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长庚没动。
“人有恩于我,我凭我能力报答,皆大欢喜。”
“人有恩于我,以此为挟,勉强我,我亦可容忍。”
“而今,你有恩于我,不但勉强我,还拿我当冤大头,算计我的身边之人。”
他缓缓地转头。
“我为匪时,曾有一结义兄长,对我有救命之恩。后来那人与我分道扬镳,想出卖我,被我知道,弄死了他。”
他俯视着地上的戚灵凤,目光冰冷。
“我给你脸,所谓恩情,是你的护身符。我若不给你脸,什么都不是。”
“懂吗?”
戚灵凤瑟缩了下,无力地松了手,掩面痛哭。
“我错了!我知道了!回去之后,我会听大人的安排,嫁了,往后安安生生过日子,再也不敢痴心妄想!”
在女子绝望的哭声之中,谢长庚掉头,迈步而去。
他到了自己母亲的屋里。
谢母坐在床上,还没躺下,脸色依然没有恢复过来,显然,还没从今夜一波又一波的巨大打击中醒过神来,听到儿子吩咐自己歇息,依旧说明日送她回去,总觉得眼前的这个儿子,不像是自己从前的那个儿子了,一阵悲从中来,流泪道:“罢了罢了,我生养了你,到了今日,还不如一个外头女人不知哪里弄过来的野种。我活着,还有什么意思……”
谢长庚听着自己母亲的怨恨之语,眼前,仿佛浮现出他第一次见到那孩子时,他闯入内室,孩子从睡梦中醒来,睁大眼睛,小心打量自己的模样。
后来,自己一怒,将对那妇人的怨恨和不满转到那孩子身上,将他挟走,夜宿破庙之时,那孩子怀揣着吃剩下的东西,小狗似的,企图悄悄从自己睡着的神案下头爬出去逃走。
他知道了自己的身份,大约是从那妇人口中得到过什么叮嘱,倔犟地紧紧闭着嘴巴,不肯和自己说话。
再后来,那孩子却开始信任他,崇拜他,甚至,还会怕他冻坏了,体贴地分床给他,为他盖被。
一幕幕的旧事,从谢长庚的脑海里掠过。
不知不觉,原来他和那个他原本厌恶的孩子之间的羁绊,已是变得如此之深。
当听到自己的母亲用这样的语气,从口中说出这两个字的时候,他的心里,忽然涌出怒气。
不知什么时候起,他竟已容不下旁人用这样一个字眼去想象那孩子了,纵然这人是自己的母亲,那孩子也确实是个“野种”。
他看着流泪诉苦的自己的母亲,冷冷地说:“娘,往后,我不想听到你用野种这样的话去唤那孩子。”
“他是我的儿子。是慕氏替我生的儿子。”
他想那孩子笑着说自己真好时的那双弯弯眉眼,顿了一顿,咬着牙,一字一字地说道。
谢母惊呆了,张嘴,望着自己的儿子。
说出了这一句话,谢长庚整个人,忽然仿佛松了下来。
他自然不可能就此原谅那妇人对自己的背叛和羞辱。
之所以如此,是为了那个对自己全然信赖的孩子而已,不愿他在自己母亲的眼里,永远是一个说不清来历的“野种”。
他慢慢地呼吸了一口气。
“当年我去长沙国求亲,因出身之故,怕长沙王不应,对翁主施加了强迫手段,令她**于我,这才求亲成功。”
“这孩子,便是那时生下来的。只是这些年,此事不便叫外人知道,这才以义子之名,养在她的身边。日后看情况,归宗认祖。”
“不但这孩子的事,娘你不喜慕氏,对她诸多苛责。真论是非,是儿子无耻卑劣在先。”
“从今往后,我望娘你,好好享你的福。不该你的管的,不要管。不该你说的,更不要说!”
第 60 章
谢母望着神色严峻的儿子, 怔了片刻,眼前浮现出白天在马场里见到过的那孩子的脸,突然之间,当时的疑虑, 仿佛都得到了印证,越想越对。
她恍然大悟,猛地拍了下床沿。
“难怪我今日一眼看到那孩子便觉眼熟,与你小时有些相像!我还道是巧合!原来如此!你为何先前不早和娘说!”
她激动万分,一骨碌地从床上爬了下去。
“我就说呢,那孩子不但长得俊,更是乖巧懂事!原来就是我的孙儿!你快去!这就把我孙儿接来!我回去也好, 带我孙儿一道回去,好生养着, 省得给你添事!”
老母信他说辞,本在他的意料之中, 但如此反应,说什么和自己小时相像,倒是有些意外。
应是她看岔了眼,或是此刻因了自己的话,想当然,才会生出如此的印象。
谢长庚亦未多想,见老母态度大变, 语气亦缓和了下来,说:“娘, 方才我解释过了,当年情况特殊,这孩子生下来后,便养在那边。如今儿子虽做了个节度使,表面看着还算风光,但朝堂内外,上上下下,不知道多少双眼睛盯着,不能有半点行差踏错,儿子如今还不便将那孩子认回来。仍以义子之名,暂时养在慕氏身边,对儿子更好。”
谢母刚生出想带孙儿回去养的念头,就被打消了下去。
她心里失望无比,但儿子这么说,也不敢不顾儿子的前程,愣怔了片刻,说:“万一慕氏记恨我从前偏心,日后就是不肯还我孙儿,那该怎么办?”
她攥住了儿子的衣袖。
“庚儿,等她回来,你跟她说去,叫她不要记怪……”
她顿了一顿,又喃喃地道:“罢了罢了,你是男人家,娘不能叫你在妇人面前低三下四。我自己跟她说去!只要她能好好替我养着孙儿,日后认祖归宗,娘这张老脸,豁出去不要了!”
谢长庚之前的怒气,已是渐渐消散。见母亲如此模样,知是被自己先前的那一番行事给镇住了,暗叹了口气,将人扶着,坐回了床边。
“娘,慕氏和那孩子的事,你心里有数就好,不必操这个心,儿子知道该如何办。”
他沉吟了下,言语一转。
“儿子早年为盗,手上沾过不少的血,如今虽做了官,亦少不了打打杀杀,常忧心杀孽过重,有损福泽。你听儿子的话,这趟回去,儿子会派人随你,替你去捐一座寺庙,你在家无事,多做些善事,拜佛念经,替儿子积福消孽。”
“阿猫是你养大的,你嫌她粗笨,对她呼来喝去,做粗使丫头使。我问她想不想留下跟翁主,她说想跟,却没报答娘你对她的养恩。往后,娘你对她好些,将她当女儿养,她会尽心服侍你的。别再像从前那样,糊里糊涂,被人蒙蔽还不自知!”
谢母眼圈慢慢泛红。儿子说一句,她点头一句。
“娘记住了。都怪娘,先前糊涂。你不容易,放心吧,娘回去了,一定多做善事,替你念经消灾!”
既走了这条道,又怎会在意所谓的杀人造孽?弱肉强食,本为天道。
谢长庚之所以这么说,不过是想让自己母亲回去后寻事做,有个念想,免得终日无所事事,又像从前那样惹是生非。
见母亲如此动容,他端端正正地跪了下去,叩头道:“儿子实在不孝,多谢娘的体谅。儿子得了空,会去看娘的。”
谢母忙扶他起来,小声地说:“你若能一道带孙儿回来看我,娘就更高兴了。”
谢长庚顿了一顿。
“儿子知道。娘歇了吧。”
他服侍老太太入睡,谢母坐在床上,欲言又止,谢长庚问她何事。
谢母迟疑了下,说:“凤儿……”
她迅速看了眼儿子,忙改口。
“那个戚氏,虽是做错了事,但从前好歹也救过娘,你离家后,戚家也照顾了娘,她定会改的,庚儿,你看在娘的面上,得饶人处且饶人,莫要太过为难于她……”
谢长庚说:“娘放心。儿子还是拿她当娘的救命恩人看,不会亏待她。”
第二天,节度使府的管事安排好家中之事,照谢长庚的安排,护送老夫人一行人回去。
谢长庚亲自同行,数日后,直到送出河西,掉头之前,吩咐管事,到了后,主持戚氏的嫁人之事,在他返回之前,要安排好信靠的人留下,若是戚氏与老夫人再次频繁往来,及时告知自己。
管事一一记下,辞别后,上了路。
谢长庚目送车马远去,立刻掉转马头,赶回姑臧。
前几日,奉刘后之命送来赐物的杨太监到了后,便说自己久闻河西风物壮美,趁此机会意欲饱览一番。节度使事务繁忙,身负重任,无需作陪,让谢长庚自管忙事,他随意走走。
谢长庚自然心知肚明。
远在上京里的刘后,借转赐贡物之名,派心腹来此巡查而已。
原本,朝廷就会定期派官员下地方巡查,探听民情,考察吏治。谢长庚来此任节度使后,这几年,朝廷一直不曾派专人来过。
这回派来了人,他需要做的,便是照杨太监的话行事。故这几日,他不曾作陪,只命开放各处,包括戍城和兵营,任由太监四处走动。
他赶回姑臧,被告知杨太监已归,正在驿馆休息。
谢长庚匆匆回府,换了官服,马不停蹄地去驿馆见人,见面一番客套之后,太监道明日动身回京。
当晚,节度使府设宴,替杨太监一行人践行,玉馔金酌,宾主尽欢。
宴毕,谢长庚亲自送杨太监回驿馆歇息。
“承蒙太后挂念,送来赏赐,谢某感激万分。更是劳累杨使亲自出京,一路辛苦来到这里,也未曾招待,便又要上路返京,谢某实在过意不去。谢某已备好贡品,有劳杨使,代谢某送至太后那里。谢某亦另备了一份薄礼,请杨使笑纳。”
杨太监笑道:“节度使何须与我客气。我长年在宫中服侍太后,难得出来,不瞒节度使,这趟差事,还是我自己求来的,这几日四处游玩,不虚此行。”
他夸了一番河西风物,看向谢长庚,目光意味深长。
“前日我走动时,听闻翁主不久之前,又来了河西,今晚夜宴,不曾见夫人露面,莫非不在府中?”
他压低声,附耳道:“节度使,我是拿你当自己人,才说这话的。你也知道,若叫太后知晓,难免是要过问几句。”
谢长庚解释土人之事。说:“多谢杨使好意相告。慕氏如今正在去往天山取药。不瞒杨使,她年初便被我送回了长沙国,这回再次接来,不过是为利用。她到后不久,我便向太后上了一封奏折,详细禀明此事。太后此刻想必已是收到折子了。”
他对上杨太监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
“慕氏通医,此前机缘巧合,因医示好于当地土人。谢某接她来的目的,便是利用慕氏助我解决土人之事,以利朝廷平边。杨使既来了,劳烦杨使,回去之后,再替谢某向太后转话。有关慕氏一事,谢某时刻谨记太后叮嘱,不敢有半分悖逆。”
杨太监心中疑窦解除,点头笑道:“我还道这慕氏怎的又回了这里,原来是有如此内情。人尽其用,节度使高明!已经上折更好。放心,我回去后,会替节度使在太后面前再解释的。”
次日,谢长庚再度送走杨太监一行人,回来的路上,天空又飘起了雪。
他径直去往马场,将熙儿接回城中,回到节度使府,还不来及喘一口气,一骑快马,又送来一个消息。
老首领伤情复发,再度陷入了昏迷,情况危急。
谢长庚当即冒着大雪,赶去马河谷,探望过后,回来,心思重重,当夜,他从书房回来,辗转反侧,久久无法入眠,索性戴上雪笠,独自骑马,来到城池西门,登上城楼。
城池之外,目力可见的驰道尽头,是漆黑的广阔原野。北风怒号,雪片如絮。
今年的冬,雪来得比往年早,也更大。照前几年的经验,大雪封山,拥堵道路,是常有的事。
如此的雪夜,又无军情,门卒不知节度使为何深夜来此登临,见他眺望着西去的那条漆黑驰道,身影凝固,也不敢发问,只站在身后,摒息等候。
谢长庚回到节度使府,经过熙儿那间屋的门口之时,迟疑了下,执着一盏烛火,轻轻推门而入。
那孩子在床上,正沉沉地睡着。
他的小脸歪了过来,压着枕畔一张画了一道道竖杠的纸。
谢长庚望了片刻,伸出手。手碰到那张纸的时候,那孩子醒了过来,看见他,叫他“谢大人”。
谢长庚拿起了纸。
纸上,已经画了二十二道竖杠。
“大人,明天就又能多画一道了!”熙儿揉着眼睛,含含糊糊地说。
谢长庚慢慢地放下纸,说:“熙儿,我去接你娘亲,让她能早点回来,好不好?”
熙儿一下睁大眼睛,从被窝里爬了出来:“好!谢大人你快去!”
谢长庚微微一笑,摸了摸他的小脑袋。
……
漫长的冬夜,终于渐渐推至五更。头顶的天空,还是漆黑一片,雪不停地飘落。
全城都还沉浸在这冬夜的最后睡梦中时,谢长庚踩着脚下咯吱作响的积雪,走出节度使府的大门。
门外,火杖照亮了雪地。一队人马,已经整装待发,准备随他一道,踏上西去之路。
谢长庚将事情交代给前来送行的刘管等人,吩咐完毕,众人说道:“大人路上小心。早去早回!”
谢长庚系上雪氅,戴上雪笠,翻身上马,正要带人上路,忽然,听到身后传来一道童声:“谢大人!”
他转头。
大门之后,站着一个小小的身影。
那孩子穿得厚实无比,整个人圆滚滚的,竟追了出来,站在门槛之后,睁大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自己。
火杖的光,倒映在他一双眼眸之中,微微跳动。
他的眼睛里,充满了渴切的神色,大声说:“谢大人,我和小马一起赶走过狼的!”
谢长庚和那孩子对望了片刻,下马,朝他走去。
孩子立刻冲了出来,奔到他的面前,仰起一张小脸,望着他。
谢长庚摘了自己的雪笠,扣到那只小脑袋上,一下将整张小脸遮得严严实实,随即将他单臂抱了起来,放上马背上,喝道:“走了!”
第 61 章
西行上路数日之后, 从前方回传来一个消息。
连日暴雪,独登山戍关被积雪拥堵,运送军粮的队伍无法通行,阻滞在了关前。
那里距离金城不是很远了, 只剩数百里路。
眼看就要抵达目的地,却被暴雪阻滞在了关前。她的焦虑,可想而知。
谢长庚加快行程,一路急追,十来日,便追到了独登山。
暴雪陆陆续续,前几日方停。运粮的队伍, 还在这里继续等待。
慕扶兰却不在这里了。
奉命在此戍守的捉守使向他禀,十来天前, 翁主行至这里时,关道被堵, 她十分焦急,得知除了这条军道,西去数十里外,还有另一条小道,从谷地而出,虽远了许多,道路险阻, 军队无法通行,但却能绕过关隘继续西行, 便要求带路。
捉守使应她之言,派了熟悉道路的向导和一队护卫同行,当时已引着她,先行绕走离开了。
“此地还要多久才能通关?”谢长庚问。
“前些时日,雪下得实在太大,刚停没两日。卑职虽已带人全力通道,但估摸着,全部打通,至少也要七八日……”
谢长庚转过身,走到自己坐骑之旁,拍了拍挂在马鞍之侧的一只大皮袋。
大皮袋里鼓鼓囊囊,随他拍动,口子里倏然钻出一只小孩的脑袋。
那孩子蓬着头,脸蛋脏污,也不知几日没洗脸梳头了,一双眼睛却圆溜溜的,黑白分明,顾盼之间,宛若两颗亮晶晶的宝石。
这一路西行,每日除了必要的人马休息,其余时间,不分日夜,一行人几乎都在赶路。大人无妨,孩子却是个问题。谢长庚想出个办法,将熙儿装在这只用老羊羔皮缝成的袋子里,充当睡袋,挂在马上,既保暖,又安全。唯一的不好,就是颠簸。所幸没几天,这孩子就适应得极好。无论马匹怎么纵颠,有时走得久了,谢长庚停马歇息,打开睡袋之时,发现里头孩子还在呼呼大睡,连叫都叫不醒。
熙儿本以为今日就能在这里见到自己母亲,方才捉守使说话之时,他藏在里头,竖着耳朵在听。
“谢大人,我一点儿都不累!”
不等谢长庚问自己,他钻出头,立刻响亮地说。
谢长庚一怔,笑了,习惯般地摸了摸他的小脑袋,随即往下,按回在口袋里,转头吩咐:“我有急事,派个熟识道路的人带路,我亦绕行,要去金城!”
捉守使等人起先还以为节度使坐骑带着的这只皮袋里装了什么重要的随身之物,突然看见袋口下钻出个小孩,与节度使十分亲昵,状若父子,那孩子却又唤他“谢大人”,无不吃惊,又不好发问,盯着两人瞧个不停之时,听到如此吩咐,立刻去唤向导。
当日,稍作歇息,补充了些食物,谢长庚命捉守使加强戒备,以防北人利用恶劣天气突袭攻击,随即带着梁团等三十随从继续上路。
那段谷地的地势崎岖无比,又被积雪覆盖,最厚的地方,竟至没腰,马匹也无法乘骑。一行人只能下马,牵马跋涉,艰难走了三日,方绕过关隘,回到那条正道之上,继续前行。
前途若是一切顺利,再赶路个三两天,便能抵达金城。离天山,也就咫尺之遥了。
正午,行经一片雪林地时,谢长庚见人疲马倦,命就地暂时休整。
这三十名随从,无不是身经百战、以一敌十的猛士,但走完这三天的路,停下来,亦是面露乏色。众人就地而坐,生火烤热吃食,抓紧休息,恢复体力。
那孩子早就不用谢长庚抱上抱下了,自己从皮囊里钻出来,驾轻就熟地攀着马腹落了地,攥起一把雪,也不嫌冷,胡乱抹了抹脸,权当是洗脸,随即跑到谢长庚的边上,接了一块刚烤热的馕饼,啃了几口,转头张望着前方,口中道:“谢大人,我们是不是快要到了?”
谢长庚眺望了一眼前方,带着他,攀上近旁的一块高地,将他高高抱起,一手指着前方远处视线尽头那座犹如白龙披银的高耸雪峰说:“看到了吗,那座雪峰,就是天山的山巅。雪峰脚下,便是金城。”
熙儿顺着他所指的方向,目不转睛地盯着,激动地催促:“大人,我们快去吧!”
谢长庚微笑点头,收回远眺的目光,正要转身,突然,目光微微一动,落在前方十来丈外的一株老松之上,凝神了片刻。
他很快收了视线,不动声色地抱着熙儿下去,将他放回到睡袋里,随即取了弓箭,回到方才的高地之上,张弓搭箭,瞄准那株老松,射出了一箭。
箭簇离弦,破空而去。“噗”的一声,深深地钉入了树干之中。
树枝微微震颤,些须积雪,宛如细尘,从树顶簌簌落下。
藏在树后的人吃了一惊,知自己被对方发现了,急忙转身奔逃,却如何逃得开?一脱离树干保护,雪地里还没奔上几步,身后便又追来了第二箭。
强力而锋利的箭簇,瞬间从后追至,插入膝窝,击碎膝骨。
箭簇带着血肉,穿腿而出。
那人惨叫一声,扑倒在了雪地里,但竟悍猛得很,很快又从雪地里爬了起来,拖着一条伤腿,一瘸一拐,继续奋力逃离。
梁团等人被叫声惊动,一把抓起武器,从地上跳了起来。
“应是北人。抓住了,就地审讯!”
谢长庚放下弓,淡淡地吩咐了一声。
众人奔了上去,很快将那个还在雪地里逃亡的北人捉住。知节度使不欲让小公子亲眼目睹血腥场景,遂照他的吩咐,就地审问。
距离有些远,看不到审讯的场景,但那人发出的阵阵惨叫之声,还是传入熙儿的耳中。
熙儿一双小手紧紧地攀着马背,不住地张望着那边。
又一阵凄厉惨叫声传了过来。
他仿佛有些不安,转过小脸,默默地望着正在喂马的谢长庚,欲言又止。
谢长庚抬头,望了这孩子一眼,走到他的边上,一边替他整理着皱巴巴的衣领,一边柔声道:“熙儿莫怕,亦不必可怜。那人是我们的敌人,想要对我们不利。”
熙儿转头,看了一眼那发出惨叫声的方向,小声地问:“谢大人,你都没见过那人,怎么知道他是我们的敌人?”
谢长庚道:“方才那人躲在树后窥探我们,鬼鬼祟祟,我发第一箭,是为警告。他若没有恶意,自会出来解释。但他转身就逃,可见心虚,自然是对我们不怀好意。不怀好意,便是敌人。”
他顿了一顿,加重语气。
“熙儿你记住,对敌人心慈手软,被加害的,可能就是你自己,还有你想保护的人。”
“你想这样吗?”
熙儿立刻摇头。“我想保护的人,是我的娘亲。我记住大人的话了!”
“遇到敌人,该当如何?”
“杀!”
熙儿想了下,扬起还带了几分稚气的嗓音,大声地说。
谢长庚赞许,点了点头。
那边,梁团已经审讯完毕,疾奔回来,禀道:“大人,果然是个北人探子,招供了!出事了!北人一支数千骑的军队,此刻应当在攻打独登戍了!”
这个探子,出自一支长年游骑在河西至天山边境线上的骑团。
他们此前在天山一带活动,窥伺金城,自知没有把握夺取,加上大雪封地,粮草不继,便打算先回王庭,前些时日,行经这一带时,探到河西有批军粮要发往金城,恰天降暴雪,粮队被阻在了独登山的关口之前,东西交通断绝,遂认定这天赐良机,临时制定了一个计划,决定抓住机会,倾尽全力突袭独登戍,夺取军粮。
如果冒险成功,金城这种腹地孤城,将士没了过冬粮草,只剩死路一条,而且,更重要的是,切断河西节度使府这几年建立起来的这条军道,则独登山以西,天山全境,还有通往西域的通途,就此将全部入北人之手。
“这个探子趁着大雪潜来此地,是为打探烽火台的具体位置。他们除了突袭独登戍,也分出人马,计划将附近的烽燧断下,以防消息传递,引来救兵。派出去寻烽遂的,不止这一个探子!”
梁团禀完,三十侍卫,全部围拢过来,几十道目光,紧紧地盯着谢长庚,等着他的示下。
谢长庚望向独登戍的方向。
雪过天晴,那里的天空,一片明净,不见半点狼烟。
两种可能。或是独登戍还未遭到攻击,守军毫无察觉。或者,另外一种可能。
那就是他们离开后不久,独登戍便就遭到北人突袭,烽燧已被北人控制。
“西去方向下一处的烽燧台,应是墨离烽。你可知道路?”
谢长庚对西行军道上的所有烽燧台,了若指掌,转头问向导。
“知道!距离此地三十里路!”
“立刻去墨离烽,赶在北人到达占领之前起烟!”
墨离烽燧起狼烟,下一烽燧收到传递,如此,三个时辰之内,战讯便能次第传至金城,三日之内,将士必会赶来,支援独登戍。
以独登捉守使的能力,即便兵力不占优势,坚持守上三日,问题应当不大。
情况紧急,一行人立刻上路,朝着墨离烽的方向疾行,然而,终于赶到之时,梁团等人,却被眼前的所见给惊住了。
烽燧台为求传远,多建在高地,墨离烽也是如此,建于一座山脊之上。
数日之前,这里仿佛发生了一场雪崩。
大量的积雪,从烽燧台上方的陡坡上滑陷而下,几乎将整座烽燧台的高耸台基都埋在了下面。
原本在此守卫的几名烽卒,已是不见踪影,十有八.九,应也被压在了雪下。
梁团立刻带人刨挖积雪,想挖出个口子,通往台基,以便入内点燃烽火,半晌过去,陆续挖出了两具早已冻得僵硬的烽卒尸首,然而距离烽燧台的台基入口,却是遥不可及。
以如此的堆雪,今夜便是不眠不休,挖到明天,也未必能够挖通。
“叮”的一声,一个侍卫用来挖雪的刀,插.入一块随了积雪滚落的巨石缝隙之中,发力之时,断为了两截。
“大人!时间怕是来不及了。只怕我们还没挖通,北人便已寻来此地。还不如赶去下一个烽燧台,或许还快些!”
梁团满身大汗,停了下来,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