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者领命退下,心中深知,如今宫内一切尽握在了瑜贵妃的手里,各宫妃嫔眼下无不深居宫中以求自保,谁也不知皇帝驾崩后瑜贵妃升太后位将如何收拾她们,便更容得江氏一手遮天。
众人离去,江玉娴款款起身回到内室,从书桌隔层的抽屉里取出一方锦盒,锦盒内有玉如意一柄,正是她当年为妃时皇帝赐予的信物,她本一心想将此物传给外甥女,如今看来这念想的确是错了,为妃的信物与之,不就意味着她无福为正室?
江玉娴深知儿子早不是从前那个对自己言听计从的小孩子,自他手刃大皇子后,自己便再不敢将意志强加在儿子的身上,她明白一个男人一旦成长为帝王,任何一个女人都无法再虏获他的心,即便是母亲,即便是所谓最爱的人。宫闱倾轧这么多年,江玉娴早看淡一切,江山美人永远不能共有。
但知子莫若母,允澄有几分担当,她亦了如指掌。那个山里来的野姑娘便是做了皇后又如何,只要将来不是她的儿子做皇帝,姮儿为妃为后根本不重要。
“娘娘,奴婢有事禀告。”一个宫女缓步而来。
“讲。”江玉娴悠悠抚过玉如意,又将它收藏起来。
“太子殿下已经到达皇陵,祭拜先祖后,将于今晚亥时进宫。”
江玉娴皱眉:“那么晚还进宫作甚?叫他在外宅好生休息,我这里不急着他来请安,快快传话去。”
宫女尴尬,怯怯地答:“是皇上的命令。”
“啪”的一声,江玉娴将锦盒的盖子重重地合上,口中怒道,“一出一出的,他越来越来劲儿了。传我的话出去,不许太子今夜进宫,让他好生休息,明日一早直接上朝堂。”
宫女听得,正转身要走,江玉娴拦住,走上前在她耳畔低语几句 ,那宫女的脸色红白变幻,最终怯怯地离去。江氏信步回到书桌前,将锦盒重新放入抽屉,再过片刻,她姐姐便要带着姮儿进宫,这玉如意也就有了主人。
京郊,几位大臣奉命前来侍奉太子拜祭先祖,一切仪式冗长而复杂,叶乘鹤如今只是一介民女自然不能参与其中,允澄便安排她在皇陵外的马车里等待,亦派人守护在左右。
不知是允澄天生警觉还是对母亲了解够深,他所担心的事情终究还是发生了。
皇陵内正肃穆庄严地举行拜祭典礼,一溜从内宫而来的内侍宫女则出现在了乘鹤的车前。
侍卫得了允澄的命令,不准那些人靠近马车。然来者皆是宫中有头脸的人,且仗着贵妃的懿旨,根本不把侍卫们放在眼里。两方人马僵持不下,便要动刀枪了。
到底是宫里来的人见过世面,呵斥那群侍卫:“也不睁眼看看这里是什么地方,若不稀罕脖子上的脑袋,尽管亮兵器,看看哪一个笑到最后。”
此言一出,终把叶乘鹤从车里逼出来。与允澄分别时,他曾交代乘鹤不可以跟任何人走,可如今眼看着那些侍卫兄弟为了自己得罪人甚至如他们说的会送命,善良如乘鹤,她岂能冷眼旁观。
“你们要带我去哪儿?”乘鹤立在车上,面色冷肃。
一位内侍用不屑地眼光将乘鹤上下打量一番,随即冷声道:“贵妃娘娘有旨,召叶姑娘进宫觐见。”
叶乘鹤心头一紧,她还不知道在这世上,“婆婆”究竟是何等厉害的角色,即便是瑜贵妃亦或平头百姓,她都无法想象其中的道理。没有娘的孩子苦,在男人堆里长大,她何曾能懂这些?
这一边,繁冗的祭拜仪式终于结束,允澄出皇陵便接到母妃的旨意不叫他进宫,允澄本也乏累便没有勉强,然待他要人带乘鹤过来一起往外宅去休息时,却听到叫其惊愕的消息——母妃终是派人将乘鹤带走。
“进宫!”允澄大怒。
当允澄赶回宫中径直冲入母亲的殿阁时,见到的却不仅仅是彷徨无措的乘鹤,他的姨母和表妹都在一侧坐着。母亲温柔含笑,只嗔了一句:“这孩子还这般毛躁,进了宫怎地不先去拜见你的父亲?快走吧…”
允澄嘴上应着,眼眸子却只往乘鹤身上打量,乘鹤予以温和地笑,却不曾说一句话。
“快去你父皇那里,怎么,还怕我把未来的皇后吃了不成?”江玉娴悠悠地笑着,与自家姐姐玩笑说,“瞧见他们,便好似我们自己年轻时一样。”
允澄愣在原地,方才没有听错母亲的话么?
“皇后!未来的皇后?”允澄不敢再多问,匆匆带着侍从往父亲的殿阁而去,但也不忘嘱咐可信之人随时探查这里的情况以保证乘鹤的周全。
这一边,待太子安然进宫后,容许等人的任务便算完成了,但从方才那几个前来侍奉祭典的官员脸上就能看出,京城的局势并非如表面这般云淡风轻。杀机与威胁暗藏其中,随时都可能掀起大波澜,改天换地。
有官员来向容许辞别,众人陆陆续续乘车坐轿离开,容许的下属为他牵过一匹马,问:“将军去何处?”
容许握着缰绳沉思片刻,方翻身上马:“城门关上前你们先回城外营寨,我办完事情便会出城,宋参将的队伍很快就会赶上来,让大家好生休息,之后还有之后的事儿。”
“明白!”属下领命,与几个兄弟翻身上马,往城门奔去。
容许掉转马头,扬鞭朝飞虎营所在而去,偌大的京城,除了岳丈一家,便唯有吕俊最值得信赖,而如今他凭何颜面去见岳丈岳母?
大内,老皇帝的寝宫,几位美人娘子款款从内殿出来,她们身材妖娆妩媚风流,个个朝允澄欠身施礼,口中娇娇地说:“皇上正念叨殿下,殿下便来了。”
允澄皱眉,念父亲病重,为何这几个妖艳女子还侍奉在左右?遂侧头对身边的内侍道:“让她们回去,父皇养生要紧,她们这样妖妖艳艳,成何体统?”
这说话的声儿有些大,钻入了美人们的耳朵里,她们正是年轻怯弱的时候,不由得都打起了哆嗦。
内侍则答:“殿下不知,这几位小主都是贵妃娘娘安排来侍奉皇上的。”
允澄不解,瞪他一眼,又厌恶鄙夷地扫视了眼前几个女人,随即撇下众人往内殿去。内侍匆匆跟上,隐约听见那几个女人中有人窃声幽怨:“殿下如此丰神英俊,我们却被娘娘派来侍奉皇上,大好的前程尽毁了。”恼得那内侍忙拉了个手下道:“不识好歹的东西,快快送她们走,莫再出现在这宫里。”
这一切允澄都没有听到,他怎会想到如今已会因为他的喜好而决定一个甚至一群人的命运,他尚没有察觉到身为帝王的魔力,这会儿只是抓着守候在殿门外寸步不离的太医询问:“父皇的身体如何了?为何反反复复,更到如斯地步?”
太医噎住,他怎好告诉太子,是他的母亲亲手将皇帝逼到如斯境地?
“说话啊!”允澄恼怒,撒手推开太医,指着众人道,“若医不好父皇,本宫绝不养你们这群废物。”
“殿下息怒,皇上要见您。”老皇帝身边的近侍前来邀请,温和地讲允澄带走了。
几位太医凑在一起哀怨叹气,只道:“恁歹毒的妇人,竟能生子如是!”
飞虎营内,匆匆而来的容许却意外遇见了大舅兄佟少祯,而佟少祯似乎并非刻意等候自己,这便更叫人不得其解。


第一零五章 何必骨肉亲(一)
乍见妹婿,佟少祯也颇惊奇,询问下才知妹妹并没有回京,虽然想念和担心,但见容许三缄其口不提其中缘由,故也不及深问,三人将要事商议后,便各自散了。
从舅兄和吕俊口中,容许得知如今皇帝病危已不是什么秘密,京城之内各派势力蠢蠢欲动,不满瑜贵妃一手遮天者比比皆是,允澄一路北上屡遭算计,便也再寻常不过。
佟少祯只是对容许说:“父亲本不愿参与这一场皇权争夺,只想顺从当今的意思。但那一日恒相亲自登门邀父亲,望其能在关键时刻给予太子支持,并言此乃皇帝本意,而非强迫父亲站在某一立场。恒相必有私心,但所说的也非妄断圣意,父亲万般思量后,让我和少祁出面周旋。这皇权争夺,关键时刻,无非是比兵权。”
一路出城,容许将舅兄的话细细分析,却觉得岳父那万般思量,也许并非为了恒启丰或老皇帝,极可能只是想与自己站在一个立场。他当知道此次护送太子北上的人是哪一个,那么岳父帮的不是皇帝不是太子更不是恒启丰,他仅仅是疼惜女儿,眷顾女婿。
出示令牌出得城,城门在身后缓缓关上,那一声轰隆尚掩不住容许的叹息,岳父一家如此厚待自己,可如今却连他们的女儿是好是歹身在何处都说不出半个字,真真愧煞。
那一日因佟未冷然强硬的态度而生出的怒气早已消散,这一路行来除却保护允澄,便只剩下思念,奈何这恼人的千山万水,直叫人更添愁绪。
方才舅兄邀自己中秋佳节去府中相聚,若去,该如何面对那一家子热情善良的人?
“未儿,你和孩子都好么?”重压在身,容许却陷入了深深的儿女情长。
星满苍穹,秋风穿梭在森严的宫门之间,数十盏宫灯护送一位衣着华丽的女子匆匆而行,至皇帝寝宫,方停下脚步。
“皇上的意思?”来者正是贵妃江氏,本是来寻找久去不归的儿子,此刻却怒视那一溜立在面前挡住她去路的内侍,“皇上的意思,连这一道宫门都不让本宫进?”
没有人应答,但有人垂首捧上一卷明黄圣旨,江玉娴当即一把扶住身边的近侍,气得浑身发颤。
一重重门内,老皇帝裹着明黄黄的龙纹睡袍,搀扶着儿子的手立在了飞檐之下。
“父皇,秋夜风凉,您站一站咱们便回吧。”允澄对于父亲,从来敬爱有加。
皇帝不言,闭目感受清风扑面,许久才微喘着缓缓问:“那个女子身后的家,你要怎么办?”
“慎龙寨留不得。”允澄不假思索地回答,“若非亲眼所见,儿臣不敢说这样的话,故然留与不留,本与乘鹤没有关联?”
“你若端了那山寨,要那女子情何以堪?”皇帝再问。
“她必定会知道,但一定不是事实。”允澄微微含笑,“既然她已选择跟随儿臣,这便是她应该能预示的结果。”
“如果一切不尽如你所想?”
“江山美人,不可兼得。”允澄正视父亲,肃然回答,“儿臣既受天命,必须有此担当。”
老皇帝眯起眼睛看着儿子,伸一手扶住他的肩膀,另一手指向宫外,“朕若要你…不留那一人的性命,你还能担当?”
允澄心中一沉,他自然明白父亲所指,能让自己担不起的除了母亲的生命,这宫里还有第二人么?
“何必骨肉亲?”允澄咬牙,冷然如是答。
老皇帝哈哈大笑,接连着咳嗽几声,哇一口吐出一团黑血捏在手巾里。
“父皇,父皇,儿臣该死!”允澄以为是自己的话刺激了父亲,何必骨肉亲——难道父与子不是骨肉亲?
老皇帝摆摆手,“你放心,朕还撑得住,这不,中秋节还没过么!”他言罢,意味深长地看着儿子,拍拍他的肩膀,“记着你今日的话——何必骨肉亲。”说着招招手,远处侍立的宫女宫女看见,忙过来搀扶,将皇帝送回了病榻。
允澄呆立在风里,他似乎明白了父亲的意思。
“殿下。”忽而有近侍上前来。
“何事?”
内侍答:“贵妃娘娘在殿外僵持着,因进不来,便要问您何时回去休息。”
允澄凝视那内侍,直直的眼光将他逼迫得惶然失色。
“殿下您…”
“不必去回话了,我一会儿便走。”允澄冷冷一语,说完便去了父亲的寝宫,见他服药后安然入睡,方才离开。
一见儿子出来,江玉娴便扑上去拉着他问长问短,允澄温和地笑着,竟挽起母亲的手说:“今儿月色极好,母妃可否与儿臣去园子里走走?只怕往后不能再有这样的空闲。”
“好啊,只是傻儿子,将来你若要和为娘逛一逛,又有何不可,难道你的皇…”她悠悠改口,“难道还要我的儿媳们准许不成?”
“母妃说笑了。”允澄微笑,挽着母亲一步步往御花园去。
江玉娴忍不住问:“你父皇可好?”
允澄极自然地答:“母妃当比儿臣更清楚吧!”
此时,怀瑾宫里风风火火地进来一批人,留宿宫内的江玉娇带着女儿迎出来,见到的果然是那大腹便便的小儿媳妇。
“公主怎么进宫了?”江玉娇无奈地问,忙唤宫女来侍奉她坐下。
德恩如今身怀六甲、行动笨拙,匆忙进来的确乏累,粗粗喘着气回答婆婆:“久不见母亲回来,孩儿担心了,又听说太子哥哥已经进宫,孩儿有好些事情要问她。”忽而眼神犀利地射向殿门,“她是谁?鬼鬼祟祟的。”
江玉娇忙看,解释道:“这是未来的太子妃啊。”说着让恒姮去请叶乘鹤进来。
“太子妃?哪家的女儿,孩儿不曾听说过。”德恩很惊异,忽而一个激灵,随口道,“就是那风传的什么山贼的女儿?”
正巧被叶乘鹤听见,那里带了不满来纠正:“不是山贼,我们寨子里没有贼。”
德恩一愣,讪讪地瞥她一眼不再理会,只管问婆婆:“我太子哥哥怎么不在?母妃呢?”
“都在皇上那儿呢,公主等一等。”江玉娇心里头暗暗叹小媳妇儿难缠,答过后便来和声悦色地问乘鹤:“叶小姐怎么不在屋子里歇着,出来作甚?快去歇歇吧,宫里规矩大,晚了就不许人随处走动了。”
“我…我以为殿下回来了,所以来看看。”叶乘鹤红着脸儿解释,心想这里的人都不欢迎自己,便打算回去,目光扫过骄傲的德恩时,忽而问,“您是德恩公主?”
德恩挺起胸膛,傲然回道:“正是,你…叶小姐有什么要说的么?”
叶乘鹤不满她方才诋毁自己和家人兄弟,便赌气吓唬她:“公主还不知吧,驸马爷在金陵遇刺,身负重伤!”
乘鹤完全没意识到,面前站的三个女人,每一个都是恒聿的至亲,她这话几乎闯了大祸。


第一零五章 何必骨肉亲(二)
恒姮开始哭泣,拉着母亲的衣袖啜泣:“三哥会死么,他会死么?”
江玉娇已见到德恩脸色煞白,生怕她动了胎气,忙拉着乘鹤问:“叶小姐可否把话说清楚些?”
坐上的德恩强忍着心里的恐慌,做出很不屑的神情,冷冰冰地说:“本宫怎会不知道,叶小姐何必大惊小怪。”她心里赌的,是恒聿若已死,这消息不可能不迅速传回京城。
乘鹤很不服气,继续一步吓唬她,比划着说:“这么长的箭头倏地一下插进驸马爷的胸膛,准确来讲,是插在心窝子…”
“娘!”一旁的恒姮大叫,风魔了一样开始哭泣,撒开手就往外冲,嘴里叫着喊着,“我要去找三哥,我要去找三哥。”
江玉娇猝不及防,只能跟着跑出去,大声喊宫女拦住自己的女儿,外头顿时乱作一团,鸡飞狗跳煞是热闹。
德恩款款起身,傲然走到叶乘鹤的身边,“本宫只问你一句,他死了么?”
“活了,叫我给救活的。”叶乘鹤也毫不示弱,骄傲地看着德恩。
心里头是感激的,可这样的情感不能表达,德恩继续用不屑的神情来隐藏自己,抬手指向吵闹的外头,“可是你知道么?你闯祸了。”
叶乘鹤隐隐觉得不对,没有说话。
“本宫这个小姑子不知怎地换上了癫症,平日里不言不语不哭不笑,但若有某件事刺激了她,便会哭闹暴躁,做出许许多多让人头痛的事情,这件事本是家中隐秘,但今日,你叫她抖落在宫内上下的面前。难不成…”德恩冷笑,“是您这位未来的皇后给后宫妃嫔的一个下马威?莫怪我把不好听的说在前头,即便你是皇后,可只要瑜母妃一日在后宫,即便姮儿她是个小娘子小美人,那整个后庭的风头就全在她那里。明白么?”
叶乘鹤从未见过一个孕妇的脸上露出如此阴涩幽冷的神情,她看得到德恩眉心一道隐隐的黑线,医者父母心,遂没有搭理德恩那番话,只道:“公主好生保养,您生产时若有困难,请尽管来喊我,虽然接生不是我所擅长的,但我最会续命。”
“呸!”德恩大怒,气涌之下顿感腹部不适,唤来宫女搀扶自己,更气呼呼对乘鹤道:“你若不是太子哥哥的女人,我定要将你拖出去斩杀。”说着对怀瑾宫的宫女道,“告诉母妃本宫来过,等不及她便要回府休息,来日再来给她和太子请安。”言罢左右搀扶着宫女,也不管婆婆在外头与小姑子周旋辛苦,自顾自地回家去了。
怀瑾宫里的状况很快传到江玉娴和允澄的面前,得知众人已将恒姮安抚,总算放心些,但听儿子问:“姮儿怎变成了这个模样?”
江玉娴眉梢掠过几丝情绪,而后无奈地叹:“谁知道呢!不过澄儿,你若不纳姮儿为妃将她养在深宫,要她将来如何过活?”
允澄明知这岂是“养在深宫”那么简单的事儿,联姻是朝廷政治上最无法掩饰的手腕,母亲何必避重就轻,当自己是糊涂的?然如何拒绝,母亲已答应让乘鹤成为自己的正宫,自己难道还容不下一个小姮儿?
“还有些话你莫听了不愉快,这姑娘再如何善良聪明,终究是山里头野大的孩子,皇室里讲究体面和规矩,许许多多的东西等着她学,她学得好么?”立在婆婆的立场,江玉娴自然对这个莫名其妙的野丫头充满了敌意和不满,“你看今日这件事,什么话该说什么话不该说,她好像根本没脑筋。”
“儿臣明白了,会告诉她许多的规矩和礼数。”允澄也知道乘鹤今日鲁莽,故而未反驳母亲。
“还有,这件事这会儿说太早,不过…”江玉娴盯着儿子看,“还是要说!”
“母妃想说?”
“她将来生的孩子,不可以成为储君!”
见母亲如是放不下权欲,允澄心头微痛,却没有直接拒绝母亲,只温和地笑着说:“母妃多虑了,这样的事还太早了。”
江玉娴拍着儿子的手说:“中秋节上,我便求你父皇下旨选那野丫头做你的太子妃,而后隔月大婚,那么入冬时我是不是就该等着做皇祖母了?连你德恩妹妹都要做娘了,你这个哥哥…”
允澄竟有些脸红,挽着母亲往回去,一边说:“不急不急。”
这一边,江玉娇蹑手蹑脚地退出女儿的屋子,抬头见一脸愧疚的乘鹤还立在门边,念及她未来的身份和对于幼子的救命之恩,江氏终忍下了方才的怒气,和颜对乘鹤道:“如今也瞒不住多少了,叶小姐是大夫,当看得清我这女儿病得厉害,叶小姐她日若为中宫…”江玉娇言至此已红了眼圈,她退后半步福下身子:“还请叶小姐多多照顾我这可怜的女儿。”
“恒夫人,您别这样。”乘鹤经受不起,忙扶着江玉娇,念自己从未体会过这拳拳母爱,又思念家中老父亲,不由得也哽咽语塞,半晌才道,“恒夫人放心,我定当尽我所能。”
“你们这是做什么,大晚上都不去睡?”江玉娴的声音忽而想起来,便见她挽着儿子正款款朝这边来。
二人欠身行礼,又听江玉娴问:“姮儿怎样了?”
江玉娇一一回答,尔后便被贵妃带走,留下两个年轻的孩子独处。回寝宫,江玉娴告诉她:“虽然那野丫头粗鲁野性,可心肠儿好脑筋简单,身后又没有可倚靠的势力,亦是澄儿心尖上的人,有她做皇后也非什么不好的事!”
江玉娇默默地跟在她身边,心里头万般感叹,若非女儿如今痴痴呆呆除了皇室无他处可依托终身,她定不愿让姮儿踏足这虎狼之地半步。便是从挣扎倾轧中走过半生的贵妃,也终究忘记了她自己从前的模样,那时候的她与现在叶姑娘一样善良而简单。
京城外,容许已回到兄弟们的身边,才坐下半刻,便有属下送来两封信函,一封是云峰的手信还有一封却转自恒聿,先看了后者,只是转告家中之事,亦看到了母亲的家信,再看前者,却不由得心底一沉。原来宋云峰到达慎龙寨后,佟未便让他留下几名侍卫,随即带着孩子一起返回杭城,一并连阿神也跟着回去。回去固然是好,但糊涂的云峰却没在信中提及妻子的身体如何,能走动回家去,是胎儿稳定了还是…堂堂男子汉想到这些,竟紧张得手颤,幸而算算日子允澄很快就会到达京城,终究能拉住一问。又叹,而今如惜有了身孕,老三娶采薇一事,又将是缠绕妻子的麻烦事,不由得更加心疼。
同是这一夜,已安静而歇的杭城容府的大门忽而被敲响,从睡梦中被吵醒的冯梓君得悉二儿媳妇独自回家来,不由得好生奇怪,喊来大媳妇一起披上衣服赶到了藤园。
然而佟未一进门便倒下了,柳妈妈忙着催小厮请大夫去,冯梓君还未见到媳妇儿,便问柳氏何故,方知二媳妇也有了身孕。但欣喜之余还是忍不住责怪:“早知今日,又何必天南地北地缠着许儿,亏得是大家族出来的,却不懂男儿志在四方的道理。”
这话传进屋子里叫佟未听见,一股子心气又堵在了胸前。


第一零六章 无缘(一)
大夫匆匆而来,为佟未诊疗后对冯梓君道:“少夫人身体极其孱弱,外加旅途劳顿,腹中的胎儿很不安稳,倘若再有闪失,恐怕保不住这个孩子,老夫人要多多留心。”
冯梓君谢过,送走那大夫便喊过柳氏道:“我可把容家的香火交付给你了,你是晓得你家二爷有多疼她的,万一有什么不好,你也不必对我交代,自己想着如何跟许儿说吧。”
抬眼见采薇从卧房出来接水盆,故刻意提高了嗓门说:“你们传我的话到三房去,叫如惜好生保养着,她肚子里可也是我们容家的香火。”
“哐”的一声,采薇果然没出息地摔了手里的水盆。
冯梓君虽一惊,却颇得意,搀扶着丫头扭身离去。
三香四荷上来帮忙收拾,但听采薇木讷地问一声:“如惜姨奶奶有身孕了?”
“是呀,老夫人可高兴了,说三爷终于要当爹了。”四荷答。
三香又道:“传言说如果姨奶奶生了男娃,老夫人要扶她做正房。”
“你们两个干完活儿去歇着,少嚼舌头。”柳氏上来驱赶了孙女,对采薇道,“你也去休息吧,跟着二奶奶一路累了,把她交给我,等你歇好了再换你。”
采薇无声地点了点头,绕开众人离去。
柳氏进得屋子来,见脸色苍白的佟未满面愁容,便安抚说:“养养就好了,二奶奶莫要太担心,二爷回来又能抱个大胖小子。”
“妈妈,如惜有孩子了?”佟未却另有疑问。
“是啊,如今肚子都显出来了。”柳妈妈答道,“也是她的造化,到底当初没跟着林飞凤走。”
佟未别过头去,她能猜出采薇此刻的心思,亦晓得她与这个家恐怕是无缘了。
“二奶奶,你怎么一人回来了?二爷呢?”柳妈妈忍不住问这个,对于佟未突然回家心里头是满满的疑惑。
“他不要我了…”不晓得为什么要这样回答,言罢佟未便哭了,慌得柳氏不知如何是好。
这边采薇离了佟未的屋子往自己那儿去,却是不知不觉地走到了藤廊下坐着,那凉凉的秋风吹在身上,叫她忍不住打了个寒战。
“采薇,你在这里?”熟悉的声音到底是响起来了,采薇知道容谋一定会来找他。
慢慢地站起来,转身看着这个即将做父亲的男人,采薇温和地一笑,福了福身子道:“恭喜三爷。”
“你…知道了。”容谋有些无奈,垂着头说,“我也没想到会…采薇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