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庚眺望着下一个烽燧台的方向,沉吟之时,忽然,听到身后有童音说道:“谢大人,我可以爬进去,帮你们烧起火。”
谢长庚回头,见熙儿指着烽火台的上方,对自己说道。
梁团亦转头,盯着烽燧台顶那几根还没被雪给埋住的通烟口和两侧的通风口,如同醍醐灌顶,狂喜不已,猛地跳了起来。
“小公子说得是啊!那些口子,我们进不去,但小公子人小,可以试着爬进去,只要堆起柴火和狼粪,浇上火油,点了火……”
他话还没说完,忽然自己也觉不妥。
这孩子即便真能从通烟口爬进去,烧起了火,彼时,也是如同置身炉中,能不能安全地从原路出来,谁也不敢保证。
他忙闭口,看了眼节度使。
谢长庚神色凝重。
他沉默了片刻,慢慢地蹲了下去,注视着自己面前这个片刻之前还在用一把匕首呼哧呼哧地努力挖着雪的孩子,轻轻摸了摸他的脑袋,说:“不行!”
他说完,站了起来,下令离开,立刻动身,去往下一个烽燧台。
“大人!我可以的!我真的可以!你相信我!”
那孩子却十分固执,仰脸望着他,紧紧地攥着他的衣袖,不肯放开。
第 62 章
谢长庚问向导:“下一燧, 是否合苍烽?”
“正是。”
“此地出发,以今日路况,多久能够到达?”
两座烽燧之间的直线距离,通常是为十里, 但因烽燧台都是建在山巅或是高岭之上,中间的实际地面道路,远远不止这个里数。
“约三十里路,平日快马一个时辰,如今积雪难行,恐怕要多费些功夫。”
“只要天黑之前将消息传出,便还来得及。带路, 全速开去!”
熙儿道:“谢大人,我真的可以!”
谢长庚微微一笑:“熙儿自然可以。但谢大人这趟带你出来, 是去接你娘亲。况且,你还小, 等长大了,再帮谢大人的忙。”
他抱起那孩子,转身便去。
这话,固然是对这孩子说的,但又何尝不是说给梁团等人在听。
众人知他不愿小公子涉险,听他发话,自是以他马首是瞻。
一行人下了烽燧台, 在雪地中迂回疾行,行了才数里地, 上了一座地势平缓的山梁,正要下坡,突然,斜旁里,也出来了一支相向而行的队伍。
双方猝不及防,迎头遭遇。
对方约有二三百之众,虽都作河西守军的打扮,但面目轮廓,隐隐能辨,应是北人。
这群北人,便是被派来控制烽火台的那支队伍,行到此处,突然看到对面山梁出现的那一小队人马,停住了。
有人高声喊叫:“河西节度使谢长庚!他就在那里!”声音充满狂喜。
队伍里立刻起了一阵骚动。
他们没有想到,竟会这里遇到河西节度使谢长庚。
他的身边只有那么几十人,而自己这边,人数却十倍于对方。倘若能够抓住他,再不济,击毙了他,功劳之巨,可想而知。
伴着兴奋的吼叫之声,几百人立刻追了上来。
谢长庚命随从后退,调转马头,循着原路,迅速下了山梁。
箭簇不断地从身后咻咻飞来,掠过身畔,插入雪地。
一匹马的腹股中箭,发出痛苦的嘶鸣之声。
谢长庚回望了一眼身后那群追上来的北人,很快便做了一个决定。
他命梁团带一半人手继续赶去合苍烽,务必要在天黑之前,将烽火点燃,完成任务之后,带着孩子径直去往金城,不必回来。
这群追兵,由他带着剩余十五人引开。
“大人!我等愿掩护大人冲杀出去,请大人去往合苍烽!”
梁团带三十侍卫,齐声恳求。
谢长庚道:“北人目标在我,我去烽燧,他们必不顾一切追来,于事不利。”
“传送狼烟是第一要务!照我的命,行事!”他喝了一声。
众人不敢再违命。
“大人——”熙儿唤他。
“等着,我会去找你的!”
谢长庚冲这孩子道了一句,将他连同皮囊一道,抛给了梁团,立刻带着剩余之人,朝另外一个方向疾驰而去。
梁团和那十几侍卫,藏身在雪丘后的坳地里,看着那几百北人从面前呼啸而过,压下心中的不安和焦虑,咬着牙,继续朝前而去。
熙儿双手紧紧抓着皮囊的袋口,不住地回望,行出数里地后,突然喊道:“梁侍卫,你带我回去!我帮你们点火,这样你们就可以立刻去帮大人杀坏人了!”
梁团继续朝前而去。
“坏人那么多,你们不去帮大人,他会死的!”
雪地之中,回荡着孩子的喊叫之声。
……
半个时辰之后,梁团一行人带着熙儿,返回了墨离烽。
他将火折交给这孩子,教他用法,再三叮嘱下去后的各种注意事项,用一根被雪水浸湿的绳索,牢牢将他腰身系住,从烽台顶部的一个通烟口里,慢慢地将人放了下去。
梁团和侍卫们等在外,不停地和里面的孩子保持着对话。
那孩子下去,已经有些时候了。
众人屏住呼吸,焦急等待。
通烟口里,突然,慢慢地飘出了一缕黑烟。众人立刻攥紧绳子,朝着里面喊话:“小公子,快出来,站好了吗?”
里面没有反应。
众人对望了一眼,目露焦急之色,正要试着提绳子,就在这时,一阵咳嗽声从下面传了出来。
“我好了——”
众人大喜,七手八脚,急忙拉着绳子往上。
一个小脑袋,从通烟口里露了出来。
梁团抱住那孩子的肩膀,迅速将人从口子里拖了出来。
刚出来的时候,那孩子闭着眼睛,脸上身上,沾满了烟灰。他咳嗽了好一会儿,睁开眼睛,转头,目不转睛地盯着那几道通烟口里不断飘出的浓烟,问道:“这样可以了吗?”
梁团喜形于色:“小公子,大功告成!”
节度使府对于这条西行军道上的烽火台,制定了严格的制度。每一个烽火台,无论什么时候,都必定保证至少一个烽卒时刻盯着下个烽火台方向的狼烟,以保证军情传递。除非合苍燧的烽卒也像这里一样,遭遇雪崩全部被埋,否则,绝无可能错过这方向飘起的狼烟。
熙儿松了一口气,抹了抹自己被浓烟熏得发红的眼睛,说道:“我没事了,你们快去帮大人!”
梁团对这孩子,已是敬佩无比,朝他下跪,恭恭敬敬地磕了一个头。
“小公子,我帮你寻个地方,你暂时先躲起来!”
……
梁团将熙儿藏在烽火台附近的一个山洞里,留下两名侍卫,干粮和水,自己带着其余人离开。
熙儿等了三天三夜。
等到第三天,他困极,躺在那只睡袋里,迷迷糊糊睡过去时,突然听到一阵脚步声传了进来。
他一下睁开眼睛,从睡袋的口子里探出头去。
他看见一个高大的,浑身染满了血的身影,从山洞外,朝着自己大步走了过来。
他一眼就认了出来,惊喜地尖叫了一声,从睡袋里爬了起来,朝着那个大人的身影,飞扑了过去。
“谢大人!你回来了!”
谢长庚将这孩子一把接住,抱了起来。
“是,我回来了!”
他抑住心底涌出的一阵热意,摸了摸孩子的手脚。
“你受伤了吗?”
熙儿立刻摇头。
“我跑得可快了!火还没烧到我,我就已经被梁侍卫他们拉出来了!”
孩子的语气,带着一缕小小的骄傲。
“对了大人,你的士兵来了吗?你受伤了吗?”
孩子望着他,眼睛里充满了担忧之色。
谢长庚用力收臂,抱紧怀里的这个孩子。
“他们看到了你传递的狼烟,已经赶过来了。不但打败了敌人,还抓了许多俘虏!”
“你想去看吗?”他问。
“想!”
孩子的眼睛立刻放出光芒,响亮地应他。
熙儿坐在马背之上,被身后的大人用外衣裹住身子。
战马奔驰,风从他的耳边呼呼地吹过,人仿佛腾云驾雾,孩子被带着,不知道纵马行了多少的路,忽然,风声里,隐隐仿佛传来一阵欢呼的声音。
熙儿睁大眼睛。
他被面前看到的一幕,给惊呆了。
视线的尽头,在白雪皑皑的原地上,出现了一支正列阵以待军队。旗帜随风猎猎,将士衣袍染血,却精神抖擞。他们的盔甲和刀剑,在雪地之中,闪烁着叫敌人为之胆寒的凛冽寒光。
他们列阵在此,仿佛已经等待了许久。节度使至的消息,被传令官一传十,十传百地递了下去。
全部的将士,发出一阵整齐的欢呼之声。
谢长庚带着马背上的熙儿,纵马越过一排排向着自己行欢呼之礼的将士,行至中央,停了下来。
金城捉守使骑马迎来,行到谢长庚的面前,他下马,单膝下跪,行军礼。
“禀节度使,犯独登戍的全部北骑已被消灭!还有百余俘率,如何处置,请节度使下令!”
“跪下!”
侍立在旁的将士们,发出整齐的呼喝之声。
北人俘率们早已被吓得抖抖索索,纷纷下跪,等待着将要对他们下达的判决。
谢长庚道:“推下去,全部诛杀!”
捉守使得令,消息迅速传递下去。
在传令官发出的浑厚而庄严的传命声中,俘虏们早已感受到了腾腾杀气,纷纷瘫在地上。
百余冰冷沉重的大刀落下,雪地之上,飞溅起一片刺目的血光。
谢长庚命人割去剩下的最后一名俘率的一只耳,喝道:“回去告诉你们的王,这就是犯我河西的下场!”
那俘虏宛若丧家之犬,在身后的杀声之中,双腿一软,竟跪倒在地,又爬了起来,这才跌跌撞撞,奔逃而去。
将士们再次发出一阵威武之声,声震原野。
谢长庚低头,看向坐在自己身前的熙儿,问道:“你怕不怕?”
熙儿双拳握得紧紧,仰头望着身后的男子,双眼流露出崇拜的光芒。
他大声说:“我不怕!”
谢长庚放声大笑。在将士雷霆般的呼声和投来的无数道注目目光之中,将身前这孩子,高高地举了起来。
……
慕扶兰早在数日之前,就已抵达金城。稍作休整之后,便在金城捉守使派出的一队熟悉天山地理的人马的护送下,上山寻药。
这一路走来,天气恶劣的程度,超出了她的想象。而寻药的过程,也是曲折无比。
所幸,上山数日,陆陆续续,叫她终于在冰隙里找到了足够的草药。掘根采收完毕,终于下山,这日抵达山脚,天已经黑了下去。
从这里回到金城,还要走两天的路,冰天雪地,夜路危险,领队在山脚下的一个避风山坳里搭起宿营地,准备过一夜,天明再动身。
慕扶兰人已疲倦至极,却强打着精神,在自己的那个小帐篷里,初步处置好采收过来的药,预备回城炼制,制好药后,便立刻动身回去。
一个小兵替她送来用雪水烧化的热水,又帮她往取暖的火炉里添加了些燃料,盖好炉盖,退了出去。
她收拾好东西,胡乱洗了洗脸和手脚,钻入铺盖里,和衣躺了下去。
出来已经一个月了,不知老首领如今伤情如何。
还有熙儿,不知他一个人在那边过得如何。
她在帮他做一件很重要的事。在这一点上,她相信那个男人,他一定会代她照顾好熙儿的。
她听着帐外风雪肆虐的声音,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也不知睡了多久,朦朦胧胧中,忽然觉到身边仿佛多了一个人。
她打了个激灵,猛地睁开眼睛。
帐中的矮桌之上,那盏牦油灯还亮着。昏黄的灯火里,她看到自己的脚边,蹲了一名男子。
那男子托起她一只冻得红肿的足,正在替她擦着药膏。
他低着头,视线落在她的足上,动作轻柔,全神贯注,仿佛没有觉察她醒来,直到她缩回脚,方停了下来,转过头,看着慢慢坐了起来的她。
“你脚冻伤了。躺下吧,我替你把药擦好。”
谢长庚说道,语气寻常。
第 63 章
冰雪地里连日跋涉, 即便脚上穿了用厚牦牛皮制的靴,也没能阻挡湿冷寒气的侵入。
她的双足早在多日之前就已开始生起冻疮,到了这里后,一度更是肿胀, 以至于早上将脚套入鞋里这么一件简单的事,都成了一种折磨。
他再次握住了她的足。
如此的亲昵,让她感到有些不适。
她试着想再次收回自己的脚,却没能成功。
“别动。”他说,并未看她,视线依旧落在她的脚上,手上抹药的动作, 也不曾停过。
牦油灯的火苗是橘红色的,昏昏然地映在他的面容上。男人低着眉, 脸上仿佛蒙了几分她不曾识过的温暖之色。
那阵因为他突然出现而致的窘迫和诧异之感,慢慢地消散了。
她慢慢地躺了回去, 看着他替自己擦药,擦完一只脚,换另一只。双足都擦完了,他也没有停,用掌心继续包裹着她的足,替她慢慢地揉着。
谁也没有开口说话,狭小的帐篷里, 一片宁静。
外面忽然卷过一阵狂风,伴着怪异而低沉的呜呜之声, 帐门被吹得鼓了起来,牦油灯芯上的那点火苗,闪烁了一下。
男人的脸,变得忽明忽暗。
“你怎会来这里?”
慕扶兰忽然间回过神来,带了点仓促地开口,打破了帐篷里的宁静。
“熙儿一个人在那边吗?会不会出事?”
她接着发问。
谢长庚停了手上的动作,抬眼看着她。
“他还那么小!我希望在你离开之前,对他已经做了妥当的安排!”
“我将他也带来了。”
他终于慢吞吞地说。
慕扶兰吃了一惊,一下从他手中抽回自己的脚,人跟着弹坐了起来。
“这样的天气,这种地方,你竟然将他也带来了?”
她丝毫也没有掩饰自己语气中的责备之意。
“是。”
他点头。
“这孩子远比你想象得要勇敢,你完全不必过于担忧。路上出了点意外,他甚至帮了我一个极大的忙。他现在就在金城里,回去了,你就能看到他了。”
他说话的语气,不疾不徐,仿佛带着一种沉稳而浑厚的力量。
“他对你放心不下,非常想你,想自己来接你。”
慕扶兰慢慢地呼出一口气,定了定神,说:“谢谢你了。我的脚没事了。”
谢长庚将带来的药膏放在一边。
“明早起来,冻伤的地方,你自己再抹一遍,抹完记得揉一下,有助药效发挥。”
“我知道。你想必也乏,自管休息去吧。”
他没有动,沉默了片刻,忽道:“慕氏,你就不问一声,我为何会出来到这里?”
慕扶兰的心微微一跳,抬眼看向他。
“莫非老首领不行了?”
谢长庚盯着她那张露出紧张之色的脸。
“老首领确实又昏迷不醒了。我固然希望他化险为夷,但实话说,即便他等不到你回来了,于大局,也无多大影响。”
老首领会再次昏迷,这种情况,本也在慕扶兰的预料之中。临走之前,也向来代替自己的军医交待过应对保命的救治之法,尽量等到自己归来。
她道:“那你为何出来?”
“我已将我母亲送回去了。往后,她也不会再要我纳戚氏了。”
他有些突兀地道。
慕扶兰一愣,和他四目相对了片刻,含含糊糊地说:“希望你母亲不至于太过失望了……”
“她很失望,但接受了。”他打断了她的话。
慕扶兰不再开口,转过头,说:“你去休息吧,我也很累,明日还要早起的……”
她的声音忽然停住了。
谢长庚伸手,轻轻地端住了她的下巴,将她的脸,转了回去,向着他。
“慕氏,我之所以会在这里,是和熙儿一样。”
“我想你了。我不放心你。所以我来了,想将你早些接回去。”
他凝视着她,轻声地说。
慕扶兰一下僵住。
狭小的帐篷,忽然之间,变得愈发逼仄了起来,只有呼吸之声,清晰可闻。
他又道:“你应当还记得熙儿是如何来河西的。三苗地震那时,我把他强行挟来。我不是什么正人君子,当时是为泄愤,迫你向我屈服。但你不知道,我原本已是走了的,当时之所以回去,我的初衷,并非是要再次为难于你。我是放不下你。我知你一心救人,担心你会在地震里遇险。”
他顿了一顿,迟疑了下,仿佛终于下了决心,又道:“我既到这里接你了,有些事,不妨也与你直言。”
“慕氏,每回你与我同房,想来都是在敷衍,乃至痛苦。但你可知,我又是如何做想的?”
慕扶兰不言。
他自顾道:“每一次,见你如此态度,我便忍不住想,倘若易人而处,今日换作是那人与你如此,你会是如何!我原本何须如此,叫自己也不得痛快。我又何尝不是作茧自缚!你越是如此,我便越是不想叫你如愿……”
“我何必要和那个死了的人较劲?想他能令你得多少的快活,我便也要如此,要叫你愈发快活。”
他自嘲般地笑了笑,凝视着她。
“慕氏你说,我是否蠢不可及?”
慕扶兰的心跳得飞快,面庞刺热。
她定定地望着面前这男子,感到呼吸,仿佛也变得艰难了起来。
他亦有些气息不稳。慢慢地呼出一口气,仿佛在平定自己的情绪。
“往后,你不要再服伤身体的药了……”
他终于说。
“你放心,我也会把熙儿当亲子般看待,好生栽培。等他长大了,我不会亏待他的。”
他朝她,慢慢地靠了过去。
两人几乎额面相抵。
“你待我也好些吧!”
他低低地说,嗓音沙哑,宛如呢喃,在小小的帐篷里,回旋在她的耳畔。
慕扶兰失了任何的反应,直到男人那挺直而微凉的鼻梁轻轻蹭过了她的面颊,干燥糙皮的唇,亲昵地磨着她柔软的唇瓣,突然间,整个人打了个寒战。
电光火石之间,她的眼前,仿佛出现了她新婚的那个初夜。
那人待她,亦是如此的好,丝毫不加掩饰他对怀中的她的喜爱之情。
温情总易动人心。然而男欢女爱,譬如镜花水月。
她的脸猝然转开,躲开了他的唇。
“谢郎,”她说,“我感激你为我做的一切,包括那夜答应我的事。”
她定了定神,慢慢地转回脸,看着他。
“明日回金城,制完药,尽快动身赶回去,应该还有希望救回老首领。”
谢长庚的身影凝固住了。
橘红色的那片昏光,依然投在他的脸上,然而温暖不再,他的脸容半明半暗。
良久,他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那个男人,他到底如何好法?你到底爱他什么?”
慕扶兰望着面前这双暗沉的,泛着疲倦的红血丝的眼,说:“和旁人无关。我受不起你对我的好而已。”
他仿佛石头般沉默着,终于,慢慢地站了起来,转身而去,走到帐门之前,伸出手,待要掀开之时,那手又停住了,慢慢地回头,盯着身后这个心肠比石头还要冷硬的妇人。
纵是石头,亦会有捂热的一天。这副心肠,却不知到底是用何物所做。
“慕氏,方才那些话,就当我没说。”
他说完,掀帐而去。
一阵狂风随着他的掀门离去,扑入帐篷,一下将矮桌上的那盏昏灯吹灭。
帐篷里顿时陷入了彻底的黑暗。
慕扶兰坐在漆黑的帐中,眼睛慢慢地发热。
在流下眼泪之前,她抬起手,用指迅速地擦去。
……
回到金城,慕扶兰和熙儿见面之后,顾不得休息,连夜炮制药材。
隔日,她去寻熙儿,得知他被谢长庚带了出去。
她等了许久,不见二人回来,寻了出来。
金城是座塞外孤城,面积不大,从城东走到城西,不过数里而已。
她寻到城门口,被士兵告知,知节度使带着小公子,方才从城外骑马归来,此刻人就在城楼之上。
她循着宽阔而厚重的石阶,上了城楼,看见前方那座高高的瞭望塔上,立着一大一小两个身影。
谢长庚将熙儿抱起,让他站在城墙垛口之上,两人正在说话。
这一天,肆虐了多日的风雪停了,太阳的光芒,照耀着金城的四方城墙和前方的荒原,还有远处,那座长年积雪不化的山脉之巅。
“谢大人,这里为什么叫金城?它又很多金子吗?”
慕扶兰听到熙儿发问。
谢长庚发出一阵笑声,说:“等到夏天的时候,这里的雪化尽了,太阳照下来,站在雪峰上往下看,城池里便仿佛铺满黄金,壮观无比,所以起名金城。”
熙儿发出一声惊叹:“我真想看一看啊!”
谢长庚说:“只要我们能守住城池,这地方就永远是我们的。你什么时候想来看,都可以!”
“好!谢大人你一定要守住这地方啊!”熙儿欢呼。
谢长庚含笑点头,忽然仿佛觉察到了什么,倏然转头,视线落到她的身上,扫了一眼,和身畔的孩子低声说了句什么,随即抱下了他。
“娘亲!你来了!”
熙儿朝着慕扶兰跑了过来,兴高采烈地拉住了她的手。
“方才谢大人带我去外面骑马了。外面好大啊!原来这里还不是天边!谢大人说,往西,再一直走下去,还有好多别的地方!”
慕扶兰方才本已想悄悄下去,才动了下,见被他察觉,只好作罢。含笑和熙儿应了几句,抬眼看向他,说道:“药已炮制完毕。可以动身回去了。”
谢长庚淡淡地颔首,转身而去。
……
回程顺利。
慕扶兰带着熙儿,在谢长庚的护送之下,一路平安地回到了姑臧。当日,来不及休息,她立刻赶去了马河谷。
老首领已是奄奄一息,只还吊着最后一口气了。土人早已等的望眼欲穿,见她归来,如见神明,欣喜若狂。
慕扶兰倾尽全力,凭着灵药之功,救醒了人,慢慢再调治了些时日,老首领身上的余毒彻底清除,身体也一日比一日地好了起来。
再一个月后,凛冬将去,又一年的初春,悄悄而至。
这一日,清早,天方蒙蒙亮,慕扶兰带着熙儿和侍女,登上马车,在梁团为首的随行之人的护卫之下,离开了节度使府。
一行车马,穿过还空无一人的街道,来到了城门之前。
门官早已得令,提早开启城门,带着门卒,肃立在两旁,恭送这一行车马出城。
马车穿过拱形的城门,循着积雪未化的驰道,朝着南方辚辚而去。
熙儿坐在身边,一言不发。
从数日前开始,他得知就要离开这里之后,便一直不大说话。
慕扶兰微笑道:“小龙马已经能走长途了。你放心,它跟我们到了南方,会过得很快活的。”
熙儿点头:“我知道。”
他迟疑了下,问道:“娘亲,大人这会儿是在马河谷里吗?”
慕扶兰唔了一声。
马河谷里,今日应当非常热闹。
不但老首领身体痊愈,那座被命名为武安的戍城进展顺利,前几日主城结顶,从前逃亡而走的交城令许轲之子和那名土人少女,得知如今两方和解,也大着胆子回来,找到了谢长庚,跪求他为自己二人主婚。
许轲痛打了儿子一顿之后,只能认下。那边女方家人,如今自然也是愿意。婚礼便在今日举行。主婚之人,除了谢长庚,还有老首领。
他昨日便动身,去了马河谷。
“你昨日不是已经和谢大人辞别过了吗?”
熙儿闭上了嘴,不再说话。
马车走出了数里地,将身后的那座城池,渐渐抛在了身后。
慕扶兰将儿子搂入怀中,柔声道:“早上起得早。困了的话,睡觉吧。”
熙儿嗯声,靠在她的怀里,闭上眼睛,一动不动,仿佛睡了过去。
天已大亮,太阳快要出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