慕扶兰示意侍女将帘子拉下,免得朝阳反射雪光刺目。
侍女起身,刚轻轻放下帘子,忽然,马车之外,传来梁团的声音:“翁主,节度使来了!”
原本已经仿佛睡着熙儿,猛地睁开眼睛,一下从慕扶兰的怀里钻了出来,飞快地趴到车窗上,掀开帘子,探头看了出去。
“谢大人!”
他用力地晃着胳膊,半边身子都要探出去了,高声地喊,声音里充满了欢欣。
慕扶兰一把扶住熙儿,命停下马车,也望了出去。
晨曦之中,视线尽头的那片雪地之中,她看到一骑快马,在身后一众骑从的簇拥之下,正从城池方向朝着这边疾驰而来。
当先马上之人,正是谢长庚。
不等他来到近前,熙儿便已回头,望着慕扶兰说:“娘亲,我能下去接大人吗?”
慕扶兰本想摇头。对上孩子那双充满了期盼的欢喜眼眸,那一声“不”字,却又实在说不出口
她迟疑了下,慢慢点了点头。
熙儿脸上露出笑容,急忙钻出马车,也不用人抱,自己一下竟就跳了下去,摔到地上,又从地上飞快地爬了起来,朝着那匹快马奔去。
谢长庚转眼到了近前,停了马。
“谢大人!你不是有事,去了马河谷吗?”
熙儿停在他的马头之前,喘着气,仰脸看着他,问道。
谢长庚笑容满面,说道:“我是想起来,还要送你一样东西。”
他从马背上翻身而下,从腰间解了自己的配剑。
“熙儿,这把剑,是谢大人的父亲在谢大人十岁那年,用他一年的俸禄,请了最好的工匠打造了送给我的。那时候,谢大人每日五更不到,便会起来,读完书,就用它练剑。剑不名贵,但这些年,一直伴着谢大人。如今你要走了,我把它转赠给你。日后你长大了,也好好读书练剑,好不好?”
谢长庚说着,正要递来,忽听一个声音道:“不行!”
他一怔,抬起眼,看见那妇人已从马车里下来,疾步奔到了面前,一把拉住熙儿的手,将他带到了身后。
她的目光,死死地盯着自己手中的剑,仿佛它是什么令人厌恶至极的东西。
就在这一刹那,谢长庚恍惚想起了许久之前,在上京的那座府邸里,那一夜,他第一次见到她时,她仿佛就盯着他悬在床头的这把剑。
那时她的表情,和这一刻,如出一辙。
慕扶兰慢慢地抬起眼,看着对面的男子,说:“先尊所遗,太过贵重,不敢夺爱。我代熙儿谢过你的好意,请收回。”
她口中虽如此说,谢长庚却心知肚明,她分明是厌憎自己想要送给这孩子的离别之礼。
气氛一下凝固住了,带着几分尴尬。
他持剑的手,在空中僵了片刻,慢慢地放了下去。
“娘亲!我想要!”
这时,一道童声忽然响起。
熙儿挣脱开慕扶兰攥着自己的手,奔到了谢长庚的面前,说:“谢谢大人!我会好好保管的,等我再大些,能用了,我就用它习武练剑!”
他说完,朝着谢长庚端端正正地躬身,行了一个谢礼,随即举起双手迎剑。
谢长庚大笑,将剑放到了他的一双小手之中。
他将这孩子从地上抱起,送到马车前,人放了进去,大手摸了摸他的小脑袋,对着梁团说了句“好生护送”,随即转身而去。
他从还站在原地的慕扶兰的身边大步走过,并未看她,自顾翻身上马,随即调转马头,在一众随从的拥侍之下,犹如来时那般,疾驰而去,身影很快消失在了雪地之中。
第 64 章
慕扶兰记得清清楚楚, 这一辈子, 她在上京护国寺的山门之外, 第一次见到熙儿时的情景。
时间过得如此之快,转眼已经一年多了。
不仅仅是这一年多来, 即便加上前世,母子于蒲城最后分开前的那几年里,这孩子也一直都是乖巧而听话的。
从来没有违逆她。
两辈子, 这是头一回,他悖逆了自己的意思,不再听她的话。
并且, 是因为那个男人。
马车与那男人纵马离去的方向相背着继续上了路。
慕扶兰沉默无言, 久久地没有说一句话。
熙儿就坐在她的身边。
仿佛知道她不喜那人送给他的这临别赠礼, 在她上了马车之后,就没有看到剑了。
应该已经被这孩子给藏起来了。
熙儿不时地悄悄看一眼她。
她的视线落在车窗之外, 神情恍惚。目光中流露出的神色,对于他这年纪的孩童来说, 或许有些过于复杂了。
但是她的伤感,孩子却是能轻易感知。
在悄悄不知道看了她多少遍后,终于,他轻轻牵住了慕扶兰的衣袖, 小声地问:“娘亲,你怪我不听话, 生气了吗?”
慕扶兰从思绪中回过神,低头, 凝望着身边这张仰望着自己的带着忐忑和不安的小脸。
她的心中,此刻固然有着一缕淡淡的伤感,但更多的,却还还是迷惘和忧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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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有谁比她更清楚,前世的这个孩子,在她出事死去前的那几年里,曾经是如此地渴望能得到父亲的陪伴。但是他的父亲,却终年在外奔波,极少回家。
后来,他的父亲得偿心愿,做了这天下的皇帝,这孩子也终于能够如他从前盼的那样,得以和他的父亲朝夕相见了。
或许是出于愧疚,抑或补偿,刚开始的时候,他的父亲,也曾对儿子展现过他前所未有的想要亲近的努力。
但是对这孩子来说,已经太迟。他仿佛也不需要了。
面对着那个试图靠近自己的高高在上的父亲,他的回应,永远只是自闭和沉默。
而那个男人,需要他分心的,太多了。他能给予一个不愿自己靠近,甚至带着明显敌意的儿子的耐心,终究极其有限。
所以这一辈子,每每当她看到熙儿仿佛出于天生孺慕接近那人的时候,她的心情,总会陷入无比的矛盾。
她愿她孩子前世的遗憾,能在这一辈子得到圆满。但是想到那少年死前曾发出的再不愿为父子的悲愤之音,她的心里,便充满了迷惘和忧虑。
但她终究还是没阻止这孩子和那男人的靠近。她不知是对,还是错。
“娘亲,谢大人他对我真的很好。”
这孩子继续轻声地说。
“娘亲你还不知道吧,他带我去接你的时候,路上,我们抓了一个奸细。谢大人要燃烽火告诉军队过来,烽火台却被大雪压住了,只有我能从上面爬进去。我想爬进去点火。可是谢大人他怕我出事,不让我进去,说去点下一个烽火台的火。”
“路上我们遇到了许多的北人,谢大人被认出来了,他就叫梁侍卫他们带我走,他去把那些人给引开。后来谢大人回来找我的时候,他满身都是血,我都快认不出他了,他看见我,就把我抱了起来……”
孩子的一双眼眸之中,慢慢地涌出泪花。
“娘亲,我真的不想让你伤心,可是我又不忍心让谢大人难过……回去了,我就把剑收起来,不会拿它出来。”
慕扶兰只知道,自己一开始的告诫,并没能阻止这孩子愿意去亲近那个男人。
可是她不知道,不觉之间,原来这孩子对那男人,竟已生出了如此的信任和羁绊。
她更不敢相信,今日在熙儿眼中的这个男人,是真正的谢长庚。
想到倘若有一天,叫这孩子见到了这男人被今日的温情遮掩住的另一面,她便只剩下了惶恐和不忍。
熙儿抬手,用衣袖飞快地擦了下眼睛。
“娘亲你放心,要是他以后欺负你,他变成了坏人,我自己就会把剑还给他的,再也不喜欢他了。我会保护娘亲你的。娘亲你不要生我的气,也不要难过,好不好?”
他从马车的座椅上爬了下去,像个小大人那样,跪在了自己母亲的面前。
慕扶兰望着跪在自己膝前的这孩子,望着他那双还含着残余泪花的澄澈眼眸,眼睛慢慢地热了。
她伸出手,将熙儿从脚前抱了起来,揽入怀中。
“娘亲知道。娘亲也没有生气。只是……”
她注视着这孩子,极力驱除脑海中那一片她无法直视的充满了血的回忆,说:“只是熙儿,回去了,记得你方才答应我的话。把它收起来,不要动它!”
它曾噬过你的血。它是凶物。
她在心里说道。
熙儿脸上露出欣喜的笑容,紧紧地抱住了她的胳膊,点头:“我记住了!”
这趟南归,因为带着熙儿,慕扶兰的行程安排并不紧。沿驰道而行,遇驿馆落脚休息,每日走五六十里的路,转眼走了将近半个月。
照这个速度,一半的路程都还未走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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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在并无急事,且天气渐暖,出了河西之后,往南一日,每日道旁所见,虽大抵都是野地荒村,但春风骀荡,绿意也是一日浓似一日。
这天中午,日头当顶,已经走了半日,梁团问过慕扶兰的意思后,叫一行人停在路边稍作歇息。
熙儿从马车里下去,走到小龙马前,亲自喂它草料。
小龙马已经一岁多了,虽还未完全成年,但自从跟了熙儿后,在他的精心照料之下,如今长得和成年马差不多的个头了,且头小脖长,四肢有力,浑身皮毛油光水滑,颇有几分神骏之气。
慕扶兰靠在车窗旁,望着熙儿喂马的背影,这时,道路前方的尽头,涌来了一群看起来像是当地人的民众,推车挑担,拖家带口,个个面带愁容,行色匆匆,瞧着像是出了什么大事。
梁团派人上去问话,很快回来,带来了一个消息。
平阳王起兵作乱,正往这个方向而来。这些都是沿途村庄里,风闻消息出逃的民众。
倘若没有记错,在她曾经历的前世里,平阳王和鲁王之乱,这个时候,应当还未开始。
这消息来得太过突然。梁团派人快马到前方去探虚实,自己引着车马先下官道。
出去的人回来,带来了一个更加不好的消息。
梁团禀说:“叛军声势浩大,很快便会开来此地。叛军至,则贼匪四起,我们不能行路了,离这里最近的城池,是蒲城,约有百里路。蒲城不但城防坚固,如今的蒲城令与节度使也有旧,历过多次战事,即便叛军打来,也能撑一段时日。为翁主安全起见,还是尽快入城避乱。这是最稳妥的法子!”
骤然听到蒲城这两字,慕扶兰一阵恍惚,心口仿佛被一道锋利的爪钩给轻轻抓破了道小口子似的,若有似无的细细疼痛,慢慢地从心底里溢了出来。
浑然不觉,上天仿佛和她玩笑,兜转之间,她竟然带着她的熙儿,又一头撞到了这里。
就是在这个地方,于等待尽头的绝望中,她结束了自己的生命。
而她的熙儿,虽活了下来,但从那一天起,那个曾经的孩子,也再也回不到过去了。
“翁主?”
她听到耳畔有人在唤自己。
她回过神来,对上了周围那许多双投向自己的目光,知道他们都在等着她的回答。
迟暮时分,慕扶兰乘坐的马车,随了逃难的人流,渐渐地靠近这座名叫蒲城的城池。
前世的后来,这座去往上京必经的城池,曾一度被代表朝的齐王用作与谢长庚对峙的大本营,可见城防坚固的程度。
她没有什么理由,可以去反对这个权衡之下,对他们所有人都是最为稳妥的决定。
她从马车里,看了一眼前方。
暮霭沉沉,残阳似血。一只不知名的昏鸦,从立在高耸城头上的士兵的头顶上方掠过,发出一阵凄厉的怪叫之声。
熙儿下了马车,站在她的身边,仰头,望着面前这座即将要被暮影吞噬的城头,一双小脚,仿佛被钉在了地上。
“娘亲,我不喜欢这里……”
这孩子攥住慕扶兰的手,迟疑了下,轻声地说。
暮色越来越浓,仿佛在他的眼中,投下了两片阴影。
守将知悉慕扶兰的到来,行色匆匆,出来相迎。
“进去吧。等安全了,我们立刻就离开这里。”
慕扶兰柔声说道。
她牵了熙儿的一双小手,带着他,迈步朝前走去。
……
这一天,原本极是普通。
谢长庚在马河谷新修完的戍城中,刚巡视完毕。
前几日,他收到一个消息,北人新王勃利汗,将散在各处的二十四部首领齐召到了牙帐,疑似要有新的举动。
他心里明白,这一次,一场大战,即将就要来临。
一直困扰着的河西土人问题已经解决,他早也厉兵秣马,在等这一战了。
只有获得一场大胜,将北人的战斗力摧毁,令他们短期之内没有能力,亦不敢再生出轻举妄动的念头,他才能集中力量,逐一去扫平那些他登顶路上的阻碍。
大战就要来临,但也不可能是在朝夕之间。北人新王虽野心勃勃,亦不乏能力,但继位时间还短,要调度兵马,发动一场势在必得的全面大战,没有充分的准备,是不会贸然发兵。
谢长庚命继续派探子刺探,随即被告知老首领到了。他正要下城墙,看见老首领人已上来,脸上便露出了笑容,迎上去道:“方才正想着等下去探望老首领,不想老首领亲自来了。最近身体如何?”
老首领精神看起来很是不错,笑道:“已是没有大碍了。说起来,实在是遗憾,我还没来得及向翁主好好表谢,她便已经走了。为何走得如此匆忙?”
谢长庚面上笑容依旧:“老首领也知,如今北边新汗继位,情况和前两年有所不同,大战恐怕不可避免。她一妇道人家,留下不便,不如早些回去。”
老首领颔首,转身指着下面随了自己而来的大队青壮。
“我们也是听说要起大战,愿再出五千儿郎,请节度使予以收编,加以操练。愿效力节度使,誓死追随!”
城墙之下,五千土人,列队而立,在领队的带领下,向着城头之上的谢长庚,单膝下跪,齐声呐喊:“愿效力节度使,誓死追随!”
之前已经收编过一支由土人青壮组成的军队,无论是日常的骑射操练或是兵工筑城,无不出色,没想到今日,老首领又亲自带来了五千人马。谢长庚身旁众将无不惊喜。
谢长庚叫城墙下的土兵起身,随即向老首领郑重道谢。
老首领面露激动之色:“大人与翁主伉俪情深,却为救我这条老命,累翁主以身涉险,远赴天山,大人如何舍得?我实在是惭愧,无以表谢,唯有尽力助大人守好河西,方不负节度使夫妇之恩!”
谢长庚笑了一笑,没再说什么,只用力地握了握老首领的手。
“谢某必全力以赴,不辜负老首领的信任!”
他叫人收编这五千人,随即亲自带着老首领,要去给他展示之前那支土人兵的日常训练情况。两人说说笑笑,方下城墙,一个士兵疾奔而来,口中高声喊道:“大人,刘别驾传来急信,请大人速回城中!”
谢长庚接过信件,展开看了一眼,立刻向老首领告了个罪,叫旁人代引去往校场,自己回了节度使府。
衙署议事厅里,刘管和一众属官正在焦急等待。
“大人!鲁王和平阳王一起作乱,一东一西,相互呼应,兵分两路,往上京打去。鲁王叛军虽有齐王暂时挡着,但平阳王这边,声势更大,势不可挡,据说沿途城池,无不陷落。朝廷必又要召大人前去勤王平叛,恰好河西又是这等局面,大人若是不在,恐怕有所不便。”
谢长庚听着属官七嘴八舌,议论纷纷,有担忧局面的,有痛骂藩王的,表情漠然,半晌也未置一词。
众人渐渐地停了下来,全都看向他。
谢长庚终于起身,命刘管随自己转入内室,立了片刻,转过头,问道:“梁团一行人,已走到何地?这两日可有收到消息?”
刘管没想到他开口先问这个。一愣,说:“是了,正要向大人你通报的。前日刚收到梁团叫驿邮带来的口讯,道他护着翁主母子入了歧州。因前两日,大人你不在城中,故没有及时通报……”
谢长庚走到墙边,“唰”的一声,扯开一副遮帘,露出了悬于墙壁之上的一幅城舆详图。
刘管说话之间,忽然想到了一个问题,顿时惊出一身冷汗。
歧州就在平阳王的封地平阳府与上京的途中。
平阳王北上,向上京发兵,走的必是最利行军的驰道。而翁主一行人南下,走的也是驰道。
叛军的行动,始于数日之前。照梁团口讯带到的日子推算,这个时候,一行人极有可能,会在途中和叛军遭遇。
他望着那个站在地图之前一动不动的背影,迟疑了下,劝道:“大人不必担心。叛军兵马汹汹,消息沿途必会传开,翁主一行人,想必也已得到消息。何况梁团跟随大人多年,身经百战,必会见机行事……”
谢长庚转头,目色沉郁如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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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我要知道,他们如今,人在哪里!”
第 65 章
平阳王的叛军来得很快, 路上几乎没怎么遇到像样的抵抗,便杀向了蒲城,四面包围,放言数日之内, 拿下城池。
叛军如此放话,自然是有底气。一来,事发突然,叛军留给朝廷以及北上沿途城池准备的时间太过仓促。二来,双方人数悬殊。平阳王已经暗中筹谋多时,此次北上,除了部分留守平阳府外, 派出了近五万的兵马,而蒲城只有五千驻军。
面对如此困局, 围城之初,蒲城令其实并不十分紧张。
他亦有乐观的理由。
他本人出身行伍, 指挥作战颇有经验,手下五千驻军,皆精兵勇将,平日训练有素,听从号令,人数虽远不及前来攻城的叛军,但凭借城防, 抵挡一阵子,应该不在话下。
除了这一点, 更重要的是,蒲城拥有特殊的地位。
多年前起,朝廷为拱卫上京,在北上的这条路上,设立了三重防线。
蒲城就是这条防线的南端城池。
在蒲城的身后,数日可达的几百里外,是位于防线中段的龙关。
本朝国力鼎盛之时,仅龙关一地的常驻兵马,便达五万之众。如今虽大不如前,但一两万的人马,还是有的。
蒲城如同龙关大门,朝廷明文,只要蒲城遇到攻击,龙关必须发兵前去支援。
在叛军抵达之前,蒲城令已派人去往龙关报讯,要求龙关守将及时发兵支援。自己这边只要坚守数日,等援兵到了,到时借地势之便,里应外合,就算不能打败叛军,解围城之困,问题应当不大。
但是事态的发展,却超出了蒲城令的预想。
三天过去了,他等待中的龙关援军没有如期出现。
又三天过去,援军依旧不见踪影。面对叛军发动的一次又一次的猛烈攻击,城头守军伤亡不断,整座城池,岌岌可危。好在蒲城城防坚固,蒲城令身先士卒,鼓舞人心,民众亦听闻叛军烧杀劫掠,自发支持,这才多次打退叛军的强攻,继续坚守。
但城中人心已经不稳。开始有流言传播,说朝廷已放弃蒲城。
蒲城令起初的信心,亦随之慢慢动摇。但他还是抱着一线希望,希望是援军到来的路上遇到了阻碍而已。
他这最后的一线希望,在数日之前,终于破灭。
那日,在又一次打退了叛军组织起来的进攻之后,他等到了一道来自朝廷的敕令。
朝廷命他必须坚守城池一个月,不计一切的代价,否则,便以渎职罪论处,罪及家人。
至此,蒲城令终于明白了朝廷的用意。
龙关地势险要,易守难攻。朝廷这是要以蒲城为代价,将能调用的军队集结到龙关,准备在那里全力阻挡叛军。
蒲城只是这个“丢卒保车”计划中的卒子而已。
蒲城令的父母妻子,人都在上京。他只能照办。
他隐瞒消息,继续用永远也不可能会抵达的援军鼓舞着剩余将士的士气。
围城之内,人死的越来越多,城里的悲观气氛,也越来越浓。
世上没有不透风的墙。
在苦苦守到第十五天的时候,蒲城被朝廷放弃的消息,彻底地传开了。
蒲城令杀了两个动摇军心的逃兵,带着最后剩下的不到一千士兵,手持武器,登上墙头。
已经没有人相信他们能再一次地抵住叛军的攻击了。包括他们自己。
一张张高耸的云梯,搭上了墙头。叛军如同蚂蚁,沿着云梯攀登而上,涌上城头。
破城在即。
蒲城令身中数箭。他的身后,是满城绝望的民众。爷唤娘,母抱子,宛如无头苍蝇般在城中奔走,在破城前的最后一刻,想要寻找一个可以藏身的地方。
到处都是惊恐的哭嚎之声。
末日已到,却无路能退。蒲城令怀着悲壮,带着城头最后剩下的数百将士,和从云梯上不断跳下的叛军搏斗着,做着注定无用的最后努力。
忽然,远处的原野深处,仿佛传来了一片杀声。
起先他以为自己听错了。但很快,随着杀声,在远处的地平线上,出现了一大片黑色的影子。
那是一支只有边陲方能孕育而出的庞大的骑兵军队。
万马奔腾,宛如来自地下的黑色潮水,从四面八方,朝着城池的方向,迅速涌来。
晴空之下,一面令敌见之变色的巨大的黑色旗帜,在大风里猎猎飞舞。
城下的叛军亦发现情况有异,将领立刻下令停止攻城,列阵以待。
蒲城令和身边剩下的那数百将士,砍杀了城头上还来不及退走的叛军,随即仿佛做梦一般,奔到城墙前,盯着对面那面随着骑兵前进变得越来越清晰的的旗帜。
他们终于认了出来。
蒲城令愣怔了片刻,突然,朝天发出一道充满了不可置信的狂喜的吼声:“天不亡我!”
“河西谢节度使来了!”
他喊出这一句用尽全部气力的吼声,热泪滚滚,“噗通”一声,人一头栽倒在了城头之上。
蒲城外的旷野里,远道而至的河西军与叛军厮杀在了一起。
漫天的弓箭,如雨的火石。新流出的血,层层覆了旧血,红透被火烧焦的城墙。
叛军知道刘后要舍蒲城,全力保龙关。即便召谢长庚平乱,最大的可能,也是在龙关相遇。
他们没想到,他竟会亲自驰援此地。
尽管兵力占了上风,但面对这支来自边陲的有着惊人战斗力的精锐骑兵,叛军渐显颓势。
厮杀半日,损了数员战将,叛军军心涣散,趁了夜色,仓皇撤退。
持续了半个月的围城之困,终于被解。蒲城的城门大开,附近火杖点点,光亮如昼。
城中早传开了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亲自领兵来此打退叛军的消息。全城绝处逢生,民众感激涕零,数千人涌到了城门口,挤在街道的两旁,想要亲眼一睹这个本朝有史以来最年轻的节度使的真容。
蒲城令已经苏醒了,领着城中官员,也到了城门,亲自迎接谢长庚入城。
他被人搀扶着,等在那里,终于听到夜色的尽头,传来了一片劲疾的马蹄之声,朝着城门而来,越来越近。
蒲城令翘首张望着。
很快,伴着一阵整齐而沉重的踏步之声,他的视线之中,映入了两列身材魁伟的甲兵,中间,大步行来一个男子。
那男子衣甲未卸,染满污血,四周熊熊的火把光芒,照出了他的脸容。
他面容英俊,一双眼眸,却呈着血红,通身的恐怖杀气,犹未散尽。
挤在城门口的民众,知这男子便是河西节度使谢长庚。
周围的杂声,随着他的现身,顷刻间安静了下来。
人人屏住呼吸,用近乎敬拜而畏惧的目光,望着这个浑身是血的男子,在他行经面前之时,不由下跪,朝他叩拜。
这男子却如同未见,脚步稍作停顿,目光扫视了一圈前方,在无数张脸孔之中,迅速地落到了蒲城令的身上。
这个一向坚忍的汉子,此刻也是压抑不住内心的激动,红了眼眶,道:“节度使天降神兵,救全城于水火,大恩大德,没齿难忘,请受下官一拜!”
他领着身后官员和幸存的数百将士,下跪,郑重叩首。
谢长庚点了点头,命他起来,目光再次迅速地掠过附近那一张张的脸孔,淡淡地道:“你将长沙国翁主一行人,安置在了何处?”
蒲城令被身旁的人从地上扶了起来,这才恭敬地道:“大人有所不知。翁主已经不在城中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