑话了。”
众人皆知容老太太与二儿媳妇不合,便都只笑着附和几句不加评论,倒是有一个好事的,莫名地提起一个人,说:“从前每回来和老太太喝茶,小媳妇儿也机灵地侍奉茶水,叫人看着欢喜。”
旁边一人推她一把,嗔道:“哪年的老黄历了,怎么想起来这一茬?”那人方感失言,讪讪地住了口。
冯梓君却有了兴趣,支着脑袋说:“说起来也有些好奇,自从我赶她出去后,便失去了音信,如今是死是活是好是歹,竟一无所知。”说着喊人,“悦娘在哪里?”
孟筱悦本在外头侍候,听见喊她忙赶紧来,但听婆婆说:“你着人去找一找,看看林飞凤如今身在何处,好是不好。倘若不好便接济一些,别叫她一张没门闩的嘴到处编排我容家的不是。”
孟筱悦应下,又问有无其他事,便告假说:“宋大奶奶抱着少爷来了,因知娘亲这里有客人,便不过来叨扰,径直去了藤园,媳妇儿想过去打声招呼,也在礼数。”
冯梓君懒怠说她偷懒,碍着几位太太的面子,便道:“去把,问她婆婆好,再抓两把果子给小春儿吃,那小东西我喜欢。”
孟氏应诺离去,便听一人道:“老太太好福气,如今大房也能干了。从前见过几次,无不柔弱扭捏,如今看着却这样干练,说话也清楚了。”
冯梓君冷冷一笑,想起赵鼎天那一茬,便道:“她的精怪你还不知呢。”正说着,外头打了帘子进来通报,说姨太太姨奶奶来了,便见周红绡搀扶着如惜从帘子后闪出。
几位太太端着正房夫人的尊贵也不起身相迎,只冷眼看着他们进来。
二人本不在意,给冯梓君道了安,周氏便道:“来的路上正瞧见如惜,就搀扶她一道走了。老太太您看这孩子面色红润,肚儿尖尖的,定是怀了男胎。”
几位夫人忙拉着如惜到一边坐下,众口称赞:“这孩子好面相,老太太等着抱孙子吧。”
冯梓君很是欢喜,说道:“莫说我偏疼小儿子,三房里就是争气,这容家的香火还不是靠他们。”
便有人问如惜:“三爷可好,听说如今生意越做越好,杭城里的茶商们要举荐他做会长。”
如惜甜甜一笑,知道此位梁夫人正是杭城茶业巨贾的太太,她的长子才出道,偏遇上容谋也染指茶行,便答道:“三爷可不敢当,只是做些小买卖玩一玩,梁大少才是一顶一的人才,梁太太太谦虚了。您府上那样大的茶场,可是一般人家能比的。”
那梁夫人满意得很,忙退下手里一只镯子顺到如惜的腕子上,笑呵呵道:“三爷在京城里吃得开,你梁大哥还要和三爷多学习学习。”
如惜笑而不语,只管低头摩挲那镯子。
冯梓君坐在上首冷眼看着,很是满意,几番调教,如惜眼下这般谈吐倒够格做一房主子,只是她到底是一个丫头…每见如惜温柔得体,她便会动摇心思,可又每每因她的身世而犹豫不决。故而便与自己说:“等她生下儿子,再定夺吧。”
坐不多久,几位夫人告辞离去,留下周红绡与如惜,冯梓君便问:“二房那里究竟怎么回事?怀个孩子而已,用得着天天来大夫么?你去找人来,叫我问一问。”
周红绡隐隐约约知道些事,但因见悦娘等人皆缄口不言,也猜出其中利害,故而不想多说生事,只道:“二奶奶是千金大小姐,虽然会做些饭菜,可一年又能沾几次阳春水。何况之前舟车劳顿,到底没养好。总比不得如惜身子健壮。她花着娘家的钱请大夫吃药,老太太何必计较。总有如惜给您生个大胖孙子不是!”
冯梓君听着有道理,招呼如惜走上前,摸一摸她滚圆的肚子:“好生养着我孙子,亏待不得你。”
如惜嘴上不敢说,但心里是知道的,倘若这一胎生下女娃,好日子也算到头了。不由得心生悲凉,益发不想说话了。
孟筱悦来到藤园,正听里头奶娃娃哇哇大哭的声响,掀开帘子进去,却是小春儿正埋头在佟未的怀里大哭,阿神一手叉着腰,一手不知哪里抽来的鸡毛掸子,煞有架势地冲着儿子说:“你还敢躲,快给我过来。”
孟筱悦顿时好笑,夺过她手里掸子说:“多大的孩子,你就用这个打,还不叫你打傻了,他懂什么,你这会子训完他回头就忘了。”
阿神恨恨道:“全叫他奶奶宠坏了,越来越调皮,瞧见他我就脑壳疼,咋就派了我生这个讨债鬼。你看穆穆多乖巧懂事,我就没有生女娃的命。”
孟筱悦抱过小春儿,见他哭得涨红了脸,心疼得不行,三香已绞了帕子来,她细细地替春儿擦干净脸,哄他说:“娘亲这样凶,往后春儿就跟着大伯母,咱不回家去了。叫她自己生个女娃娃玩去。”
春儿呜咽着,鼓着腮帮子瞅了孟氏半天,却说:“回家,要跟娘回家。”
一屋子人大笑,柳妈妈拉着阿神坐下:“这么好的儿子,大奶奶还嫌弃。方才他也不是故意的,若论疼我们穆穆,谁比得过小少爷?”
正说着,奶娘抱了穆穆回来,小丫头也才哭过,额头上不知何时跌破了,竟缠了纱布,这伤口许是很疼的,她一直呜呜咽咽地抽泣着,奶娘将她交给佟未,伏在母亲香香软软的怀抱里,这才安静。
柳妈妈来逗她:“孙小姐往后不理会春儿少爷了可好?咱不跟他一起玩。”
穆穆的脸埋在母亲胸前,偷偷转来寻着声响“看着”柳妈妈,半晌才依依呀呀地闹起来:“小哥哥,春哥哥…”
“穆穆要小哥哥做什么?他那样坏,抢你的娃娃,还推你跌一跤,疼吧,娘可心疼死了。”佟未逗她,引她说,“咱不要小哥哥,不跟他玩儿。”
穆穆着急了,抓着母亲胸前的衣襟,“小哥哥,和小哥哥玩。”
孟筱悦忙把春儿抱过去,小春儿一见穆穆就伸手去抱,硬是把穆穆从佟未胸前掰开,两只藕段一样的小胖胳膊将穆穆的小脑袋拢起来,凑上去就又亲又啃毫不客气。嘴里还哄她:“穆穆不哭,不哭…”
孟筱悦笑得不行,问他:“穆穆是哪个?”
春儿仰着下巴思索了一下,脱口而出说:“小媳妇儿。”
一屋子人都笑得肚子疼,阿神忙解释:“我没教过他,定是他奶奶和姑姑们干的好事儿。”
“两个小冤家。”佟未慈爱地望着这一对宝贝,忽而心生痛楚,朝阿神伸手。
孟筱悦见状,便与柳妈妈一起将孩子抱开,只听佟未对阿神说:“我先前那样固执,只因自己的一些经历,才极其厌恶定亲一说。如今我…阿神,此时此刻我再与你定一门亲事,你还肯点头么?你愿意要一个看不见的孩子做儿媳妇么?”
这话说得极其伤感,阿神掌不住,哭着说:“嫂子你又混思乱想,现在不是好好的,大夫也讲你脉息好着,怎么会有那一天。”
“你只管答应我,肯不肯要这个儿媳妇。”佟未哭了,握着阿神的手说,“这孩子倘若一辈子看不见,我怎么能放心将她交给别的人。我已经对不起她这一回,难道还要耽误她一辈子?”
阿神忙点头,“我答应我答应,云峰也一定答应,老太太那里拗不过我们俩,你尽管放心。将来穆穆就是我的儿媳妇,这臭小子要是敢变卦,我就掐死他来拜你。”
话一说完,忙自己连打几下嘴巴,骂道:“混账东西,我这说的什么鬼话。”
佟未心疼,拉住她的手,总算挤出一点笑容:“我晓得我自私,可你我都是做娘的,我的心思你能明白,是不是?”
阿神破涕而笑,自嘲道:“我们这是做什么,什么事也没有,这是哭得哪门子,傻里傻气的。”
转头,却瞧见两个孩子什么事儿也没有,春儿正抱着穆穆,亲亲吹她的额头,奶声奶气地说:“不疼,吹吹就不疼。”
“这孩子多聪明,平日里大人做的事,他都记下了。”佟未恬然一笑,竟信那三岁定终生的话,认定春儿是个好孩子。可又不得不在心里惆怅,自己的生死是未知的,这样定下女儿的终身,将来会不会又惹一场悲剧?
“相公,我可还等得到你?”想至此,更是心酸难耐。
且说容许一路南下,奔死了两匹好马,随身带的侍卫已然吃不消,竟发起了高烧。客栈里,容许请来大夫替他看病,开了方子后又嘱咐店家好生照顾,便又要买马继续赶路。那侍卫强撑着爬起来,对容许道:“将军一个人上路可怎么行,小的睡一晚就能好,让小的跟着您一起走。今晚,您也歇一歇,都好几天没睡了。”
容许淡淡一笑:“你歇着吧。”要走,又听那人道,“将军这样,只怕要吃不消的。”
“我不会吃不消,也不会死,可你们的将军夫人,随时会死。”这话好生揪心,说得他一时喘不过气。


第一一七章 雨夜(一)
尘土飞扬,滚滚烟尘没去来时的路。自古帝王多有江山美人的抉择,却也不乏为得美人一笑而抛弃大好江山者,幼时在书上读到这样的故事,夫子皆会摇头叹:红颜祸水,女子误国。
如今容许才明白,只是那老夫子没爱过,深不知这世上有一种东西,远比江山重要。那些帝王或许并非明君良主,却是个真性情的男人。
到今日,策马在这寂寞冗长的道路上,他所想所思的,竟也是此去再不回京,远离朝政远离纷扰,只带着妻儿安居一隅,终老此生。婚后这些年,分分合合多少,他太辜负了娇妻。
心内算了算日子,再奔走四五个日夜,便能回到佟未的身边,不由得来了精神,奋力扬鞭。
忽而天空打了个颤抖,闪电狰狞着撕裂天空,不远处一颗老树被击中,火苗从已落了绿叶的枯枝间窜出。
“吁…”容许勒马停止了奔跑,举目四望,一片空旷不见半点人烟,然天黑沉沉欲坠,闪电肆横猖狂,轰隆隆的响雷震颤了大地。
“呵,这一场大雨,是逃不过了。”他翻身下马,从背囊里摸出几块油布捆在身上,又遮住马儿的脑袋,不叫雨水迷了他的眼睛,才拍着马脖子说:“好兄弟,委屈你了。”那大雨便哗啦啦倾盆而下,这秋雨的凉,叫马儿顿时打了个响鼻。
“跑起来就不冷了!”容许大呼一声,翻身上马扬了一鞭子,那马匹吃痛,一路朝前狂奔而去。
风疾马快,那雨点子便化作了石子抽打在脸上,这般生疼却依然不及容许心痛。
雨点子也同样抽打在马身上,几乎不用容许抽动马鞭,马儿已吃痛得撒蹄狂奔,然雨越来越大,道路益发泥泞,终于在一记响雷之下,马匹受惊,蹄下打滑整个儿摔倒下去,容许猝不及防,被远远地甩出去。
不知滚了多远,容许只觉得天旋地转,待稳下身子,只远远看到马匹从泥沼里爬起来,抖动了身子后在原地踏了几步,似在等待自己。容许伸手欲打口哨,却发现右肩已完全动弹不得,剧烈的疼痛侵袭大脑,他暗骂“这就折了?。”
又是一记响雷,马匹受惊后终抛下容许惶然跑开,“这畜生。”容许无奈,可肩膀带来的疼痛渐渐吞没他的意识,马儿尚未在雨幕中消失,他的意识已涣散去。
大雨已然不休不止地冲刷大地,泥水渐渐浸透了他的衣衫,饶是这样,仍唤不醒昏迷的容许。
不多时,远处缓缓而来一行马队。
“容许,容许…”又是一场噩梦,佟未满头大汗从梦中挣扎着醒来,采薇本在一旁打瞌睡,猛地被她吓醒,扑过来问:“又难受了么?要不要扶你起来?”
“打开窗户,叫我透透气。”佟未喘着大气,一手摸着肚子,“好孩子们,你们还好么?”
采薇过去开窗,一阵风扑进来,引得水晶帘子响声清脆,她过去拿丝绸拢起来,屋子里顿时又安静了。
“想喝茶。”佟未自己慢慢地爬起来,她腰部以下因胎儿压住了筋骨,疼得厉害,行动迟缓笨拙,每一挪动,都能惹一身汗。可她却要强的很,不愿就此“瘫”在床上。
“慢慢喝。”采薇倒来一杯温开水,佟未就着她的手大口大口地喝起来。
“你又做噩梦了?”采薇轻轻一叹,又取来毛巾给她擦脸,顺手将毯子替她掖在身上,“风冷,你一身汗别着凉了。”
那凉瑟瑟的秋风吹在脑壳上,本一头的汗,如是好大一个激灵,不由得叫人清醒,她苦笑:“这梦魇顶顶讨厌了,你不知,我又梦见你二爷了。”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这很正常。”采薇微笑,“大夫说,如今你宽心才是最重要的。”
“我如何能宽心,我只不过是个女人。”佟未摇了摇头,甚委屈地说,“他是有抱负的人,纵然爱我疼我,可放不下的事太多,他不是恒聿,不会那么冲动那么不顾一切。只怕我是等不到他的。薇儿,我想我爹娘了。”
“小姐啊。”采薇无奈了,小姐这几日找大奶奶托孤,找樊阿神定亲,好像就真的认定自己要死了,一步步把该做的都做下。前几日还缠着自己翻出她的私藏,指挥自己细细地整理出几箱子,说是给穆穆将来做嫁妆。本还要倒腾一些出来给还未出世的孩子,说什么若是男娃便给他未来做聘礼用,若是女娃,便也凑合做嫁妆用。婆婆妈妈的模样,让大家都很不安心。
好想对她说两句重话,叫她清醒振作,可谁又忍心呢?
“薇儿,你上次做的桂花糕很好吃,我还想…”佟未正说着,外头却一阵纷乱的脚步声,只听柳妈妈朗声笑语,“刮这么大的风,老太太怎么来了。”
可婆婆的声音很冰冷,“我来看看儿媳妇不成么?”
柳妈妈显然有些尴尬,勉勉强强地答应着,不多时哗啦啦进来一屋子人,叫人意外的是,冯梓君还带了一个大夫,那人正是终日服侍如惜的。
“马大夫,替我们家二奶奶搭一搭脉息。”冯梓君脸色如冰,款款坐到了桌前。
柳妈妈吓坏了,忙阻止说:“二奶奶的大夫就在厢房里住着,老太太遣他来问话便是了,奴婢这就去喊。”
“马大夫擅长看男女,柳妈妈,难道你不体谅我的盼孙心切?”冯梓君冷笑,指着那大夫说,“去吧,给二奶奶把脉。”又说,“悦娘,去帮你弟妹拢一拢纱帘。”
“娘,还是算了吧。”孟筱悦面有难色,迟迟不挪动步子。
“呵!”冯梓君怒目相视,“如今我在这个家,是不是什么都做不了主了?”
“媳妇儿不是…”
“你又要说不是这个意思?”冯梓君突然站了起来,一挥手,示意那大夫和闲杂丫头们退出去,她款步走到佟未的床前,许久不见面,儿媳妇果然面色晦暗、精神不济,与如惜的红光满面有天差地别。她怒道,“都到这个份儿上了,为什么还要瞒着我?你若有个差池,许儿回来我如何交代,你是笃定要拆散我们母子的情分?”
佟未一惊,心底明白,婆婆是知道这件事了。
冯梓君又道:“什么厢房里的大夫,我早就见过了,该问的早问清楚了,你们预备瞒到什么时候?”
柳妈妈跪下来道:“老太太莫动怒,二奶奶也是这几日才晓得她自己的状况,奴婢们怕她胡思乱想,一直瞒着,二爷那里已写信过去,只怕如今已知道了。”
“那又为何瞒着我?”冯梓君冷声叱问,“你们眼里可还有我这个老太太?”
孟筱悦跪到婆婆膝下,哭道:“弟妹和如惜都怀了孩子,您多高兴啊。可弟妹这样不好,要是叫您知道,一直到她生产,您都要堵着心,前些日子为了三爷您就病倒了,哪里还敢告诉您。我们没有别的意思,只是不想您难过。何况如惜那里知道了,叫她也害怕不是。”
佟未默默地靠在床上,柳妈妈和孟筱悦的哭诉都没有影响她,她记得在金陵时婆婆给自己讲的故事,在婆婆心里,也是有一个心结的。只怕她是因此才发怒,如是,又怎么能怪她不讲理。只是旁的人都不知道,只当她又来纠缠。
冯梓君不理会她们,别过头来看着佟未,“听说你已经和宋家定了亲?”
“是。”佟未答,又道,“我想二爷他不会反对,还没来得及和娘说一声。”
冯梓君又道:“你这就是准备要死了?”
柳妈妈大呼:“老太太,这话说不得啊。”
佟未瞬时红了眼圈,哽咽着说:“只是不想留下遗憾。”
冯梓君面上的凶戾散了泰半,冷笑一声,转来对地上的柳妈妈和孟筱悦道:“都出去吧,我有话和她讲。”
二人一愣,却不敢违抗,互相扶着站起来,一步三回头的出了房门去。
房门被悠悠关上,冯梓君掏出自己的手帕,轻轻擦拭了佟未悬在眼角的泪水,“你孤零零在这里,又这样害怕,真真是可怜。”
这话戳到佟未的软肋,可她不愿向婆婆服软,只道:“您儿子会回来的。”
“他回不回来我不知道,却知道我们家要强能干的二奶奶,如今很叫人失望。”冯梓君悠悠说着,在床沿上坐下,“还记得在金陵给你讲的故事么?”
“记得,三姨娘的故事。”佟未说。
“那是我和她的纠缠,不该报应在你们的身上。”冯梓君的气势渐渐绵软,眼底眉梢掠过淡淡的哀愁。
“鬼神之说,媳妇儿素性不相信。”佟未咬了咬唇,亦直白地问婆婆,“您今日大怒,可是为了这个?”
冯梓君眼儿微眯,不屑地摇了摇头,“的确有一些,只是更恼怒的,是你的不争?”
“我?”佟未不解。
冯梓君似看一个孩童一样凝视佟未的面颊,“你该知道的,我做媳妇儿时,日子还不如悦娘好过,婆婆不待见,相公不宠爱,娘家离这儿十万八千里,容府里可谓举目无亲。女人怀孕总是辛苦的,我也曾遇到许许多多的问题,怀你小叔子那会儿,身体极糟糕,可老太太已有了两个孙儿承欢膝下,对我腹中的孩子本就不闻不问,那段日子我过得有多艰难,你可知道?可就是那样,我也从没想过什么死不死的,我只相信自己乐观豁达,孩子才会健康。我以为你有过了穆穆,会知道一个母亲的责任,可如今这般期期艾艾、心如死灰不复温的模样,叫我太失望,也怪我太高看了你。”
佟未木愣愣地看着婆婆,她知道婆婆亦有感性的一面,譬如在金陵时,可她不知道婆婆还会说这些。的确,她年轻时的不如意,是自己无法想象的。
揭开自己的伤疤去安慰另一个人,如果自己不是她的儿媳妇,她会这么做吗?
“我和许儿的关系,大概只在母子孝义之间,倘若你有三长两短,只怕我和他的缘分耶尽了。若如此,便是你最大的罪孽。你又何止对不起穆穆那孩子,你还对不起你丈夫、父母,还有我!”冯梓君的口吻又硬朗起来,“你这样要死要活的模样,只怕连许儿看见了,也要厌恶的。”
这话很不好听,佟未委屈极了,可的确无言以对,连她自己也委实厌恶这份子软弱,但是她强硬不起来,她以为把自己放在可怜人的位子上,上天就会眷顾她。
“上官妈妈,您来了。”外头三香喊了一声。
“老太太可在这里?”上官氏询问。
冯梓君朝外头望了一眼,对儿媳妇一记苦笑,“拖了那么久,有些事该有个了断。”
佟未不解,却见婆婆已起身朝外走,而上官妈妈则在门口喊了声:“老太太,您吩咐的事儿都备好了,您这会子动身吗?”
冯梓君蓦然打开房门,倒叫贴在门外的上官氏吓了一跳,只听她冷冷地说:“走吧。”
人潮哗啦啦地散去,柳妈妈等一直将冯梓君送到园门口,待她远离才赶回来,却见采薇合上门出来,对她们摆手说:“她又睡了,说要静一静,有什么话还是回头再问吧。”
四荷跑回来,对她祖母说:“刚才听上官奶奶身边的小丫头说,老太太竟是要去城外给三姨太上坟,这阴天大风的,太渗人了。”
柳妈妈皱了眉头很不乐意地说:“这古怪的老太太,找哪门子晦气,不知道家里头两个孕妇娘?”
“嘘,里头那个正不痛快呢。”采薇比了个“嘘”声,将众人带走开。
天色渐暗,大雨仍哗啦啦下着,不见半点要收的模样。山坳的一间破庙里,雨滴顺着残缺的瓦片落到佛堂里,有人用破了的瓷缸子盛着,汪了半缸子后,那“叮叮咚咚”的水滴声,便有几分闹中取静的味道。
“你醒啦!”软软的女声在耳畔响起,容许迷迷糊糊地睁开眼,面前是一张陌生小姑娘的脸,她温柔地笑着,兴奋地再问:“你真的醒啦?”
脑海中迅速回忆可能发生的事,记忆停在了大雨滂沱中,自己的坐骑飞奔离去。
“姑娘,你救了我?”容许淡淡地问,下意识地动了动胳膊,虽有疼痛,但已无事。
“是我家恩公救了你。”那小姑娘笑得很轻灵,眉宇之间竟有几分熟悉之感,“你等一等,我喊恩公来。”


第一一七章 雨夜(二)
那姑娘轻盈地跳起来往外头去,口中欢喜地喊着:“恩公,那个人醒了。”
容许略略起身细听佛堂外的动静,感觉外头能有不下十人。很快,有脚步声及近,听得出来,来者是个练家子。容许复躺下,闭上了眼睛。
“你醒一醒,我恩公来了。”那姑娘也来了,轻轻推了推容许。
睁开眼睛,眼前人的样子,竟让他心头一凛。
“容将军,许久不见了。”那声音浑厚之余,带着些许沧桑。
“叶寨主,久违。”容许咬字清晰,心里头一块大石头落下。叶慎初还活着,不论如何对于皇后,子骋能有个交代。
“将军?寨主?”那小姑娘重复着,满眼睛的疑惑。
“萍儿,福叔那里还剩下一把胭脂米,你去拿了熬粥。”叶慎初故意支开那女孩子。
容许跟着说:“萍儿姑娘,麻烦你了。”
那小丫头笑得如花朵儿一样,乐呵呵点头客气一句,蹦蹦跳跳地就跑开了。
叶慎初则在边上坐下来,从烟袋里掏出一支短管的烟枪,装了些许的烟丝,又随地捡起一条枯草在篝火上引燃了拿来点烟。
不多久,便有氤氲迷人的烟草味充斥了佛堂,叶慎初优哉游哉地吐着烟圈,看着有几分世外之意。
容许是不抽烟的,不免呛了几口。
“哈哈哈…不好这一口,那容将军在军营里靠什么解乏?”叶慎初玩笑着,又满足地吸了一口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