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这么暖,可是她今晚上会睡哪里呢?要是又下雪的话,她会不会很冷?”
胸中那翻涌着的闷意,仿佛再度袭来。
谢长庚感到胸膛里仿佛一阵发堵,慢慢地吐出一口闷气,柔声道:“放心吧。有人和她同行,会照顾好她,让她有地方睡觉,也不会冷的。”
熙儿不再发问了,只闷闷地说:“我想陪她一起去的。可是我都不敢和她说。她不会答应的。”
“大人,我做梦都想快些长大,这样我就能保护她了。”
谢长庚的声音低沉:“睡吧。”
那孩子打了个哈欠,闭上眼睛,终于再次睡了过去。
谢长庚不想回城。但他必须回。
明日一早,他的部下和属官都会在衙署里等他露面,商议马河谷戍城的事。
这是大事,他不能不回。
他望着身畔这沉沉睡着的孩子的眉眼,看了片刻,替他盖好被,下了床,轻手轻脚地出屋离去,身影没入夜色之中。
……
慕扶兰离开的第七天,入夜,谢长庚才从外头回来,一进门,便被告知,他母亲叫他一回来,立刻过去见她,说是有事。
最近实在太忙,谢长庚天天早出晚归。
人在节度使府里的话,再忙,他早上必也会去谢母那里走一趟的,但晚上,实在没这个空,也就略了过去。
也不知她到底何事。
谢长庚问管事,管事摇头说不知,迟疑了下,又说:“老夫人瞧着不大高兴,问了一晌午,叫大人您若是回来了,便立刻去见她。”
谢长庚匆匆赶了过去。进了屋,见母亲独自一人坐在床沿上,沉着脸,气鼓鼓的模样。
谢长庚走到面前,见礼说:“最近事忙,晚间没能来母亲这里问安,是儿子怠慢了。娘叫我来,何事?”
谢母一把攥住儿子的衣袖,问道:“庚儿!慕氏跟前养着的那个干儿子,跟她到底什么关系,你知不知道?”
谢长庚看了母亲一眼:“娘此话何意?”
谢母压低声:“我听说,那孩子和慕氏生得有些像。娘就寻思着,会不会是慕氏自己的种?否则,非亲非故,她年岁也不大,又不是铁定不能生养,怎么就会把这么一个认养的儿子当宝贝似的带在身边?便是当真要抱养,谁不是挑不知事的养,会像她,领这么一个半大不小的带回家?”
她的脸上,露出疑虑的神色。
“娘寻思着,会不会那孩子就是慕氏自己和别人生的野种,欺负你老实,带回来养,却跟你说是认的干儿子!庚儿,你可千万要擦亮眼睛,不能……”
“娘!你知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哪里听来的这些?”
谢长庚突然大喝了一声。
谢母吓了一大跳,愣住,回过神来,见儿子眉头紧皱,小声嘀咕:“你别管哪里听来的。反正娘是为了你好!娘怕你吃亏,想到了,这才提醒你的!你这是怎的了,和娘这么说话?”
谢长庚定了定神,极力抑下胸中涌出的一阵烦闷和无名的怒气。
“娘你多虑了!绝无此事!”
他顿了一下,语气加重。
“你凭空诋毁慕氏,外人若是知道,等同儿子蒙羞,这个道理,娘你难道不懂?往后,无论是人前,抑或人后,休要再提半句如此的荒唐之言!”
儿子神色之严厉,前所未见。谢母一时胆怯,再不敢说什么了,忙道:“娘知晓!怎会出去乱说?不是怕你吃亏,这才私下提醒你吗?”
“你最近天天的忙,人都见不着,肚子饿了吧,凤儿……”
“好端端的,娘你怎会想到那孩子?是不是你跟前的人提及?”谢长庚打断了母亲的话,忽问。
谢母一愣,急忙摆手:“没有没有!你莫冤枉凤儿!她半句也没说慕氏不好!是娘自己忽然想了起来,叫人去打听,知那孩子眉眼生得好,和慕氏竟有几分像,娘就自己胡思乱想了起来。”
“娘,你代儿子转告戚氏,还有她跟前那个伺候的……”
他一边说,一边转身走到门后,突然,一把打开了门。
门外,正趴在门上的秋菊忽听到似要提及自己,愈发竖起耳朵,毫无防备,“噗通”一声,一头摔进了门槛,抬起头,见谢长庚站在面前,两道目光冷冷地盯着自己,脸色发白,顾不得疼痛,慌忙爬了起来,跪着,不住地磕头,结结巴巴地说:“方才是戚娘子听说大人回了,做了宵夜,命奴婢来问一声……”
谢长庚说:“去告诉戚氏,说是我的提醒。此事,我不管初衷怎样,到此为止!我不想再听到半句捕风捉影之辞。”
“是,是,奴婢这就去说!”
秋菊从地上爬了起来,慌慌张张地退了出去。
谢长庚慢慢地转过头,吐出了胸中的一口气,对自己母亲说:“娘你歇着,儿子还有事,先去了。”
第 58 章
娘亲走后, 每日,熙儿写完字,都会在一张习字的纸上,添一道杠。
等越添越多, 填满这一张纸,娘亲就会回来了。
他握着笔,仔细地画了今日的那条杠。写完,数了一下。
一共十五道。
他再次数了一遍。
还是十五道。
离娘亲说的六十道,还差一大截。
他用镇纸压了,转过头,问正在关窗的侍女:“外头是谁在吵?”
方才还在写字的时候, 他就听见院子外,随风隐隐约约飘来一阵吵嚷的声音, 听起来,仿佛是个上了年纪的老妇人。
马场里, 除了马匹的嘶鸣和大风吹过草场的声音,平日里,都是很安静的。在这里做事的仆妇,也没有人敢这样大声地嚷嚷。
侍女关紧了门窗,尽量将那声音挡在外面,转身笑着道:“小公子不要听。等下人就走了。”
吵嚷声却断断续续,始终没有停歇。
熙儿仔细地听了一会儿, 忽然朝外走去。
院门之外的一片空地上,奉命在此执护卫之责的梁团, 将要强行闯入的谢母给拦在了外头。
骚动之声,将马场里的人吸引了过来。众人三三两两,远远地站在一旁,窃窃私语。
管事闻讯而至,见状,急忙将人驱走,不准在此停留。
谢母气恼万分,吵嚷之声,越来越大。
“……我是你们节度使的亲娘!我知道这里头有个小孩!我来,不过是去看一眼那孩子。你们竟敢阻拦,不让我进去?”
她的手指,几乎就要戳到梁团的脑门上了。
梁团命身后的护卫拦着,自己跪了下去。
“老夫人息怒。小人怎敢对老夫人不敬。只是此前,小人曾接过大人的令,无大人的许可,无论是谁,都不可放行。恳请老夫人恕罪。”
谢母气得声音都发抖了,怒道:“我是外人吗?我儿子会让你拦我?你敢如此无礼!我就不信,今天这么一个小小的地方,能把我拦在外头!”
谢母本一普通妇人,虽无多大见识,但早年,也不算恶极之人,只是这几年,随着儿子的发迹,她不但自己得封诰命,在谢县,上从地方官员,下到左邻右舍,哪个对她不是奉承拍马,渐渐也就变得越来越目中无人。
对慕氏收养的那孩子,她既起了疑心,又怎能轻易消除?在儿子的面前,她是不敢再多说什么了,但这些天,心里却跟猫抓似的难受,正好听说慕氏仿似掺和了土人的事,有事走了,有这机会,不自己亲自去看一眼,怎会作罢?只恨不知那孩子被儿子藏在哪里。
恰前两日,节度使府收到刘后从京城赐下的贡品,里头有些河西这时节罕见的鲜果。当日,果子除了送到谢母面前之外,那秋菊百般打听,回来对谢母说,管事叫人也发去了马场。谢母疑心那孩子被藏在了马场,趁着今日儿子出城,一早便以出来散心为由,叫人备车,找到了这里。
她不辞劳苦,一路颠簸,好容易到了,没想到竟被人拦在外头,怒火中烧。
“给我让开!”
喝了一声,扬起手里拐杖,朝着对面就打了过去。
梁团不敢躲,硬生生地吃着杖击。
马场管事本来,在旁苦劝,请谢母去自己哪里先歇脚。
众目睽睽之下,这般失脸,谢母怎肯罢手。啪啪啪啪地抽。
梁团半步不让,说:“老夫人,你便是打死我,没有大人的命令,小的也不能放行。”
谢母愈发愤怒,咬牙道:“好,好,今日我便打死你这以下犯上的东西!打死了你,看我儿子能把我怎样!”说完,又高高扬起拐杖。
就要再次击下之时,对面院子的那扇门忽然打开,门里走出来一个孩子,说:“老夫人,你是要找我吗?”
谢母循声看了过去,手一下子停在了半空。
侍女从后追了出来,焦急地道:“小公子,不要出去!”
熙儿仿佛没有听到,快步走到梁团的身边,关切地问:“你没事吧?”
梁团怕他受惊,说:“小的无事!小公子你快进去!”
这孩子摇了摇头,转过脸,看着谢母。
“老夫人,你就是谢大人的娘亲?他们都是好人,不是故意惹你生气的,你不要打他们。”
“小公子!”梁团和护卫们感动无比。
谢母反应了过来,看了下四周,见众人都看着自己和面前的这个孩子,又是尴尬,又是气恼,心里还有几分惊疑。
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她亦做不出方才那样,对着一个孩子继续撒泼。慢慢放下了拐杖,两只眼睛只顾盯着这孩子,没有做声。
“老夫人是听说小公子在这里,关心小公子,这才过来探望!”跟在后秋菊急忙插话。
“多谢老夫人来看我,熙儿很好。”孩子朝面前的老妇恭恭敬敬地作了一个揖。
“请老夫人进去坐。”
他转过头,看向自己的侍女。
小小年纪,气度沉稳。
侍女迟疑了下,走了上来,向谢母见礼,说:“老夫人请进。”
谢母脸一阵红,一阵白,僵了片刻,嘴里嘟囔:“罢了罢了,我还有事,先去了……”
她最后盯了那孩子一眼,转身带着人,匆匆离去。
当天晚上,得知消息的谢长庚没有回城,而是先赶来了这里。
他奔入屋中,看见那个小小身影正坐在桌前,就着烛火在写字,蓦然停了脚步。
熙儿回过头,看见他来了,脸上露出笑容,立刻放下笔,从凳子上爬了下来,喊道:“谢大人!”
谢长庚快步上前,将他一把抱了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胳膊,问道:“白天那个老夫人来,你有没有事?”
熙儿摇了摇头:“我没事。”
“真的没事?”
熙儿点头,想了下,又轻声地问:“大人,那个老夫人,她真的是你的娘亲吗?”
谢长庚低低地应了一声。
熙儿迟疑了下,说:“老夫人来了,他们不让她进来,老夫人很生气。大人请你不要怪他们,老夫人已经打了他们了。”
谢长庚说:“我不会怪他们的。”
熙儿仿佛松了一口气,脸上露出笑容:“大人,你真好。”
谢长庚凝视着怀中孩子这双漂亮的眉眼,胸中,慢慢地涌出一缕带着几分暖意的满足之感。
在那妇人那里,他是永远也听不到这样的话,得到这样的亲近的。他知道。
他低头,看了眼桌上那张被镇纸压住的纸,上面画了一道道的杠,问:“这是什么?”
“娘亲走了后,过去一天,我就画一道。等我画满了纸,她就回来了。”孩子说道。
不用数,谢长庚也知,上面有十五道杠。
他将孩子抱到床上,说:“睡吧。”他的语气,愈发温柔了。
熙儿闭上眼睛,慢慢地睡了过去。
谢长庚从屋里一出来,神色便冷了下来。梁团和马场管事正等在外,见他面色阴沉,急忙下跪,为白天冒犯老夫人之举,向他请罪。
谢长庚命如实交待经过。
管事忙将谢母被阻,怒而杖击梁团,小公子闻声而出,加以阻止,以礼相待,老夫人最后自己离去的整个经过说了一遍。说完,不敢抬头。
梁团低声道:“并非是对老夫人不敬。而是先前大人吩咐过,没有大人的允许,谁也不能放入。大人当时也未曾提过老夫人,故属下不敢放行。请大人恕罪!”
谢长庚冷冷地道:“知道你们罪在何处吗?”
二人不敢应声。
“我既交代过,谁也不能放入,你们却任我母亲入了马场,闯到这里!”
两人一愣,相互对望了一眼,忙道:“是小人失职!再不敢有下回了!”
谢长庚转身,上马而去。
他一路疾驰,回到城中,入了节度使府,来到自己母亲的房门之前,叩了几下。
谢母从马场回来,越想越气,如何睡得着觉,虽已很晚了,却还坐在床上,和陪着自己的戚灵凤在说话,忽然听到叩门之声,外头传来仆妇的通报之声,说是节度使来了,和戚灵凤使了个眼色,压低声说:“莫怕,有我在。”说完躺了下去,闭目,哎呦哎呦地呻.吟了起来。
戚灵凤去开了门,低头站在一旁。
谢长庚走了进来。
“庚儿!你可回来看娘了!”
谢母捂住心口,颤巍巍地坐了起来。
“今日娘去了趟马场,本是好意,听说那个孩子在那里,想去看他一眼,接他回来。不想那边的人竟拦着,连门都不让我进!他们眼里还有你吗?你要替娘做主!娘气得心头发疼,人都要不行了!”
“阿猫,叫管事立刻去请郎中!”
谢长庚停在屋中,吩咐门外不住张望的阿猫。
阿猫“哎”了一声,拔腿就走。
“哎,不用了不用了!先前是气得心肝都发疼,好在有凤儿在,替我揉了半晌,已经好多了。”谢母忙道。
“娘真的好了?”谢长庚问。
谢母见儿子看着自己,迟疑了下,点了点头。
“那就好。明日儿子正好无事,送娘你出城,回家吧。”谢长庚说道。
谢母一呆:“回家?”
“是。”谢长庚神色平静。
“这里是边地,隆冬难渡,本就不合娘你长居,何况最近不太平。儿子早就想和娘你说了,只是先前一直不得空。今日回来,趁着得闲,和娘说一声,把东西收拾下,明日便回吧。”
谢母半晌才回过神来,看了一眼戚灵凤,又捂住了心口:“庚儿,你都在说什么!他们欺负你娘,你不管,娘好不容易来这里一趟,这才多久,你就要送娘回去!娘心口又疼了,娘走不了……”
戚灵凤急忙走来,扶着床上的谢母,替她揉着胸口,转头道:“大人,老夫人真的心口疼,从前就有这旧疾,一气就犯。先前是怕大人担心,这才没告诉大人的。”
“秋菊!秋菊!快替老夫人去拿个热婆子来!”戚灵凤喊着。
谢长庚神色平静,看着闭目哎呦哎呦叫唤的母亲,说:“叫阿猫去拿吧。一个侍女,不好好伺候人,整日挑拨离间,刺探主上,留着何用?”
他说话时,外头,隐隐传来一阵夹杂着噼噼啪啪仿佛板子打在皮肉上的痛苦尖叫之声。
戚灵凤脸色微微一变,谢母也一下停了呻.吟,睁开眼睛。
“庚儿,你在说什么?”
她一下弹坐了起来。
“管事叫人在打秋菊的板子!”门外,阿猫白着脸,大叫着跑了进来,喊着。
谢母慌忙从床上爬了下去,和戚灵凤奔到门外,看见秋菊被两个男仆按在院子的空地,另一人拿了一根巴掌粗的板子,正在一下下地打着她的臀。
秋菊发出杀猪般的尖叫之声,看见谢母和戚灵凤出来,嘶喊:“戚娘子,老夫人,救命!”
谢母脸色发白,慌忙回头寻儿子,嚷道:“庚儿,你这是干什么?快放人!”
谢长庚走了出来,看也未看一眼,只对管事道:“问她,谁给她的胆,敢刺探你叫人送果子的事。说不清楚,就地打死。”
他说完,负手而去。
第 59 章
节度使既如此放话, 执刑之人怎敢违背?哪里还有什么手软可言,下的都是实打实的重手。
这秋菊虽是伺候人的命,但这些年在谢家,因为嘴巴会哄人, 颇得谢母欢心,日子过得如同半个主,除了服侍谢母的一些近身之事,平日粗活碰都不碰,皮娇肉嫩,没十来下,臀便肿烂, 熬不住,喊道:“大人饶命!是……戚娘子叫奴婢去打听的!”
谢长庚停步, 示意男仆暂停,转头, 看着戚灵凤。
戚灵凤目中露出不可置信般的惊怒之色,气得整个人都发抖了。
她疾步奔到秋菊的面前,狠狠抽了她一嘴巴,厉声道:“你这贱婢!分明是你自己另有所图,背着人干了这事,怎的血口喷人,诬赖到了我的头上!我被你冤枉害死也就罢了, 你以为你能脱身?”
秋菊对上了戚灵凤盯着自己的两道目光,打了个寒颤, 闭上了嘴,掩面,痛哭流涕。
戚灵凤转过身,一张粉面已是涨得通红,目中泪光盈然,对谢长庚道:“大人!这贱婢仗着几分姿色,一向妄想飞上高枝,勾搭大人。我看在眼里,想着处了多年的份上,只能劝她老实,不想她竟嫌我无用,帮不了她,自己动起了歪脑筋。也不知是中了哪门子的邪,妄以为没了翁主,自己便能入大人你的眼。从前翁主还在老家时,她便目中无人,眼里没有半分翁主,阳奉阴违,到了这里后,更是视翁主为眼中钉。这些时日,竟撇开我,暗中四处探听翁主母子之事,妄图挑拨离间,这才有了近日接二连三的糟心之事!是她背着我到老夫人跟前嚼舌,欺老夫人耳软,哄了老夫人去马场闹事的!我知晓后,也曾苦劝老夫人莫去,只恨这贱婢在旁怂恿。大人若是不信,尽管去问老夫人!”
她转向谢母。“老夫人,我被贱婢冤枉!求老夫人说句公道话!”
谢母回过神来,赶忙看向儿子:“是,是,庚儿,你不能冤枉凤儿!都是秋菊那丫头对我说了那孩子的事的,和凤儿没有干系!”
戚灵凤向谢母感激道谢,随即拭泪,复对谢长庚道:“大人,今夜也不早了,老夫人方才心口痛,她老人家上了年纪,怕是吃不消疲乏,事既明了了,似惩戒贱婢这等小事,何劳大人费神动气。大人若是信得过我,不妨交给我,我必严加惩治,杜绝祸患,下回再不会有如此之事叫大人分心!”
谢长庚面无表情:“等什么下回?这侍女先是刺探主上,又诬陷了你,罪上加罪,直接打死了事。”
“动手!”
他朝管事喝了一声。
戚灵凤脸色微变。
下人得令,立刻再次挥板。
方才这秋菊吃不住刑,将戚灵凤指了出来,被戚灵凤迅速抽了一耳光,又以目刀暗示,便明白了过来,还抱了一点自己认下罪名,保住戚灵凤,继而得她保护逃过此劫的侥幸念头。
没想到这节度使竟丝毫不为所动,下令就地打死自己,顿时魂飞魄散。
“戚娘子,分明是你叫我去打听!也是你叫我把话传到老夫人跟前的!你不救我也就罢了,怎把屎盆子都扣到了我的头上!”
她喊着,拼命地挣扎,却犹如一条被按在砧板上的鱼,如何逃得开加在身上的板子?
噼噼啪啪声中,皮开肉绽,板上很快沾了血污。
戚灵凤咬着牙,恨声道:“你这贱婢,死不足惜!我平日待你不薄,你竟如此诬陷于我!都怪我太过心慈手软。还是大人英明,似你这等贱婢,留着也是祸患!”
她说完转身,要去搀扶一旁看得两眼发直,脸色发白的谢母,说:“大人,这贱婢虽死有余辜,但老夫人年纪大了,不宜见这等场面,我先送她回房歇息去……”
谢长庚沉着面,只命阿猫搬来一张椅子,自己亲手端来,端端正正,摆在檐阶之上,正对着受刑的秋菊,扶来母亲,道:“娘,你坐下,且看儿子,如何惩治刁奴。”
谢母被儿子半搀扶半强迫着坐了下去,看着眼皮子前那正被打得皮开肉绽凄惨万分的秋菊,有些不忍,心头发慌,颤抖着声道:“儿啊,这……这丫头也伺候了我多年……她也是出于好意……你饶了她吧……”
谢长庚站在他母亲的身旁,视线落在地上那臀背已然血肉模糊的侍女,淡淡地道:“娘,你耳根软,被人哄还不自知。这种下人,饶不得。儿子先前太忙,对母亲过于疏忽,今晚得空,母亲你坐好,看着就是了。”
他的语气恭敬,却透着冷酷,叫人不寒而栗。
谢母从前只见儿子孝顺,对自己笑脸相迎,这般模样,头回见到,见他不为所动,不禁有些惧怕,不敢再开腔说话。
地上的秋菊,犹如被扒去了一层皮肉,痛得死去活来,知戚灵凤是不再管自己了,更巴不得自己快些死,心中恨极,伴着撕心裂肺的哭嚎,竭尽全力地喊:“大人!你不要信她!真的是她叫我做的!我从前是戚家下人,当初她还在她兄弟家时,有一日,叫我偷听到了她和她兄弟的说话。她兄弟说大人你定了亲,要娶长沙王女,她是没指望了,劝她多拿些好处,另寻人嫁。她说大人你日后必前程无量,就算做小,也比嫁旁的男人强。还说大人你是孝子,凭着当年她对老夫人的恩,伺候好老夫人,有老夫人在,最后和那长沙王女,谁输谁赢,还不一定……”
谢母瞠目结舌,戚灵凤脸色青白。
谢长庚的神色,依然冷漠,目光却渐渐变得阴沉了起来。
“求求大人,不要打了,饶了我吧,我还有话……”
秋菊闭目,抽着气,手指痛苦地扒拉着地上的碎石和泥土,指甲碎裂流血。
“你这贱婢!竟敢凭空捏造!”
戚灵凤怒声叱骂,拔了头上一根簪子,冲到了秋菊面前,朝她口舌胡乱刺去。
秋菊惨叫一声,晕厥了过去。
谢长庚示意行刑暂停。管事带着男仆,将戚灵凤拉开了。
戚灵凤转而奔到谢长庚的面前,噗通一声跪了下去,眼泪滚滚而落,哽咽道:“大人,这贱婢捏造谎话,疯狗似的咬我,她的话,一句都不能听!只怪我平日心太软,更是瞎了眼睛,没早看清这贱婢的险恶用心,以至于落到如此地步……”
谢长庚恍若未闻,命人提来冷水,将地上昏死过去的秋菊当头泼醒。
秋菊醒来,继续挣扎着道:“翁主嫁过来后,那会儿戚氏人在她兄弟家里,她和我说,叫我盯着翁主,趁大人不在家,在老夫人面前说翁主的坏话,绝不能让老夫人中意翁主。还许诺日后等她翻身,她就提拔我让我也伺候大人……就是因为这样,翁主她不管怎么伺候老夫人,老夫人才都看她不顺眼……这回那个孩子,也是她暗中指使,想坏了翁主的名声,好让老夫人逼大人你休了翁主……全都是戚氏她的主意……”
她说完,趴在湿漉漉的冰地上,奄奄一息,半死不活。
戚灵凤突然膝行到谢母面前,紧紧抓住谢母的手,哭道:“老夫人,我真的是被冤枉!老夫人你要信我……”
谢母早已呆若木鸡,不知所措,口中“这……”“这……”地念叨着,下意识地看向自己儿子。
谢长庚看着戚灵凤。
戚灵凤对上这男人投向自己的两道目光,心知再多遮瞒,也是无用了,脸色惨白,无力地松开了攥着谢母的手,软坐在地,一动不动。
谢长庚叫阿猫扶起母亲,送回房里,命管事将秋菊拖下去,待养好伤,配给有功的屯田老军,转身要走,戚灵凤从后飞快地爬了过来,抱住了他的一腿。
“大人!我错了!我承认,我该死,对翁主确实做过一些不当之事。只是我真的是出于对大人的一片痴心……”
她哭泣。
“当年我固然认定大人你是人中龙凤,对大人的人材,又何尝不是倾慕不已,长姊不幸去后,大人又离家,老夫人孤苦无依,我便发誓,今生今世,定要替大人你孝敬老夫人,好叫大人你无后顾之忧。失了母亲后,我悲痛之余,更是将老夫人当成了自己的亲身之母,后来得知大人在外定了亲事,我一时糊涂,出于嫉妒,这才误入歧途。再后来,知大人无意纳我,我痴心落空,这才错上加错!求大人,看在两家当年的情分,还有我这些年对大人一片痴心的份上,怜惜我些。我发誓,往后起,我定会改正,真心实意,侍奉老夫人,侍奉大人和翁主!求大人,再给我一个机会!”