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色的酒液在晶莹透明的玻璃杯中荡漾,隔着层层荡开的波纹,薄荧看见了十六岁的自己,那时候青春正好,她站在苦难和苦难中间的过渡,抓着没有根基的虚幻沾沾自喜,她还不知道,有多么残酷的未来正在前方狞笑着等待,她只是沉浸在自己编织出的蛛网中,在不知不觉中和猎物一起沦陷。
她也许喜欢过眼前的这个人,就在他将自己从学校女厕拯救出来,脱下校服盖在她湿淋淋头顶的一刹那。
薄荧目不转睛地看着眼前的人,她举着酒杯的手悬空了许久,傅沛令才伸出手接了过去,他动了动嘴唇,似乎想说些软话,而下一秒,薄荧就把自己的酒杯朝着他泼了过去。
冰冷坚硬的冰块在极短的时间里一齐砸在傅沛令湿透的脸上,他闭着眼睛,酒水顺着他颤抖的睫毛不断滑落,再睁开眼时,他眼中的柔情不再,只剩下被从天堂推入地狱的恨意。
“敬你。”薄荧目不斜视地迎着傅沛令恨之入骨的目光,轻声说。
“薄荧——!”傅沛令怒不可遏,咬牙切齿地看着她。
她不是没有别的路可走。
薄荧知道,只要她今天从这里离开,扁舟台就还有一个人在等她。
“即使今后每一天的生活都是如此,你也不会放过我吗?”她冷冷地问。
“你可以祈祷下辈子不要遇见我。”傅沛令将她抵在沙发靠背上,恶狠狠地看着她:“……但是这辈子,想都别想。”
她迎着他的目光,目不斜视,深深地看着这个人。
她不愿承认,可是现在她不得不承认,她也许爱过眼前的这个人,就在那些无尽的等待和失望之中。
在傅沛令惊诧的神色里,她用手指轻柔地擦去了他脸上的酒水。
“……那就互相折磨吧。”
她说。
“一生,一世。”
成为我的笼中鸟。
第279章 王冠(一)
他是这个世间最有权力的人之一。
也是这个世间最无力的人之一。
刁昌濑走进单人病房的时候,脑海里想起的就是这句话。
骨瘦如柴的男人半躺在床上, 安静地看着雪白墙壁上壁挂电视的方向, 宽长的液晶电视里正在播放电视直播, 主持人激动的表情和男人平静如水的面容格格不入,寂静的房间里,只有电视兴奋嘈杂的声音在响彻。男人的目光那么专注, 连他走进病房都没有给出任何反应,不了解内情的人看了, 一定会认为男人已经完全沉迷于了直播报道里的世界中。
然而刁昌濑知道, 并非如此。
因为这是一个拥有严重视力障碍, 几近全盲, 就连听觉神经也时好时坏,总是被耳鸣、耳闷所困扰, 连进食都无法做到, 只能依靠输液维持生命的男人。
简单来说——
这个男人快死了。
“今天只有你一个人吗?护士姐姐呢?”
刁昌濑用平常说话的两倍音量响亮地问道。
病床上的男人这才发现了刁昌濑的存在, 他皱了皱眉,说道:“……今天不是你该来的日子。”
刁昌濑从房间一角拉了一张看护椅到床前坐了下来,他轻快地说:“我来看看你, 我妈妈说你要死了, 她想知道你有没有安排好死后的事。”
“我承诺的自然会做到。”男人说:“在你20岁以前,没有谁能够从你手中夺走nee集团。”
“我也是这么和她说的。”刁昌濑说:“这完全没有必要,我一直很幸运。”
“一个人不可能幸运一辈子。”男人平静地说。
“我也希望如此。”刁昌濑说:“我已经厌倦了放下雨伞就雨停的日子……这样的人生很无聊,你说呢?”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说道:“你已经获得了你母亲希望你获得的承诺, 现在,走吧。”
刁昌濑同样无视了男人的问题,转而问道:“这一天,对你很重要,对吗?”
他看着病床上这个骨瘦如柴的男人,病魔摧毁了他的身体,这具奄奄一息的躯体里只剩下尖锐的骨头和无论命运如何斧砍刀劈都无法折断的坚毅意志,这个男人把鬼门关当做了某个令人流连忘返的景点,一次次地去,又一次次地回来。风和日丽的季节,男人身上仅仅盖着一层薄被,然而就是这层薄被,对于只剩下一副骨架的他来说也太过沉重,似乎这层薄被,就是压得他时时喘不过气,时时咳出鲜血的罪魁祸首。
在和这个男人朝夕相处的两年时间里,刁昌濑亲眼见证了一个本可以成为传奇的新星的急速陨落。
刁昌濑的父亲死于意外事故,没有前因,没有铺垫和过渡,就那么突然地走了,留下只知道挥霍无度的年轻妻子和年仅十五岁的他。曾经的亲朋好友在巨大的诱惑前统统变了模样,所有人都等着在nee这块大肥肉中分一杯羹,没有人认为孤儿和寡母能守好这么一份庞大的家产,就连他的母亲也没有丝毫信心在群狼环伺中守住家业,只能日日以泪洗面,沉浸在流落街头、失去现在奢侈生活的恐惧中——
然后一如刁昌濑往常十五年的幸运,在他们刚刚看见危机征兆的时候,上天就将这个男人送到了他们面前。
这个男人承诺在刁昌濑二十岁之前提供一份保护,他将保证刁昌濑在二十岁那年能够正式接管nee集团的名义及实际控制权,并且将毕生的学识和经验都尽可能的传授给他。
这不是施舍,而是交易。男人提供了刁昌濑和他的母亲此刻迫切需要的保护,以换取他死后的另一份保护。
刁昌濑的母亲毫不犹豫地同意了,然后刁昌濑就来到了这个男人的身边。
看着他如何一天天地逐渐死去。
刁昌濑对于死亡最初的概念,不是来源于他那因飞机失事而意外死去的父亲,也不是日日在父亲坟前哭泣的母亲,而是来源于眼前这个即使形销骨立,依然理智平静的男人。
“你能听清她在说什么吗?”面对男人的沉默以对,刁昌濑将目光转向正在侃侃而谈的女主持人:“需要我帮你调大音量吗?”
“你的课程在昨天就已经全部结束了,我没有可教给你的了。”病床上的男人无动于衷地说道:“你是想要自己走出这间病房,还是被保安架着扔出去?”
刁昌濑在男人消瘦的手碰到床头的呼叫器之前就拿走了它,面对男人乍然冰冷下来的面孔,刁昌濑以一种轻松从容的语气说:“来都来了,就让我多呆一会吧,我可以给你描述电视里的画面,那些主持人不会播报的东西——”
刁昌濑笑着说:“难道你不想知道,今天的她会穿着什么样子的礼服吗?”
男人沉默不语。
“难道你不想知道——”刁昌濑继续说:“在接过那个东西的时候,她是会喜极而泣,还是笑逐颜开,又或者……她根本就不会接过那个东西?”
许久的沉默后,男人低声开口了,他没有再驱逐刁昌濑,而是淡淡地说了一句:“安静些。”
今年的三月十八日是一个特殊的日子,它不仅是薄荧三十岁生日的前一天,也是薄荧迈入婚姻殿堂的日子。
薄荧的婚礼地点一改名人们喜欢去外国海岛完礼的约定俗成,出人意料的定在了中国南方的西沙群岛,从婚礼开始两天前,国内的相关娱乐报道就已经层出不穷,等到婚礼当天,娱乐频道里更是只剩下薄荧和结婚对象的新闻,没有谁能从中抢到醒目的板块,即使是薛洋安也不行。
所有人都心知肚明,在至少二十年的时间里,娱乐圈中都不会再有任何一场婚礼能达到今天薄荧婚礼的历史高度。
一切只因为,今天在西沙群岛正式结为夫妻的两人,一人是获奖无数,凭她不在这里 荣获戛纳影后桂冠的影视天后,一人是如日中天,在去年的格莱美上成为亚洲首个获得最佳流行歌手奖的音乐皇帝。
这两人的结合堪称门当户对、天造地设,是娱乐圈近些年来唯一的双方粉丝几乎都乐见其成的一对,也是娱乐圈中破镜重圆的典范。
婚礼是盛大的、热闹的,在薄荧和时守桐曾经拍摄过mv的海边,每个人的脸上都带着笑容,好似这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一天,所有人都来和薄荧祝福、拥抱,好似她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是啊,美貌、金钱、地位、名声、深爱自己的爱人,她拥有了人们苦苦追求的一切,她理应是这世间最幸福的人,他人是这么认为的,薄荧自己也是这么认为的,可是为什么,她还是被一股找不到原因的寒意所侵扰,就好像她的心中有个被贯穿的大洞,不知从何而来的凛冽寒风一刻不停地呼啸穿梭在这个大洞中,让她感觉寒冷,感觉孤单,感觉茫然和悲哀。
她的目光总是不由自主地搜寻着观礼的人群。
她在寻找什么呢。
她在等待什么呢。
时间太过久远,记忆太过沉重,那些不愿被回想和提及的记忆,她已经遗忘了太多,但是身体深处,还是有一簇小小的、微弱的火苗,在空虚寂静的茫茫黑暗里闪烁着。
在直播镜头的拍摄下,她接过了时守桐的戒指,微笑着说:“我愿意。”
身穿黑色正装,已经足以称为成熟男人的时守桐低下头,在众人的见证下深情地亲吻了他的此生挚爱,然后在亲朋好友们的起哄和拍手声中,情难自已地将她连带着捧花一起紧紧抱入怀中,激起台下某位大龄剩女的一声惨叫,好似被压扁的不是捧花,而是她或许还在读幼儿园的男朋友。
她结婚了。
和她不爱的人。
在她二十九岁的人生里,她一直是个懦弱又卑劣的人。
“我们离开这里吧。”时守桐对薄荧说:“我们回上京,或者去你想去的任何地方重新开始,这一次,我会照顾你、保护你、无条件地信任你——”
在她二十九年的卑劣人生里,做下的最卑劣的事,就是寄生在了一个真心实意爱恋着自己的男人身上。
“……好。”
婚礼结束了,来参加婚礼的人离开了大半,剩下的人也开始转场,为了参加之后的after party。
“我们也走吧。”时守桐温柔地向她伸出手,他的脸上洋溢着达成所愿后的神采奕奕。
他的三个愿望,第一个愿望,为薄荧带来笑容,第二个愿望,成为薄荧的男朋友,第三个愿望,迎娶薄荧,如今已经全部实现了。
他才是天底下最幸福的人。
薄荧将手放到他的手心里,视线还是不由自主地看向身后,然而下一秒,她就被时守桐扯了一把,被迫转过了头。
“不用看了。”时守桐说:“我知道你给他发了请柬,但是他根本没有来参加婚礼。”
时守桐将薄荧被海风吹拂到脸颊上的长发轻轻别到她的耳后,轻声说:“所有人都在下一个会场等着我们,我们走吧?”
薄荧回过神来,在时守桐的护送下坐上了转移的豪车。
“你累了一天,靠在我肩上睡会吧。”时守桐柔声说。
薄荧刚想推脱,她的头就已经被他按到了肩上。
“休息一会吧,到了会场我会叫你。”时守桐说。
身体里的疲惫一阵接一阵地袭来,薄荧闭上眼,轻声说:“……我只睡一会。”
黑暗侵染了她的视野,视网膜上残留的光斑为她构建了一个广阔的宇宙,在这片寂静无声的宇宙中,她任由自己不断坠落、坠落。
在昏昏沉沉之中,她梦见了发生在很久很久以前的事。
她梦见在海边凉爽的夜风中,有一个人背着她一步步走回了家,她还记得他宽阔的后背和身上令人心安的木质香气,她还记得他沉稳的步伐和说话时总是冷静从容的语调,只是他长什么样,她却再也记不起来了。
他的面容在她心里被蒙上了一层厚厚的毛玻璃,模模糊糊,冰冷遥远,只有这样,她才能从破碎的美好中逃离,苟延残喘着活下去。
“我想一直背下去,背到再也抱不起你、背不动你的那一刻。”
是谁在温柔地说话。
是谁在悲伤地呢喃。
幸福那么短,为什么痛苦却那么长。
after party的会场设在海边一所宽敞豪华的度假别墅里,这里有沐浴在夜色中的无边泳池,也有灿烂的灯光和美味高档的自助餐台,相比起婚礼上的正式和严肃,杯觥交错间,不断有人举着杯来向新人献上祝福。
薄荧见到了许多熟面孔。
孟上秋去世四年后,终于得偿所愿等到了戚容的陈冕和已经和她冰释前嫌,作为母亲来参加这场婚礼的戚容;别扭地冲她举起鸡尾酒杯,一句“恭喜”后就神情黯然地匆匆离去的薛洋安;你来我往不断斗嘴,一同在自助餐台前战斗的李阳洲和金薇玲;新婚不久、浑身洋溢着幸福的元玉光和对她关怀备至的林淮;一丝机会也不放过,正在会场里联络各大制片人和导演的梁平,和他牵着孩子在泳池边玩耍的圈外人妻子;还有曾慧、程娟、边毓等许多在她人生中留下痕迹的人,他们每个人都在向前迈进,他们或快乐,或悲伤地在不断向着未来前进,只留下无所适从的薄荧,眼睁睁地看着他们的背影离自己越来越远。
时守桐的几个高中朋友将他围了起来,不断揶揄着他终于完成了少年时的梦想,在热闹得仿佛虚假的世界中,薄荧悄悄走上了别墅二楼,推开了露台的玻璃门。
那里已经站了一个人,一个身穿半正式西服,大约在二十二三岁的年轻男人,他背靠在露台的铁艺护栏上,在迷离的夜色中微笑着看着她:“你终于来了。”
薄荧愣了愣,下意识地在脑海中搜寻起他的身份来。
能被邀请来参加after party的都是与她和时守桐关系匪浅的人,然而她确信,自己不认识眼前的年轻男人,而时守桐的朋友圈子里,也不会有这样明显身在上流阶层的人。
“不用怀疑,你的确不认识我。”年轻男人俊美阴柔的脸上露出散漫不羁的笑容,他离开铁艺护栏走到薄荧面前:“我和自己打了个赌,如果今晚你独自出现在这里,我就要偷走新娘……结果是,我又赢了。”
“……先生,只有收到邀请函的人才能出现在这里。”薄荧微笑着,双脚却慢慢地向后退去。
“我收到了邀请函,是你亲自寄出的。”年轻男人从容不迫地看着她。
薄荧不由停下后退的脚步:“……你说什么?”
“这是你寄给我的邀请函。”
年轻男人从怀中摸出一张白色的请柬,他打开合在一起的请帖,露出内页几行熟悉的娟秀文字。
薄荧比任何人都清楚那是什么。
在薄荧和时守桐一同发出的无数封请柬里,只有这一封是全部手写,请柬上的每一个字都刻在她的脑海里。
“为什么这封请柬会在你手里?”她怔怔地看向年轻男人,然而他只是微笑不语。
远远地,天边传来了直升机翼旋转的沉重气流声。
“……你到底是谁?”薄荧沙哑微弱的声音几乎湮没在越来越近的气流声和楼下宾客发出的惊呼声中。
年轻男人对她伸出了手,微笑道:
“你不必知道我是谁,我只是一名在这个故事里不足轻重的见证者。”
第280章 王冠(二)
安静的房间里,响彻着掌声和欢呼。
“她从莫妮卡·福斯特手中接过了最佳女演员奖。”刁昌濑清晰明了地描述着电视直播里的画面:“站在舞台中央的她非常美, 颁奖礼的灯光照射在她的冰蓝色长裙上, 就像照射在一片冰蓝的湖面上。”
“被切到画面里的杰瑞·巴恩斯——英国的一线男演员, 正目不转睛地看着她,我猜之后的戛纳晚宴里,他会试图从她那里获取一个联系方式。”
“她走下了台, 和泪流满面的戚容来了一个拥抱,我不知道她们真正的想法, 但至少看起来挺让人感动, 因为直播镜头在这里停留太久了。”
“最后拿到最佳导演奖的是孟上秋, 但是他现在还在医院陷入深度昏迷, 所以戚容上台代他领奖。”
终于,电视上的主持人开始了谢幕主持。
“你还要听吗?已经没有她的画面了。”
刁昌濑转过来, 却发现男人已经闭上了眼, 一直以来埋在他胸腔深处, 支撑着这具濒临崩溃的身体运转下来的某种东西已经随着薄荧领奖下台的瞬间一同离去了,在他脸上,极度疲倦的神情首次战胜了他的意志, 占据了他惨白如纸的面庞, 他没有血色又干裂的嘴唇动了动,吐出冰冷又虚弱的几个字:“……你走吧。”
刁昌濑沉默了片刻,伸手扶向他的肩膀:“起来吧,我带你去外面看看。”在男人反对之前,他接着说道:“……花园里太阳正好, 再感受一次外面的世界吧。”
再看看这世界的五月春华……然后再走。
他依旧是散漫轻松的语气,然而人与人之间的交流不仅仅是依靠语言和视线交叠的,他不知道男人感受出了什么,但是在他的手将男人扶着从床上坐了起来时,男人没有抗拒。
“这东西已经不需要了。”刁昌濑将输液的针头从男人枯瘦的身体里拔出,任由药水滴答滴答地滴落在光洁的地板上。
“鞋在这里。”刁昌濑半蹲下来,捡起浅蓝色的棉质拖鞋套在了男人脚上,然后站了起来:“我去推辆轮椅过来。”
“不需要。”男人沉稳冰冰凉的声音从他头顶发出,刁昌濑刚刚抬起头,就看见他将手按在自己肩上,借力从床上站了起来。
刁昌濑刚刚想要出言阻拦,就见男人已经摇摇晃晃地朝房门走了过去。
来势汹汹的脑瘤在男人的大脑里肆虐生长,将这具躯体一步步地摧毁,先是视觉,再是听力,最后是整个神经系统,然而即使如此,男人的姿态也从来没有改变过。
他的灵魂从来没有屈服过。
刁昌濑在身后仰望着他的背影,看着这个虚弱无力却始终脊梁笔挺的男人,他对这个男人说了谎,没有什么母亲的担忧,他来到这里,完全凭的是自己的意愿,在这个对他来说一切都太过容易得来的世间,艰辛太远,而敬畏太难,但他却切切实实地,在这两年的世间里被这个男人不断震撼着。
他本该成为世间的帝王,却在彻底发挥所能前不得不陨落,在草长莺飞、春晖灿烂的时候,孤孤单单。悄无声息的陨落。
眼中的身影忽然一斜,向着另一方无力倒去,刁昌濑大步上前,扶住了男人的身体。
“不坐轮椅可以,但是你看不见,让我扶着你吧。”
男人沉默片刻,点了点头。
刁昌濑扶着他走到了沐浴在五月阳光里的花园中,找到一条无人的公园椅让他坐了下来。
刁昌濑在他身旁坐了下来,侧头看着在阳光下脸色依然苍白的男人:“感受到阳光了吗?”
男人没有回答,他的后背靠在公园椅上,没有焦距的黯淡目光直视着悬挂在高空中的太阳,像是跨越了万水千山,凝视着一个不在这里的人。
“是她害了你。”刁昌濑忽然说道。
从第一眼看到薄荧起,他的内心深处就感到了威胁,就好像在那具美丽的皮囊下,潜藏着某种危险的野兽一般。
男人没有看他,平静地说:“是她拯救了我。”
“你都要被她害死了,还拯救?”
男人闭了闭眼,轻声说:“你不明白。”
是的,十八岁的刁昌濑的确不明白,爱情为什么会拥有这么大的魔力,让人生,又让人死。
直升机的门开了,薄荧却依旧坐在座位上没有动弹。
她竭力保持平静的声音里依然露出了一丝颤抖:“……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陌生的年轻男人带着意义不明的浅笑,说:“因为这是他的家。”
“你知道这么多年来,为什么你能一帆风顺、平安无忧吗?”年轻的男人微笑着看着薄荧:“你知道为什么天底下对你垂涎三尺的男人有那么多,然而即使是像傅沛令那样最富有权力的人也无法靠近你的身边吗?”
“……是因为他?”薄荧声音沙哑。
“不。”年轻的男人微笑着,将一份文件递到薄荧面前:“……是因为你。”
他注视着目不转睛盯着文件,就像正在迎接一场足以让内心世界浑然崩裂的强烈地震,由内至外越发颤抖的薄荧,轻声说:“因为你也是这世间最富有权力的人之一。”
时间仿佛凝滞了,机舱内没有一丝声响,只有浑身剧烈颤抖的薄荧和她越来越急促的呼吸声。半晌后,她好像终于回过了神,她低垂着目光,用颤抖不已的手挥开了面前的文件,在年轻男人的注视下,踉跄地跌下直升机,然后又一声不吭地爬了起来,她洁白的小礼服上沾上了灰黑色的灰尘,一颗颗的血珠正在从她擦破的双膝上渗出,她却好像没有一丝知觉,只是呆呆地、跌跌撞撞地向着眼前的两层高民居跑去。
拂托莱清新的海风吹过年轻男人的面颊,他手中拿着的文件上清清楚楚地写着在程遐因脑瘤去世后他名下所有财产的归属,这是一份拥有法律效应的遗嘱。
年轻男人低下眼,对前方的驾驶员说:“回去吧。”
“好的,”驾驶员开始操作直升机:“刁总。”
薄荧慢慢停在了这栋民居的大门前,在岁月和海风的摧残下,这栋民居已经变得老旧,青灰色的外墙黯淡不堪,墙上的爬山虎却与之相反,在时间的灌溉下越来越强壮茂盛,就像缠绕在城堡外的荆棘一样,阻挡着世人的目光和接近。
那些熟悉又陌生的记忆,冲破了记忆的桎梏,一幕幕回放在她的眼前。
她看见大雨冲刷下浑身湿透的他,激烈的夜雨拍打着他的面容,却浇不灭他眼中灼灼的火光,他对站在天台边缘生死一线的薄荧伸出了拯救的手。
她投入他的怀抱,运用一个女人天生的能力,引诱他步入名为薄荧的深渊。
她看见在户海慈善晚会会场的洗手间里,她缠上他的身体,在他的耳廓边低声诱惑。
“吻我。”
她看见自己被抱上洗手间的盥洗台,双腿顺势夹住他的腰,以一种放浪的姿态仰头迎上了他的吻。
坠落。
坠落。
坠落。
向着深渊一起坠落。
深渊太冷,而她需要人陪。
她看见皎洁的月色中,她跪在床上,流着泪亲吻他凹凸不平、疤痕遍布的后背。
她看见夜风绞着那年的第一场雪,漫过他笔挺瘦削的身体,飞扬的雪花掩映着他俊美的容颜,他眼中的温柔,和空中飘落的雪花一样冷,一样轻,一样安静。
他接纳了并不美丽也不善良的她,对她再次伸出了手,说:“下雪了……我们回家吧。”
她看见在浴室里,用绞干了热水的毛巾一遍遍擦拭她冰冷四肢和头上雪花的他。
“你只是在制裁。”他停住了手中的动作,抬起头看着泪流不止的她,眼中露着和她同等的悲伤:“一个知道自己正在沦为恶龙的……悲伤的制裁者。”
她看见了站在车外的他,他黝黑的双眼一如既往的沉稳坚定:“我不希望你做魔王,只希望你能自在地走在阳光下。我相信爱上你的自己,也请你相信自己,你比你以为的更坚强、更善良,更值得被爱。”
她看见自己含泪按下了车窗,问他一切是否还来得及。
她第一次看见了他的微笑,那张理智得近乎不近人情的面容因为这抹淡淡的微笑而焕发出一股奇异的光彩,平静的瞳孔就像是秋日阳光下晒得温热的黑色玛瑙,沉在深深的眼窝里。他的目光那样温柔,那样细腻,除了温柔以外,那眼光中还有些什么悲伤的、遗憾的、恋恋不舍的,一种那时的她说不出,也道不明,现在才终于明白的东西。
“……因为是你,所以永远都来得及。”他说。
“程遐!”
薄荧冲进了虚掩的大门,大声地喊着他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