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太太宽宽心,嫂子她吉人自有天相。”阿神上前来给冯梓君请安,毫无自信地说着这些话。
冯梓君示意丫头给阿神搬张椅子,便懒懒再也不说什么话。可阿神并不想这样干等,她想到佟未的身边去。
“大奶奶呢?”阿神问一旁的丫头。
“在二奶奶身边呢,老太太怕二奶奶害怕。”丫头低声回答着,又怯怯地看了眼冯梓君,她尚以为阿神是不知情的,故而好心解释,“听说二奶奶怀了两胎,但是一胎很不好,所以悬得很,弄不好就…”
阿神的心突突直跳,摆摆手示意她不要再讲。
突然“哐当”一声,里头传来瓷器碎裂的声音,随即房门洞开,孟筱悦紧张地跑出来,张口就问:“宋大奶奶来了没有?”
阿神听见,也顾不得冯梓君在边上,一个箭步冲上去,捉着孟氏的手说:“我在我在,嫂子她怎么了?”
“未儿她想见你。”孟氏带着哭腔,眼睛亦通红,“快进去瞧瞧她,她有话对你说。”
阿神听罢拔腿就往屋子里冲,孟筱悦转身要跟进去,却听婆婆喊她:“悦娘你过来。”
孟筱悦三步并作两步到了婆婆跟前,冯梓君沉着脸问她:“她好不好?”
摇头,孟氏只管摇头,眼泪如断线的珠子滴溜溜滚下来,她捂着嘴哭了半晌,愣是说不出话来。
若在平日,冯梓君定然大怒,非将媳妇儿一顿训斥,可今日看她这样哭,竟一句话也不曾说,只是呆呆地看着她,心里头思绪翻滚着,却不能与任何人说。
此时周红绡赶来,见面便问佟未好不好,见孟筱悦哭得说不出话,难免摇头叹息,又告诉冯梓君,如惜那里吃了药睡了,也不再哭闹。
冯梓君方收回神思,皱眉斥责:“她也娇贵起来了?”
周红绡不接嘴,只是道:“说句老太太莫嫌我晦气的话,才这样几个月份,二奶奶肚子里的孩子便是生下来也怕都是保不住的,老太太心里还要有个准备才行。”
周红绡的话并没有错,冯梓君心里也明白得很,只不愿面对现实罢了。
孟筱悦刚想说什么,却见婆婆立身起来,拉着周红绡道:“陪我去上一柱香吧,我倒想问问她,如何才算是个了结。”
周红绡脸色凌然一变,怯声问:“您是说去给夏合欢…”
“还有哪一个呢?她终究是你我的心结不是?难道你也愿意她的怨念,报偿在四姑娘的身上?”冯梓君幽幽说着,也不管周红绡肯不肯,已径直离去了。
周氏脸色煞白,木愣愣地呆了半刻,方提了裙子紧紧跟到冯梓君的身后,孟筱悦看着两人如是离去,也不知是跟是留,半晌才回过神,拉了小丫头说:“去四小姐那里把穆穆抱来。”
很快,夜深沉,冯梓君和周红绡一入宗祠,便选了心经来念,许愿念经百遍,故而此刻仍在宗祠不归,遂传话回来,今夜索性留在宗祠,明日再归,家里的事只管送消息过去。
众人只道是老妇人不堪面对伤痛,远远地躲开去了。
戌正时分,各门各院都要落锁,小厮们奋力推动大门,两扇朱漆大门即将合拢时,“噌”得一下插入了一柄长剑。
小厮们一慌神,都松了手,那大门又被推开,有胆大地呵斥:“哪里来的人?”
但随即闪进的身影,叫他们都唬得噤了声。只等那身影径直往府里冲,才回神来愣愣地喊:“二爷回来了,快派人去给老太太报信。”
容许一路奔回藤园,可园子里静悄悄没有一个人走动,卧房里有昏暗的光亮为他指引了方向,几步跑至门前,却是近乡情怯,竟不敢推门。
回头望一眼藤园,这里浸透了他和妻子的点滴生活,此刻安享宁静宛如世外桃源,可他却不知白日里这里有着何其骇人的惊心动魄。
终于,“吱嘎”一声,容许推开了房门。
秋风从门缝徐徐灌入,牵动了水晶帘幕,“叮叮当当”给这深夜添了动人的韵律。容许生怕吵醒了妻子,上前去扶住,却听耳畔软软的声音,“你又来了?”
一个“又”字将容许唬得不清,他屏息回身,却见佟未软软地斜靠在床榻上,歪着脑袋看着自己,娇气地说:“你又入我的梦来做什么?醒了我便见不到你,见不到你便要哭,哭了他们便担心我,以为我懦弱无用,我竟连说话的人也没有。容许,你当真不要我了?”
容许愣在原地,他一时慌神,不知是妻子在梦里,还是自己自梦里。暗暗掐了自己一把,生疼,自己该是清醒的。
“你过来。”佟未招招手。她的举止异常奇怪,按说容许许久不归,突然出现,她理应兴奋或难过,此刻却平静如常,反叫人发渗。
“过来。”佟未娇嗔,颇有当年初嫁时的蛮横。
容许一步步走过去,借着月光瞧见她隆起的腹部,心里徒然一松。
“来,陪我躺会儿。”佟未又放下了娇蛮,软软糯糯地说着,娇滴滴地伸出手来,一见着丈夫,便什么骄傲脾气都没有,只想做他怀里的最娇小。
即便——是在“梦里”。
容许坐到她身边,妻子身上熟悉的气息让他疲惫的身体顿感轻松,那柔软的十指捧着自己的脸颊,叫他恍如隔世,心疼和酸楚翻滚如江海波涛。
“你都不剃胡子,真扎人!”佟未嗔怪,又说,“你要是入穆穆的梦里,记得剃干净,别扎着她。我们女儿的皮肤跟鸡蛋皮儿一样白嫩,我每次见了都想咬一口。”
“嗯?你身上有味儿呀,没洗澡么?”佟未又嗔怪,颇厌恶地捶打了容许几拳,“我不在你身边,你就这般邋遢?真讨厌。”却又突然笑了,“这样也好,没有姑娘家敢亲近你,我好放心。”她咯咯笑着,那快活的神情,叫人好生留恋。
佟未又软软地伏进丈夫的臂弯,呢喃着:“倘若醒来真的能看见你,该多好?相公,我好想你,好想你…你不要我了?真的不要我了?”一如过往的每一场梦魇,佟未开始哭泣。
“睡吧。”容许柔柔地说,“睡醒了,就能看到我了。”他判断,当是妻子在梦里。
“你骗人,我不要睡,何况今天我险些就和孩子一起睡死过去了。”佟未抽噎了一下,吸了吸鼻子,又笑起来,“你知道我有多勇敢吗?竟然保住了孩子,接生婆说,她也没想到我这么跌一跤竟然还能没事。她们都以为我要生了,都以为这两个孩子一个也保不住了。可他们是你的骨血,我怎么能那样不负责。我会好好保护他们,生下他们,等你回来。”
容许不知道妻子的话是真是假,却已经疼碎了心,他甚至不忍心“吵醒”佟未,甚至不敢去告诉她,眼下是真真实实的夫妻团聚。她如是当真一场梦,可见过去的口口夜夜,将多少相思托付梦中。那一日自己头也不回地离开慎龙寨,真正混蛋之举。
倘若没有黎明,倘若没有明天,只要能和妻子这样依偎在一起,生命就此结束,又如何?
“如若我等不到你回来,千万记得,要找一个善良的女子续弦,千万千万别让她怠慢我的孩子,你若有顾忌,便送穆穆回京城交付我爹娘兄嫂来养,另外…不要想念我,千万不要…”佟未的“梦话”皆是心底的话,她呜呜咽咽地说着,越发没了声响,软软地伏在容许的怀里睡着了。
容许伸手抚在妻子的腹部,隔着腹壁传来的微微胎动让他疼碎的心又融合到一起,孩子和妻子都如此争气,他又怎能消极?
他将熟睡的妻子放平,掖好被子,转身离开卧房,合上房门的那一刻,掌着灯笼回来的采薇不由得掩嘴惊呼:“二爷…二爷您回来了?”待看清憔悴疲惫的容许真真实实地立在面前,采薇不由得喜极而泣,哽咽着说:“今天好凶险,您险些就见不着了…”
容许摆摆手,“去预备些热水饭菜,我累极了。”
柳妈妈等都得到消息赶来,见了容许无不落泪,众人麻利地为他预备下热饭热水,直至子夜过半,方安静下来。如是人来人往,卧房里佟未却睡得极其踏实。容许哪舍得再去扰他,便在厢房里睡了。
他到底日夜奔波,如今又得知妻子安稳,故而一沾枕头就酣然睡去,一夜无梦直至天明。
耳畔有风拂过窗棂吹动帘幔的声响,悠悠醒转,只觉得脸上有柔柔的什么在啄自己,香甜的奶香回荡在鼻息间,胸前亦感到被什么重物压住。
“爹爹!”那娇滴滴奶声奶气的呼唤似天籁一般。容许才发现,竟是女儿伏在自己身上,两只肉鼓鼓的小胖手捧着自己的下巴,红嫩的小嘴不断地亲着自己,啃得自己满脸的口水。
容许乐坏了,抱住女儿就坐起来,许久没抱她,才发现重了那样许多,连个儿也长了。“穆穆,爹的心肝宝贝…”容许把女儿高高举起来,小穆穆乐坏了,咯咯大笑。
这样一个香香软软的小东西笑得如此快活,让容许忘却了一切烦恼,他起身来捧着女儿在屋子里打圈,又亲又抱爱不释手。
“二哥,好久没见你这样笑了。”雨卉立在门前,看着父女俩逗趣,甜甜地笑着。
容许方意识到妹妹来了,记起来昨夜本要看女儿,柳妈妈却说雨卉带着穆穆去睡了。他还穿着白色睡袍有些不好意思,好好地抱起女儿走到门前,“你抱穆穆来的?”
“一早听说二哥回来了,当然抱你的心肝宝贝来啦。”雨卉说着,凑上来给了兄长一个大拥抱,“二哥,我好想你。”
容许轻拍她的肩胛,将女儿送到她怀里:“去看看你嫂子吧,我换了衣服就来。不过…”
“晓得,不要让二嫂知道。”雨卉狡黠一笑,抱着侄女儿离去,然没走几步却听哥哥在身后叫住自己:“卉儿,子骋很好。”
雨卉一愣,随即赧然,红着脸一点头:“我晓得。”言罢匆匆而去,似怕自己羞涩的模样再叫哥哥看见。
来至佟未的卧房,正听她和采薇抱怨:“昨晚我又梦见他了,邋遢死了,你说他也不是在行军打仗,把自己弄成这样子做什么?叫人操不完的心。”
采薇笑得自然,反嗔怪她:“梦而已,你偏当真。你又何尝叫人省心了?只怕你昨天那么凶险二爷也在梦里梦见,眼下正长吁短叹娶了个麻烦精做妻子呢。”
穆穆恰巧听见这话,她哪里懂什么叫“麻烦”,只觉得这词眼好玩儿,不断地学着重复“麻烦、麻烦…”惹得众人大笑。
佟未将女儿揪过来,照着小屁股拍了两下,“坏东西,昨天谁害了娘亲吃苦的?”
穆穆呆呆地“望”着母亲,半晌反应过来母亲问什么,竟眯起眼睛笑:“爹爹回家,爹爹回家。”好似她把爹爹给娘带来了,自己就不用挨骂了。
采薇、雨卉皆是一惊,她们本是要给佟未惊喜的。
偏佟未并不信,捏捏女儿的小脸蛋说:“坏丫头,又胡说。”她把女儿的小手按在自己的肚子上说,“里头是你的弟弟妹妹,你再像昨天那样捣蛋,可就没有弟弟啦。要听娘的话,不许你乱动就不能动,穆穆是大孩子了,你再不听话娘就要揍你了。”
穆穆听得懂“揍你”这样的话,撅着嘴睁大眼睛“望”着母亲,嘴里呢喃着“弟弟、爹爹…”含糊不清,突然就哇得哭出来,好似母亲责骂她,她受了天大的委屈。
佟未气结,望着雨卉笑嗔:“这孩子都被你们惯坏了。”
雨卉抬头,见窗外有兄长的身影,忙拉了采薇道:“这小魔怪昨夜折腾我好累,早上伺候她吃饭,我自己还没动呢,你快带我去吃些东西,要饿死了。“
采薇明了,两人随即跑开,也不管佟未那里喊:“你们又把我和这小东西单独留下…”
穆穆受委屈了,要去找爹爹,跟着就从佟未身边爬开,如法炮制要和昨天一样从床上爬下去,佟未心有余悸正急得不知如何是好,忽见一道身影冲进来,将悬在床沿的女儿一把抱起,却宠溺得舍不得责怪,只说:“小捣蛋,昨天滚下来还不怕疼?”
佟未呆滞地看着眼前的一切,心里头只有一个念想——大白天也要梦魇?
第一二零章 冰雪透心寒(一)
穆穆似乎感觉到了母亲的发呆,反而骄傲起来,好似是她将爹爹带回家来,越发大声地叫起:“爹爹”又呜呜哭着,仿佛在控诉自己受到的委屈。
容许乐极,嗔责她:“再哭爹爹不疼穆穆了。”
这小丫头颇有眼力,一听父亲这般说,忙止了哭,瞬间破涕而笑,亲热地搂着父亲的脖子磨蹭着撒娇。
容许坐到妻子身边,微笑着捏捏她出神的脸,“被女儿气傻了?”
佟未将目光锁定在丈夫的脸上,本晶莹剔透的眼珠子渐渐朦胧起来,水雾笼罩住那漆黑的眸子,眼睛边上白嫩的肌肤也泛起了殷红。
“娘,羞羞,羞羞。”穆穆竟是知道母亲要哭,躲在父亲的怀里狡猾地点着自己的脸,冲着她的娘亲“羞羞。”
佟未委屈极了,轻拍了一下女儿骂道:“你只会欺负我。”
穆穆哪里肯罢休,率先哇哇大哭,钻在爹爹的怀里呜咽说:“娘坏,穆穆要爹爹。”
面对这两个活宝,容许笑坏了,不知哄哪个好,还是柳妈妈听见穆穆哭泣,放不下心赶来,见这情境也红了眼睛,识趣地抱开穆穆,对二人道:“二爷好好哄哄二奶奶吧,二奶奶太可怜太辛苦了。”
容许默默地应了,跟来将房门合上,再回身到佟未身边便将她搂入怀中,轻声道:“我回来了,未儿,我回来了。”
“不是梦,对不对?”太久了,这样的安全感失去太久,佟未觉得好不真实。
容许轻声笑:“不是梦,昨晚就不是梦,昨晚我就在你身边。”
“昨晚?”佟未疑惑,慢慢回忆昨夜的一切,方想起来那场“梦”的真实与以往不同,她难以置信地看着容许,“你是说,昨晚那个脏兮兮的人就是你?”
容许点头,亲吻她,轻声说:“倘若一辈子时时刻刻都能在你身边,该多好。”语毕又将她揽入怀中紧紧抱着,“未儿,对不起,我对不起你…”
佟未想过千万次和相公再见面时要说些什么,也不知道自己会哭还是会笑,然此时此刻只要能躲在容许的怀里,就真真知足了。什么都不去想,什么都不去怨,就这样融化自己好了。
园子里,穆穆乐呵呵地坐在被太阳晒得暖烘烘的绒垫子上玩娃娃,雨卉和采薇盘坐在一边说着闲话,三香送来茶水点心,乐滋滋地一笑:“二爷回来真好,一切都好起来,做什么都开心。”
“开心!”穆穆忽而接嘴,惹得众人大笑。
藤园,甚至是整个容府都因容许的归来而乌云退散,冯梓君得知次子归来,面上虽不说什么,心里委实是高兴的,偏偏这个时候,幼子却跑来与自己说,他要上京去。
这样的时候,京城里已下了第一场雪,不甚猛烈,只絮絮随风飘着,不曾积攒。
叶乘鹤款款走在长长的宫道上,赵嬷嬷领着宫女尾随其后,宫女们个个手上端着食盒,一行人径直往御书房去。
乘鹤已有好几天没见过允澄,寂寞无聊的宫廷生活几乎要她窒息,于是今日洗手作羹汤,下厨为允澄做了几样爱吃的就主动找过来。
众人停在御书房门外,内侍匆匆迎上来,颇无奈地说:“娘娘,皇上正与平阳驸马和几位尚书大人议事,吩咐说暂时不见任何人。”
“知道了,那让赵嬷嬷留下,一会儿等大人们都散了,叫皇上记得吃饭可好?”乘鹤的语气完全不像一个皇后,好似在央求这小太监。
反唬得人家不知所措,连连称是。
乘鹤遂留下众人,无比落寞地离开了御书房。
一路回宫,雪珠子飘落在脸上,凉凉的,透进心里去。不远处,却见钟子骋一身戎装,跨刀带着一队侍卫匆匆而过。
“子…”乘鹤欲喊他的名字,因想起彼此间身份地位所带来的不便,于是只能对身边的小宫女说,“我想见钟大人,你去请他来。”一回首,指着前方的亭子,“就在那里等他。”
小宫女麻利地跑开去,又有其他人赶去亭子里打扫座椅,望着她们忙碌的模样,乘鹤无奈地摇了摇头。
自从成为皇后,所有的事都会有人替她来做,有时候自己甚至不能多一点眼神,因为赵嬷嬷她们连自己一个眼神一声叹气都会用心去琢磨,就怕不能将自己伺候周到。
乘鹤明白,要么顺应这一切,要么就大胆活出自己的个性,可后者的代价,必定是沉重得,更何况,她必须事事为允澄考虑。
因此,顺应这一切,已成了她的宿命。
“微臣参见皇后娘娘。”出神的功夫,子骋已到了跟前,他恭敬地单膝跪地向乘鹤请安,这一切已不再如刚开始那样别扭,就连乘鹤也习以为常。
“好几日不见了,子骋,你可好呀?”乘鹤微微一笑,抬手指向那已被迅速安置了绒垫暖炉的亭子说,“我们到那里坐一会儿。”
子骋默默地跟在她身后,宫女们识趣地退出了亭子,立在十步远的地方侍候。
“北方真真冷,这么早就下雪了。”乘鹤依靠在栏杆上,伸手出去,稀松几朵雪花落下来,在手心融化成水,她悠悠地问,“子骋你好吗?”
眼前的女人是人中的凤凰,不再是那自由自在的仙鹤。
子骋将凝视的目光收回,垂首:“我很好,皇上赐了一座宅子给我,过几口口便能将哥哥嫂子接来一起住,腊月里便能收拾妥当了。”
乘鹤低声一叹:“都快腊月了么?”她苦笑,“我在这里头,每天看着日升日落,却忘记了计算日子…子骋啊,你知道我做什么不算日子么?”
钟子骋摇头,却又点了点头。
“你到底是了解我的,对不对?”乘鹤眼眉泛红,语带悲戚,“我好想我的阿爹,我不知道他好不好,我不敢跟皇上提,不敢问他,子骋,你能帮我么?”
钟子骋的心都要裂了,对他而言,这是此生最最大的难题,他要上哪里去问叶慎初好不好,他要如何回答乘鹤?若是当初,他还能坦然告诉乘鹤一切,但如今谎言已经出口,便是他钟子骋,也再没有勇气说出真相。
“乘鹤,你没有娘家了,慎龙寨不复存在,叶老寨主也不知所踪…”
这样的话,毒过鸩酒,利过长剑,可以让乘鹤的心消亡在瞬间。
“好,我让哥哥去打听,你…要带什么东西或者书信给寨主么?”子骋勉强做笑,毫无底气地说着每一个字。
“好呀,可是带什么呢?”乘鹤显得很兴奋,瞧见子骋的手微微发颤,端起自己的手炉塞到他的手中,“你很冷吗?御林军的铠甲不够暖和吗?”
“方才行走中倒很暖和,所以少穿了一件夹衣,这会儿一下子坐下来,才觉得冷了。”子骋胡乱搪塞,捧着那温暖的手炉,却仍感觉北风凄冷。
乘鹤的脸颊埋在华服上那洁白柔软的风毛领子里,子骋的表情神态是那么奇怪,勾起她心底的不安,“啪”的一下双手按在子骋的胳膊上,迭声问:“钟子骋,你怎么了?怎么了?怎么了?”
子骋一颤,好似那只华丽的凤凰哗啦一下飞走了,乘鹤依然是从前的仙鹤,可不管是什么,他都觉得好陌生。
御书房外,众臣徐徐散去,恒聿瞧见赵嬷嬷在一旁,便知道皇后来过,几步到了赵嬷嬷面前说:“麻烦嬷嬷替我和公主向娘娘请安。”
“老奴记下了。”赵嬷嬷很是恭敬。但见皇帝的内侍奔出来说,“嬷嬷,皇上命传膳。”便无暇再和恒聿说话,匆匆带着宫女进去侍候。
书房里,允澄懒懒离开桌案款步到了餐桌前,见一桌子乘鹤的手艺,很是欢喜,随口问:“皇后呢?”
赵嬷嬷答:“娘娘回宫去了。”
却有御书房的内侍自以为激灵地回答:“奴才方才着人去问过,娘娘此刻正和钟大人在棠梨宫那一处的亭子里喝茶说话呢。”
“钟大人?”允澄刚想问是哪一个钟大人,徒然想起,除了钟子骋,还会有哪一个。
可莫名地,他心底腾起大大的不愉快来。
“不吃了,我们也去那里坐一坐…”
第一二零章 冰雪透心寒(二)
当乘鹤远远望见皇帝明黄色的华盖往自己这边移动时,脱口而出一句:“为什么每次我一和你相见,他便会如火如荼地赶来,每次都这样…”
子骋动了动嘴唇,却只在心里说:“如果不放心我,又为什么把我放在身边,泱泱国土,随便找一个角落安放我,便再不用如此费心提防,这又…算什么呢?”
到中午时,雪夹着雨点子洒落下来,皇宫到处湿漉漉,每一个犄角旮旯都透着阴瑟瑟的冷。
允澄很厌恶这样的天气,呵斥内侍:“混账东西,为何这么冷的天,宫里却不烧炭取暖?皇后的寝宫,冰冷得好似地窖。”
乘鹤却是听赵嬷嬷说过,所有殿阁烧炭取暖,正正巧是明日,遂告知允澄希望他莫生气,却被允澄硬生生堵回来:“规矩是死的,人是活的,你若冻病了怎么办?医者不自医的道理难道你不懂?”
这到底是心疼自己,乘鹤无语。只是,好像今日皇帝的坏脾气,是从输了子骋一盘棋开始。他们实则常常对弈,只是每次子骋都收敛棋艺让子与无形中,叫允澄赢得很舒心。但今日,子骋却招招奇险步步紧逼,虽然叫允澄斗杀得好生痛快,可他到底是反应过来,原来从前每一盘棋,子骋都不曾好好陪自己下。
“是因为这个才不高兴?”望着一脸没好气的皇帝,乘鹤哑然,她立在桌边垂首拨弄着暖手炉,铜环轻轻叩击在炉身,发出清脆的“叮叮”声。
很快有宫女内侍进来烧起了炭炉,阴瑟瑟的屋子不多久便暖和起来,乘鹤也是见过好东西的人,却不知世上还有这么好的炭,竟一点烟尘也没有。
她好奇地凑在炉子前,盯着那被烧红的炭块,看着看着便迷了眼,直嚷嚷眼睛疼。
允澄随手取了茶杯,手指沾水点在她脸上,拍着她的额头说:“哪有你这么皮的人,烧炭有什么好看的?回头呛到肺里,叫你咳嗽一个冬天便老实了。”
乘鹤无辜地看着她,方才那炭火的红还不曾从眼睛里退散,益发连允澄的脸看起来都是通红的,她看见他面上对自己的娇宠之态,稍稍放心,便任由性子嘀咕开:“你怎么这样小气呢?子骋偶尔赢你一盘棋而已…”
允澄的脸色突然变了,连他自己也察觉这一份反常,轻轻推开乘鹤,转身走开。
乘鹤追上前,拉住了他的衣袂,“你真的生气了?”
允澄静默,有些话他藏在心里,是一辈子也不会对别人说的,可他真心疼乘鹤,这又是另一种感情。
“皇…允澄。”乘鹤直呼他的姓名,“你到底怎么了?回来到这会儿一直都闷闷不乐,又是朝政上的事烦扰你了?”
允澄转过身来,将软软的目光落在妻子的身上。
乘鹤认真地看着她:“我知道我不该多问你朝廷上的事,可是…我在乎你…”
“乘鹤,你不能只在乎朕,你是皇后,不是普通人家的妻子,你要在乎的还有江山社稷黎民百姓,你…”允澄没有继续说下去,他犹记得自己对乘鹤,是没有任何要求的,怎么突然就这样,起了如是的心思,会希望她成为一个真正的“皇后”呢?
“我明白。”乘鹤低下了头,将心里的话藏了起来。
“往后,不要单独和子骋见面了,有些事连朕也难以控制,譬如流言蜚语…”允澄淡淡地说着这一句,却不知自己平平的语调实则宛如那窗外的雪珠子——扑在脸上,如刀锋划过般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